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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giography of Saint Glykeria

我甚少在故事開始前破壞它的醞釀──故事就如美酒，需要醞釀——打亂讀者的胃口，這可是說書人的大忌，但我必須為這則模仿聖人傳記（hagiography）的故事進行一些說明。我從我的姊妹那聽來這個故事，而我的姊妹又是從我們的一位家族至親那聽來的，所以它想必透過不同的回憶與筆法渲染過了。有些部分我保留了我的姊妹轉述的那位至親的口吻，有些部分則是她的，其餘則是我的。所以這想必會和你們知曉的略有不同。

──塔吉亞娜・西林，寫於開著紫藤花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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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斯拉夫人還沒有四處遍佈巴爾幹半島的年代，有一座由圖拉真皇帝所建立並命名的城市，圖拉真諾坡里斯（Trajanopolis）──和聖彼得堡多像啊，親愛的小獅子。那裡的風景怡人，氣候溫和，田野肥沃。橄欖樹會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結出價比黃金的果實；溫泉會沁沁流入浴場，洗滌身心的疲憊，足以讓人們溫和閒逸地生活數百年，直到保加利亞的沙皇卡洛楊（Kaloyan）把這座城市弭平為止。

　　聖格里克麗亞就生活在那。她的雙親早逝，是對上帝的信仰陪伴她度過那段難熬的歲月，以及鄰里間的弟兄姊妹們的默默援助。因此，格里克麗亞雖然孤獨，但從不寂寞，何況她心若磐石。你得記住，心若磐石是任何孤女最大的武器。

　　故事講到這勢必有事發生。羅馬行省長官決定為宙斯舉辦祭祀儀式──小獅子，這故事發生在希臘，你得照著希臘人稱呼神祇的方式，就像到羅馬得學羅馬人辦事一樣，你得用適當的名字稱呼對應的事物。圖拉真城裡的每個人都要獻上供品。格里克麗亞也不例外，特別是她早逝的父親也曾是羅馬的官員。

　　但你知道的，像所有聖徒一樣，格里克麗亞不願意去祭拜那異教的神。她審思再三，徹夜向上帝祈禱，祈求祂能賜予她抵抗磨難的力量。到了祭祀儀式的當日清晨，格里克麗亞在額前用番紅花粉劃下一個十字符號，披上面紗，無所畏懼地往神廟前進。

　　那天早晨天色陰暗，彷彿隨時都要下起雨似的，居民人人手持燈盞，簇擁在神廟門前，耐心等候入廟的時機。「女士啊，你的燈在哪？」他們向兩手空空的格里克麗亞問著。

　　「噢，我不需要那東西。」她的聲音清澈、堅定，像晶洞裡的水晶簇，就像我給你看過的一樣，從烏拉爾礦山開採出來的那枚。「因為我已信奉真理，成為祂的侍女。祂會照亮我的路。」

　　說閉，她揚起面紗，垂在臉龐的紅髮隨風飛揚，是的，跟你一樣的紅髮，小獅子。她額前的十字印記散發耀眼的光芒，就像陽光撥開層層烏雲。群眾詫異地注視著這名堅信者，好一會才意識到太陽已然高掛在天空中。

　　此時行省長官薩賓努斯正在神壇前獻祭，匕首才剛劃開羔羊的喉嚨，鮮血涓涓流下大理石祭壇。聽聞此事，薩賓努斯發出不屑的嘲笑，命令衛兵將那女子帶進神廟。

　　「獻上妳的供品，不然就是妳的小命。妳的燈去哪了？」

　　格里克麗亞鎮定自若，即便兩個強壯的衛兵正強壓著她跪坐在宙斯的神像前，力道大得她的雙肩發痛。她仰頭凝視那尊神像，回道：

　　「真理便是我的明燈。」

　　語畢，一道閃電猛地落下，不偏不倚擊碎了宙斯的神像，崩毀成一塊塊碎石。薩賓努斯發出憤怒的吼叫，下令眾人朝這名叛國者丟石頭，然而滿街的人的手臂都變得像一歲大的幼兒似的，沒有人能擲中格里克麗亞。行省長官的怒火在挫敗的灰燼裡燃燒得更旺盛。他把格里克麗亞關進監獄，好準備更多能折磨她的方法。

　　不要摀起你的耳朵，小獅子。如果你對他人的苦難充耳未聞，你也會無法辨認發生在你身上的苦難。這就是為何我們要訴說苦澀的故事，為何伊凡・察列維奇要敗給科謝伊三次，為何瓦西莉莎得堅守三次考驗，為何最小的孩子總得被年長的手足搶走功勞，留下懊悔的淚水，這樣我們才能認清苦難的模樣。聖格里克麗亞也是如此。她獨坐在黑暗的牢中，平靜地祈禱，沒有分神思索當破曉來臨時，她將會面對何種殘酷的磨難。大抵意志堅定的聖人們皆是如此。

　　天亮了。薩賓努斯帶著近衛浩浩蕩蕩地前來，皮鞭、棍棒、套索等等刑具一應俱全。他們解開鐵鎖沒多久，甚至薩賓努斯尊貴的腳才剛踩過發霉的石縫，一道亮光便閃現在狹窄昏暗的石室內──這牢房甚至沒有窗戶。那道光太過刺眼、強大，以至於一陣強烈的暈眩突襲了所有羅馬人。當監獄的守衛感到不對勁（通常他們在十分鐘內就會聽到受刑人痛苦的尖叫），匆匆趕來時，卻見到行政長官和他的近衛都癱軟在地，唯有格里克麗亞依然坐在原處，不為所動並保持緘默。

　　翌日，薩賓努斯過了整整二十個小時才恢復說話的能力，開口第一句就是要求把囚犯帶到他面前。這回他不急著搬出全套刑罰了，而是故作寬容地勸說：

　　「孩子，可憐的孤兒，要是妳的父親見到妳如今的模樣會有多麽失望？但妳還有機會改過自新。向偉大的宙斯獻祭吧，格里克麗亞，連皇帝本人都得向行雲者祭拜。」

　　格里克麗亞靜靜地笑著，這是她這幾日來頭一次微笑。「當你的神從祭壇上掉落，摔成一地碎片、自身難保，還要我如何敬拜祂？可是真理──我敬畏的真理不需要形體。」

　　「獻祭或酷刑，妳只能選一個。」

　　「違背真理對我而言才是酷刑。」

　　格里克麗亞回道。薩賓努斯冷笑揮手，近衛們立即靠上前，對這倔強的囚徒一陣拳打腳踢。格里克麗亞一聲不吭，即便膽汁和鐵鏽味浸滿她的口中，指甲從她鮮血淋漓的指尖剝落。守衛將她帶往另一間囚房。房門用鐵鍊牢牢鎖起，再以行政長官的戒指作為印封，確保沒有人能輕易進出。薩賓努斯接著指派一個獄卒看守牢房，等過了三天再打開，卻沒有留下任何飲用水或食物。在房門重重關起前，獄卒望向那傷痕累累的年輕女子，還有零落在地上的血跡，心想她必死無疑。

　　第一晚，獄卒兢兢業業地站了一整夜，牢房鴉雀無聲。第二晚，獄卒嚼著麵包守著門，牢房依然一片死寂。第三晚，他拿出偷藏在衣服裡的飽滿酒袋，每一個小時就啜飲一小口，房門依然絲毫未動。三天就這樣過去了。第四天的早晨，薩賓努斯親自來到門前，後面跟著緊張不安的護民官，小聲提醒他今天就要出發，趕往赫拉克里亞。行政長官以戒指解開印封，解開一條條鐵鍊，推開一道道門板。然而他得到的不是預期中的場景，不是那叛國女子的屍首。

　　相反地，格里克麗亞好端端地坐在那，沉浸於自己的祈禱中，看起來既沒有受苦，也沒有挨餓，甚至連全身的傷口都神奇地癒合了，肌膚更是容光煥發。薩賓努斯氣得鼻子都要歪了。逼不得已，他只好將格里克麗亞一起帶離圖拉真諾波里斯。

　　富饒的港都赫拉克里亞是色雷斯的另一座城市。車隊浩浩蕩蕩地來到赫拉克里亞的城牆外。格里克麗亞聽見濤濤海風與浪花拍打著海岸，隱約還有野獸的咆哮。她屏息祈禱，彷彿在回應那些野獸的不耐。沒多久，守衛便把她拉出籠車，拖到一座臨時佈置的祭壇前，薩賓努斯也站在一旁，猩紅色的斗篷隨風飄揚著。

　　「獻祭吧，說出是誰誤導了妳的心智，這是妳的最後一次機會。」他命令著。

　　格里克麗亞揚起下巴，紅髮在狂風中飛舞。「沒有人誤導我。我只是選擇信奉最純粹的事物。」

　　薩賓努斯走上祭壇，完成他的奉獻，隨後宣告要將這罪人處以死刑，她必須被野獸啃咬致死。羅馬人的車隊離開了，獨留下格里克麗亞在這荒野間。

　　格里克麗亞拾起獻祭用的匕首，劃開自己的手腕，邊走過稀疏的草叢，邊在唇間無聲嗡念。鮮紅的血液滴滴答答流下，宛若滲出酒袋的美酒，吸引野獸的美酒。她走得越久，面色就因失血而越發蒼白，野獸的咆哮則越來越近，直到她們找到彼此。

　　那是一頭巨大、優雅的雌獅。格里克麗亞一看到牠，心中便漲滿了喜悅。雌獅緩緩靠近聖人，嗅了嗅她的身周，甚至輕舔她仍不停流血的傷口，沒有半分惡意或攻擊性。最後，牠決定停坐在聖人的腳邊，像家貓靠在主人腳邊打盹那樣。

　　格里克麗亞也躺在雌獅的身旁，呼吸和脈搏正逐漸變得微弱，思緒則依然平靜。聖人和雌獅對望了一會。聖人嘆了口氣，先閉上了眼睛；雌獅領悟到了她的意思，張開嘴，咬斷她的脖子，但也僅此而已。

　　那一晚，赫拉克里亞的基督徒們都做了一個夢，關於有名年輕女子抵抗了羅馬長官的壓迫，選擇以身殉道的夢。當他們摸黑起身，悄悄來到圍牆外的荒野，發現已逝的聖人時，他們訝異於她的神情竟是如此安詳，就像只是在星辰和海浪的陪伴下睡著了。他們慎重地埋葬她，而從她墳上長出的沒藥樹，至今仍沐浴在黑海的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