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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魂」


  我的孩子,你當知曉,
  降生於世,一切皆苦。
  生者當知苦痛、知災難、知絕望,嚐遍世間千苦,感盡凡塵萬傷。
 
 
 
  命師(Augur)在接獲他們偉大的真神.榮耀的通知前來迎接新被選召的「七騎士」的時候,滂沱大雨正好傾盆而下。點點雨滴砸向她的身體,卻又像是被一層薄膜彈開一般落至地面,與它們曾經在天上的夥伴再度融為一體。
 
  不過,饒是那聲勢浩大的雨點也沖刷不掉滿地的血腥、汙泥,與那徘徊在鼻腔當中刺鼻的鐵鏽味,命師不得已地只能夠一面提起自己的裙擺、一面順著榮耀的指引朝著村落更深處走去。她不熟悉這裡的地形。縱然她生活在這一塊如此之久,她也不曾聽說過這裡有這麼樣一座村莊;不,她十分懷疑這裡還能夠被稱為「村莊」嗎?舉目望去、目光所及之處只有遍地的屍體。
 
  命師碰觸途經的、被折斷的樹幹,纖細的白皙指尖沾染上尚未完全乾涸,也尚未被刷洗乾淨的血液。如果是承魂(SoulBearser)的話,或許可以透過這樣子的觸碰就從這樹幹年輪中得知這棵樹、這個生命,更甚至是關於這個地區方才所發生過的事情的訊息吧──但命師沒有這個能力,因此她此舉僅僅只是隨興地一拂,如同微風撩過側臉。
 
  ……鹿角。當命師走過一座如同小山一樣被堆疊起來的屍體堆的時候注意到了這些死者的其中一個特徵,使得她饒富興味地挑起了眉頭。他們全都有骨頭一樣的鹿角。
 
  命師鮮少參與人類世界的紛爭──儘管她也是人類,但在那之前,他們得先是榮耀上神的直屬騎士,守護七樣屬於榮耀的神聖象徵──但她也能夠猜測到一些關於這裡所發生的事情,以及……她曾經從上一任承魂那裡聽說過關於一支被稱作「埃汐(Ahy)」族的古代種族的相關資訊。沒錯,那些人的特徵與現在在這裡的這些很相近。
 
  他們個個頭頂骨色鹿角,整齊隊伍如同強力軍隊,馳騁百樣沙場。
 
  「不過,現代或許以『溫迪戈』這個名字形容他們居多。」
 
  命師歪了歪頭,就算想起了承魂對她微笑著說過的這句話,卻也想不起來為什麼會有這樣子的名稱轉變,更想不起來這個古代種族為何到了現在便沒剩下多少資料。記錄過往、回憶往事從來不是她的強項,她暸望的是對旁人有些飄渺的未來。
 
  不過,那都不是現在的重點。命師繼續往前走,拋下了那些她從來救不回來、也沒打算挽留的已經抵達無光之海的死者。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命師終於看到了一處破爛不堪、濺滿血漬的建築物。她先是觀察了一會兒倒在門邊的屍體──在那無數具頭頂鹿角的屍體當中,她注意到了一些是來自不同國家、地區、種族的人。有精靈、有獸人,更甚至有與她同種的人類……除此之外,她也發現到越靠近那棟建築物,倒下的、並非「溫迪戈」族的人就越多。
 
  「溫迪戈」死亡的數量比起這些「外人」要來得少很多。命師心想。她抬起腳,跨過一個倒地的軀體,再越過一個與軀幹分離的手臂。死去的人的血液都已然混和在了一塊兒,根本分不清這片血跡屬於誰。
 
  在跨越無數個冷卻多時的死亡之後,命師終於來到了這棟建築物的入口。這裡看上去就像一個小而窄的倉庫,給人一種窒息感。榮耀告訴她的位子就在這裡。一個新生的「承魂」,就躲在這個倉庫內部。
 
  但是命師還來不及靠近,只聽得一聲如同受傷幼獸一般淒厲的哀號以及一陣強烈、撲往她胸口的衝擊在她鬆懈下來而沒有多加留意的瞬間猛虎一樣撞上,那強烈力道將她整個人壓往地面。
 
  「搞什麼──」
 
  「閉嘴!」
 
  命師後知後覺地,在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脖子上架了一把刀。放在平時這東西對她可造成不了任何危害,但眼下的對方可是「七騎士」之一的繼承人,那自然得要放幾分心。這名藍髮凌亂、頭頂鹿角的少年的威脅震耳欲聾,儘管沙啞卻也依然讓命師乖乖地收了聲;她轉動眼珠子,既然不給她說話,那便轉去觀察吧。命師低下頭,看著壓在自己身上的那個小小的身影:她第一個注意到的是那雙不屬於成年人的稚嫩的手。手臂上沾滿了血液與泥沙,握著刀柄的手正在顫抖。
 
  命師感覺到自己的脖頸一涼。她被迫移動自己的目光,將其放置在這名壓在自己身上的少年臉龐上。他的烏黑雙眼帶著動搖的顫抖,故作兇惡的臉上則是藏不住的恐懼。他以為他隱藏得很好,但命師完全能夠看出來。
 
  「妳也、妳也是──」少年以有些沙啞的聲音再度開口。他的手臂施力,一股溫熱感從命師接觸刀鋒的部位擴散、蔓延開來,如同遍佈她身體內部的神經與血管一般。
 
  命師不懼反笑,像是被對方佔有上風卻滿是遲疑的動作逗樂了似的:「也是什麼?」
 
  然而命師的聲音一出,壓在脖子間的力道就重了些,猛然劇烈的疼痛逼得她嘶一聲低吟著,算是半強迫地斷了她的話。這一任的承魂還真難以相處,她不自覺地想道,但下一秒,她那有些埋怨的心裡話就被少年顫抖的聲音斷了個結實。
 
  「妳也是來殺了我們的嗎?」
 
  命師愣了一下,旋即意識到這裡發生了什麼──或者該說,這個孩子發生了什麼。她冷峻的臉上浮現一絲溫和的弧度。她抬起手,撫上少年正在微微顫抖的臉龐。
 
  「不,我跟那些人不一樣。」
 
  一股寧靜感向著擴散而出,撫平了少年的顫抖與恐懼。命師瞟了一眼倒在四周的屍體,嘆了一口氣。
 
  「雖然我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自我介紹──不過,我是伊托爾蒂(Itort'i)。」命師以柔和而平穩的嗓音說道:「或者,你也可以稱呼我為『命師』。我是榮耀派來接你的人──」
 
  「……接我?」
 
  「沒錯。」
 
  儘管少年仍舊有些疑惑──這是自然的──命師依然以堅定的神情點頭。
 
  「……去哪裡?」
 
  「去屬於你的地方。」命師說。「去你應該在的地方。」
 
  少年的表情動搖、崩解。方才那股狠勁完全瓦解,如同倒塌的沙丘一般,再無重起的可能。少年頹然地向後倒下,那柄失去了施力者的短刀也隨即掉落在旁。
 
  「……我已經沒有那種地方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雖然不是往常的那種「繼承者」,但至少在這個時候,這個回應還是讓命師有了某種熟悉感。她低頭看了一眼那一脫落掌心就化成煙霧散去的短刀,又將目光重新擺到少年的身上。她一面揉著自己被坐得有些麻了的肩膀,一面緩慢起身。
 
  他很有天賦,命師想著。「是嗎?」她重新站起身、拍了拍不曾沾染上自己衣物的泥沙。「我倒不這麼認為。」
 
  她掃視了一圈四周的環境。她敢打包票保證這裡除了她跟眼前的繼承者之外不會有其他的活人。命師又挑起眉頭,雙手抱胸看向低著頭的少年。
 
  「前進、背負、銘記。這是作為『承魂』的你必須做的職責。」
 
  「我才沒答應──」
 
  「你立下了誓言。」
 
  命師踱步向前,站在了少年的前方。
 
  「即使風沙再大,即使景象再殘忍,你依然睜開了眼睛。那正是為什麼榮耀選擇了你。」
 
  即使風沙再大,也要睜開眼睛的信念。少年抬起頭──第一次,他主動對上了命師那雙淡粉色的溫柔雙眼。汝須見證、汝須銘記──有人在他耳邊低聲念誦著。
 
  「為什麼?」命師問。「為什麼你選擇了睜眼?為什麼你選擇了反抗?你大可以跟其他人一樣,」她瞥了一眼倒臥在四周的屍體,續道:「就這樣閉上眼睛接受你的死期。這麼一來,你也能夠在無光之海與他們重逢。」
 
  少年沉默著。
 
  「你背負著在你這個年紀不該背負的重擔。我想你的家人也不想要將其施加在你身上,他們卻別無選擇。當然,你大可以跟著他們而去……我想你父母也不會怪罪你。」命師頓了一下,說:「但是你甘心嗎?你甘願讓關於你家人的一切、關於你家人的回憶隨風而散?隨著你──最後的『溫迪戈』──的離去,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殆盡?
  「不,你不會做這樣的選擇,正如你不會放任那憤怒不管而逃向家人的懷抱。這些事情你都知道,根本無須由我來提醒。溫迪戈,你必須見證一切,你必須銘記過去,你必須──」
 
 「前進、背負……伊萊維,這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我們本來無意施加在你的身上。
  然而,儘管我們無意也無心,但事情發展到這樣子的地步已不是我們所能掌控。」
 
  「……我必須見證。我必須背負。我必須銘記。我必須前進。」回憶著他所背負的言語,少年一面低語道。「因為我已經做出了選擇。我已經立下了誓言。我已經睜開了眼睛。」
 
  「再次自我介紹,我是『命師』。或者,你想叫我伊托爾蒂。」命師滿意地微笑,向他伸出手。「奉榮耀的命令來陪伴你前行。」
 
  少年躊躇片刻,最終依然握住了那雙白皙的手。「我是伊萊維(Iraiv’y)。」
  
  「很高興認識妳,伊萊維。不過,在那之前——」命師挑起眉頭,上下掃視了一遍對方的身體。「我們得找個地方打理妳的衣著……畢竟,在成為『承魂』之前,妳還是個長相秀麗的女孩子啊。」



  生乃一條無盡危路,唯有死在盡頭停駐。
  一路所見所聞,唯有悲嘆恐怖、苛虐憂……
  但切莫閉上雙眼獨自徬徨,你當見證生命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