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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成 > Pillows



如果道那麼多次歉,會變廉價的。





組織起來的語言漫到唇齒間時被腹部的灼燒感給阻攔下來,鈍痛和壓迫感漸漸從四肢百骸輻射開,輾著他的神經上位,姑且沒受傷的肺部無助起起伏伏,就像在開派對似,身體裡所有器官都有一股灌進水的腫脹感,成步堂龍一即使不用抬起手也能感覺到自己的額頭冷汗密到能夠澆灌中庭的花草,以及令人頭暈眼花的螺旋感與廢棄置物櫃的霉味打著配合,無縫接軌的貼上鼻膜,然而就算是這種時候,他依然在想,該怎麼辦,好像沒力氣說話了。

側過的臉看不見、也很難在黑暗中看見,還繃著意識的男孩不由得由衷感到慶幸。幸好、幸好,這裡太暗了,也看不見,否則御劍就會看到他在哭的,那樣不行。他傻呼呼地無聲笑著,好痛啊,真的好痛啊...就連這樣笑都痛過頭了,該不會是真的沒救了?但這樣也不行,他會傷心的。


「成步堂,沒事的、沒事的...在警察到之前我都會陪著你......」


努力支撐起來的氣力伴隨著浸溼的色彩覆上掌心,壓抑顫抖的音節一遍又一遍呼喊想遠走高飛的意識。成步堂,還醒著嗎。成步堂,別睡著。成步堂,睡著很危險的。成步堂,我陪你說說話好嗎。平日那麼少話的一個人,今天卻叫了那麼多遍他的名字,被疼痛和暴力掐住咽喉的男孩零碎的湊著意識想,如果不努力點,好像很對不起他。



可是御劍,對不起哦,我太累了。



「再堅持一下......再一下就好,成步堂,再一下就好......」


溫熱的水珠一滴一滴溢出來,沒有滴落在地上的聲音,而是掉在側頰,順著削瘦頰肉滑進嘴裡、擦過舌尖,他嘗到了鹹味,肌肉卻沒有力氣去替朋友抹去眼淚了,就像在靜止不動的銀河裡被打上嗎啡與鎮定劑,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還有機會,也許該道歉的是他。




「成步堂,對不起。」



眼皮崩潰闔上的前一秒,在無光的空氣中,奮力聚焦而放大的鈷藍斜著視線,像是想代替他的身體擁抱對方,護住他瀕臨崩潰的無助感。


但他沒做到,御劍怜侍還是哭了。








他做了一個很久以前的夢。



從ICU的聚酯纖維棉被上醒來時,呆滯盯著天花板的成步堂首先意識到自己的胸腔像是被鋼圈箍住般壓迫肺部,時不時還有被深層細針穿肉的刺痛感交替折磨,被瞬間疼醒的他試著貪婪地汲取氧氣,可只要每緩緩呼吸一下,就能感覺到彷彿邊角旮旯的不規則玻璃粒在裡頭撕磨滾動。儀器滴滴聲規律地隨著他心臟怦咚怦咚一起打著節拍,氧氣罩裡囫圇吐出的稀薄熱氣反撲在臉上的傷口,刺痛又酥麻的扎著。

喉嚨裡像是被無數羽毛掃搔癢般難受,他非常的想咳嗽,但就連喘氣都花銷著壽命,成步堂甚至都不敢想如果咳起嗽來,胸膛的撕裂感會不會讓他馬上死去。側臉的濕潤感不斷無意識的朝著地心引力流去,他沒發現眼角不斷淌著生理性的眼淚,微微啟開的乾枯嘴唇一張一合的,好像一條被捕撈上岸的魚,絕望的發現自己距離太平洋離了十萬八千里。

他費力地試著舉起還插著點滴輸液管線的手臂,視線平移,他這才發現病床旁邊坐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翻著紙張的手壓在書頁上,疊著腿的坐姿優雅十足,容貌不清不楚,灰階中分的張揚凌厲瀏海有一下沒一下頓著點。大概是累的,頸脖以一種絕對會受傷的姿勢水平彎曲,下巴抵在鎖骨前入睡,時不時晃蕩幾下。

喉嚨同曬了十年的網,發不出任何音節,他只好將手伸出醫療床護欄,無力的伸出指頭捏了捏醫師的衣角。


好在、好在、醫師大概是淺眠的,擱在書頁上的食手如捶打反射神經般抽一下,隨著動作搖擺的瀏海終於大發慈悲不再遮遮掩掩,成步堂也因此得以一窺。醫生的側骨弧度隨著頭部的微揚刮出冷淡的俐落感,抵在鼻翼旁微窪的鏡片反射出漸甦的瞳膜,頭髮絲毫沒有因為片刻小盹而亂失分寸,但後腦卻藏著一绺不曉得是遺落或者天生的翹毛,有股莫名的小小叛逆感。

醒過來的醫生向著門口怔愣好一會,才如同從大山折返下來般徹底清醒,大抵是懊悔或者醒腦,闔上書本順勢站起的他捏捏眉心後這才轉向醫療床的方向,和成步堂來了個不怎麼巧合的視線相交。



他聽見水滴落下的聲音。



漫不經心的隨即瞥一眼腕表,醫師富有磁性感的聲音既莊嚴又官方的向他提出範本上的通俗慣例問題:「聽得見我說話嗎?」

成步堂小幅度的點點頭,被呼吸器束帶綁住後腦杓的頭沒辦法很輕易的大範圍的移動,而醫師很有眼力見的彎下腰來湊得更近,聲音也比剛剛放輕了不少。「你知道這是哪嗎?」

他身上的消毒水味道好重......凌晨才剛開完創傷性血胸手術的患者再度點了點頭,只是這次他的嘴巴在醫生湊近下更明顯地張合起來,努力想擠出點音節,喉嚨裡滾動的呃哦啊呀以僵持模樣攀附在扁桃腺,卻沒一個敢從口腔裡跳出來。醫生看穿了成步堂的窘境,於是說:「麻醉還沒退完,現在喝水只會引發併發症,等會再幫你沾濕嘴唇,你只需要點頭或者搖頭回答我的問題就好。」

好吧,也不是不行。成步堂想。


「呼吸起來有沒有胸悶、氣短或呼吸困難?」

他搖頭。

「頭暈或視線模糊?」

他搖頭。

「四肢麻木?」


沒辦法從病床上起床所以不大確定,但依照手完好能動的及格程度,成步堂思索幾秒,仍然搖頭。

「這個時間麻醉應該退得差不多了......」醫生思忖片刻,又問:「你開刀的地方,胸腔下緣,現在會有撕裂和發熱感嗎?」


這個醫生會讀他的心啊?成步堂確實感受到開刀的傷口上就像被無數隻螞蟻咬著那般刺麻、牽扯與高熱,氧氣罩上撲騰的白煙些微急促起來,他一瞬不瞬的和鏡片下雙眼對望,即使麻醉還未全退去,但已經和昨晚被揉成紙團的模樣有天壤之別。除了傷口,他意外的發現自己心臟有股地方漸漸被抹上了血色,帶著些許溫熱、祕密的、迷離的,揉合成一種全新的姿態。

成步堂也對於這種唐突的心境變化感到莫名其妙,倏地皺起眉心,人物觀察學系的醫生看見成步堂的模樣,以人類審美為食的眉間以肉眼可見的模樣蹙得更緊,誤以為炎症騷擾著他們的對話。「很痛?」


有點。

或者不是只有一點,還挺痛的。


成步堂如果這時候能開口,也許會打哈哈的帶過,說什麼我以前就開過刀了所以這也不是什麼不能忍耐的疼痛,只是現況不允許他這麼任性又虛張聲勢,於是他只好帶著點無可奈何的妥協看向醫生,點了點頭。

醫生不怎麼舒心的長嘆一氣。


「等會讓護士給你加點止痛劑。」


被白大褂包裹著的腿筆直地撐回和成步堂最原始的距離,白色儀器、引流管和點滴交錯地纏繞在病床一側,成步堂微歪著腦袋,伴著男人的動作將視線跟過去,他看見熟稔從抽屜拿出棉棒的醫師下眼瞼處起著一圈淡淡青烏,他不適地輕抖著睫毛,彷彿落雪從屋簷成團掉下,轉瞬即逝。沾水後湊過來時,比起醫師他大概更像照看的護工,就連移開呼吸器的動作都是第一次見面不會有的清冽感,是因為這是他的天職嗎,還是只是這個人的性格便是如此呢?直到口腔裡都多少鋪上他渴求許久的水時,他依然沒有得出結論,甚至腦袋裡還彈出一個荒謬無比的看法:還是他們在哪裡認識過?



應該......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