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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陣無語,越發搞不清楚眼前這位大妖怪究竟在打什麼算盤,可畢竟命被救回來是事實,他便還是禮貌地伏下頭,老實向對方表達謝意,並詢問自己應該如何回報?然而男人沒回答問題,看上去也不怎麼在意贈予妖力這件事,反倒對他原來會說話感到大為震撼,逼得他不得不解釋清楚當時的情形。 「唔,抱歉。」男人聽明白來龍去脈後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在空氣裡虛握了握,面上浮現出濃重的歉意,「我不太懂得控制力道,一定弄疼你了,是不是?」 「你已經把我治好了。」他避重就輕地回答。 男人低應了一聲,大抵還是有些內疚,但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轉而起身給他倒了一碗清水,又坐回他面前。 「你剛醒來,別急著吃東西。先喝水,喝慢點,熟悉一下現在的妖力,晚些時候我再帶你去覓食。」 他不怎麼餓,但確實很渴,便遵循男人的建議將水小口喝完,又試著在屋內飛了幾圈。男人分給他的妖力太多,是他原先擁有的十倍不只,他很不適應這種正常揮動翅膀,卻幾乎要一口氣撲上對牆的感覺,於是問男人能否將妖力收回去,男人卻露出為難的表情,沉默半晌後解釋他身上的妖力對自己而言實在太少了,若是沒控制好回收的份量,恐怕會害他喪命,男人說自己不敢輕率嘗試,他也沒有辦法,只得學著小心調節力道。 他在男人的指導下練習了約有半個時辰,進展有限,但男人自己似乎十分享受陪他琢磨妖力的過程,直到偶然抬頭時看見外頭天色漸暗,才如夢初醒般說該去為他找食物了,又連聲催促他站到肩上來。 男人一踏出門,他便立刻察覺這似乎不是他從前居住的森林,氣味很相似,卻仍有微妙的不同。男人顯然對此處十分熟悉,徑直將他帶到一處灌木叢前,鮮血般豔紅的漿果半遮半掩地藏在枝葉間,男人蹲下身子,用手將他捧到樹叢上:「你睡著時,我去問了徒弟。他說烏鴉喜歡吃腐肉、蟲子和漿果,但我不太清楚哪裡會有腐肉,而且我覺得這個漿果很好吃,所以……希望合你胃口。」 這是他從沒見過的品種。他抬頭看了看男人,猶豫片刻,想著男人實在不必用這種法子害他,便還是低頭啄起一顆嚥下去。味道的確不錯。他如是答覆,男人聽聞後似乎鬆了口氣,拍了拍地面便坐下來等他。胃裡有東西後他才遲鈍地感到飢餓,於是在男人的注視下一連啄了十幾顆嚥入腹中,一面試著記住這株植物的外觀以便於往後覓食,一面試著不去在意對方過份專注的目光——彷彿他在吃什麼山珍海味、又半點不肯分給男人似的。 同樣的情形之後又發生好幾回,且總在他用餐時出現,他覺得不自在,但起初也不太敢向男人這樣的大妖表示不滿,便一直默默忍耐。一段時日後他才知道,原來男人已經很久沒為了果腹而進食了,是覺得他吃東西的模樣讓果子看來格外美味,才忍不住盯著看,沒有其他意思。 「我不太需要進食。」男人坦言,「不過人類的食物很美味,我偶爾還是會嚐一點。」 「上餐館吃?」他問。 「不去。徒弟會替我下廚。」男人回答得倒是相當理直氣壯。 他此時已知道對方的「徒弟」,其實就是男人之前贈予妖力的對象,於是便順理成章地問起那些「徒弟」現在在哪?他本只是隨口閒聊,未料男人聽他這麼問,立刻像好不容易逮到機會似的,自顧自地長篇大論抱怨起來,說仇玉醉跑去南方住了、鍾尚淵在雲遊四海、姜嶽在閉關修煉、倪雁遲不知道跑去哪裡找傳說中的鏡子、百里涉被別的傢伙拐跑了……那些名字他一個也不認識,靜靜聽了半天,最後覺得男人大抵是認為徒弟們都離開了,自己一個人很沒意思,恰好外出散步時途經他居住的那座森林,感覺到他瀕死而散發的妖氣,索性將他撿回來治好,當成新的「徒弟」,看是否能從中獲得一些樂趣(他也在此時得知男人初見時之所以對他釋放妖氣,純粹是為了表明自己也是妖族,希望他能放心,只是沒能掌握份量,完全成了反效果)。 「所以你什麼時候能化成人型呀,小烏鴉?」男人戳了戳他重新長好的翅膀,問道。 「不知道。」他頓了頓,如此回答。 而這是他對男人撒的第一個謊。 基於「化形之後才好陪我!」一類理由,男人在他醒來的幾天後,便開始積極敦促他練習化形。然而,對男人而言化形已是近乎本能的行為,之前也沒有教人化形的經驗(顯然他的「師兄姐」們全比他強大得多),此時要教他,根本不知該如何說起。於是男人便當著他的面,突然從人類變成一種有著蓬鬆尾巴的毛茸茸生物,短暫停頓後又變回成年男性的外觀,如此反覆,試圖從中尋得訣竅,可惜經歷一番折騰,男人最終還是變回人型,蹙著眉,說似乎就是專注想著人類的模樣,無甚特別。 和沒說一樣。他嫌棄地將男人的裏衣叼過去,以免對方繼續和他裸裎相對。 無論如何,他姑且按照男人的說法嘗試幾次,但顯然這種玄乎的說明很難提供什麼幫助,他完全不得要領,很快覺得疲倦至極,男人則愛莫能助,嘆口氣後給他倒了水,承諾自己會再去問問徒弟們,讓他稍事休息。他本就對化形沒有太大興趣,對此簡直求之不得,故很快飛回男人手邊,嚥了點水,懷著轉移話題的目的,順勢問起男人的原型。 男人似乎對他這麼問有些驚訝,微微瞪大眼睛,隨後卻自顧自地說只有自己知道他的原型確實有些不公平——儘管他其實不在意這點,但也沒有出言反駁——男人短暫思索後,告訴他自己是一種來自遙遠異國的族類,外觀與貉或小型的熊有些相似,人類稱作「浣熊」,近百年逐漸有零星的同族遷移到這個國家,但他從前居住的森林附近很難見到,接著沒等他說什麼,又逕自變回那隻毛茸茸生物的模樣。 即使變回原型又蹲坐下來,男人仍比他要高大得多。他算是自己族類中體型偏小的,而男人包含那條長長的尾巴在內,整體看來至少是他的三倍不只,毛皮大多是和髮色相似的淺灰,看上去十分柔軟,眼周被一圈黑色環繞,尾巴也有好幾個環形花紋。他的確從沒見過這種生物,但對方尖銳的爪子昭示這是掠食者,按體型衡量,自己恰好是最合適的獵物。出於本能,他下意識想和對方拉開距離,可還來不及行動,男人卻已先一步將他撈進自己肚子上蓬鬆的軟毛裡,語帶驕傲地道:「你瞧!躺在這兒很舒服吧!」 ……現在可是仲夏。他撲騰著從對方的肚子上飛下來,無語地在心裡抱怨。熱死了。 那天之後,許是在等待他的師兄姐們回覆,男人暫且沒再勉強他練習化形,只是仍執意要他熟練妖力的使用方法並勤勉鍛鍊。按對方的說法,縱使僅有那點妖力,若是反應及時,也完全能避免直接自空中跌落,哪怕是受傷,也不至於摔成那副德性。 他承認男人的話有其道理,也的確不想再經歷一次同樣的事,只得不太情願地學習那些他從前很少在意的東西。令人意外地,男人在教導使用妖力這方面,遠比教導化形要擅長多了,用詞簡白而精煉,甚至不厭其煩地示範給他看。他因此學得很快,不消幾日已能運用妖力做出各種下落或撞擊的緩衝,男人對此相當滿意,撫掌說如此一來若再遇到同樣的情形,就不那麼容易死了——他對此的感想是「儘管是事實,但這種評價實在大可不必。」 其實以男人平時的性格,很難想像對方竟是日日堅持修煉的類型,不但每日花上大量時間將妖力煉化精純,連劍術這類外家功夫也從未懈怠。他在一旁瞧著,感覺男人似乎是真的樂在其中,並渴望將自己悟出的技巧授予他人,因此對他尚無法化為人型一事始終耿耿於懷,儘管嘴上不說,熱切的眼神仍將他燒得渾身難受。有回男人甚至拎出一件孩童尺寸的對襟短衫,說自己連衣裳都裁好,就等他習得化形了。 他對此五味雜陳,問為何是孩童的尺寸?男人則理所當然地回答:「因為小烏鴉的原型就是小小的,化形後肯定也是小小的吧?」 根本不是。他暗自反駁。 實際上,他早在幾日前便偶然化形成功了,自然知曉自己化為人型的模樣。儘管體型纖瘦、也確實不如男人高大,但到底還是青年的骨架,根本不可能套進這件孩童衣裳。 這事得從男人寫信詢問徒弟的隔日說起。他不熟悉男人口中「浣熊」這種生物,但按男人的作息看來,浣熊顯然是晝伏夜出的習性,白日睡得極沉,夜間卻神采奕奕,經常說要散步後便不知去了何處,直到凌晨才回來,興之所至時甚至會拉上他一起。可他自己偏是完全相反的作息,而對方似乎對此一無所知,於是他被男人拖著日夜顛倒地胡鬧幾日後,睡眠終於徹底亂了套,本應和男人一同入眠的他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他在男人準備的舒適巢穴裡輾轉許久,瞪著外頭的明媚陽光,最終還是不得不起了床。 而他離開巢穴的第一件事,便是忍不住想動手整理男人的屋子。 這間屋子倒是和男人的性格很像,散漫而隨興,四處都是不知從哪兒撿回來的物件。他出於天性裡對閃亮物品的喜愛,曾花心思仔細打量過,其中大多是稀世的珍品,有些甚至只在格外凶險的地方出產(例如他腳邊的驪珠),但被男人東塞一點、西塞一點,散落得滿屋子都是,根本看不出真正的價值,他棲居的小小竹製吊籃,竟成了整間屋子裡最整潔的地方。 男人漫不經心地提過自己對此並不擅長,從前尚有徒弟替他收拾,如今僅剩男人自己,雜亂便是可以想見的。男人說起這些時語氣輕鬆而平淡,像是根本沒將這事放在心上,凌亂也好、整潔也罷,總歸都是能住的。可他生性喜潔,這樣的環境令他很難定下心神,左右今晨也難以入眠,索性從零碎的小物件開始,一點一點叼回原應擺放的位置。他的某位師兄姐在這方面幫了大忙,那些櫥櫃和抽屜上一一貼著筆跡勁瘦的字條,清晰標示著各自收納的類別,他甚至在書案最上層的抽屜裡尋得一張總覽圖,角落寫著「致後輩,望能相助」,署名則是「百里」和一條簡筆繪成的小蛇。 顯然這位師兄或師姐完全不期待男人會自己收拾。他看向睡得正香的男人,無可奈何地想。 在前人的幫助下,細小的物件很快便收拾完畢,可接下去他卻犯了難。剩餘的東西太大也太重,以他目前的身量,即便輔以妖力,也斷不可能打理好這間屋子。然而整理一半後放著不管,更不符合他的性格。他忍不住想,如若此時能化作人型便好了,能將男人扔在門邊的外袍重新疊好、四處散落的書簡收回櫥櫃中、書案上的棋具也能擺進盒子裡,可此刻憑他未及四兩的小小身形,實在一樣都做不到。思及此,他不由得重重嘆了口氣,苦苦思索著該如何是好,卻一時想不出什麼法子。正當他打算放棄,回巢穴再次嘗試入睡時,才猛地察覺有異——身為烏鴉的他……如何能夠嘆氣?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低頭查看,果真瞧見自己的翅膀不知何時已變為和男人相似的雙手,一身黑羽褪去,腳爪也變成完全不同的模樣。他試著站起身來,陌生的重心令他踉蹌幾步,所幸及時抓住一旁的書案,才搖搖晃晃地站好。他便這樣扶著傢俱慢慢移動到銅鏡前,終於看見自己的全貌:披散的鴉青長髮和紺色眼睛,與烏鴉時幾乎沒有區別,一眼看上去骨骼纖細、身形精瘦,男人的衣裳套在他身上足足大了一圈,僅能鬆鬆垮垮地掛著,勉強足以蔽體。 真化成人型了? 他轉了轉陌生的手腳關節,想起男人告知的訣竅,突然意識到那的確不是毫無道理。 他花了點時間適應這具新生的身體,隨後便得償所願地將整座屋子整理一輪,又順手做了清潔,心滿意足之際察覺時辰不早,才趕緊恢復烏鴉的模樣。男人極其準時地在太陽落山後睜眼,自然對整潔的環境大感意外,他半真半假地告訴男人自己動用妖力挪動物件,費了許久才全數歸回原位,也不知是否由於男人太不熟悉這類日常的妖力運用,或著實難以想像他妖力稀少的程度,男人並未對此表示懷疑,化形這件事就這麼被他輕易矇騙過去。他之後經常趁男人睡著時打理房子,不知不覺間,似乎也變相承認自己是男人的新「徒弟」,只是對於習得化形一事,他仍隻字不提。 平心而論,他能化形全多虧男人分予他的妖力,他的命又是男人救回來的,因此如今化形成功,實在沒道理瞞著對方,可他偏偏就是對於坦承此事懷著牴觸。 烏鴉是群居的生物,大多會和自己的族群一同生活,在數十年前,他也曾是這樣的。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令他失去所有親友,那年恰逢歉歲,人類在絕望中滋生癲狂,擅自認定烏鴉肉能用以祈求好運,便大肆撲殺了森林裡所有同族,他的父母、手足和友人全喪命於漫天的飛箭之下,僅有他倉皇飛落人類不敢踏足的懸崖,僥倖活了下來。那之後的幾週他過得渾渾噩噩,在迷茫中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而待他終於一點點自痛苦中清醒過來,能開始檢視自己的情形時,竟察覺體內不知何時起多了一股微弱但陌生的力量,隨著血脈靜靜流淌,儘管古怪,卻似乎沉默而無害,於是他便沒去理會,就這麼過了幾年,才意外從一位前輩口中得知自己已成了妖族,那股力量——妖力——便是最好的證明。 妖化的原因太多,前輩也說不清發生在他身上的是哪一種,反倒告訴他不少關於妖族的事,甚至教授他最簡單的修煉方法。他勉強學會了,卻很少真的去做,畢竟妖族本已擁有過份漫長的生命,他無意尋死,可他孑然一身,無處可去,又實在沒有理由要讓自己活得更久。 無論如何,日子總是要過下去,他不肯再回從前的住處,輾轉尋找許久,才終於覓得尚無同族棲身的森林獨自生活。他其實不是刻意追尋孤獨,只是親友在利箭破空聲中一一墜亡,嘶啞痛苦的長鳴連綿不絕,伴隨人類尖銳的的呼喊——這樣的回憶他仍經常夢見,而他說什麼也不想再經歷一次類似的事情,於是離群索居似乎成了最好的選擇。誠實地說,因折斷右翼等待死亡的那幾日裡,他幾乎感到如釋重負:也許這枝遲來數十年的箭,最終能夠領他歸家。 可他還是被救回來了,他的救命恩人不要回報,只想讓他留下來陪伴,男人顯然在某種意義上與他如出一轍,於世間煢煢獨立、又格外害怕孤獨。正因如此,男人對同伴的渴望過於強烈,幾乎要將他灼傷,他想逃回南方自己久居的森林,卻又不願忘恩負義,於是一方面悄悄以自己的方式報恩,一方面極力隱瞞習得化形一事,也表現得對修煉興致缺缺,期待男人會因與他話不投機而失望地放棄。然而數月下來,這顯然並不起效,男人只是苦惱於自己教授的方法不夠好,輾轉詢問了更多妖族,再一一說予他聽,他不得不裝出悟性低下,聽後仍茫然不得要領的模樣,好躲避男人熾熱的目光,但男人再如何遲鈍,終究還是察覺了異狀。 這天他即將回巢入眠時,男人突然從身後喊住了他,停頓片刻,用沙啞的聲音問他是不是討厭人類?他起初沒反應過來,略一思索才理解對方的意思,可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的確多少對人類懷揣負面觀感,卻並非因此才不肯在男人面前化形,何況無論回答如何,他到底無法滿足男人的願望,於是他只是保持沉默,等待男人繼續問問題,或因察覺他的謊言將他趕出去。 「所以……你想必早就能化形了,只是不願同我說。你懼怕我……也擔憂我將你強行留下?」男人緩慢地呢喃著,像在反芻他以往並不高明的演技,尋出每個明顯的破綻,而他無可辯駁,仍一個字也沒說,對方卻像難以忍受這種靜默,緊緊擰著眉,提高音量問:「你一直想離開,是嗎?」 他猶豫半晌,還是點了點頭。 這是他向男人撒的第二個謊。 當他察覺自己已逐漸習慣與男人一同生活、開始適應每日在男人指導下修煉,甚至比男人更熟悉屋子裡的每一寸時,便格外強烈地感受到自己其實不想離開,否則他也不會如此花費心力,讓自己融入這兒的生活。可越是如此,越令他萬分不安,他害怕自己選擇留下、又習慣男人的陪伴後,有朝一日再度面對孤獨,儘管壓根輪不到他來掛心男人的安危,然而又有誰能保證男人不會對他感到厭倦,隨後將他遣離呢? 男人定定盯著他看,不知過了多久才垂下眼,輕輕吐出幾個字:「小烏鴉,你走吧。」 終於聽見暗自期盼已久的話,他本應高興的,但這話裡揉合著歉意及懇求,與語意相悖地,聽上去更接近不抱希望的挽留,語氣也輕得像違背本心,卻仍強迫自己從喉間硬擠出來似的。他預想的是男人會對他大發雷霆、質問他的謊言,或譏諷他惺惺作態,可現下如此情狀,反倒叫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看著對方,身形高大的男人頹喪得如同被雨淋濕的小動物,也許當初在森林裡相遇時,自己便是這樣一副狼狽的模樣,只是那時的他一心求死,而所幸男人並不。 他難免有些於心不忍,躊躇許久,終於還是開口:「你若是願意,可以前來拜訪。我的巢穴在一株背陰的柏樹上,你循著妖力,理應能尋到。」 男人聞言猛地抬起頭,神情有些不敢置信,見他不像在開玩笑,眼裡倏地又生出光彩:「此話當真?」 「……是。」他被對方過於興奮的語氣攪得有些後悔,但還是點頭應允。男人的情緒因而立刻高漲起來,唇角毫不掩飾地揚起,很快轉身從某個沒有標示字條、他也從未翻看過的櫥櫃裡拿出一大疊衣裳,裡頭有男人之前展示的孩童衣裝,更有自少年到青年各種尺寸及款式,數量足有數十件,無一不是剪裁得體、針腳精細,一看便是下足功夫的。 他只知男人購回這些布料,卻不曾見對方動手裁製,不知究竟是何時完成的,他竟半點沒有察覺。但男人並未說明這點,只是逕自將所有衣裳一併放到他面前,解釋自己不確定他化為人型後體貌如何,因此全備齊了,讓他自己挑選合適的,隨後說要出去散步,便迅速起身離開了房子,連平素慣用的摺扇也沒來得及拿,完全不給他接話的機會。於是他只得心情複雜地化成青年樣貌,揀了件符合自己身形的暗色勁裝穿上,又尋出髮繩將長髮束在頸後,對著銅鏡略略整理好儀容,才終於關好門,離開這個他生活數月的地方。 — 他返回從前居住的森林時,自己舊時的巢穴意外地完好無損,他收集來的閃亮石子、飾品和瓷器碎片仍安靜地堆放在角落,唯獨可惜了他來不及吃掉的漿果。男人贈他的衣裳自然是放不進巢穴的,他索性直接搬進同株柏樹上的一個樹洞裡,這樹洞距離地面稍近,對以前的他而言有些危險,但如今有妖力傍身,想必一般掠食者也不敢隨意靠近。 他花了點時間重新打理自己的巢穴,拾來樹枝、樹皮和生物換季時掉落的軟毛,將樹洞打理得舒適溫暖,隨後便重新過起獨自一人的生活——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事情確實本該是這樣的。 在遷居至樹洞後的第二天,他的作息仍未完全恢復,日出後睡意尚濃,天氣又冷得很,便放任自己繼續在溫暖的巢穴裡享受睡眠。但在他睡得正舒服時,卻突然感到一陣自樹幹傳來的震動,他猛地驚醒,靜靜等待片刻,察覺那似乎是某種規律的拍擊,他此前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情況,猶豫一會兒,小心翼翼地運起妖力探頭出去……隨後便瞧見一隻異常眼熟的毛茸茸生物撐起上身,前爪拍著樹幹,懷裡還抱著一小堆漂亮的寶石,見他露面,立刻咧開笑容喊道:「小烏鴉!好久不見!」 ……是,確實好「久」不見。 他叼著衣裳自樹洞飛下來,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化為人型,將自己打理好後,才坐下來問男人有什麼事?可男人顯然對他這副模樣更感興趣,繞著他轉了好幾圈,又拿爪子試了試他前臂、腰腹和腿部的肌肉,甚至爬到他肩上四處戳弄,也不知在做些什麼,最後興奮地跳下來說他身量輕盈、骨骼纖細,極適合修煉輕功,練成後能夠一日之內疾行千里,屆時想去哪兒便去哪兒,十分有趣。 「……我會飛。」他提醒道。 「啊、對哦。」男人沮喪片刻,卻很快又興奮起來,「你也很適合練匕首和暗器!我教你!」 我為什麼要練匕首和暗器?他想著,然而男人顯然沒打算理會他,興致高昂地說了好一會兒,他被迫聆聽許久,直到對方總算告一段落,低頭看見剛才隨意堆放在地上的寶石,又一股腦地推到他面前:「小烏鴉,這是喬遷的賀禮!」 「我並未喬遷。」除非從樹頂遷至樹洞也算。 「無妨!你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對吧?」男人仰頭看他,屬於動物的黑眼珠也亮晶晶的,滿是閃耀的期待。 他頂不住男人過於熱切的目光,最後還是全收下了,踮起腳放回高處的樹洞裡,又問男人還有什麼事? 「去散步!」男人毫不令人意外地大喊,隨後便快樂地鑽進他懷裡,尾巴搖搖晃晃,彷彿在指揮方向。 那天他第一次知道溪流源頭有一處小瀑布;第一次知道森林深處的石穴裡藏著一窩小狐狸;也是第一次知道這座森林還住著一位很少挪動的巨龜前輩(看那位人型外表已至耄耋的前輩對他懷裡的浣熊畢恭畢敬,實在是相當古怪的體驗)。 此後每隔一兩日,男人便會遠道而來,準時地在凌晨時「敲門」(按男人的說法),要他一同出去遊玩。有時以浣熊的姿態,有時則是人類的模樣,遊玩的內容則從上人類城鎮的街市尋寶、督促他學習使用武器和妖力的方法,甚或什麼也不做,只是尋一處開闊向陽的草地假寐——他承認在寒冷的冬天,浣熊肚子上柔軟溫暖的絨毛的確很適合安眠。 而他終究還是學會了輕功,因為男人總嚷嚷著想去見徒弟們,可他的原型顯然無法帶上對方一同飛翔。 男人選擇率先造訪的徒弟,恰好是此前在櫥櫃上留下字條的那位。男人說此人同另一位妖族居住在遙遠的東方城鎮,聽聞那兒風景秀麗,很早之前便想親眼瞧瞧,只是礙於自己不擅輕功,又不願離家太久,才一直沒能前往。男人這話倒不是虛言,他的輕功大多是靠鑽研對方帶來的書冊,加之鳥類與生俱來的天賦習得的,男人在這方面同化形一般,沒能給他什麼幫助。按男人自己的說法,輕功格外需要天賦資質配合,並非刻苦便能練就,否則哪怕花上百年,自己也會去學習的。 於是最終敲響那位「師兄」的家門時,他便是一副風塵僕僕,懷裡還抱著巨大浣熊的古怪姿態,他只能寄望對方認得男人的原型,以及男人沒有尋錯位置。所幸對方很快來應了門,那是一位銀髮紅衣的青年,額上有著蛇形紋樣,和之前他見過的落款極其相似,青年看見他時先是一愣,隨後注意到他懷裡的男人,便又驚又喜地喊道:「師父!」 「阿涉!」男人立刻大聲回應,吵鬧驚動了屋內的另一個人,一位黑髮青衣的青年走上前來,察覺門外的情形,先是向男人作了揖,對他上下打量一番,又和紅衣青年使了個眼色,紅衣青年才猛地反應過來似地,連忙開口將他們請進屋裡。 男人與紅衣青年顯然許久未見,氣氛熱絡地談了許多生活瑣事,那位黑髮青年則沉默得多,給他們各自斟了杯茶後便沒怎麼說話,他淺嚐一口,那茶清新中隱約帶著淡淡竹香,入口舒暢,很能讓人心情平靜下來。他不知不覺喝了許多,同黑髮青年相對無言,漫不經心地猜想對方的原型,直到男人的話題不知何時來到他身上。 「對了阿涉!這便是我向你提過的師弟!」恢復人型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彷彿在展示什麼新找到的有趣玩意。 「前輩好。」他開口打了招呼,想了想,又道:「謝謝您留下的字條。」 紅衣青年笑了起來,有些無奈地說:「師父很令人擔心,對吧?」 男人聞言立刻表示抗議,可紅衣青年顯然沒打算理會,相當熟練地轉移話題,問起他如何稱呼?這個伎倆同他應付男人時如出一轍,令他不禁覺得有些好笑,然而問題本身卻令他們十分苦惱。兩人相處其實不怎麼需要稱呼,男人從來都是喊他「小烏鴉」,而他則壓根沒意識到男人理應有個名字,更枉論想到人型的自己需要有個名字,此時乍然被問起,實在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叫百里涉,他是唐楚瓏,師父名喚司徒杭。」紅衣青年偏頭介紹道,「倘若師弟沒有名字,那便由師父取一個如何?師父可喜歡取名了,他屋裡的每個廳堂都有名字呢。」 ……這倒是聞所未聞。 男人似乎對此有些難為情,突兀地開口打斷對方,說自己餓了,紅衣青年聞言略帶興味地輕哼一聲,也沒有勉強,只是起身拍了拍下襬,問男人今日吃清蒸鰣魚和平橋豆腐可好?他不知道這些菜名是什麼意思,但男人肯定十分喜歡,立刻撫掌歡呼一聲,喊著「阿涉對我最好了!」,隨後非要鑽進廚房看著,美其名曰嚐菜,實際上的目的幾人都心知肚明。紅衣青年拿男人沒辦法似地搖搖頭,交代黑髮青年招待他,隨後自己也進廚房去了(至於黑髮青年盯著他好一會兒,接著竟開口問他是否願意比試武藝,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紅衣青年的廚藝頗為高超,儘管都是些清淡的菜色,嚐起來卻別具風味,男人吃得尤其愉快,一連盛了好幾碗,他不曾見男人一口氣吃這麼多東西,按如此景況,男人說自己從不上館子,只吃徒弟們做的菜,這點確實相當合乎情理。 晚膳用畢後紅衣青年邀他們留宿,玩笑似地說即便挪不出房,容納浣熊和烏鴉的空間總是有的。但男人饜足地拍拍肚子,仍搖頭說自己要回去了,離開前又突然按住黑髮青年的肩,要求對方好好照顧自己的徒弟。他對男人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十分驚訝,那人表情卻沒什麼變化,彷彿對此早有預料,只是慎重地點點頭,而紅衣青年則在男人沒注意時悄悄塞給他一本食譜,眨了眨眼說有問題可以寫信詢問——「啊,想抱怨師父也可以的。師父一說起武學總是沒完沒了,很煩人吧?」紅衣青年無奈笑道。 當夜他們返家時男人尚在興頭上,遂留他下來飲酒,但未等他答應,已逕自用劍尖挑開封泥,替他斟一小碟後便喝了起來。他沒喝過酒,輕輕抿了一點,然而實在無法適應那樣嗆辣的味道,見男人沒要逼迫他的意思,索性不再嘗試,只是坐在對方身側陪著喝。 男人喝得很急,情緒卻從起初的興致高昂,逐漸轉為一種微妙的失落,嘴裡念念有詞地嘟囔著,他側耳細聽,似乎是在說些紅衣青年的事。男人說自己撿到青年時對方只是一條小蛇,妖力喪失大半,僅存的一點也紊亂至極,渾身又泛著血腥氣,像行了什麼有違天道的異術,卻不知為何,竟僥倖留下一口氣。他對青年能否活下來屬實沒底,只能姑且用大量妖力滋養著,日夜不停地照料了許久,總算讓青年的情況穩定下來,可青年警惕得過份,一醒來便發狠咬了他——「阿涉可是毒蛇耶!」男人口齒不清地埋怨,「痛死了。」 而關於之後的相處過程,男人並未細說,他只能推測對方肯定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成了今日在青年住所看見的親暱模樣。因此當男人義憤填膺地說青年好不容易陪自己這麼久,卻在某次遠遊時突然和不知哪來的竹子精打得渾身是傷,甚至被利劍貫穿心口、幾乎維持不住人型,最後竟還要和那罪魁禍首一同離開時,他不禁覺得男人的牢騷發得頗有道理。 「早知道我就一劍斃了那小子!」男人憤怒地一掌拍在案上,卻很快又洩了氣般頹喪下來,「可是這樣阿涉肯定永遠不會跟我說話了……哎、小烏鴉,你說這孩子,究竟看上那個竹子渾蛋什麼呢?」 ……你是什麼不樂意讓女兒出嫁的老父親嗎?他無言以對,只輕輕搖頭,表示自己不知情,而男人顯然也不需要他的答案,依舊側頭倚在左臂上,半張臉埋在自己寬大的袍袖裡,許久沒再說話。男人徹底沉默下來後,神情被夜色完全籠罩,沐浴在冰涼的月光裡,便無端流露出一股濃烈的寂寞,許是酒醉的緣故,男人翠綠的眸子蘊著瀲灩水光,看上去像一池碧水,無論遊人如何努力張望,也辨不出池底沉澱的過往。 男人不該露出如此落寞的神情;人類釀的酒,也根本不可能輕易讓這樣的大妖喝醉,於是他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那並不完全是在埋怨紅衣青年或竹妖,男人真正想表達的,或許是掩藏在層層疊疊的憤慨之下,那些言語所無法承載的、再次被拋棄的悲傷。 男人的靜默令情緒凝成實體,沉甸甸地在空氣裡下墜,幾乎要壓得他難以呼吸。他無法想像對方漫長的生命裡,究竟經歷過多少次別離,似乎人們來來去去,與男人短暫相處一陣,隨後又得趕赴各自的遠方,只留下難以消解的空虛與孤獨。可男人從未因此裹足不前,像永遠懷有堅韌的勇氣,明知可能再度孑然一身,仍無懼於擁抱下一份相識。與男人相比,他實在怯懦得多,寧可永遠待在懸崖下,也不肯在見識過上方的風景後,承擔再次墜回谷底的風險。誠實地說,這樣的日子並不好受,他畢竟是生來群居的生物,總是渴望歸屬與容身之所,儘管獨自熬過這麼些年,可也不願往後餘生如此過下去,因此他勢必得做出選擇。而也許,他確實在那座曾被箭雨逼入的深谷裡待得夠久了。 「我會陪你的。」他終於開口說道:「習武也好、散步也罷,哪裡我都會陪著你的。」 男人聞言便撐起臉,用那雙醉意朦朧的眼睛望過來,他原以為男人會很快同意,如同他當初答允男人造訪自己的住處,可對方停頓片刻後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並未認同他的話。 「你遲早會離開的,小烏鴉。你也許會陪我幾年,隨後找到更合適的去處,過上更好的日子,最終徹底把我遺忘。我理解你此時不信,但之前的孩子們……也都是這樣的。」 「不過無妨。」男人略含勸慰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安撫他還是安撫自己。「謝謝,這已經足夠好了。」 男人平素語氣輕浮跳脫,此時反倒冷靜得過份,壓根不像酒醉之人,令他一時有些摸不著頭緒,但以他的了解,倘若男人完全清醒,更加不可能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他想起上回男人的神情,分明是極渴望陪伴的,與現下相互矛盾,叫他分不清哪個才是真話,或許兩者皆是——既渴望陪伴,又心知無法長久。男人的言辭尖銳得令他說不出任何話來反駁,畢竟無論他試圖許下怎樣的承諾,在無法預料的歲月面前,終究顯得如此空洞。但他不肯輕言放棄,蹙起眉盯著男人看,而男人苦澀地笑著與他對視,仍舊一言不發。相對無言的場景似曾相識,他猛地記起稍早在紅衣青年住處時的對話,迅速逼迫自己思考,總算想出新的說辭。 「你替我取名吧。如此,我想忘也忘不了了。」 男人愣了片刻,顯然沒料到他會這樣提議,略帶猶豫地問:「你……想要名字?」 「是,否則往後同你去見其他人,稱呼起來總是麻煩。」 他頓了頓,續然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徒弟也好,故友也罷,再遠我都會奉陪的。我體內有你的妖力、用著你要我學的輕功、頂著你取的名字,陪你去見你想見的前輩,而且無論如何,晚上都會與你一同回到這裡。」 「我之前不肯留下來,是因為我很害怕——害怕陌生的環境;害怕未知的危險;也害怕適應與你一起後,又回到獨自一人。但害怕無濟於事,我想試著改變,才不算辜負你替我撿回來的這條命,而也許取名是一個不錯的開始。我確實無法預料未來會如何,或許如你所說、我終究會離開,可只要有這個名字,我便再也不可能忘記你了……何況,烏鴉本就是善記的動物。」 男人聽著他說話,卻良久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只是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看,時間長到他幾乎認為對方不會接話,甚至做好長期對峙的準備。可興許是他的話的確起了作用,或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本身增添了說服力,在經歷極其漫長而難捱的等待後,男人到底還是被說動了,眼底的平靜漸漸出現細微裂紋,隨後擴大成明顯的動搖。男人猛地捉住他的手,要他再三允諾不會食言,他忍著手腕傳來的疼痛,不厭其煩地說了一遍又一遍,像在安撫真正無理取鬧的醉鬼,直說到下半夜才終於讓男人滿意。男人終於不含半點苦澀地笑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因此感到如釋重負,竟突然一頭栽進他懷裡,就這麼睡著了。 隔日早晨,他尚沉浸在睡夢中,男人卻急急忙忙地衝到他的吊籃前,向他確認昨夜的承諾是否作數。他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對方便興高采烈地將他連巢帶鳥拎起來歡呼,他的抗議毫無作用,於是也就被迫清醒了。 男人端來昨日紅衣青年給的糕點和茶葉權作早膳,他挺中意這種糕點香甜的口味,難得多吃幾塊,想起青年給他的食譜,思考著是否該從這道開始學起。男人則邊吃邊問了好些名字的事,他一律點頭應了,對方沉吟半晌,又吞吞吐吐地問他也姓「司徒」可好?他心知對方的意思,仍舊點頭同意,男人明顯雀躍起來,喃喃唸過許多他聽不清的字,斟酌許久,終於提高音量,說自己覺得「司徒榭」或許是個好名字,與他的「司徒杭」相應,意頭也不錯。 「我並無偏好,也不通詩書,你覺得好,自然是好的。」他嚥下最後一塊糕點,起身收拾桌上的盤子與茶盞。 而這是他向男人撒的第三個謊。 司徒榭。他清洗盤子時悄悄將自己的名字唸了許多遍。 他其實還挺喜歡的。 (13968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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