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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的破滅
  在索魯斯‧加爾烏斯十六歲的夏季,日照短暫的光臨了嚴寒的北州大地,綠茵茵的草皮淹沒了山丘的稜線,蔓延於平原之上,火絨草點綴滿山野,是將溶未溶的春雪,一貫刺骨冰冷的風變得柔情萬分,對於活在漫漫長冬的加雷安人而言,這是他們唯一會歌頌生命的季節。
  青年在桌案前完成了最後一份簽屬,抬頭望向窗外生機勃勃的景觀,加爾烏斯的庭園趁著夏日的來臨移植了許多鮮豔的花草,隨著輕襲的暖風婆娑搖曳,陽光打下的樹影落在青年窗前,他起身拉上厚重的布簾,遮蓋住盎然的風光。
  他簡單收拾好行李,將幾件耐寒的大衣整整齊齊疊進隨身的行囊裡,帶著過於輕便的行頭向雙親告別,加爾烏斯的家主身上帶有舊貴族特有的威壓,他沉穩而嚴肅,往往與他的對話都會成為青年背負的壓力,然而現在的索魯斯已經不再為了父親眉間的皺褶膽顫心驚。
  「不要讓加爾烏斯家蒙羞。」就連告別的話語也充滿了上位者的壓迫,身形高大的貴族男人注視著將要與他平視的小加爾烏斯,最後還是沒有把手掌放上兒子的肩膀。
  而加爾烏斯夫人在丈夫笨拙的告別時已經哭著將青年擁入懷裡,淚水模糊了女士精緻的妝容,她緊緊的把孩子塞進自己的胳膊中,似是要還原當初兩人骨血未分離的模樣,「親愛的,親愛的索爾,請一定要平安回來──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
  「我會的,母親。」年輕人以適當的力道推搡女人的肩膀,夫人這才戀戀不捨的退回到丈夫的身邊,她用慈藹憐愛的淚眼描摹兒子挺拔的身姿,獻上最真誠的祝福。
  「祝你武運昌隆,榮光永遠照耀加雷馬。」
  聞言,青年一頓,在大腦反應過來前,身體便做出了反應,他將母親擁入懷中,道出永別。
  「請務必──珍重。」
  婦人好不容易停下的淚水再度泉湧而出,加爾烏斯一家沉浸在離別的依依不捨中,因此錯過了青年面上幾近麻木的表情。
十七歲的惡夢
  大海在燃燒,城市在燃燒,世界在燃燒。
  火球從天而降,熊熊熱烈的吞噬了目能所及的一切,任何人在必然的災厄前都是絕望的,沒有任何的奇蹟能夠扭轉,他佇立在傾頹的建築物間,看著同胞的生命一個又一個消失,混雜著悲鳴的祈禱宛如魔咒縈繞,災厄之獸的嘶嚎  與人類恐懼的叫喚最終拉長成為一聲尖銳的呼喊,呼喊著他的名字。
  愛梅特克賽爾特──救救我們──
  愛梅特克賽爾特──拜託了──
  愛梅特──
  「加爾烏斯!索魯斯‧加爾烏斯!你清醒點!」
  青年從無盡的末日之夢中甦醒,意識回籠的瞬間,感受到的是軀殼的劇痛,手臂、大腿、腦袋的痛楚仿佛要將他撕裂成好幾份,青年努力的聚焦視線,適應顛簸的視野,他緩緩地認出了借了他肩膀的士兵的身分,低低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你終於醒了,可以跑的話就自己移動吧!」說完他便將青年推入其他撤退的士兵之中,重新端起武器,投身於不遠處的前線,索魯斯傷到了腿當然跑不動了,不過這對於活過漫長歲月的愛梅特克賽爾特來說只是小事一樁,耐著疼痛,他拖著腿跟從人流,哭泣的士兵,禱告的士兵,逃難的士兵匆匆地掠過青年身邊,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夢中,所有人都埋沒在絕望之中,在不斷迎來終結的生命中,只有凋零是他們能選擇的唯一命運。
  如果出生就是為了迎來悽慘的死亡,那我們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這一切都是個錯誤。冷汗滑落青年的下頦,或許遮斷肉體反饋的情報會比較好,然而連痛覺也失去的話,他或許會成為真正的一縷遊魂,又或者與地上的屍體沒什麼兩樣。
  已經不知道在堅持些什麼了,但他也找不到放棄的理由,只是腦袋一片空白的前進,就算這具軀殼闔上了雙眼,他的執念必然會讓他在另一具軀體上復甦,在永恆的生命中繼續掙扎,魚死網破。
  遠方的營地被戰火與硝煙染得緋紅,就像那一日,世界正在燃燒,他的胸腔與肺葉充盈了死亡的氣息,死亡並不浪漫,也不安寧,人們失去了回歸星海的餘裕,他逐漸意識到,死亡大多時候只是死亡的本身而已。
  失去的不會再回來,所以那些美麗的歲月想必也……
  「你、你還好嗎!抓住我的手!」伴著焦急的聲音,一只手掌遞到他眼前,人類軀體的求生本能驅使他握上另一個人類的手,對方一使力便把青年拉進戰壕中,索魯斯還來不及喘口氣,那邊響起了一連串的抽氣與驚呼,拉他的士兵大聲呼叫醫護兵,一邊按壓他血流不止的傷處。
  「撐著點!醫護兵馬上就來了!」
  他的音量讓索魯斯原本就痛的腦殼更是亂痛一把,但他連叫人閉嘴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氣若游絲的唸叨,「你小聲點……」
  對不起,對方短促的道歉,但是你真的傷得很重,不把你叫醒的話睡下去就完蛋了,他說。
  「我才不會死。」青年喃喃,「我還不能死。」
  他聽到一陣輕笑,然後是柔軟得像是花苞被風吻開,令人無比懷戀的嗓音。
  「我也是,所以我們都要活下去。」
  索魯斯猛地抬起頭,努力要去看清那名士兵的面孔,奈何失血過多他的視線昏黑一片,噪點閃爍,愈是費盡力氣,腦袋愈是混沌,他隱隱約約捕捉到對方訝異的表情,有些慌亂地要他別動,好好養傷,索魯斯不管不顧那些瑣碎的言語,如溺水人一般拚命地伸長手臂,試圖抓扯些什麼,卻只是在虛空中亂抓了一把。
  黑暗將他溺斃前刻,有誰用力地握緊了他垂落的手。


  索魯斯在野戰醫院的臨時病床上醒來。
  身體的疼痛依舊存在,前線的補給品告缺許久,國內的支援遲遲未到,自然沒有麻藥讓士兵鎮痛,他的傷口被簡單的清理過,換上了乾淨的紗布,幸許是患部處理得俐落,因此除了要習慣痛楚外,沒有額外的不適,真是謝天謝地。
  「真高興看到你醒了。」逆著光,來人的身影看不真切,但神智清醒的索魯斯卻像置身於一個荒唐的夢境,記憶的流逝是從聲音開始的,第一個百年,回憶成了無聲的畫面,接著色彩被時間沖刷,故人的眉眼刷上蒼白,然後連同笑容、閃耀的光陰也逐漸破碎,然而在這一瞬間,那些他以為已經零星散落的拼圖重新歸位,坐落在它們該有的位置,與眼前之人的身影重合了。
  「希斯拉德……?」他聽到自己用乾啞的喉嚨,顫巍巍地呼喚了那個久違的名字。
  話一出口他馬上就後悔了,希斯拉德為了人類的未來成為召喚佐迪亞克的祭品之一,因海德林的封印永遠留在了月球之上,不管是在原初世界或是鏡像世界都不可能尋覓到他的轉生體,他對自己將隨便一個人類與故友的身影重疊這件事感到不可遏的憤怒。
  「你還好嗎?是不是認錯人了,我的名字叫做拉斐艾爾,如果你想找人的話我可以搭把手,不過別抱太大期望,昨晚的奇襲第三和第五分隊逃回來的就你看到的這些了。」年輕的士兵抬了抬下巴,示意在野戰醫院裡或坐或躺的傷兵們,此起彼落的呻吟與低聲的啜泣環繞在病床間,這在戰場上是屢見不鮮的光景。
  這些都無所謂,索魯斯的世界被轟然的耳鳴籠罩。
  有著熟悉聲線的士兵頂著淺亞麻色的頭髮,過長的髮尾束成老鼠尾巴一樣的小辮,隨著他講話點頭的動作在腦袋後方晃晃蕩蕩,那張臉──見鬼的,跟他死去一萬兩千年的親友長得一模一樣!
  把他的默不作聲解讀為受到打擊,士兵連忙補充道:「不過你活下來了,我也是,你傷得很重,我都以為要不行了,沒想到一個晚上過去你就恢復意識,而且醫生說你的腿一個不好就得截肢,我的意思是──」他頓了頓,露出了愛梅特克賽爾特再熟悉不過的微笑,「我們都很幸運,不是嗎?」
  「在戰場上傷到了腳,全身上下痛得要命,你管這叫幸運?」他條件反射性地出言諷刺,拉斐艾爾緩緩眨眼,沒有因為他尖銳的言語扭頭走人,反而更加湊近他床邊。
  「別這樣說嘛!」不習慣他人親近的索魯斯往另一側縮了縮,拉開兩人的距離,自來熟的士兵也毫不介懷,他用那種樂天開朗的口吻向索魯斯宣布,「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多麼陳腔濫調的安慰,一點用處也沒有,輕飄飄說著無用的漂亮話,一切都證明了這也僅僅是個沒有價值的人類罷了,索魯斯握緊拳頭,刻意忽視那雙與一萬兩千年前相同,總是筆直真誠地注視他的雙眼。
  索魯斯‧加爾烏斯十七歲的噩夢自這個早晨後,短暫地不再造訪他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