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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溺>

  此時此刻,死亡是白色。帶著裂紋參雜了灰暗的粗白、光滑亮麗彷彿烈日輪廓的光輝白、宛如露珠包覆了圓亮光澤的水白,富麗的明暗交織落在骨骸上,勾勒出鋒利或者平滑、蜿蜒或挺直的骨骼形狀。骨骸們被包覆在肉食或者草食的衣服中,它們並不彼此交談、對視,彷彿被賦予了目標,只是含著靜默沿著湖岸朝前方蹣跚而去。

  交錯紛雜的步伐在灰色湖岸踩出一彎一彎的波紋,波紋在彼此之間碰撞消散。原本隨風搖曳的枯色植物此時化為白色砂石,大大小小的石礫從近至遠鋪進高聳的林立的巨石中,巨石拔地而起頂著天幕,竄進大霧、無止盡地向上。同樣不見蹤影的是剛才還成群壓空的飛蠅,嗡鳴聲也被濃霧吞吃,那些五彩斑斕、增長繁衍的東西被徹底排除在外;只留下將時間絞碎的白。

  埃米勒被簇擁著往前走,儘管他也想不到任何離開的理由,被接納、逃離模稜兩可的虛無,難道這不是他想要的?
  
  肩膀被什麼碰撞了一下,埃米勒抬頭看見一張慘白面部轉向他。一對螺旋狀的硬角從頭上向外捲曲,額骨寬敞、沿著額心往下彎成圓弧、吻部狹窄尖銳。水漬從骨骼的縫隙間細細滲出,在裂開的頸部縫隙能看見骨骼中還包覆著血肉,筋脈在裏頭隱隱跳動著。

  那對黑漆漆的窟窿彷彿譴責似盯著埃米勒,隨著骨骸持續往前走,整個身體越過他走到前方,那張臉仍執著地望著他,頸椎扭轉足足半圈、直到整張面部轉到身後,視線牢牢釘在埃米勒身上。

  埃米勒因這長時間的注視感到渾身不自在,他垂著耳朵,尾巴緊縮在兩腿間試圖逃到其他骨骸身旁,藉著那些盲目前行的身軀遮掩自己。然而當他靠近其他骨骸,不管是什麼樣的面部輪廓,有著螺旋狀大角或者樹枝狀分叉尖角、尖銳吻部或者扁平頭骨與巨大犬齒,各式各樣的頭骨都以同樣緊逼的視線圍攻著他。骨骼摩擦聲喀喀地轉,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形成圓滾滾的咕嚕聲,一時之間,前後左右所有骨骸都扭著脖子圍向這裡,使埃米勒成為中心點被無數視線刺穿,它們用無聲的審視將他刨得像是整顆心臟被扯出體外,掛在空氣中不知所措地顫動著。

  埃米勒早就知道自己與骨骸們不同。自己有著柔軟溫熱的皮膚,皮膚覆蓋血肉,血肉包裹骨骼;而骨骸們正好相反,柔嫩的肉與血液都被堅硬的骨骼包覆在內,而皮膚——埃米勒懷疑它們沒有這玩意。

  他只是抱著樂觀的僥倖想潛入,跟隨它們前往未知目的地,一群骨骸浩浩蕩蕩前往的地方肯定有什麼非比尋常。即使腦中轉著各種說詞,他努力咬著牙、避免發出任何聲音,以免被發現更多的不同之處。他低垂著臉,盡量掩飾自己的不同。正當他幾乎要被視線灼燒出一個洞,眼角餘光瞥見自己手上拿著的、早已被遺忘的防毒面具,那是前一日從安全屋內拿到的物品。

  白色硬殼、眼部朝內凹陷並卡了一層透明材質、宛如頭骨的外輪廓,埃米勒想也不想地迅速戴上,將束帶好好在後腦杓釦緊。他將衣領拉高、縮著脖子,雙手插在口袋,遮掩自己格格不入的所有部分。要是這樣也沒辦法的話,他心想,好吧,那他只好潛入水裡了。

  讓他鬆了一口氣的是,骨骸們寬宏大量地放過他、迅速對他失去興趣。那些蒼白的頭骨喀喀地轉回原本方向,過水無痕,彷彿剛才那場排除異己的審判從未發生過。

  長長的隊伍拖曳成一條扭曲的線,前端探入漫天大霧,後方又被濃霧吞吃,彷彿包圍著湖岸的一條黑白紋路的巨蛇。埃米勒藏在蛇腹小心翼翼地縮小自己,連尾巴也不敢隨意晃動,乾脆纏繞在腿上。在荒涼的景色中不知道行走了多久,饑餓和乾渴反反覆覆地出現又消失,倦怠與潛伏體內的振奮不斷拉扯著,這些破碎的感覺並沒有令埃米勒脫離隊伍,改而去做些什麼填補自己身體需要;相反地,將自己的思考與需求丟棄、隨著骨骸們前進似乎給他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這種滿足感中還藏匿了一種小小的思緒令他偷偷自豪——自己也越來越像骨骸們。說不定到時候就不需要面具那種劣質的仿製品,自己也能擁有一副漂亮的白色頭骨。

  與滿足感對立的是,要是被剔除這支隊伍,似乎會變得不知所措,再無立足之地,在一片蒼茫中孤單徘徊,被割裂開的難受永遠不會消逝。

  正當他在腦中志得意滿,緊湊雜亂的清脆水聲將他拉回現實。他雙耳微微顫動、抬頭偷覷前方,在大霧之後似乎有什麼正在躁動。他悄悄加快步伐,越過身旁幾具骨骸,隨著距離拉近,他才看到霧中發生的景象。

  隊伍並沒有繼續繞著湖岸,而是轉彎繞進湖裡,骨骸們接二連三踩進那池灰暗的水色,殘破的衣袖漂浮水面,讓水從腳踝淹沒到胸膛。有些較矮小的骨骸全身沒入水底,透過水紋浮動帶起的層層光暈能夠瞥見它們雙足攪動泥沙持續行進,骨骸所經之處翻起濃重的淤泥,彷彿湖底也漫起滔天大霧。

  埃米勒瞇眼打量,從骨骸們層層疊疊身影撥開的大霧縫隙間,越過被攪亂平靜的湖水,一嶼蒼白孤零零地被抹在廣闊無際的水色中。孤島被高聳的巨石林簇擁,尖銳拔高的巨石從下而上、從外而內地包覆,就像是地面長出密密麻麻的獠爪,又像是屍體腐爛後露出的肋骨。被包覆其內的是碎石子鋪成的平地,中心點是一塊平坦蒼白的岩石。

  骨骸們踏出湖水,衣服被留在水裡,沿著身軀規律排列的骨頭帶著被水濡濕的美麗光澤。當它們踩上孤島的那剎那,彷彿被無形力量壓制在地,背部弓起,手腳並用、在地爬行,身體扭著怪異的姿勢前進,長長的尾骨在身後拖曳著濕漉漉水痕。埃米勒一開始是這麼認為的,但隨著自己也涉水踏上孤島,才發現真實情況與自己想的遠遠不同。

  骨骸們彷彿迷途羔羊,受無形力量引導至此,褪去那身作為負擔的站姿、捨棄脆弱單薄的衣服,只是露出原本樣貌罷了。即使沒有任何言語或者鳴叫,僅僅是在骨骼喀喀輪轉聲中,也能嚐到壓抑在空氣中紛亂繁雜的情緒。情緒沿著大霧蔓延過來,將埃米勒全身包覆其中。

  喜悅、振奮以及對即將來臨的蛻變感到期待,顫慄從腳底竄至全身,侵蝕骨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