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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鬼/毛邦羽】
#我是毛邦羽




不想去學校。

毛邦羽看著鏡中的自己,第無數次冒出這個想法。

梳理整齊的黑髮,紮到領口的領帶,完全符合校規的打扮,正與這副模樣相符,他也算是學校的優等生,成績穩定落在年級前三,獎狀多到牆面貼不下。

但他不想去學校。

雙眉蹙起,毛邦羽垂下眼,盯著自己的皮鞋鞋尖,他至今仍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明明盡了學生的本份,很努力、很努力做好該做的事,卻沒辦法得到平穩的校園生活。

眼眶微微發痠,毛邦羽將唇抿成一直線,硬是不眨眼,不讓縈繞的霧氣有機會凝結成水滴。

時鐘指針滴答滴答地向前走,每轉動一圈,就像綑在脖子上的無形繩索又被絞緊一圈,想拖著他離開房門口。

能呼吸到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彷彿有隻手捏著他的肺,毛邦羽胸口發悶,漸漸喘不過氣,眼前發黑。

直到一聲響亮的叫喚傳來。

「毛毛,來食早頓啊!」

空氣瞬間充斥回整個空間,肺部被鬆開,視野恢復開闊,毛邦羽終於眨了下眼睛,緩緩地、緩緩地吸了口氣,再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來,抬起頭,對著鏡子,控制自己的嘴角上揚,擺出笑臉。

「阿嬤,來了!」


毛正國平日都在軍中,餐桌上僅有祖孫兩人,但毛陳阿蘭總是會為孫子準備滿滿一桌豐盛的早餐,好讓他能夠吃飽。

「你快要考試了厚?」毛陳阿蘭笑瞇瞇地夾起一筷子菜,放進毛邦羽碗裡,神采飛揚地比了比冰箱,「阿嬤剛剛去菜市仔買了一隻雞,晚上來煮你愛喝的剝皮辣椒雞湯,讓你補一下!」

「哇,謝謝阿嬤!我最喜歡喝阿嬤煮的雞湯了!」

毛邦羽驚喜地讚嘆,表達出自己的期待。他笑容滿面地吃完碗裡的飯菜,飯後主動清洗碗盤,才背起書包,在家門口和阿嬤道別。

他邊回頭揮手,邊下樓梯,在轉角轉彎,看不見毛陳阿蘭身影的下一秒,毛邦羽的臉立刻垮了下來。

沒有光采的眼望著旋轉往下的樓梯,盡頭或許是深淵,他的雙腳似乎被灌滿水泥,舉步維艱。

毛邦羽走得很慢,出了公寓的門,不走大馬路,獨自行走在人少的小巷。就算提早到了學校,也會在校外不起眼的小角落等,等到校門即將關閉,再快步走進去,在早自習鐘響最後一聲前趕到教室。

放輕腳步,從後門安安靜靜地進去,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書包,接著,收拾滿桌的衛生紙團。

連抽屜裡都會塞著衛生紙,塗滿膠水,以及散發著怪味的紅色顏料。

「你怎麼擦完直接丟抽屜?好臭喔!」

一旁的男同學出聲,引來一陣鬨笑,毛邦羽皺眉,不理會他們,抱著那些衛生紙團,逕自走向教室外的垃圾桶。

沒想到走道上忽然伸出一隻腳,毛邦羽的視線被衛生紙團擋住,沒注意到,被絆個正著,往前摔倒在地,好不容易撿完的衛生紙又散落一地。

笑聲更大了,毛邦羽握緊拳頭,有股衝動想往那些人臉上揮去,然而腦海中浮現出家人的身影,嚴肅教誨他的父親、以孫子為傲的慈祥阿嬤。想到在校起衝突的後果,他便只能緊咬牙根,從地上爬起,重新撿回衛生紙團,拿去扔掉。

水龍頭的水嘩嘩流下,毛邦羽雙手抹滿香皂,用力地搓洗,去洗掉髒污和黏膩。

水花飛濺,落到他的臉上,順著頰邊滑下,毛邦羽瞪著水龍頭,水不斷地流。

嘩啦嘩啦。



嘩啦嘩啦。

從頭頂上淋下來的水是冷的,從頭頂傾洩而下,刺進眼睛。

制服黏在身上,毛背心吸了水,變得很重,很重很重,壓得毛邦羽幾乎要站不起來。他就這麼縮在廁所的角落,聽此起彼落的刺耳笑聲遠去,消失,再也聽不見。

水依然在滴,毛邦羽巍巍起身,盡力去擰制服,勉強弄到不會在走廊上留下水痕的程度,上課鐘聲響起,毛邦羽想,他可能要遲到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幸運,這堂課在專業教室上課,不在本班教室,讓毛邦羽有機會回到自己的座位,找出備用制服來換。

這堂課的老師人很好,等等說身體不舒服,去保健室應該可以通融──

專業教室在教學樓的最高樓層,毛邦羽抱著課本,一步步爬著樓梯,當他踏上該樓層的走廊時,忽然頓住了腳步。

然後,他腳跟一轉,緩慢地走向圍欄,探出頭,往下望。

毛邦羽原本是有些懼高的,但此刻,他卻像是被蠱惑一般,從幾十公尺高的位置,俯瞰一樓地面,移不開眼。

是不是,這樣就可以解決很多事情了。

是不是,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課本被放到一旁,毛邦羽踮起腳尖,兩隻手按上圍欄。他感覺到地心引力在拉扯著他,大腦提前模擬出失重感,他迎著風,不會如羽毛般飛翔,而會是落下、落下、落下。

恍惚中,一陣風吹來,襲上他的臉,將他推回走廊上。

他在風裡聽到了熟悉的話語。

──『晚上來煮你愛喝的剝皮辣椒雞湯!』

毛邦羽停下動作,雙腿遲來地發軟,身體滑到地上,抱著膝蓋,止不住地顫抖。

他想喝雞湯。

他好想好想喝阿嬤煮給他喝的雞湯。





多虧毛邦羽平時課堂表現良好,老師並未對他的遲到做出處置,還在下課後關心他幾句,說他氣色看上去不太好。

毛邦羽撐著嘴角說自己沒事,謝謝老師關心,在老師說話時,毛邦羽瞄到那幾名男同學在竊竊私語著什麼,對著他露出不懷好意的笑。

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他決定放學後晚一點出校門,先到辦公室向老師問幾題課業上的問題,確認那幾個人都離開學校一段時間了,才背著書包準備回家。

一如既往,他拐進偏僻的小巷,平時這裡沒幾個人會經過,他不必擔心遇見學校的人,可今天,在他走過一小段路之後,背後卻出現了複數的腳步聲,混雜著嘻笑。

他不可能認錯的笑聲。

毛邦羽一凜,拉緊書包背帶,加快速度往前走,後面的人跟得很緊,毫無掩飾自己身分的意思,笑得越來越大聲。

突然,毛邦羽聽見重物破空而來的聲音,他還來不及反應,就被砸中後腦勺,往前撲倒。

「抱歉,手滑了一下!」

某位男同學高聲喊,但語氣裡絲毫沒有歉意,反而歡呼著和其他人擊掌,指著倒地的毛邦羽大笑。

好痛。

柏油路的碎石頭刺進掌心,膝蓋也傳來疼痛,直接遭受到撞擊的頭更是昏昏脹脹。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他隱約認出丟過來的東西是學校書包,男同學走過來撿書包,還裝模作樣地拍灰塵,說沾到髒東西,要回家消毒。

──你們才是髒東西。書包他也有啊。

毛邦羽吸了一口氣,不顧自己的傷,猛地轉身,抓住自己的書包,但沒等他出手,另一個書包先飛了過去。

「抱歉喔,手滑!」

同樣道歉得毫無歉意,甚至帶點挑釁,有雙腳站到毛邦羽面前,毛邦羽愣愣地抬頭,看見一個背影,是理著平頭的男生,穿著附近高中的制服,毛邦羽確定自己不認識他。

「靠,你是誰,管什麼閒事啊!」

對面一陣慌亂,有人去扶被砸中的同學,有人站出來要算帳,只見那男生將拳頭折得喀喀響,歪了歪脖子,粗聲粗氣地回答問題,聽起來像在笑。

「正義使者,為民服務打擊壞人啦幹!」

一拳揮出,男同學們嚇得往後退,那自稱正義使者的男生動作行雲流水,彎腰撈起自己的書包,順勢就當作武器,劃了一圈,打到好幾個人。

男同學們大呼小叫,可個個都是欺軟怕硬的,看對方來勢洶洶,便想落荒而逃。

「幹,不是很會欺負人,有種別跑啊!」

男生本來還想攔住他們離開,但剛才的動靜太大,引出住在附近的鄰居,有個人出聲警告再打就要叫警察,男生便顧不上追人,罵了聲靠北,也背著書包,往另一個轉角跑了。

毛邦羽全程看傻了眼。

有人過來扶他,毛邦羽道謝,說自己沒事,可以自己回家。

回家前,他從馬路上撿起一張掉落在地上的紙,是那名男生扔書包時掉出來的。

一張警察大學的招生宣傳單。





褲子的膝蓋破了個洞,毛邦羽一拐一拐地回到家,打開家門,就聞到香噴噴的雞湯味。

「阿嬤,我回來了!」

「毛毛,你轉來啊喔!」

毛陳阿蘭興沖沖地從廚房出來,迎接孫子,卻被毛邦羽的樣子嚇到,「唉唷,你哪會著傷!」

「不小心摔倒。」毛邦羽笑著安撫老人家,「沒事啦,阿嬤,我有去醫院擦藥,擦傷而已,醫生說過幾天就好了。」

「是喔,哪會摔成按呢?」毛陳阿蘭依然不放心,檢查著毛邦羽身上的傷,「真正無代誌?」

毛邦羽維持笑臉點點頭,「嗯,沒、沒事──」

怎麼會沒事。

他不想讓阿嬤擔心,可看見毛陳阿蘭心疼的眼神,想到自己差一點喝不到阿嬤煮的湯,眼淚便瞬間違反意願,衝出眼眶,那句沒事哽咽到他喉嚨發痛。

「不是、阿嬤,我真的沒事──」

毛邦羽慌張地低頭擦眼淚,擋住自己此刻的表情,他想把笑容掛回臉上,但他發現自己做不到,淚滴像斷線的珍珠,一顆一顆滾落。

「足疼厚?阿嬤惜喔。」

毛陳阿蘭並沒有介意毛邦羽到了高中還會痛到哭,只是伸手抱住已經長得比自己高的孫子,像從小到大在做的一樣,拍拍他的背,說,哭無要緊啦,阿嬤佇遮。

這讓毛邦羽更停不下來了,回抱住毛陳阿蘭,壓抑著聲音哭泣。


那天晚上,毛邦羽在房間裡,坐在床上,翻開自己小時候的相簿。

從還不會走路,到上幼兒園,上小學,每一張相片裡的他,都笑得很開心,雙眼彎彎,嘴大大咧開,是打從心裡覺得開心的笑。

他記得當時的自己,是真的很快樂。

那現在呢?他有多久多久,沒有像這樣自然地笑過了?

毛邦羽試著學照片中的自己,抽動略顯僵硬的臉頰,慢慢拉開嘴角,展開笑。

途中稍微有些尷尬,直到他完全咧開嘴,便真的低低笑出了聲,一聲,兩聲。

好像有股喜悅從胸膛湧上,他發出一連串的笑,只是他覺得自己一定笑得很醜。

因為眼淚跟鼻水流滿了他的臉。

眼睛好痛,明天可能會腫,可毛邦羽很開心。

很開心。





第二天,毛邦羽提早到了學校。

那群男同學正好在將衛生紙團灑到他的桌子上,見到他來了,也不以為意地繼續,經常帶頭的楊彼得故意用全班都聽得見的音量喊,語氣滿是戲謔,以及復仇的快意,「昨天那是誰,你男朋友喔?怎麼沒有來繼續保護你啊?」

毛邦羽沒應他們的話,逕自來到他的座位,像往常那樣撿起那堆衛生紙團。

男同學們圍到楊彼得的位子旁,不屑地對他發出嗤笑,但沒笑多久便停了。

因為毛邦羽抱著那些紙團轉身,卻不是往垃圾桶走,而是朝著他們走過去,帶著淺淺的微笑。

「還你們。」

毛邦羽鬆開手,黏膩的紙團灑到了楊彼得桌上,還有他本人的身上,他立刻跳起來大喊,「喂,你幹嘛!」

「物歸原主囉,讓垃圾回到它們該去的地方。」毛邦羽平緩地說著,直視著楊彼得,依然保持著笑,「很適合你耶。」

「你──」

楊彼得氣得拔高聲調,不過毛邦羽沒聽他說完,便自顧自往洗手台走去,有名男同學趕緊伸腳去絆他,毛邦羽則抬起腳,狠狠地往下一踏。

「──啊!」

男同學發出哀嚎,痛得縮回腳,毛邦羽偏頭望向他,聳了聳肩,笑著道歉,毫無誠意的那種。

「抱歉,腳滑了一下。」

「毛邦羽,你在囂張什麼,有人罩了不起了是不是!」楊彼得擋到毛邦羽面前,出手推他,毛邦羽站穩,不閃也不躲,只是對著楊彼得笑。

沒得到預期中的反應,楊彼得的氣勢稍減了一些,在朋友前又拉不下面子,只能再更大聲地喊,「笑屁喔!」

聽到這句話,毛邦羽的笑容瞬間消失,面無表情,漆黑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楊彼得。

楊彼得彷彿被他的神情被嚇到,不自覺退了一步,毛邦羽隨即變臉般地再次綻開燦笑,彎著雙眼,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

「借過,你擋到路了。」

說完,也沒等楊彼得讓路,自己側身而過,到教室外洗手。

當他再回到教室後,沒有人再去阻撓他,毛邦羽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抬頭挺胸。

其實現在,他渾身都在顫抖,心臟瘋狂跳動,但不是害怕,是興奮,是腎上腺素分泌引起的震顫。

他承認自己剛才確實有些緊張,可他克制著不顯露在臉上,而是握緊雙拳,還用力到指甲在掌心中刻出幾道彎彎的紅印。

毛邦羽攤開手掌,這次的笑意是真的忍俊不禁。

他今天在踏出家門時,有嘗試著先深吸一口氣,學著昨天那名男生,挺起胸膛,面對去學校的路。剎那間,他發現自己的視野開闊了很多,連帶著壓迫感也變少了。

這能讓他看見更多的東西,例如教室中,回頭偷看他們的同學。


毛邦羽本來就長得不差,當擺脫以往陰鬱的形象,一笑起來,加上風趣的性格,沒多久就交上了新朋友。

雖然大部分是女孩,讓那些男同學又冷嘲熱諷了一波,但毛邦羽總是用不以為意的笑來正面迎擊他們的冷言酸語,高中女生的剽悍又絲毫不輸給男生,很快就讓那些人節節敗退。

接著,更多的人和毛邦羽建立起關係,包含一些看不慣他們之前行為的人,到最後,楊彼得等人不得不偃旗息鼓。

毛邦羽原本有做好被加倍欺負的心理準備,可令他意外的,是楊彼得好像制止了他的朋友們這麼做,並時不時對毛邦羽投去複雜的眼神。

毛邦羽終於獲得該有的校園生活,自然並不想再跟那些人有什麼交集,從此雙方就像平行線,除了畢業典禮那天,楊彼得突然跑到他面前,說了一句,毛邦羽,對不起。

然後他就匆匆離開了,毛邦羽有些意外,不過毛陳阿蘭和毛正國恰好來找他,阿嬤興高采烈地拉著他拍照,讓毛邦羽很快就將這件事拋諸腦後。

他即將迎來嶄新的大學生活。





那張撿到的警察大學招生宣傳單一直被毛邦羽壓在書桌桌墊底下。

毛邦羽當天並未看見那名男生的正臉,後來也去那條小巷走了很多遍,都沒再遇到過他,但那個背影,毛邦羽覺得他會一輩子記得。

抬頭挺胸,勇敢面對惡意的背影。

他先前在準備考試時,都會連同祈禱那名正義使者能順利考上警大,連帶著,他對所有警察的印象都相當好,抱持著感激的心。

直到他遇見自己陰錯陽差冥婚的警察老公。


「幹恁娘機掰死Gay走開啦──」

不敢相信,簡直丟盡警察的臉。

毛邦羽決定自己要代替正義使者,好好教訓這名恐同警察。

反正他不是第一次面對歧視,也不再是那個隱忍不發的毛邦羽。

於是毛邦羽對著吳明翰綻開最燦爛的笑。

「再給你一次機會,叫死Gay還是叫老公?」


-FIN.-
2023.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