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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妳】
  弦月曾經記得有人是這樣說的。

  傍晚,既非白天也非夜晚的時間。人的輪廓會變得模糊,無法辨識對方是誰。在這段時間,有可能會遇到非人的鬼怪。這正是所謂的黃昏之時,也可以說是分身之時。那時,沒人分得清楚彼者為何,或彼為誰人。

  他本來不太相信這些,但最近他卻不自覺地很迷信。

  自從那天過後他就常常走到屋外,站在樹木交錯仍開出一洞之處,從制高點眺望遠方,雖然基本上都是灰濛濛的一片,但他還是抱著一絲希望。

  或許哪天他就能看見夕陽了,又或者晨光。他已經很久沒看到這兩種太陽的語言,只有依稀朦朧地些許記憶,當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忘了,有好幾百萬個人都已經忘記自然光了也說不定。

  他找了一顆石頭坐著,有時候他就坐一整個下午,直到夜晚來臨,白曇輕聲呼叫,他才會默默進屋去。今天他也一樣,在五點時坐著發呆,看向遠方的他什麼都沒有想。即使他清楚明瞭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又為什麼會選擇坐下,但他不願意去想得更深。

  當時就在他身旁發生,而她倒在那兒,過程他卻什麼都不記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去關心她,也忘了自己後來是怎麼處理這個情緒。但或許正是因為親眼目睹了一切,所以才會什麼都不知道。

  通常對人類而言,最重要的幾個場景和畫面,不是歷歷在目,就是模糊到近乎消失的地步。但不太算是消失,而是散不掉的霧氣,遮住了人前進的路,想撥開卻又什麼都摸不著。

  每當弦月感到有些無聊時,他會俯身用手指去感受草的觸感,這些草當初因為薄綠而生長地茁壯,但現在卻明顯看得出來萎靡不振,不像以前那般堅韌挺拔,個個都垂頭喪氣。他渴望自己能有和薄綠一樣的能力,只要輕輕觸摸一下,和它們對話,就能使它們綠意盎然。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能力,尤其在這個時代和環境,能和大地對話是多麼可貴。

  他還記得有次薄綠一個人在戶外待了很久,起初他在屋內,想說她大概等等就會進來了。沒想到過了兩小時,她還蹲在同一個地方,風吹得她頭髮都散了,她卻沒有發現。

  他不禁嘆了口氣,逕自走出門外,到了她的身旁,替她將垂下了幾根髮絲撈起。

  「啊。」薄綠像是被嚇到了,想轉頭過去,但因為頭髮被人抓著,只能斜眼看來者是誰。

  「Doctor我,沒關係的,頭髮,我能自,自己用。」

  「不,我幫你綁吧,你不是在工作嗎?」他走近了她才發現,她手上其實拿著一個紀錄用的板子。

  「也不算,工作,只是想,跟他們對話。」薄綠本來想伸手接過自己的頭髮,但因為雙手還碰著大地,她的溝通也還沒結束,只好勉強接受讓Doctor替她把頭髮綁起來。她發現Doctor的手非常輕柔,不像第一次幫別人綁頭髮,而且知道她平常有個小辮子,他也用非常快速的速度替她編了一個。

  「Doctor,綁頭髮的,能力,好厲害。」

  「大概是因為我有一個妹妹吧。」

  「辮子,也是以前,學的嗎?」

  「對。」他替她的頭髮綁上了蝴蝶結,總算是看起來不會妨礙到她的工作了。

  弦月綁完頭髮後,就站在她的旁邊,看著她閉上雙眼,專心感受大地的樣子,不禁好奇。

  「它有⋯⋯說什麼嗎?」

  薄綠半睜開眼,雙手離開大地,沒有拍掉手上的泥土,雙手先是緊握著拳,隨後又輕輕攤開,擺在弦月的面前。

  「Doctor覺得,它在,說什麼?」

  弦月愣住,他心想他怎麼可能知道,他就算觸摸了也不會知道,但他還是努力地想了想。現在地球變得這副德性,當然有很多事是源自於人類的不正確使用,他覺得自己如果是地球本身,大概會是生氣吧。

  「我想⋯⋯應該是生氣吧。」

  「為什麼?」

  「因為我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而且⋯⋯」他頓了一下,彷彿是給自己心理準備,「而且我常常想,我們現在雖然大部分的人都撤到了地下,但地球的狀況依然沒有變好。」

  「是不是⋯⋯我們根本就沒有把土地還給它呢?」

  弦月靜靜地說完這段話,低下了頭,薄綠也安靜了下來,沒有回覆他更多話,只是把手張開又闔上,細細地搓了搓手上的泥巴。

  「可是Doctor。」她突然又蹲了下去,撫著地上的小草,「它不,生氣。」

  「但它,很難過。」

  「難過?」弦月疑惑地看著地表,有一些荒涼卻又有點綠意的草地。

  「嗯,很難過。因為,它看到,大家,很努力,可是,它卻好,不起來。」

  弦月思考她口中的很努力是指什麼,是指淨化這件事嗎?確實,人類現在正在努力讓土地一點一滴慢慢淨化,雖然成效非常非常低。原來大地都有將一切看在眼裡嗎?

  「所以不,不要放棄。」她又默默起身,「它說的。」

  弦月看向薄綠,發現剛剛在她摸過的草叢中,居然長出了一朵很小很小的鮮花。薄綠露出淺淺的微笑,隨後走回了屋內,弦月站在那看了那朵花好久好久,不知道是因為看到鮮花而感動,還是因為那番話而感動。

  現在想起那時,大概是自從地球變成這樣後,他最感動的時刻,看著身旁的人一一好起來,大地也慢慢地在恢復當中,這一切有很多功勞都要歸功於薄綠。

  可是薄綠卻回不來了。

  突然間,一道橙色刺眼的光刺激到他的雙眸,他的睫毛微微顫抖,緩慢地站起身來。他的瞳孔就像以往他在夏天時看到那清澈的湖水,因陽光照射而變得波光粼粼。他感受到自己的眼眶開始累積淚水,夕陽努力撥開層層雲霧和霧霾,這是他一直引頸期盼的瞬間,這麼多天以來,終於等到了。

  「Doctor。」

  弦月驚恐地回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背著手站在他方才坐的石頭上。

  「薄綠⋯⋯?」弦月緩緩地接近她,一步一步,踩到的彷彿都不是地,而是一朵朵浮雲,每一步他都要確定自己踩在實體上,才願意再往前。他深怕自己是想瘋了,才會發生這種事。

  沒有想到黃昏之時是真實存在的,難得一見的薄暮,和沒人證實過的傳說,兩者重疊在一起且發生在他身上的機率,到底是幾億分之幾呢?

  「真的是妳?」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見到女兒的父親,心中洶湧澎湃,就像是女兒從遠方歸來。

  「嗯,你們最近,好嗎?」

  「我⋯⋯我們最近跟之前一樣,只是⋯⋯」他好不容易踏到了她面前,卻變得不敢抬頭看她。

  「只是自從妳不見,大地的狀況好像就變差了。」

  雖然不太明顯,但這是真的。可能是因為他長期陪著薄綠觀察大地,所以他對環境的敏感度也跟著提高。即使這裡的草沒有減少,花沒有凋謝,但他覺得它們就是跟著她一起凋零,變得沒有生氣。

  「對不起。」他有點激動地說著,「那時候如果我——」

  「Doctor。」她斜低著頭,緩緩吐出一字一句,「你覺得,現在,大地在,說什麼?」

  薄綠蹲下身子,雙手蓋著大地,和過去一樣。弦月的情緒被她打斷,聽見她的問題後他和以前一樣茫然,但他還是沒有跟著蹲下,覺得薄綠會給他一個答案。

  「大地,它說你,辛苦了。」她抬頭,眼神中流露著溫柔。

  弦月的內心頓時通過一陣暖流,以及一個非常微小的記憶,他曾記得薄綠曾說過大地會感知她的情緒。

  他緊咬下唇,全身不斷顫抖著,不是害怕,而是感動,那是睽違好幾年的感動。薄綠不太說話,有時候也不會把心裡話說出來,但他這次卻感受到她那短短話語中滿溢出來的溫情。

  薄綠感受到弦月接收到了一切後,望向了天際,弦月也跟著她一同看了過去,才發現薄暮已經要被黑夜給取代。他趕緊轉過頭,卻發現已經來不及了。他還有好多話沒講,包含他的思念,也包含愧疚。

  原本在那的身影已經隨著夕陽溜走,只待了短短幾分鐘。

  是夢嗎?是真的嗎?他剛剛沒有觸摸到她,所以不知道一切是不是他的幻想。太如夢似幻了,雖然他很想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真的,但方才的聲音彷彿也一點一滴地消逝中,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

  弦月無力地垂下眼簾,卻赫然發現她剛剛蹲下的地方,居然又長出一朵小花,不過比之前那朵大了很多。

  他俯身,伸出手指上下輕撫,微風一吹,小花隨著風而左右擺盪,搔得他的手有點癢,而那樣的力度和感覺,正像那朵花對他撒嬌一樣。

  弦月無聲地笑了,他站起身子,紮實地一步一步徐徐走回屋內。關上門前,他回頭看了那朵小花一眼。小花在草叢中特別顯眼,也看起來特別有朝氣,他又笑了。

  他在心裡向薄綠道謝,隨後進了家門,和白曇說話的聲音,比以往都變得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