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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要的是模式,不是人


  一九九二年夏天,《華盛頓郵報》記者麥斯(Peter Maass)在克羅埃西亞,達爾馬提亞海岸斯普利特市的一間小體育館,採訪波士尼亞內戰的難民。他們訴說自己親眼見證了,一個平日溫文儒雅的人,如何在一夜之間變成殺人不眨眼的暴徒。一位名叫亞登的農夫控訴,從鄰村來的塞爾維亞人,把三十五個村民集中起來,全部殺害。「……那些塞爾維亞人都是他們的朋友,去年秋天還一起收割莊稼,從小一起長大,一起探險,分享彼此的秘密,夏天時一起光著屁股在德里維河游泳,晚上一起和村裡的女孩子約會、玩耍。但忽然間,完全沒有任何理由,卻變成一群冷血的凶神惡煞。」

  從一九九○年代初到中期,有成千上萬類似亞登的人,來自克羅埃西亞、波士尼亞和科索沃,訴說著同樣的故事,訴說著鄰居和鄰居或朋友和朋友之間,如何忽然翻臉成仇、互相殘殺。

  戰後,有官員訪問一個來自弗科瓦的人(弗科瓦是克羅埃西亞的另一個城鎮)。他們憶起自己那些塞爾維亞和波士尼亞籍的鄰居。「我們以前都是好朋友,分享快樂與悲傷。」但從一九九一年以來,仇恨開始瀰漫。以前鄰居們碰面,總是互相問候,後來卻變成在展現民族認同與宣示效忠,簡單地說,就是分辨敵我。「你想向昨天還是好朋友的鄰居尋求庇護,但沒有人敢承認是你的朋友。」

  這類事件的確很恐怖,也很難堪,可惜在人類的歷史上,都是很常見的,而且似乎處處可見。原先很平穩的狀態一夕之間瓦解,人變得不可預知,被一些事件逼得要採取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方法去因應,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忽然就接管了大部分人的行為。沒有任何人能意圖改變或置身事外,全被捲入狂潮中被推著走。

  反納粹的德國作家哈夫納(Sebastian Haffner),在回憶錄《一個德國人的故事》裡,回憶自己如何被迫參加納粹的部分活動。一九三○年代中期,納粹的勢力正盛,當穿著棕色襯衫的納粹黨人在街上遊行的時候,旁觀民眾若不跟著喊口號,就會被揍。哈夫納對這種事很反感,總是立刻閃進屋內。但是當他和一些法律系的學生,奉派參加納粹的訓練營時,他發現自己也穿上棕色的襯衫,也參加同樣的遊行。他在書裡寫著:「公開反對他們,無異自殺。」而受壓迫的人,不知不覺成為壓迫別人的人:

  在我們穿過村莊的時候,道路兩旁的人都舉起手臂向我們的旗幟致敬,或者迅速進入屋內。大家會這樣做,是因為知道如果不配合的話,一定會挨揍。我知道自己和參加遊行的人完全一樣,如果不是走在隊伍裡,我一定會立刻找個通道閃避,而我們自己現在卻是潛在的威脅,隨時可能對旁觀者施暴,他們因為怕我們,或者說怕我,只好向旗子致敬或逃離現場。

  是什麼原因,使本來完全正常的人,輕易地就陷入群體瘋狂狀態?我們以「瘋狂狀態」來形容這類的事件,是不是恰當?比如波士尼亞內戰,德國納粹運動,或者是一九九四年在盧安達發生的,統制階級的胡圖族民兵,在不到一百天屠殺了超過九十萬的圖西族人。我們能把這些事件,單純視為一種心理學上的狂妄行為,或者人性在道德上的弱點嗎?或者有個比較沒那麼神秘、卻更令人震驚的原因?

  一九七四年,印度人口高達五億人,甘地夫人領導下的印度政府,決定要採取非常手段。當時的衛生部長說:「我們已經用盡了書上所有的辦法,現在是使出最後絕招的時候了。」他宣布在全國各地廣設「生育控制小組」,並且頒布新的法令:任何有三個以上小孩的男性,都要向生育控制小組報到,接受結紮手術;不肯接受結紮的人會被拘提,並強制結紮。另外,做為配套手段,警方還可以扣留食物配給卡、醫療補助和駕照。甚至在某個村莊,還曾有當事人的太太早已不具生育能力,但生育控制小組為了強制他結紮,竟威脅要放火燒掉他的小店。單單在一年之內,接受結紮的人就超過八百萬人。

  很快的,印度人就覺得甘地政府在與全民為敵,逼迫每個人違反自己的習慣與信仰,當然也不符他們的期望。在激烈的反對之下,政府不得不放棄極端的生育控制計畫,印度人口又恢復上升的態勢,直到今天仍繼續上升。但有個例外,就是在南端的喀拉拉省,這可說是印度社會學上的奇蹟。沒有任何高壓或不人道的手段,也沒有太多的宣傳,喀拉拉省做到其他印度省分做不到的事。

  喀拉拉是個農業省,居民大半以種植稻米、茶葉和香料為生,一般人民並不富裕,只擁有幾樣烹飪器皿和工具,所得只有美國人平均的七十分之一,不過他們的平均壽命是七十二歲,和美國人的七十七歲相差無幾。在印度的其他地區,人口數目一直膨脹,在這裡卻保持平穩。至於其他的社經條件,喀拉拉和印度的其他省分差不多,既不富裕,土地也沒有比較好。它的表現怎麼會如此與眾不同?

  喀拉拉省唯一和別的地方不同的是--教育。你或許以為是與生育控制或家庭計畫有關的教育,錯了,其實就只是在閱讀、寫字和算術方面的一般教育,特別是婦女教育。一九八○年代末,喀拉拉省政府在一些志工團體的協助下,決定大力掃除文盲。幾萬名志工在全省各地普查,設法追蹤十五萬名文盲,其中有三分之二是婦女,接著,政府組織起一小隊的志願教師,給這些民眾基礎教育。識字運動的一位領導人告訴《紐約時報》的記者說:「我們到處開班,像是牛棚、曠野或是庭院中,都可以開班。」

  三年後,在一九九一年,聯合國聲稱印度喀拉拉省是全世界唯一百分之百識字的地區。這項傑出的成就,對人口成長的控制似乎有非常深遠的影響。正如一九九九年,一位印度家庭計畫的專家提到的:「現在,大家會不好意思說出自己有超過兩個孩子……在七、八年前,每個家庭的平均子女數還是三名,那時候我們以為這樣的成績還不錯。但現在,每個家庭的平均子女數是二名,而受過高等教育的家庭,平均只有一個孩子。」

  經濟學家和社會學者現在都同意,在喀拉拉省,婦女教育是射穿人口增加這個大氣球的神奇子彈。這顆氣球已經持續上升了幾千年,現在終於開始漏氣了。但怎麼會這樣呢?在生育控制、家庭計畫都束手無策,就連強制結紮也失敗的情況下,教育是怎麼成功的?為什麼使婦女能夠讀報紙、寫日記、數字算到一百以上或做三位數字的乘法運算,就會有這麼神奇的成果?


人潮和車潮的模式

  本書的中心想法是,要想了解突然暴發的狂熱民族主義、婦女教育與生育控制之間的奇特關連、種族隔離現象,甚至是大家感興趣的金融市場、政治議題或流行趨勢--我們應該從「模式」的角度來思考,而不是從人的本身。以前的想法是,社會問題非常複雜,因為人是很複雜的動物,因此,很多人認為不可能藉著某些理論來了解人類社會,就像我們用可靠的理論去解釋物理和化學現象那樣;畢竟原子是很單純的,而人就不一樣了。我希望能說明,為什麼上述想法是錯誤的。雖然人很複雜、很難了解,但這並不是問題的癥結。

  任何有駕駛經驗的人,都碰過在高速公路上毫無理由塞車情況。(略)

  英美交通專家稱這種現象為「幽靈塞車」;若道路上車輛過多,往往會自然發生,這是一種和車多有關的基本「模式」。汽車駕駛人通常只能針對他附近的情況,迅速做出反應,(略)

  在大型活動的場合中,你也會看到非常相似的情況。(略)

  (略)

  這些例子,都以很簡單的方式,說明了個人的慾望和表現出來的社會行為之間,有奇特而迂迴的關連。沒有人喜歡塞車,但是幽靈塞車卻每天在世界各地上演,沒有人能指出到底是哪位駕駛的舉動引發了交通壅塞。同樣的,群眾裡沒有哪個人的移動,創造了人潮的移動方向,或是決定了大家該往哪個方向走。模式是從騷動和混亂當中自然發生的,發生之後會自行獲得該有的能量和力道。

  在二○○四年,美國媒體上出現一系列照片,揭發美軍在巴格達的阿布格雷監獄虐待伊拉克囚犯的劣行,舉國譁然。(略)

  三十年前,史丹福大學的心理學家辛巴多(Philip Zimbardo)和他同事,曾利用一群正常大學生進行一項實驗。他把心理學系館的地下室布置成類似監獄的環境,然後把學生放進去,有些學生扮獄卒,有些學生扮囚犯。(略)

  (略)

  辛巴多最近也發表評論,認為巴格達監獄裡發生的事件,正是遵循相同的模式;整件事的起因與個人關係不大,而是與他們所處的情境大有關係。從很多照片裡可以看到,這些士兵並沒有穿軍服;從心理學來看,他們已經「去個人化」,變成匿名的「獄卒」。此外,囚犯被貼上「恐怖份子」或「政治犯」之類的不人道標籤,等於是把他們歸為次等而無用的。到了晚上,沒有足夠的監督,又沒有明確的責任歸屬,大家就拿犯人來取樂了。這並不必然造成了虐囚事件,但確實助長了惡性循環的條件。越多士兵虐囚,大家就越不把囚犯當人看,甚至覺得他們豬狗不如。

  現在,我們回過頭看前南斯拉夫境內發生的事,以及印度喀拉拉省人口控制的成功例子。如果考慮模式,而不只是考慮人,你就會發現這一類的事件並不那麼令人費解。種族仇恨與不信任,是會自我回饋的(我們稍後還會詳細說明)。看來,在人類原始的社會與經濟條件下,互助合作的基本邏輯在某些情境中,反倒促使社群很有效率地產生出凝聚力,盲目不信任其他跟自己有(文化、宗教等等)差異的人,不管外界認為他們的做法多麼邪惡或具破壞力。我們稍後會看到,簡單的數學分析指出,「我族中心主義」是一種很恐怖的模式,具有自我推進的能量,多數的個體都阻擋不了。

  再來看看喀拉拉省的教育功效。過去五十年間,西方國家的婦女普遍受教育,這些國家的出生率就開始逐漸下降。這個事件本身並沒有那麼神秘,因為受了教育的婦女,可以在家庭之外找到其他的興趣,也可以出外工作。在喀拉拉的例子裡比較奇特的地方,是轉變的突然發生;謎團的關鍵,似乎仍是其中一個自我強化的模式。沒有任何人與世隔絕,不受其他人的行為所影響,而當其他人都受教育,生活要仰賴教育之後,先前順理成章決定不願接受教育的舉動,現在就不再有吸引力了。教育本身變成了一種自給自足的系統,不是因為個體有什麼改變,也不是由於心理學上的原因,而是基於群體行為模式與自我強化的邏輯。

  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會直覺地認為,是個體的行為模式,流入並創造出某種社會情境,而這個情境會回過頭來影響我們的行動,使我們做出某種好的或不好的行為;我們身陷社會浪潮之中,這又助長了原先的浪潮,變得更有力,更能影響下一個人。雖然不是出於個人的意願,我們共同創造了流行時尚、青年運動、宗教狂熱、愛國運動、群體的歇斯底里或股市狂飆。看來,我們經常漂浮在隱藏的社會浪潮之上卻渾然不知,這些浪潮影響了我們的思考方式,使我們採納某些理念。

  但是,還有別種方法可以看待這類事件--這種看法與物理學有幾分類似。


你我都是「社會原子」

  (略)

  挪威斯瓦巴群島中的斯匹茲卑爾根(Spitsbergen),距離北極只有九百六十公里,如果你走在它的凍原上,會看到一種很像古代人類遺留下來的標記。這裡的泥土就像石頭那麼硬,在有些地方,你會看到石塊仔細地堆成一個直徑將近兩公尺的圓環(見次頁的圖二),這個幾何結構很像是人為堆起來的--但到底是誰做的?為了什麼目的呢?科學家現在已經知道,並沒有任何目的;這個幾何圖樣是經過大自然的(隱藏)力量自然形成的。正如地球物理學家韋爾納(Brad Werner)和凱斯勒(Mark Kessler)幾年前示範的,主要的作用力就只是地面凍結與融解的反覆進行。

  (中略)


在冒煙的戲院裡如何逃生?

  自我組織的本質是,某事件或過程A,會引起另一個事件或過程B,而B回過頭來產生更多的A,結果又激發出更多的B,然後出現越多的A,像這樣不斷的循環回饋。(略)

  幾年前,德國物理學家賀爾賓(Dirk Helbing)受到謝林的啟發,設計了一個簡單的模型,來模擬人潮是如何自發形成的。

  (略)

  為什麼會這樣?秘密是這樣的:當一個人為了避免碰撞而向旁邊移動的時候,並不需要移動太遠,只要找到有人的移動方向和他一樣就行了,因此,同方向的人就會在一起移動。這種動線形成之後,即使只是偶爾而暫時形成,自然就會吸引更多人加入。動線是移動人群中自然而然形成的產物,並非出自任何人的意願,就像斯匹茲卑爾根的石頭圈一樣。

  當然,自我組織的結果也不一定都是有益的。

  一九八○年代早期,匈牙利布達佩斯的大眾運輸主管,在交通尖峰時刻常會加派公車行駛同一條路線,但乘客經常抱怨公車總是久候不至,而出現的時候經常是兩、三輛一起來。在一般民眾看來,這顯然是公車的駕駛故意脫班,或者是車輛調度出了問題,所幸公車的管理部門很快就發現問題的癥結所在,並且迅速採取對策。

  (中略)

  了解自我組織模式的運作方式,並設法用來造福人群,是社會科學的主要任務之一。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會以為,這就是社會科學家採行的研究方式,但令人訝異甚至疑惑的是,很少社會科學的研究人員是這樣做的--謝林、賀爾賓和少數這方面的先驅,都仍是例外。


一門怪異的科學

  大家或許覺得,社會科學家應該是在花時間研究社會的一些基本現象,例如社會階級的形成,或者社區或企業的「文化」如何傳承下來。(略)

  但很多社會學家並不是以這種方式來做研究的;很多研究人員的研究調查,是在尋找一件事和另一件事之間的「相關性」,例如貧窮與犯罪,教育與所得;找到兩者間的關連之後,他們說其中的一件事解釋了另一件事。為什麼市中心區的犯罪率高?很簡單,因為市中心區比較貧窮,而這兩件事是綁在一起的。

  當然,這樣做也沒有什麼不對,如果兩件事之間真的存在什麼關連或模式的話,就表示裡面有些很有趣的東西,值得深入探究。但研究往往就此打住,沒能進一步探討,人的行為怎麼會造成這種模式,也沒有試圖找出產生這種機制的根本原因。貧窮如何改變個人的行為?這種行為的改變怎麼會導致犯罪?這些問題,許多社會學家都還沒有回答,這使得社會科學彷彿像是應用統計學的一支。

  有些偉大的經濟學家,像一九五○年代的傅利曼(Milton Friedman)就主張,理論學家不應該費心去描繪和個人行為有關的實際圖像,而應該注意那種便於建構理論的圖像,然後用理論來做預測。最常用的假設是,人在做決定的時候,是全然理性而且絕不出錯的,只熱切地追求自己個人的利益。(略)

  有些社會學家則忙著重新闡釋昔日一些大思想家的言論。關於霍布斯、韋伯、涂爾幹或亞當.史密斯到底說過什麼或沒說什麼、他們真正要表達什麼,永遠有扯不完的論戰。還有一類很極端的社會學家,完全不管真實世界那些瑣碎的細節,喜歡非常恢宏的思維風格(略)。他們經常提出的另一種論調是,我們的思考和溝通,與語言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一切都可以視為一種文本,而社會學理論或多或少就變成了「文學批評」的同義詞。

  在我看來,社會科學好像走到了相當詭異的地步,不過我也認為,這類社會科學很快就會變成歷史的遺跡。有兩個原因。(略)

  (後略)


    摘自布侃南(Mark Buchanan)《隱藏的邏輯》(The Social Atom)第一章〈重要的是模式,不是人〉,P.17~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