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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緯雪原的部落沒有春天。

  01、
但他總覺得,他是看過春天的。興許那本就是個溫靄的晴日,又許是那對眼瞳碧綠將一切連帶襯得明媚,如今倒也無法辨析,他只是記得那次祭典,群聲鼎沸模糊了周圍,唯有那一人的身影清晰無比,賽場中央舉著弓,拉直手臂勃發的力勁,直視前方的專注神情,熠熠的目光,他記憶中的春天。
手裡的箭飛射向前,一瞬間揚起的暖風,帶起的熱血或悸動——轟焦凍醒了過來。

「……唔。」

未曾見過的木色天花板首先映入眼簾,懸燈的亮度朦朧了眼尾,他眨了眨眼,額角隱隱疼得沉,喉間還有些刺痛的血繡味。好難受。轟傾過身子,卻聽見一陣腳步聲朝他靠近,本能的警戒感繃直了身體,他撐著不適迅速自床中坐起,瞟向聲源的房門邊,一個陌生人站在那,看來是個和他年紀相若的少年。
對方顯然被他的動作嚇著,捲髮間耷下的雙耳抖抖,往後跳了步、卻又傾到手裡騰著煙的馬克杯,他嗚哇地喊著穩住杯子,吁了口氣才又往轟的床邊走近。

「抱歉、是我吵醒你了嗎?」

探問的語調溫溫和和,他半瞇起眼笑得無害。轟上下打量起這人,厚重的禦寒衣物罩得他更顯瘦小,一張圓臉上帶著孩子氣的雀斑,藻綠色的捲髮給人柔軟的印象,之上頂著一對碩大的羊角,這傢伙是個綿羊。身為頂端獵食者的雪豹,他並不覺得這區區的草食動物能夠傷害到他,然而一直以來的訓練有素,使他在如此陌生的環境裡依舊維持戒備。

「你是誰?」他向後挪動身子,拉遠了兩人間的距離,「這裡是?」
「啊……放鬆點,我沒有惡意。」注意到他的戒心,綿羊安撫著答話:「因為昨晚你發燒的很嚴重,所以我先帶你進屋裡休息了。」

昨晚……啊啊、確實有這麼回事。

落了幾天的大雪終於在傍晚停歇,昨日老爸難得的回到家,並未帶來絲毫溫馨和樂,空氣凝回了冰點,一如往昔,自從幼時母親被送進醫院那時起便是如此,圍著飯桌的一家人氣氛沉重,直至老爸開口打破沉默:

「焦凍。」他喊他,低頭扒著飯的轟沒有轉視線,他仍舊接著說:「這也只剩下半年了……你十六歲之後的第一次狩獵祭。」

自顧自高談闊論起他對他的期望,這傢伙自以為是的程度令人想吐,這也是理所當然,否則又怎麼會讓母親壓力大得倒下,轟想到,那些至今已然聽過無數遍的期許聽在耳裡像蠅蟲嗡嗡響,他沒有感覺一點激勵,倒是寒冷了起來,簡直像是又一場大雪。

他摔下手裡的碗筷,匡噹一聲,自刺骨的反胃感中逃出家門,承受的一切到了臨界,母親那時也是這種感覺嗎?一切冷得連心臟都在發顫,他再也忍受不住,太過寒冷了。

他要去找春天。他想,他必須找到春天。
擁抱住他的溫存,胸腔裡鼓噪的悸動,始自母親住院以後,始自那次狩獵祭以後,再也沒感受過的溫暖和溫柔,春天。

會在哪裡?

他想起那雙綠色的眼瞳,接著望向村後的山丘,覆雪的山林,冬裡已是稀疏的墨綠。
轟就這樣奔進了後山林裡,在這大雪方止的冷風寒中。
他還是第一次往深山裡走,四周無一不是陌生的景物,他漫無目的地朝向更深處,天色漸漸晚了,氣溫又落了幾度,他只披著件適才隨手拎上的大衣,隆冬的寒氣凍得他難受,理智告訴他這片寒冷可是險境,但他並不想回到那個早已失去春天的家裡,他無處可去。
頭疼了起來,鼻尖刺痛得薰出了淚,氤氳之間,他見到一間亮著燈的屋子。

身後的長尾無力地在雪地裡拖行,他來到那屋門前,敲在門板的響音同樣虛弱,轟甚至看不清來應門的那人的長相,大抵是知道對方比他矮了一個腦袋,他低下頭對上他夾雜困惑與慌亂的視線,還好嗎,應門的人問他。

「抱歉、請問……」話音裡還摻著血絲,不過發語就讓他喘了起來,渾身發冷著眼上卻燙的發疼,他踉蹌一下,勉勉強強撐住了腳步,正要張口又眼前一黑,向前倒了下去。
那人的雙臂倒是意外的有力,雪豹跌進對方的懷裡,啊、你發燒啊,慌張的聲音響起在耳際,先進來休息吧,已經沒事了,他說,轟卻睜不開雙眼,沒力氣回應。

接著,恢復了意識就是現在了。

「……抱歉。」他望著對方捧著馬克杯遞來的雙手,頓了頓才接過,溫熱自杯壁傳至掌心,轟嗅了嗅撲面而來的裊裊白煙,是薑茶的味道。

「身體好點了嗎?」綿羊問他,看著喝著茶的人訥訥點頭,回以燦然一笑,「不過昨天真的嚇到我了呢……畢竟這裡離部落有段距離,平常是沒什麼會過來的。」
「我這也是第一次上山來,所以迷路了。……然後就看到你的屋子。」轟低下頭,食指敲著手裡馬克杯的杯緣,晌時才再抬起頭,灰藍異色的目光直視對方的雙眸,誠摯地道了句謝謝。

「沒事沒事!」他又笑了,「這樣吧、你再休息一會,我等等送你下山。要視又迷路就不好了。」
「不可以。」轟近乎不假思索便否決,在對方錯愕的反應下彆扭起來,「因為……我還沒找到,所以、還不能回去。」

「你是上山來找東西的呀?是藥草?還是找人?啊啊、不過這一帶沒什麼人就是了……總之我在這裡生活很久了,對這附近很熟的,可以幫得上忙!你大概要往哪個方向?」
「不知道。」他一反覆,又對上對方困惑的神色,雪豹少年搖搖頭,「不需要幫忙,我一個人就行了。」

一直溫和笑著的綿羊意外強硬地反駁他:「不可以!」他對轟吐了吐舌,「我怎麼可能讓你一個小孩子自己繼續找啊?要是又迷路了怎麼辦?發燒了怎麼辦?反正就是不可以。」
他偏著頭思索了片刻,提議道:「不然、我帶你隨便逛逛怎麼樣?如果你要找的東西就在這山上的話,或許能恰巧找到吧,怎麼樣?」

「今晚會有流星雨喔?——你願意陪我去看看嗎?」

  02、
轟所居的部落位在這半山腰,再向上走便是杳無人煙的大片山林,而綠谷、也就是這個救了他的綿羊少年的住屋居於其間,接近山頂有一隅地,到了那處近乎沒有樹木掩蔽,視野不錯,離這裡也不算遠,綠谷向他介紹,大約午後出發就行了。
或許是由於綠谷待他的態度始終友善,當對方伸手覆上他的額際,轟並沒有預想中的抗拒,那個人的氣質似乎能把他人的敵意悉數化解,確實是綿羊給人的感覺,溫煦、柔軟,不過多久的交談就讓無處可去的少年無意識的信任了他。

綠谷放下手,他拿過轟手裡飲空了的馬克杯,「好像還有點發燒……轟君先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吧。」

他們在午餐不久後出發。林裡的積雪還未融盡,不過已不是昨日的陰鬱天氣,難得的冬陽算不上暖,倒是灑在厚雪上,反射成照眼的炫亮。綠谷戴了頂保暖的毛帽,也為轟找了件更暖和的外衣,領著他走出住所。

「所以、你想找什麼?」
他們走進了林子,綠谷閒談似的問他。雪豹低頭咕噥了句:「……唔。」
「什麼?」

他環視起四周,不若他記憶中的春天,一瞬間揚起的微風,是一股溫熱流過指尖與心口;山裡早就沒有一點春日的氛圍,白雪鋪過了草綠,拂面的輕風都乘著寒氣,前日才是大雪天,這也是應當。
依舊是含含糊糊,轟反覆他的話:「……春天。」語畢便撇開視線,略顯害臊。

綿羊果不其然笑了出來:「噗哈——意外的很詩意呢。轟君其實是詩人嗎?雖然這麼說有點失禮就是了,但這和你的氣質不太像呢。畢竟像你這樣嗯……長得特別帥氣、哎不對不對這個不是重點……應該說是年輕強壯的孩子們的目標大多是那個啊,部落裡每年的狩獵祭。轟君已經滿十六歲了吧,況且你是肉食動物呀,看起來……是雪豹嗎?我可以摸摸你的尾巴嗎?」

他抿著笑問他,轟把尾巴擺往另一側不讓他碰。
「不可以。」
「也是呢。」
被拒絕的他仍然笑得爽朗。

接續的山路開始變得崎嶇起來,轟尾隨著綠谷,他們攀過一處隆起的土丘,綿羊一手勾著一旁的樹枝,晃晃的抖落了幾許淤雪,就俐落的躍上了一旁忽焉抬高的坡度,接著他轉身蹲了下來,伸手把下方的轟一同拉上坡。他們牽著手繼續走著。

「……綠谷總是說得像是自己年紀很大一樣。」
「嗯?跟轟君比起來應該是挺大的喔?」綠谷眨巴著眼,像是不明白對方為何有這種指稱,「啊、不過大家都說我有張娃娃臉,我這都已經快三十啦。」

雪豹轉過頭去端詳並肩的人,那雙噗噗閃閃的大眼睛倒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比我大。」
「是吧。」他嘿嘿笑了起來。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談天,又走了一陣,接下來林木漸漸少了,視野變得開闊,沒了林蔭能清楚的看見天空,天色已經晚了,正是晚霞時分,落日渲橙了無雲的晴空,折光了幾綹絢爛的霓彩。很美、但不是綠色,這也不是春天。
快到了、快到了,綠谷回過頭來告訴他,又愉悅的蹦了幾步,今天的天氣很不錯呢,應該能看得很清楚喔。

「說起來……轟君倒是有一點很有詩人的感覺。」
「什麼?」突如其來的話讓轟有些摸不著頭緒,思考了片刻才明白綠谷說的是他們最初的對話。

綠谷展開明媚的笑靨,語帶真誠的道著他對他的想法:「因為總覺得你是個很溫柔的人啊。」

綿羊接著的話卻又讓轟更困惑了,莫名所以的偏過頭,「哪裡溫柔了。」
「嗯……?」如此一問綠谷彷若也說不出什麼具體的答覆,他偏頭忖度了半晌又被轟反駁了。
「好隨便啊。」
「這才不是隨便說說的!」他努著嘴瞪向雪豹,帽沿下的雙頰紅撲撲的,「我是真的看得出來,轟君是很溫柔的人——!」

「怎麼說?」
「從眼神!雖然乍看之下有點肉食動物的凶狠和冷冷的距離感,但其實也會瞇著笑起來,很溫柔的樣子!」
「哦。」
「剛剛還誇我做的飯好吃了,所以一定是個好人!」
「這也算啊。」

「還有……到現在都不像有要攻擊我的打算,這點。」
這話聽得轟焦凍全然無法理解,「這算什麼。」

「雪豹攻擊綿羊是理所當然的喔。」

這話說得又太誇張了。這山裡的肉食動物與草食動物確實長久以來維持對立,而體能素質與生俱來便更為優秀的肉食者的確也有些仗勢欺壓草食動物的傾向,可那終究只是反映在態度上,要說肉食者能夠將出手攻擊草食動物視為常態,以轟的認知而言是不可能的。

他想起方才見到的綠谷的手,說著理所當然時滿不在乎的語調搭著燦爛而刻意的笑容,不覺有些違和。
他沒有更深入的問下去,只是順著對方的話隨意反問了句:「既然覺得會被我攻擊,那你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你在求救啊。」他應得不假思索卻又信誓旦旦,面對轟的無語,綠谷哈哈的笑起來,「話是這麼說,我也有不會被你傷害的自信啦,嗯、雖然轟君看起來也很厲害的樣子……。」
「我不會傷害你的,因為綠谷救了我啊。」

「而且,」
他總覺得綠谷身上有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不僅只是他春風似和煦的笑顏使人一見如故,而是更深刻的;一種同類感,使他禁不住對這綿羊有些惺惺相惜的感慨。他收緊了與對方緊握的手,指尖摩娑過他蔓在指節的突出瘡痍。
「綠谷和我一樣,都是有傷疤的人啊。」

  03、
坡度漸趨於平緩,綠谷拉著他席地坐了下來,「你注意到傷疤了啊……我這個只是小傷而已。」他低頭注視著自己的右掌,然後闔起拳頭,輕描淡寫地遮起掌裡的傷,再抬頭望向轟。都是有傷疤的人嗎。雖說並不減損這人的外貌出挑,雪豹的左眼周確實有片大面積的燒傷。

轟注意到他的視線,抬手觸上自己瘡疤的輪廓,「這個是被我的母親親手用滾水燙的。」

「雖然沒在部落裡生活,但既然綠谷聽說過狩獵祭,你應該知道狩獵祭的習俗,在比賽中的得到勝利的人,可以拿到若王的稱號,而若王們未來有資格能夠角逐部落統領的位子,」
「我知道喔。」

「我的老爸過去也是若王。」雪豹眺往遠方,毛蓬蓬的長尾落在雪地上,平鋪直述:「但他之後敗給了現任的統領歐爾麥特,沒有得到統領之位。你也知道部落裡大家對這事的重視吧,他把統領的目標寄放到兒女身上——或者說、他口中素質最優秀的我的身上。」

那是他約莫四、五歲的事了,也許是過於久遠,也許是燒灼將他的記憶燙得破碎,他只記得母親的雙頰爬滿淚痕,俯視他眼裡滿布駭人血絲,他來不及閃避,就只聽見母親手裡的熱水壺落地的聲音,以及母親不止道歉的哭喊。
母親一直無法接受老爸對幼小孩子苛刻的訓練方式,總是會出手阻止老爸,但如此反抗除了被那個老爸毆打以外,一點收穫也沒有,眼睜睜看著孩子的痛苦神情卻無能為力,身上的疼痛、撕裂心臟的無力感,像是長久以來堆積的容忍頃刻崩落,再也承受不住,滾水傾瀉而下。

母親被送到了山下城區的醫院,離去的背影彷彿一並帶走了他的春天,家中不論何時都寒冷無比,轟的世界再只剩下霜雪,身陷與雪豹般配的雪地冰天,他卻引頸懷想著春光,懷想別如冰霜的的淒骨,熠熠的、溫和的,令人不覺屏息悸動的春日。

「但我並不討厭狩獵祭,那裡有我的目標。」

一路上絮絮叨叨的青年現下意外地沒打斷過他的話,並未因他逕自開始的傾訴露出半分反感或不耐,只是靜默地聆聽著,聽了這話後偏過頭發問:「目標……難道是、歐爾麥特?」

「我確實很仰慕歐爾麥特,畢竟是因為有他,如今肉食和草食動物才能在一個部落裡生活,不過、還不夠,隔閡和對立其實還存在著。如果可以,我想創造一個不論種族都能安心生活的部落。」

轟望向星空——要是每個人都能安心生活的話,那時他的春天便不會消逝了吧。
他沒有告訴綠谷,除了歐爾麥特,他追尋著的更多是那抹一直存在他腦海的憧憬,他那時被母親圈在懷裡,隔著木製的欄杆觀望賽場,四面而來的歡呼或鼓勁中,他被那個人攫獲了視線,身處人高馬大的選手間顯得瘦弱,然而比起身材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腦袋上頂著的一對羊角,是羊,母親含著笑意告訴他,這還是第一次看到草食動物參加狩獵祭呢,「這是好事,代表草食與肉食間不平等的關係已經漸漸發生改變了,未來啊、那些肉食動物恣意欺凌……甚至是殺戮草食動物的事件也會消失吧。」

年幼的他是不明白那些的,只是鬼使神差地被那個綿羊的一舉一動牽引目光,看著他堅定地抬步向前,舉起長弓,繃直了筋肉拉動手,專心致志的目光彷如凝結了呼吸,豔陽流瀉在他的髮梢,沁入那雙碧綠的瞳底,絢爛流光寫意,他屏住氣息,驀然射出的箭又劃開了靜止的時空,剎那間颳起的暖風,撲面而來將他緊緊擁抱,成了一波難以抑遏的悸動。

那大抵就是春天吧,出生於雪原的孩子第一次意識,那種斑斕生輝的熱度,那種燦爛的綠色,是春天啊。

滿腔騷動無法平息,然而自此之後,他再也沒在部落裡見到這個人。

星輝劃過天際落了下來。

他身邊的人輕輕莞爾, 與星軌同樣的弧度,喃喃細聲如星點,其實我以前也在部落生活過一段時間,很久以前。
「狩獵祭啊……我也曾經參加過呢,雖然只是個綿羊、只是弱小的草食動物——我也參加過。」

  04、
星點綿延成雨,淅淅瀝瀝綴飾他的話語,夢境般閃耀卻淒冷的氛圍,綠谷也娓娓道起自己的過去,作為交換似的。
那個人的成就一直為人津津樂道,時至今日他依舊記得,有段日子無論他走過街頭或巷尾,隨處都能聽見人們讚賞他的聲音,那個深受人們景仰的領導者,他並非善於操弄人心博取支持,而是腳踏實地的以行動改變了無數人的生命,他是部落時任的統領歐爾麥特。

綠谷一直崇拜著他。
那副可靠的寬厚肩膀,那抹安人心神的燦爛笑容,是他的目標,他夢想成為的模樣。

草食動物參與部落狩獵祭是前所未有的,他們的身體素質天生比不上肉食者,在比拚體術的賽事中固然盡失優勢,綿羊仍然堅定下他的目標,他會和歐爾麥特一樣,在狩獵祭裡勝出,接下若王的頭冠。他明白自己在起跑點就輸給了人,不願意讓理想淪為妄想,他所能做的只剩下加緊鍛鍊自己的體能,始自他訂立志向那日起不曾間斷。
每有空餘他便會趕往部落旁的山林,人跡罕至的特點正適合獨自訓練,林間的鍛練佔滿了他大半童年,然而一想起付出的時光都將拉近他與夢想的距離,崇拜著歐爾麥特的孩子就感覺幸福無比。

轉眼迎來了十六歲。

祭典那天青空無雲,他的媽媽捧著他的手,在他動身前反覆叮嚀著要他小心、要注意身體、別受傷了如是如是,簡直像他要遠行似的,鄰里的人們也都圍了上來為他打氣,對面的松鼠婆婆揉了揉他的髮梢,隔壁的山羊爺爺搭著他的肩,少年的他背負著眾人寄予的厚望出發。

號角吹響了賽程,日陽攀得更高,一併蒸騰賽者與觀者的亢奮,第一個賽目旋即展開,迎向的現實卻不如預想般順遂,花費了長年的心力鍛練,與生俱來的素質差異依舊明顯,汗珠滾落額角,他遠望著其他選手的背影,連續幾個項目的結果皆差強人意。
最末的賽目是射箭。
他不確定整日以來的落敗為何沒有湮滅他的鬥志,或許認知到自己站在偶像曾在的舞台便足夠使他燃起衝勁,若是他所理想的模樣,至終全力以赴是必然的吧,他篤定的握起弓與箭,乘著決心飛出的長箭正重靶心,這是綠谷今日得到的第一個勝利。

他的表現刮起浪湧一樣的歡聲雷動,是幼時以來堆積的努力兌現,站在他身邊的一個選手豪爽拍向他的背,幹的不錯啊,他笑道,力道之大讓綠谷吃痛的嗚了聲,嘴裡卻是噙著笑的。

「那時當然是沒有成為若王的,不過這有什麼呢、我那時想,只要隔年再加油就好了,對吧?」
話語方落,他沉默了下來,星星又落下來了,又一顆、又一顆,靜謐蔓延良久,轟焦凍出聲問他:「然後呢?」

「然後、然後啊……我就離開了部落,從此在山林裡生活。」

如同他所說,在隔年的賽場上再加把勁就好了,狩獵祭之後的訓練自然一如既往,真正踏上過賽場使勝利的畫面在他腦中不再只是懸想,他幹勁十足。卻在此刻於林間途上,被一群肉食動物團團圍堵。
林子裡一向是鮮少見人的,他們顯然是尾隨綠谷而來,綿羊環顧四周,豺狼、獵豹,其中不少人是在狩獵祭上有過一面之緣的選手。

為首的豹子居高臨下的睨著他,咧開嘴角露出的犬齒閃動鋒芒,「不過就是個廢物綿羊,囂張什麼啊。」

終究是寡不敵眾。往他身上招呼得拳打腳踢毫不留情,砸上瘀傷、挫傷與骨折的身子破破爛爛,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在他的世界肆情蹂躪,最終連他心中的嚮往都銷毀殆盡。「右手上這傷,讓我再也沒辦法提起弓了。」他張開十指,伸向半空,向後傾著上身望著它接續說:「後來我和媽媽受不住那些人的騷擾,於是逃到山裡來了……這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十年、不,十二年前吧。」

十二年。

熟悉的數字讓轟愣了愣,後知後覺的查覺到記憶中的畫面與綠谷的敘述一一重合,他轉身注視著身邊那人,拉直手臂的動作似曾相識,最後回到那雙直視前方的碧綠眼眸,劃下的流星墜入他的瞳孔,蕩漾起的光彩繽紛漣漪,他一路追尋——

是他。

  05、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視線,綠谷也轉向他,四目相接,那對映著星輝的綠瞳依舊斑斕,悠悠月光下卻變得透明,像是隨時可能消失一樣,一如十二年前那樣;他尋找的春天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的距離,他才知道那抹暖意也不過來自一個普通人而已,一個總是帶著溫柔笑意、卻又與他同樣帶著傷疤的人。那麼就讓他們彼此相伴吧。風起了。

自兩人身周流瀉而過,與回憶裡別無二致的熱度,掃過心尖是一陣悸動,轟焦凍咽了口唾沫,接著抬手,解下自己右耳墜著的耳飾,逕自為綠谷掛上。

「轟君?」他沒有反抗,只是疑惑的偏過頭,耳墜下擺叮噹響動,「這個是……?」

「信物。」他像在應話,又更像呢喃自語:「如此一來、我就能再次找到你了吧——春天。」

高緯雪原的少年找到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