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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u點頭。盡可能地不要暴露,他正想起前幾日在接近放學的教室中,坐在窗邊的Ike浸泡在日光下,面皮蒼白得如同幽靈。像是雪崩之後的阿爾卑斯山……平靜,吞沒生命的聲響。儘管這片土地與Shu的故鄉,已經七年不見冬日拜訪,雪崩成了一種強大、遙不可及,並好似能夠以祈禱來袪除的虛幻災難的象徵。……那張臉他一直都忘不掉。他簡單解釋:總有這種預感。 「噢,我果然找對人了。」Ike道。「那可以請你幫我跟學校請個長假嗎,班長?」 Shu出門了,把房子留給對方。這件事情在之後輕易地重複了很多天,讓人產生或許他們原本就是兄弟的錯覺。或者說,在家中生活卻不怎麼留下痕跡、製造聲響的Ike,給他的感覺就像養一隻貓一樣。只有偶爾,對方貌似無聊難耐,才會揪著他觀賞租回來的電影,或是乾脆出門吃頓大餐。其他時間Ike窩在房間自習,段考期間才回學校幾天。雖然不知道經過何種溝通,但總歸來說這個情況被所有人默許了。但Shu有注意到,除了自己,Ike還沒向誰道過謝。還有一件事,白日下的Ike有著相當纖細、脆弱的背影。永無止盡的夏天從那人的指尖開始啃食,連指甲也烤得酥脆,根本不需要請出死神。但這份擔憂,一點也沒有讓對方知道的必要。這也是他的預感。 有天晚上,他告訴Ike,自己收到了通知,NERV想徵求他為新駕駛員。 「看來我之後不必躲躲藏藏了……他們決定找人替補我的位置。我懂了。你答應了嗎?不,讓我猜,讓你孤身跨洋轉校過來這裡的原因,是不是正和NERV有關?」 Shu盯著對方,說道:「實話是,你說得沒錯。我的親人在美國支部工作,他們告訴我如果來到這裡,我或許有機會進入機關。」他想了一下,又說:我想我會答應。 翌日,Ike身穿制服出現在餐桌邊,用完早餐後,他們第一次一同出門上學。儘管正如Ike所言,已經不再是非常時期,但對方調適的速度的確讓他嚇一跳。下了校車之後,鑽在破碎的枝葉影子之下,隨著Ike的前進而在潔白的制服上滑動的光暈使人眩目。Shu走得比較慢,突然開口:或許這麼說會讓你感到不合理……疑惑,奇怪或是好笑。我知道你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但這段時間我過得……不如以往孤單。事實上,在你敲了我的門以前,我不曉得自己與任何人擁有足以互相幫助的連繫。不是指為同學解題,或者擔任班長處理班級事務諸如此類的事。而是我曾注意到你,想關心你,卻不知道怎麼做。然後你似乎能夠意會,你告訴我你沒有找錯人。我忘不了這句話。還有……你挑選的電影,我都很喜歡。如果你也有類似的感受,就算只是稍微同意我,我想讓你知道,你可以多來我家坐坐,或者是……你不必急著搬回去。我說完了,Ike。你有聽到嗎? 他不知道那段話之中,哪些被他吐出來了,哪些只是留在他的胸中,冒著泡膨脹,緊緊地壓著肋骨。人如果在月球上脫下太空衣,就是這麼脹大死亡的。如果到了那個地步,Shu很想留一塊碎片放到顯微鏡下仔細研究。抵達樹蔭的盡頭,距離校門只剩一個轉角,Ike轉過身,熱浪讓他看起來宛若隨時會消失的海市蜃樓。但Shu確實看見Ike對他笑。「我現在想要翹課,你要跟我一起嗎,模範生?如果你這麼做的話,我會承認,跟你相處是一件……無可挑剔之事。」 Shu說:好。他們抓緊書包往反方向溜,希望不要被任何教官發現。當天,他們跑去最近的海邊踏踏水,打了一整個下午的電動,最後以陪Ike穿耳洞作結。當師傅搓揉Ike的耳垂,Shu起了靠近觀看的衝動,被詢問要不要一起的時候,他回過神,很快地拒絕了。Shu笑道:還是這也是你的考驗之一?Ike說:什麼考驗?你多想了,將我說得真狡詐。再說,我出題給你並沒有意義,你有什麼題目是應付不來的?噠地一聲,師傅移開耳洞槍,銀色的圓珠留在對方發紅的耳垂上,反射幽幽的光。回家的路上,他終究按捺不住伸手碰了碰Ike的耳朵,但並沒有在腦袋裡留下具體的觸覺記憶。Ike只是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死氣沈沈的電車上沒有人理會他們。 那日之後,由於Shu的駕駛員訓練極其繁重,兩人並不如預期地時常見面。他的學習能力深受機關肯定,良好的精神狀態導向高度的同步率,數據的呈現彷彿在說這個男孩生來註定坐進Eva機艙。他去學校的時間少了,不是訓練、養傷,就是倒在家補眠,Ike因此替他接下班長的職位,讓他十分訝異。偶爾他趕得上邀請Ike共進晚餐,兩人會聊學校的事,卻幾乎隻字不提NERV。直到某日下午,天動地鳴,後山爬出一隻寬大、蜈蚣一般的漆黑使徒,Shu搭進插入栓首次正式出動。任務結束當晚,Ike敲響了Shu的門,拉張椅子到他的床邊,告訴他:「今天下午我從學校避難所溜走,跑到屋頂看你駕駛Eva,你真是讓人驚豔。」這是他們首次聊到Eva和NERV,一聊就聊了整個夜晚。Ike分享自己以往的遭遇,像稍大的鷹在巢邊梳理於神秘山谷的所見所聞,這讓Shu很入迷。使徒永不停止進化,兩人都知道這些經歷到了未來也派不上用場,但是他們心底更加明白:再無人能對這些故事有如此刻龐大的理解通融了。或者說因為存放彼此心中,它們才作為故事得到受珍愛的可能性。這片土地上沒有其他人像他們一樣知道怎麼幫彼此包紮了。這麼想的同時,Shu才察覺到接觸Eva短短的時間內,自己的心的確也受了傷。通宵的兩人隔日都沒有去學校。不過自那之後,Ike表現得像是酒醒之人,再次封閉自己對於NERV的一字一句,不曾去聽、去看,不過問Shu的一切狀況。 Shu第二次面對使徒,是將近一個月後的事。適當指揮的延宕也有,實戰經驗的缺少也有,儘管擊退了敵人卻也身受重傷,最後他在支部昏迷整整兩天。回家時,Ike正在客廳等他。他到對方旁邊坐著,肚子並不餓,看著Ike獨自一口一口往嘴中塞進微波食品,接受了足以讓食物徹底冷掉沈默。吃完後,Ike甚至沒有看他,打破死寂:「你不會害怕嗎?」 ……會,我會。Shu說得很遲疑。我只是更加害怕:如果有一天認識的人們離開我的身邊,我卻連坐上強悍的Eva的這份力量都自願放棄,這份因後悔而生的痛苦即使埋在我的墓碑之下,經過千萬年也無法分解,而我也將永世不得超生…… Ike臉色一沉,然後低聲冷笑。「談何放棄。即使去做了依然將希望撞得粉碎,回過神來認不出腳下的土地,還能相信自己嗎?」 Ike Eveland. 見對方起身離開,他在身後呼喊。Ike,拜託。他又重複了一次,幾近低聲哀求。當Ike在房間門口停下腳步,於陰影中轉身的時候,Shu花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走上前,在Ike面前低下頭,然後聽見Ike嘆了聲。他低語:你累了。第一次嘗試摸對方的頭,做得並沒有很好。「Ike,你不是英雄。不可能是……也不必是。這根本不公平。還有,我很抱歉。」 對方與他四目相對,眼瞳中的光暈在陰影之下發散,很快就沈澱下墜。很久之後,Ike動了動嘴脣:「Shu,我由衷祝你好運。做一個永不殞落的天才吧。相信我無意諷刺,這也不是詛咒。只是,這個世界太脆弱了,發瘋了。它甚至會忘記感謝你。我單純希望能替它為你祈福。」 Shu說:我亦如此。Ike勾勾嘴角:不……我大概也是發瘋的一員吧。 「但你可能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 「我不這麼認為。好好期待我的下場吧。」Ike後退一步,無聲地扭開門把,在轉身退回房間之前輕輕親了他的臉頰,微弱得像風,像大車路過房外引起震動一樣的幻覺。Ike說:辛苦了,倒楣的天才。 值得慶幸,之後有一陣子的安寧降落在他們的城市,Shu在密集特訓與溫書備考中度過。讓他從幾乎視作一成不變的規律生活中猛地抽身、對於即將來臨的變化燃燒起足以燎原的預兆的是,班上來了新的轉學生,一頭棕灰髮,眼睛細長漂亮的男孩。甚至在老師進入教室之前,坐在他前面,默默承受所有同學像雨點一樣的注意力,出乎意料地回頭主動向他打招呼,聲音並不大:「你好,我叫Mysta Rias。我是新的駕駛員。」 這件事晚點在機關正式驗證了。身穿橘色的貼身戰鬥服出現在訓練場,手貼著插入栓的門把,花費不少時間調整呼吸,終於牙一咬開門爬進去,完整地被一旁的Shu看在眼裡。Mysta明顯是個容易緊張、侷促不安的駕駛員,同步率無論如何都難以提升,便以失敗二字在第一次練習的資料上作結語。作為這裡的前輩,Shu接受到多多協助新人的吩咐。雖說如此,當他在飲料吧附近發現偷偷擦眼淚的對方的時候,他的腳步過於僵硬,以至於在將要走出轉角之前,Mysta已經順著陰影的潮流離開了。Shu哪裡也找不到對方。——神奇的是,Mysta以飛快的速度進步著,不消幾週,已經能夠隨心所欲地控制Eva。他們同時接獲最新消息:NERV未來想啟動雙人作戰的計畫,需要兩位以絕佳的默契相互配合。Shu的負責人問他:「為了短時間內讓你們熟悉彼此,我們打算讓Mysta到你那裡住一陣子,可以嗎?」 回家詢問Ike時,對方出乎意料很快地同意了。兩人合力清出另一間房,心裡有共通的認知:Mysta並不是外向自信之人,便決定舉行一場小小的歡迎會,準備了披薩、酒與汽水、電影。說來有趣,偏偏是那樣的Mysta讓Shu的家從今以後多了許多熱鬧的藉口。Shu家的陽台也在某個契機下清空並重新整理了,他偶爾會看見Ike躺在陽台的長椅上,只剩翻閱書頁的聲音,好像除非此時牆倒了,天空墜下一塊劇烈磨損的隕石碎片⋯⋯否則Ike將在此處享有安寧直至永遠。所以不知不覺,Shu也養成了放輕腳步走上樓梯的習慣,一句話也不說。唯有一個例外,那就是他亦樂見Mysta在此時加入陽台的長椅,雖然Ike將不得不放下書,陪Mysta聊有的沒的話,時而面露無奈時而大笑,但那份得來不易的生命力在Shu的眼中同樣成為僅有天降隕石才可能破壞的頑強光輝。Shu有時會以第三人的身分加入,有時不會。但無論如何,他們不容置疑地共享著安全、溫暖且信賴之處。即使地球毀滅,此處雜草重生,詭異的氣候讓它成了沙漠抑或雨林,只要他們得以作為生命體重新呱呱墜地,恐怕都會不自覺地深受吸引,重回此處吧。每當Shu在深夜中轉醒,從夢得到啟示,總有類似的感受。他有時會因此很想哭。 有一天,新的使徒來訪這片土地,像病毒一般地入侵了支部。被賦予任務的是正好在訓練場中的Mysta,而在家的Shu當時並不知情,直到全國響起避難警報他才推敲出大概情況。真正進入深夜之前,警報解除了,彷彿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Mysta還沒回家,通過負責人的聯絡得知對方成功殲滅使徒,正在醫務處深睡。家中的兩人今晚來不及吃晚餐,便決定到外頭晃晃,吃點二十四小時不歇業的自助速食。戶外的空氣帶點微弱的不祥的燒焦味,袪除黑暗的只靠幾處火紅的微光,遇不到其他出門的生人,但異於常人的經歷讓他們不受戰爭後大地的景象所震懾。深夜的風從大陸吹向海洋,Ike的頭髮長了,受風吹拂而掠過耳廓,傳來獨特的香味。他們在街上多散步了幾圈,漸漸地停止交談,並在某一隻橘色的流浪貓路過他們腳邊的瞬間,心照不宣地同時決定回家。兩人在玄關摸黑脫著鞋子和外衣,突然有一刻,他分不清楚那句話是由誰決定說出口的:這間房子難得只剩我們兩個人…… 直到凌晨,他們都還在Shu的房間做愛,並用了非常多的時間接吻。因為不曉得Mysta何時回來,他們趕在早餐時間前清洗身子,果不其然地在烘烤吐司的時候聽見第三人轉動鑰匙孔的聲音。餐桌上,Mysta等不及同他們分享昨晚的危機,以及自己如何在第一次實戰中拿下勝利,基本上毫髮無傷。用完餐之後,Mysta啃著叉子,沉吟:「噢……我懂了,你們做了,對吧,在我忙著出生入死的晚上!」Ike被食物嗆得咳嗽,對方自顧自繼續說:之後輪到Shu出任務的時候我也可以向Ike申請一晚嗎?嘿,我只是開玩笑的,眼神不要這麼可怕。我早就知道你們是一對的…… 像這般的日常,於這塊土地上並沒有真正實際的辦法得以無止盡延續。半年後,Mysta在十五號使徒的攻擊下,高度精神汙染,無法再和他人正常對話。 自從發生這件事,他們的房子變得無比安靜。Ike不常在家,也不太去學校了,總是待在支部的醫療中心照顧Mysta,而Shu則是受愈發密集現身的使徒所迫,再度投入單人戰鬥系統——雖然那套雙人作戰計畫在眾多阻礙下也不曾正式上場過,未來估計也只會封存在大量廢棄的企劃書之中。某天兩人久違地一起吃了頓晚餐,Ike告訴他,自己考慮重新加入NERV,作為內勤技術人員。Shu說:我猜你不想聽到歡迎回來。但是,我是真的很高興可以跟你一同作戰……他們最後相擁著大哭,在許久沒有更換的白熾燈泡下,根本分不出眼淚與窗外月亮色澤的差異,蒼白的面皮像石像一樣摩娑,留下發痛的印象。Ike說我很想Mysta,Shu說我也是。Ike又說:如果未來我又不再相信自己、憎恨自己了,你願意拉我一把嗎?Shu堅定地回答:好。也請你幫幫我。 在這片土地上最後一次的做愛,是Ike生日的當晚。作為一份心意,Shu提議讓Ike從一貫的容納者,轉換身分試著進入Shu的身體。結果是兩人都很滿意,念念不忘。包含那晚,總共耗費不少的努力及愛,當這間房子逐漸不那麼令人心碎時,卻出現了迄今最強的使徒,幾乎毫無預警地讓這塊陸地斷裂崩塌。所有放眼能看見的景色,皆面目全非。除了近似地獄親臨的火焰,再也沒有能夠偽裝成希望之光的東西。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疏散倖存者至歐洲東方的其餘國家後,支部的全員搭上一艘巨大的軍艦,準備攜帶剩餘的資源與人才前往位於新東京市的NERV總部。身在船艦上,回頭望向仍在燃燒生煙的故鄉,這一切彷彿一場大夢。所有人的臉上都這麼說。 相當不合時宜地,Shu在此時發現身旁的Ike似乎長高了。由於已經不需在浸泡於LCL當中,Ike的身體相比於他又得以繼續生長,看上去無疑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他們肉體之間的年齡差異將會越來越大,不久之後,Ike就會是青年、成人了,這類想像令他發怔。Ike注意到他的目光,趁著船身搖晃,不動聲色地將頭靠在他的肩上,低語:「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Shu應:「因為你是未來的指揮官,我想。」 冷不防,負責人走到他們身邊,對Shu說:西南方海平面偵測到異常動靜,你去準備一下,你的Eva在另一艘儲藏艦,能量滿格。Shu接受指令,往控制台走去。進入船艙之前,他忍不住回頭,看見Ike佇立在甲板上,靜靜地望向一片黑色的海,頭髮隨風飄動,脣角彎著專屬於這個唯一的時代,失去理智、充滿悔恨與怒火的淺笑。Shu繼續前進,感受自己再度得到勇氣坐入Eva機。 〈沒有愛神的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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