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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耳蝴蝶〉

修治久違見到若葉，其實心裡有點尷尬。尤其直視兒
子肖似亡妻的濕潤雙眼時（嚴格來說不限於雙眼，若葉的五官完全復刻了亡妻），一股強烈的被背叛感翻湧而上，他差點直接按住若葉的肩膀，質問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有那種照片。

幾日前他登入公用社群網站，意外滑到一個不算起眼的色情帳號，目前堪堪上傳兩張影像。第一個畫面裡的少年穿著暴露，手裡握著另一個男人的陽具，正伸出水光瀅瀅的舌頭。少年大半張臉被陰莖遮住，唯獨嘴角那顆小痣令他特別在意。第二個畫面的少年則戴著口罩、上衣完好，露出豐腴的臀肉上下騎乘男人的腰胯，鬢髮上的蝴蝶裝飾就要顛簸起飛。可惜少年沒動幾下，異常瘦弱的小腿肚便抽搐發顫。

他於是鬼使神差登門拜訪許久未曾聯絡的若葉。

傭人通知後沒多久，若葉便搭著電梯下來了。「......父親？您怎麼有空來？」伴隨拐杖噠噠敲擊地面的輕快聲響，若葉走得又快又急，險些撞到家具摔倒。所幸忠一郎即時攙扶，少年毫無肌肉的細白雙腿才不至於遭罪。忠一郎是老管家的孩子，怎麼都算自己人。這些年來照顧若葉也相當細心，他曾想過或許能從忠一郎那兒問到些蛛絲馬跡，但實在太過難以啟齒。在證據確鑿前，他決定私下找若葉聊聊。

「突然想來看看你，我們也好一陣子沒見了。腳恢復的情況還好嗎？」
「嗯，正在復健中。」若葉雙頰紅潤，將汗濕瀏海撩至耳際，想了想補充道：「可以不用一直坐在輪椅上了。」

修治有些驚訝。畢竟當年他的妻子體弱多病，住進醫院後再也沒出來。妻本來盈潤的面腮剜了下去，兩粒眼珠圓睜睜地嵌在眼窪裡。人的眼睛會說話，他自認善於傾聽，可醫院的窗外總是下雨，在許多泥濘的時刻，他難以辨明妻的意思。他夢裡的妻還蹲坐在滿園花朵之中，任由光絲在她年輕的手臂和頭髮上織就橘黃色的絨毛，有隻美麗青春的鹿在他胸腔亂撞。

「已經這麼晚了呢，請讓我抱抱您吧。」那時妻說，嗓子沙沙的。他還記得外頭仍舊明亮，病房關著燈罷了。她嘴部肌肉蠕動，一如鹿匹慢條斯理咀嚼樹葉，只是他旋即注意到鏤空又乾澀的葉脈在她唇肉上拓滿細細密密的傷口。

他聞言連忙剝去外套，袒露內裡薄而質地柔軟的白真絲襯衫，排釦旁側不知何時透出一口褪了色的污痕，剎時有種皮開肉綻的錯覺。大致變成白色的他與絕對白色的妻子，兩人並坐在病床上，他收攏手臂緊緊摟住他的小鹿，明明妻子的心臟還咚咚跳著，而回擁他的臂膀還很有力氣。妻要他再靠近些，他聞言照做，誰料她猛地張大嘴，硬生生將他的耳垂咬了下來。不顧他痛得捂耳流淚，妻扭過頭，把滿嘴鮮血啐到床被上。「給我聽好了，」她說，「像你這種人，一定、一定會下地獄！」

地獄在哪裡、他會不會下地獄並沒有科學依據足以佐證，但他們的兒子似乎提早替他承受了因果業報。他的左耳已包紮好，惱人的疼痛彷彿被紗布覆蓋掩實，傷口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秘密癒合，又或是潰爛。反正他看不到，就當從未發生。小寶寶生得粉雕玉琢，妻垂下眼睫，不知所措地捧著軟綿綿的嬰孩，像小女孩初次照顧歲數相差許多的手足。他一面為妻削兔子蘋果，一面用肩膀夾著話筒與管家聯繫。不忘抽空叮囑妻：「手要固定在後面，小孩子骨頭還沒長好，全身都很脆弱，容易受傷。」他甚少動手做家事，準備的水果餐盒賣相不佳，好幾隻兔子耳朵殘破，果肉表層坑坑疤疤。但他樂此不疲，甚至自虐地迷戀上不求回報付出的喜悅。
「這樣啊，那我得小心了。」小寶寶枕在妻爬滿青色血管的手臂上，哇哇啼哭不止。
「老爺，您真的不需要我過去嗎？小姐她究竟──」電話那頭的語音未落，孩子身體墜落地板的悶響讓他的耳朵再也聽不清了。

妻產下男嬰後沒幾個月就離開人世，斷氣前病況忽晴忽雨。

◎

他領著若葉到老地方用餐，忠一郎隨侍在側。印象中若葉最中意這家餐廳的料理，也因此每每有要事找若葉商談，他總依循習慣，以此處為不二之選。出門後氣象預報失準，窗外下起驟雨，忠一郎請服務生調高暖氣溫度，又去要來薄毯蓋在若葉腿上。

待最後一道菜上桌，他忍不住起身離開包廂如廁。回來時推開門縫，正巧看見若葉正無聊地抓著忠一郎的手把玩。若葉纖細的食指硬是鑽進忠一郎的虎口、撐開縫隙，再把彎曲的手指一根一根扳開，直到忠一郎攤平了掌心，才滿意地將手搭上去輕輕拍打。打到第七下，忠一郎牢牢地接住他，拇指搔刮過若葉的指節，笑道：「您的手摸起來好軟。」
「噁心。」若葉頓時沒了興致，悻悻然抽開手，還不忘使眼色要求對方：「趁父親還沒回來，快點幫我把這些解決掉。」
青花菜孤伶伶地躺在餐盤邊緣，叉尖沒入吸飽醬汁的花莖，戳得上頭佈滿小洞。仔細一瞧，整盤菜餚根本沒動過幾口。
「少爺，請不要玩弄食物。」忠一郎莫可奈何地提醒，「您不喜歡這些料理的話，不如下次直接告知老爺？」
「少對我指手畫腳，只是件小事罷了，何必給父親添麻煩。」若葉抬眸，彎了彎眼角，露出慧黠的笑容，親自將青花菜遞到忠一郎唇邊。下一句話的指涉卻讓他聽不懂：「他怎麼可能花心思去記我的事情。再說了，我還有你啊。」

◎

等他真正坐回位子，若葉面前的餐盤已經空了。這頓午餐他吃得味如嚼蠟，連同先前的疑問一起嚥進喉嚨裡，吐出來盡是些無關緊要的話。是夜他對著色情帳號僅有的展示品自慰，無端想像當年咬傷他的妻提高裙襬，挺直背脊從病房走出去，走往蓊鬱永恆的花園。想像那塊掉下去的血水模糊的軟肉，變成一片片透光的鹿耳朵，蝴蝶翅膀似地飛震，成群傾入密不透風的房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