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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惡,這次也不是開心的故事。

  ※好多好多年以後,一個故人的徒弟回到唐門。


  回家過年 文/罐罐


  他日夜兼程,終於是在年前趕到那座小鎮。

  要說那是個鎮可能有些誇張,舉目所見大多是破落屋舍,僅餘幾戶還有炊煙。幾個當地老人見到他,湊過來與他閒話家常,聽他說要上山,又一個勁擺手直道不可。

  「小兄弟,那山路上可都是冤魂。」

  數十年前的事了,一大批江湖人舉著大義的旗號,來到此地喊打喊殺,從山腳的外堡往上進攻,沒幾過天就滅了矗立山頭數百年的世家。那面大旗下怕是藏了不少歹人,不少無辜村民受害,許多民居遭到劫掠。又幾乎是同時,流民蜂擁而至,官兵左支右絀,只能撥出少許人力,在山腰清出一片空地,將門人屍體堆起,一把火燒了。

  未料屍堆燃燒後冒出青色毒氣,碰之髮膚骨肉皆爛,還有往山下瀰漫之勢。眾人驚慌奔逃,小鎮一下就搬個半空。只剩一些逃不動或不肯走的人,其中有人想起那唐門弟子隻身降伏百餘投石幫眾的往事,忙喚鄰里朝山頭跪拜。

  說也奇怪,那毒煙真就不再擴散,至今仍在山腰繚繞不去。

  「那山頭也只剩索命的厲鬼。」

  之後有幾個小夥子,沒趕上滅門那波洗劫潮,便繞後山陡徑潛進唐門大院,想看看還有沒有寶物可拿,最後哭天搶地逃下山時,已經爛成幾個血人,都在李大夫的醫館裡嚥了氣。

  其中一個神智尚清楚,死前都還在發抖,說他們直奔大堂屋而去,卻在進門時聽到裡頭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尖嘯哭嚎,淒厲得像剜心,像凌遲。幾人登時嚇得魂都飛了,只顧著逃,忘記大院正門通往走不得的死路。

  山徑毒煙生,大院厲鬼祟。這些僅剩的居民,如是告誡數年間揣著各樣心思來訪的旅者,從此再也沒人踏上唐門的山頭。

  他聽完便誠摯地向幾個老人家道謝。有個老頭見他識相,多看他幾眼:「小伙子長得挺眼熟……以前唐門有個人跟你挺像,叫什麼名字來著……」

  老人實在想不起來,搖頭晃腦地走了。

  ***

  他算好時間,等到夜深,才打起燈籠悄悄入山。多年沒有人跡,植被已經將行路掩蓋,他循著熟悉的氣味,在錯綜根結之間小心踩穩。濃得看不清前路的夜霧湧上,縈繞周身又悄悄散去,試探著與他問好。

  初次見面。他心道。

  那氣味最終引他走到一處地勢較緩的空地,燈光一照,竟是遍地焦黑骨骸。想是唐門子弟毒質入骨,這麼多年過去,也沒有鳥獸敢來打擾,是根性堅毅,才能抵抗住風雨侵蝕,等到他將他們好好安葬。

  他翻出包袱裡的折鏟,一邊鏟土,邊輕聲念起背得滾瓜爛熟的口號:「唐門子弟,駭人聞聽;心血來潮,劫富濟貧——」

  又恭恭敬敬地跪拜,才小心捧起骨骸,慢慢將他們挨個葬進墓穴中。唸到最後一遍時,也將最後一抔土撒下。他打開酒壺,圍著墳土倒了一圈。

  「——誰敢招惹,戰你娘親。」他頓了頓,「當年來襲各派,如今多已消亡。諸位不用再戰了,請好好休息吧。」

  天色漸亮,經年盤桓不去的青霧也慢慢消失在熹微晨光中。

  ***

  待見到唐門的正門,他已經出了一身汗,又在撲面冷風中打起哆嗦。

  他小心越過地上裂成兩半的門板,踏進大院。努力將眼前景象,與想像中生氣蓬勃、充滿笑罵打鬧的畫面重疊起來。

  「進門右轉弟子房,左轉伙房——」

  破了大洞的屋瓦上築了鳥巢,雜草從裂開的地磚間長出,在他之前,時光早就尋常而無情地來到。只是此處發生過的悲傷似乎仍未散盡,慘淡日光照著也不覺暖和,刮骨寒風拂過耳邊像是細細的泣訴。

  他想起先前聽到的故事,或許並不全是將死之人的胡言亂語。

  遠遠看去,正心堂依然有著氣派的輪廓,要到近處才能發現破敗;門窗盡毀,牆上滿是刀痕,入內頗為寬敞,但行拜師禮用的桌椅俱毀,匾額落在地上斷成兩半。

  他再往內走幾步,依稀又聽到嗚咽,又好似從隙縫灌進的風聲。循聲而去,推開合不攏的門板,發現是一間寢室,低聲道一句晚輩打擾,才往裡頭走。

  猛然一看,還真以為有人趴在床邊哀泣,再定睛細瞧,才發現只是日光從破窗灑入,加上床幔低垂、隨風輕盪而形成的影子。床上覆著一層塵埃,他蹲下身,用手輕輕拭去,撥出兩塊青綠玉片,拾起一看,原來是一枚玉佩,碎成兩半。

  他想起此行另一件被囑咐的事情,若能尋回玉佩,就帶去後山,葬到一塊無名碑下。倒也沒想到會在此處覓得,或許冥冥中真有唐門前輩相助。他將床幔綁起、割下脫落線絮,又把懸在半空晃蕩、將斷不斷的窗格卸去,一番收拾後,房裡就顯得透亮許多。如泣如訴的風聲似乎也安靜了。

  ***

  往後山的過道林木扶疏,穿行艱難,也急不得,多踏一腳怕是直接摔到谷底。

  終於走到開闊處,他抹掉滴進眼裡的汗,就見到要找的墓碑立在崖邊,不用再往更險峻的山徑去尋。他跪坐到碑前,用衣袖拭去泥與青苔,發現上面的名字不知被誰刻意鑿去。

  他靜默半晌,從懷裡極珍重地掏出一個小布包,擱在膝上,手指循著記憶裡的節奏輕輕拍著。

  「師父不嫌我樣貌差勁、資質平庸,還將畢生所學盡心授我,」他說,「可也真狠心吶,到最後,弟子連您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用手挖開泥土,拔去草根,將小小的、裝著師父指骨的布包安放妥當,又將碎成兩半的玉佩小心合攏,擱在上頭。直到天光暗淡,才終於將土填回。

  他站起身,用衣襬抹抹手,用手背抹抹眼睛,又朝墓碑深深拜了三拜。轉身循原路下山,不再回頭。

  他走了以後,山壁縫裡被人塞上的泥塊,終於在經年風吹雨打後鬆脫。藏在隙縫裡頭的一個小酒壺落下,剛巧就砸在被抹去名字的墓碑上,撞出一聲脆響,又彈開來,飛向不見底的山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