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殤凜】徒花

前言:
1.由咩太太策劃的噗浪活動 #凜雪鴉不存在的生日 #11/31 賀文。
2.可視為獨立篇章,或殤不患生賀《無往不利》後續。




他看著眼前男人拔出腰間兵器,依舊是當年那一把,連掠風竊塵都曾看走眼的無鋒之刃。其根基內力之深厚,抵達的武學境界早已不拘於其形,一草一木萬物皆可為劍,此人亦是他此生所見最高的山巔。
此時此地,他倆的對峙並非反目、無關愛憎、不為證道、不求生死,僅僅只是閒得慌,才會打了個比兒戲還兒戲的賭。話是這麼說沒錯,但──

「我打殤不患,真的假的?」

凜雪鴉還是忍不住吐槽道,他捧著新購置的精工煙管,雖說其中煙草如舊,如今頂多解解饞,替代品是完全無法與「煙月」相提並論。


約兩個月前,凜雪鴉在替殤不患準備「驚喜壽禮」時失手,本想贈對方妖劍一把,結果卻是他的煙管被封印進魔劍目錄之中。有道是「君子不奪人所好」,他原以為老實如殤不患會乾脆得歸還,怎料這份陰錯陽差竟勾起對方玩興。

「你這可是自己送上門的啊。」劍客答得理直氣壯,嘴角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堂堂掠風竊塵豈是那種,會把送出手的東西再要回去的心胸狹窄之人?」
以此話為開端,盜賊與劍客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不間斷的攻防,後者比預想中更擅長逃跑。畢竟原本在西幽就是朝廷欽犯,還得時刻提防邪教神蝗盟,如果那人口中的禍世螟蝗當真擁有通天本領,總能成為其漏網之魚的啖劍太歲絕非任人宰割的池中物。

凜雪鴉不得不承認只憑藉盜術確實難以得手,那麼若是他採取無限趨近於底線的手段又當如何。
「你給我堂堂正正來啊。」像看透他的心思,殤不患如是唸道。
本就無規則可言,只顧自說自話的賊人啖劍太歲當真狡猾、可惡至極。

抽兩口煙冷靜一下,那把煙月可是他至今最滿意的傑作,隨心所欲千變萬化,釋出的煙霧可欺瞞感官、讓人產生幻覺,開鎖時精巧如引線穿針,化劍時鋒芒寒如冰霜,同時也澄如明鏡,映照出誰將粉碎的傲心。
嗯,退一步越想越氣。放下那早已不存在的無謂自尊,花些時間精力再重新製做一把,對凜雪鴉來說分明輕而易舉,何苦繼續糾纏不休。

「那就給你個機會,若能勝過我,便答應你一件事。」
總是能在最剛好的時機,說出最牽動人的話語,盜賊見劍客佯裝從容的表情裡有幾分躍躍欲試,這場異常認真的玩鬧身為被動防守一方,其辛勞程度可想而知。
「哪怕你是想要捲軸中的任何一把劍,也絕無二話。」
所以才會提出這種,明顯是睡眠不足導致頭腦發熱,事後回想必然會懊悔不已的條件。
「好,比什麼?」


凜雪鴉看著那人隨手在沙地上勾勒一個圓,進入圓中心的殤不患隨即擺開架式道:
「讓我踏出這個範圍,就算你贏。」
規則聽似簡單,難度對比先前有過之無不及,劍客雖畫地為牢,那個範圍卻恰好是他劍尖所能觸及的極限。
「比試只有一炷香的時間,別想拖延啊。」
語畢,只見殤不患將一粒石子射向隨手插在一旁的立香之上,摩擦的星火將其點燃。
稍加細想便能得出,那人其實也只有「比武」這個選擇,對手是號稱無所不能的掠風竊塵,除絕對武藝外的任何領域皆沒有勝算。

「你啊,完全沒把殺無生或蔑天骸放在眼裡吧?」
見盜賊遲遲未有動作,殤不患突然開口,所提及故人應與眼下比試無關。
「不患是在說什麼呢?」因那突兀內容眨了眨眼睛,凜雪鴉皮笑肉不笑得偏過腦袋反問道。
「哈,就是有那種感覺。」單論閱歷,收集了足以集結成冊的聖劍魔劍、得名「啖劍太歲」的男人絕對稱得上見多識廣。

「你理應最討厭自認武藝高強、自以為無人能敵的武者,所以現在的心情很複雜。」
想來被他評價為性情溫厚、遲鈍好騙的殤不患,初次見面時也是撒了個瞞天大謊。

「偏偏我這人唯一的可取之處,只有打架老厲害了,你不試著奪取我的這份驕傲嗎?」
他們彼此都擅長藏,無論是藏起一身鋒芒,藏起肩上的沉重使命,抑或早在相遇的很多年以前就已經放棄的念想。




或許是因為錯失了歸還時機,有些下不了台的殤不患才會想將錯就錯,難得能從對方手中獲得主導權,也是有些上頭了才會挑釁凜雪鴉至此。

一開始劍客時刻緊繃神經,提防著盜賊的一舉一動,但凡覺察其存在無論是真有蛛絲馬跡,抑或單純直覺他都直接拔腿就跑,有如鬼抓人遊戲般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
直到第四天正午,踩著比流星步更迅速的步法,貌似忍無可忍的凜雪鴉將他給攔截。
「你又不是真的賊,逃那麼快做甚?」
發問的白髮男子語氣涼涼,捧著一支顯然價格不斐的陌生煙管。
「才從我這收了那麼一份大禮,不覺得你這態度有些過份?」
那人向來對自己頗有耐心且總是和顏悅色,殤不患似乎是第一次見其動氣,甚至連習慣性陪笑都省下了。

遙想過去他倆也曾有過這麼一段你追我逃的時光,那時的殤不患尚未認命、還心存僥倖,但在多次同生共死、攜手跨越諸多難關的現在,他不得不承認這段孽緣確實難以割捨。
正所謂論跡不論心,姑且不論手段,凜雪鴉對他的好向來是不會令殤不患感到負擔,畢竟在嚐到甜頭之前,他往往已經付出相應的辛勞,如今的他們更像各取所需的互利關係。

「呃,抱歉。」得出結論的殤不患乾脆得致歉,聞言的凜雪鴉未回話。
午飯時間客棧內剩最後一空桌,盜賊翩然入座後示意了對座的空位,劍客有些尷尬得拉過椅子同桌用膳,一頓飯二人無話、吃得特別安靜,這也是凜雪鴉第一次沒有搶在前頭付帳,讓殤不患請的一頓。

又幾日觀察下來,那人並無極端行事,試探也好、真出手也罷都點到為止,他尚不至於夜不能寐。且既然不能逃,取而代之殤不患的目光幾乎沒再離開過凜雪鴉,舉手投足都無比從容優雅,卻隨時可能施展偷天換日手段。
他輕捉住那朝自己伸來的手腕,挑眉看著受制者一臉無辜解釋道:
「你身上沾著東西,我想取下它。」
殤不患未放手只是略微鬆開箝制的力道, 任由凜雪鴉的指尖從自己耳邊抽出一縷細長的銀絲線,明顯不屬於他的銀白長髮,是在什麼時候、又是以什麼方式纏繞上的?

殤不患並不覺得失去「煙月」對方就施展不來幻術,他沒有傲慢到認為已將掠風竊塵給拿捏,那麼真正讓他倆周旋至今的理由,其答案呼之欲出,大概只是有些無聊罷。
劍客承認這段期間是有些樂在其中,對盜賊日積月累產生的好奇讓他想賭一把,雖說創造出了契機但他也沒真想強迫對方,若時限到了仍未被逼至絕境,殤不患也會自己主動踏出圈外。


因比試規則由殤不患制定,地點就讓凜雪鴉挑選,此處為魔脊山下的亡者之谷,原本徘徊於此無數的行屍走肉,在數年前便「塵歸塵,土歸土」。
將當時不太好的回憶趕出腦海,殤不患手握拙劍全神貫注,哪怕眼前人捧著煙管吞雲吐霧,絲毫沒有要進攻的意思。
片刻後,率先打破僵局的凜雪鴉悠悠開口道:
「不患可還記得,你當時因蝕心毒姬的詭計中毒命危,是誰幫你遠赴鬼歿之地取回藥材救治?」
劍客聞言一愣,他試想過盜賊可能會以花言巧語哄騙,嘗試曉以大義說服自己,但沒料到對方會直接翻起舊帳。
凜雪鴉擅醫懂毒,若當時未出手施救殤不患定是回天乏術,要說欠他一命亦不為過。

「又是否還記得,持七殺天凌的婁震戒屠戮蒼生,若無我持喪月之夜相助,你該如何擊敗此強敵?」
未等他回話,過往恩情一樁樁一件件凜雪鴉張口就來,殤不患聽著聽著態度也從不置可否逐漸轉為惱火。
「你重要的同伴捲殘雲與浪巫謠,在他們命懸一線之際時出手相救的人又是誰?」
實在忍無可忍的劍客收劍入鞘,指著盜賊的鼻子怒聲道:
「現在是要來算總帳嗎?好啊,來啊。」

本不會拿來說嘴,對於殤不患而言,拯救眼前陷入生死危局的他人從來不需要理由。就算那一日晴空萬里,他沒向石佛借傘也一樣會拯救護印師少女,但顯然同樣的標準不適用於凜雪鴉。
「天刑劍那事你怎麼不提?你倒是說說,魔神妖荼黎最後是被誰給封印的啊?」
事隔多年仍是想到就來氣,殤不患高聲質問。
他向來不居功、從不自詡為英雄,身為一介凡人能面對魔神,仰賴的還是合適的神兵利器,他只是在那個當下做了力所能及之事。
殤不患原以為光這一件事蹟就足以懟得凜雪鴉無言以對,顯然是太小看至今仍逍遙法外的掠風竊塵,以天下惡徒為養料盛開的極惡之花。

「刃無鋒大俠確實拯救了東離無數蒼生,此英雄事蹟值得被後世傳頌。」
白髮赤眸的俊美男子用著說書人般的口吻唸道,語氣的抑揚頓挫到最後急轉直下:
「但這與我何干?」這話聽著,竟有幾分毛骨悚然。

「別搞錯了,我乃邪魔歪道,你怎知窮暮之戰重演並非我所樂見?」
凜雪鴉笑得絕豔,那是無論身處何種世道,甚至妖魔橫行、人間淪為阿鼻地獄,也能活得隨心所欲的從容。
「你所施予的恩惠,惠不及我。但你欠我的,倒是可以慢慢償還。」
能夠義正嚴辭說出此番言論來看,身為邪魔歪道一事不假,啞口無言的殤不患注視著眼前之人想了又想,最後還是脫口心中真實感想:
「你的臉皮不是一般厚。」

劍客將眼角餘光瞥向一旁,已經燃燒三分之一柱香,被令人不快的話題消磨了耐心,已經厭倦了盜賊胡說八道的他重新拔出配劍問道:
「時間剩不多,還打不打?」
「打。」
對方這一字方脫口,人瞬間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劃過殤不患耳畔,削掉了一縷黑髮。

「不患,專心。」
凜雪鴉的聲音似乎有段距離,伴隨那人提醒的是箭矢連發,他幾分慌亂得以拙劍一一斬落,幾乎沒多加思考的反射動作,殤不患尚未理解現狀。
此處除了自己與對方是再無第三者,那麼現在以弓箭襲擊自己的人也只能夠是那個人,放眼望去那抹銀白色身影站在約十丈開外,再定睛一看那拉弓的姿勢有幾分眼熟,一瞬間竟與「銳眼穿楊」的身影重疊。

「你沒說只能用劍。」聽那人語氣無辜,倒還真是他思慮不周。
彷彿是預判到他會畫地為牢,雖淪為箭靶的窘境,所幸此處幾乎寸草不生尚不至於被用上火攻,而真正滿足這個前提的條件還得是煙月不在對方手中。
面對又一陣箭矢連放,殤不患或擊飛或斬落,凜雪鴉拿的畢竟不是狩雲霄的鋼弓,兵器、臂力等等的差距讓箭矢的威力遠不及原版的剛勁,但若用更近距離的射程去彌補,身形動作又會暴露在身經百戰的劍客眼前。

下一秒比飛到殤不患眼前的箭矢更快的竟是槍頭的寒光,是厭倦抑或箭矢用盡,凜雪鴉棄弓使起了長槍。
所謂「兵器一寸長一寸強」,一般情況而言刀劍與長槍作戰是討不了好,灌注真氣的劍身招架住了突刺,後續的挑、抽、劈、纏、打則越接越勉強。
雖然這樣講很失禮,倘若捲殘雲的招式能使得如眼前之人純熟,「寒赫」之名響徹東離當真指日可待。

「喔呀。」當凜雪鴉發出不怎麼訝異的驚呼,其手中的長槍槍頭被拙劍斬斷,留下了個利落的切口。
那人在發出強攻的同時,也故意露出破綻誘敵深入,讓戰至正酣的殤不患差點忘記比試規則,身體本能得欲上前追擊。
他腳踩在自己所畫之圓的邊緣,下意識得低頭確認自個腳尖並未出界,但也就是這個舉動落入對方所設下的圈套。

「出界了喔。」
「還沒還沒——!!」
他像隻被蛇捕獲的野兔,殤不患只能奮力將拙劍如木樁般嵌入地面,即便一隻腳已經騰空仍緊握劍柄死守,凜雪鴉手持的長鞭正緊緊纏繞他的腳踝並以怪力往圈外拉扯。
狩雲霄的弓、捲殘雲的槍,然後是刑亥的鞭,這一切接二連三讓殤不患直接理智斷線,他再次怒喊道:

「拿劍是會要你命是不是!?」




被硬生生拖至圈外前,殤不患拾起了掉落在圈內的斷箭,灌注真氣的箭鏃成了殺傷力極強的飛鏢,讓手中除長鞭外再無其他兵器的凜雪鴉,不得不側身躲閃那精準朝他射來的暗器。
一瞬間空隙足以讓那人再拾得一柄箭鏃,這回是當做短匕截斷鞭尾掙脫束縛。
盜賊催使著剛丟失獵物的長鞭,再一次攻向劍客腳邊,在被後者避開的同時,那看似撲空的佯攻順勢抽走了那把插在地上的拙劍,是掠風竊塵盜取過最平庸也是最特別之物。

「教你武藝的老師沒告訴過你,兵器絕不能脫手嗎?」
「你這一生中就沒人告訴過你,不該偷別人東西嗎?」
因殤不患投來的凌厲目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凜雪鴉能感受到流淌在這層薄薄皮囊之下,原本冰冷的血液逐漸升溫,理應是無底窟窿的左胸膛彷彿有什麼在其中躍動。

然後他乾咳了兩聲,收起鞭子與木劍,轉而從袖袋中取出無數畫有咒文的黃色符紙,在看清他所持之物時殤不患倒抽了口涼氣。
「啊—啊—,一、二、三、三、二、一。」
在對方不可置信的表情陪襯下,凜雪鴉為即將施展的死靈法術做著聲帶暖身,任指間符紙隨突然颳起的強風四處飛散,而他一開口的歌嗓,但凡聽聞者連骨髓都為之酥麻。

是得名「泣宵」的妖魔女子歌聲,更準確來說歌聲來源是裝模作樣的凜雪鴉,其掌上的人偶,人偶形貌美艷神似刑亥,殤不患的表情也從震驚轉變為嫌棄。
人偶是對方也識得的通訊器,有千里傳音的功能外,改良後甚至能記錄下他人的聲嗓歌謠,並將其完全再現。
說起來,劍客竟對此曠世鉅作竟毫不捧場,想來應是在西幽時早已見慣通天法寶。

「又不是你唱,開什麼嗓?」確認完周遭伸手可及之處再無斷箭可用,殤不患這才隨口吐槽道。
「凡事有點儀式感嘛。」
凜雪鴉看著那些仍逗留於此的亡靈,於窮暮之戰死去、至今未能成佛,又在幾年前被一劍客擊潰化作齏粉,此時正因違逆天地之理的邪法逐漸重獲形體。
脆弱的骸骨上附著的不知是爛泥或腐肉,或許勉強還能稱為人型之軀,但威脅性比起當年可謂不堪一擊,唯一可取的也就數量多。

「難怪地點要選在亡者之谷!」
這回真真切切手無寸鐵的殤不患,直到此時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的模樣著實滑稽,凜雪鴉忍俊不住笑出了聲。

「怪不得你人緣如此差!」
無數屍鬼朝著那人隨手繪製的圓心前仆後繼,其中劍客只能拳腳相迎,本就面目全非的屍鬼大軍,經不起那名千錘百鍊的武者哪怕一拳一腳,但偏偏它們又源源不絕。
「那不患你也討厭我嗎?」
有些意外對方並沒有直接給出回答,只是不再搭理他的殤不患,拾起地上那柄意外被屍鬼踢進圓內、被凜雪鴉棄置的槍桿,將其當棍使每一橫掃就是四、五隻,大有重演多年前一人屠盡此關卡之勢。

「棍法不差。」
如此品頭論足的盜賊,隨著時間流逝其從容逐漸難以維持,他以這種作弊手段施展的死靈法術是無法下達明確指令,驅使亡者行動的自始至終都是對「生者們」懷抱的惡意,故它們的攻勢正逐漸轉變為無差別攻擊。
「嗯,這不拉個結界自保,好像真的不太行。」
揮舞著長鞭的凜雪鴉如是喃喃自語,鞭子對沒有痛覺的敵人擊退效果相當有限,周身聚集的行屍走肉數量逐漸增加,到了他不得不放棄該兵器的時候。

「不患想看的劍術,這不就來了嘛──」
仿其形哪怕用的還是根木棍,重點在於通曉其口訣心法,就算是身為邪魔歪道的自己,也是能夠使出正派劍法。
「丹輝劍訣‧聖芒辟邪。」
凜雪鴉手持拙劍,催動真氣的指尖拂過劍身頓時金光四射,驅邪陣法在他頭頂處展開,護印師丹氏一族代代相傳的招式本就對邪祟有奇效,那一道道劍氣精準得擊穿鄰近的每一隻屍鬼,在被擊中的瞬間即煙消雲散。
「槍術也好、劍法也罷,殘雲真的該請你指點一二。」
最終事態演變成二人共同迎擊屍鬼群的微妙局面,混戰中他聽見殤不患如此感慨並不以為然。


不知不覺間,天空下起了棉絮般的細雪,未被衣物包裹的肌膚也絲毫不覺得寒冷,雪在飄落至指尖前便消融,伴隨妖魔的歌謠即將唱盡,這一場單方面不見血的屠戮也迎來尾聲。
劍客與盜賊同時擊殺了最後一隻屍鬼,當目標化為塵土的瞬間,雙方兵器相接,斷頭的槍桿在此到達極限應聲斷裂,交鋒由劍勢更甚的一方勝出。
「拙劍無式・鬼神辟易。」
東離盜賊輕聲喊出西幽劍客的招式,不過虛有其表,他並不擁有能施展出刃無鋒劍藝的深厚內功。
那把以銀漆佯裝鋼鐵的木劍,無鋒之刃停在了殤不患的鼻尖前毫釐,劍的原主擁有比鋼鐵更堅韌的意志,面對攸關生死的一劍也未有一絲一毫動搖。
其雙足同比試一開始立於圈內,而計時的那柱香,於方才混戰時就熄滅,勝負已分。

「真的不施展一些,屬於你自己的東西嗎?」
殤不患提問,語氣中的情緒過於複雜,對人心透徹如他也要花些時間分解。
「盜來的亦是屬於我的,是要棄如敝屣抑或捧在手心,依我心情。」
凜雪鴉答道,並非詭辯,於他而言此理天經地義。
「不覺得可惜嗎?」
聞言的他眉一挑,心想對方這問話究竟是基於何種心理?似乎有些越界了。
「擁有魔劍目錄卻不稱霸天下,可惜嗎?」
所以他亦回以世俗對「啖劍太歲」抱有的疑問。說來有趣,有些人以劍交心,有些人卻像在照鏡子。

殤不患開口一副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能說出隻言片語。
劍客只是默默取出了懷中魔劍目錄,完全敞開的捲軸懸浮於空發出刺眼白光,經一番操作後盜賊久違得見著自己那支煙管。
殤不患此舉其實也在他的意料之中,鬧劇終落幕,曲終人散時。
道不同,不相為謀。就算是愛不釋手的現在,終有一日得迎來厭倦的未來,此刻彷彿就身處於那個分歧點,這或許就是他遲遲無法伸出手接過煙月的原因。

「其實,我比較想要喪月之夜。」
半晌後,凜雪鴉笑得討好、語氣乖順,撒了個半真半假的謊。
「還給你了。」對此充耳不聞,殤不患是直接將煙管塞進他懷中。
「非得皮這麼一下,小心我改變主意。」
盜賊聽著劍客碎唸道,他熟練得填裝、點燃菸草,除煙霧外充盈肺腑的,或許還有少許失而復得的喜悅。
察覺到對方視線仍未離開自己,這一瞬動念讓他問出了口:
「不患,想接我一劍嗎?」

若今日便是他們緣盡的最後一日,從今往後各奔天涯,那麼讓眼前這個他中意多年的男人,看一眼掠風竊塵至今無人知曉的真顏,也並無不可。
或許是因為煙月那熟悉的手感,凜雪鴉此時心情挺好,他手一揮煙管化作了長劍。
「是你的話,不收勢也行,我可以全力施展、傾盡所有。」
雖說毫無意義就是了,如同世間絕大部分的事都沒有意義,為愛憎也好,為恩仇也罷,為證道又或者僅僅一瞬間的歡愉。

七殺天凌是災厄,禍害蒼生無數,但這樣一把魔劍也帶給一雲遊僧行遍天下求不得的意義。
啖劍太歲不懂,芸芸眾生何其無辜;弦歌斷邪不懂,每個人堅守屬於自己的正義;但掠風竊塵懂,他其實覺得挺浪漫的。
往前一步是無盡汪洋溺斃其中,後退則是用枯燥無味數十載徒步橫越的荒漠。生時徒勞,死後虛無,為何握劍?

「好啊,你的一切我會照單全收。」
拙劍亦物歸原主,重新擺出架勢的殤不患答道。
其中的那份瀟灑從容,聽起來像是他從未祈求過的救贖,凜雪鴉知曉對方說的是劍意,但還是免不了有所觸動。




凜雪鴉喚其名「煙月」,意為被雲霧籠罩的朦朧月色。而「掠風竊塵」是能沐於月光不留影跡,踏於雪徑不留足痕的傳奇盜賊。

以他二人為中心氣溫似乎又低了幾分,空中飛舞的細雪隨著那人劍的軌跡結出片片雪花。眼前男子銀白色長髮高束,一襲華麗衣袂翩翩,比起慵懶得捧著煙管,其持劍姿態如凜然綻放的曇花。
而踏遍西幽疆土,橫越鬼歿之地,收集了三十餘把聖劍魔劍的啖劍太歲也是前所未聞,發自那人丹田的內功性質為極陰至寒,故才能使出這超乎常理的一劍。
究竟是與生俱來,抑或經歷了多麼不可思議的際遇。

「天霜・煙月無痕——」其語調雲淡風輕,只見煙月如月相由虧轉盈,刺骨的凜冽寒霜朝他撲面來。
殤不患早已催動內力抵禦那人劍氣,執起貫注真氣的拙劍,以他的境界哪怕朽木在手亦無堅不摧。
但就是這把面對過禍世螟蝗,甚至連魔神都能有來有回的木劍,竟在對方一招之下直接斷裂,這把陪伴他多年、稱它聲「老友」都不為過的無鋒之刃,是真代替自己承受了全部劍勢。
遠遠超出殤不患想像的能為,令他詫異得望向始作俑者,在那雙殷紅眸中無一絲快意。
無喜怒悲歡,無執著牽掛,且無人能敵。

「如何?」如此問道的凜雪鴉,嘴角難得沒噙著笑。

從盜賊的提問中,劍客有幾分豁然開朗,自相遇以來從對方身上感受到的一絲違和感,偶然窺見其神情中轉瞬即逝的悵然。
擁有過目不忘本領,光看一眼就能竊取他人多年心血結晶,只要凜雪鴉有這個念頭,盜盡世間高手的招式本領本就易如反掌。
明明那般執著於奪取他人的驕傲,卻又雪藏自身所領悟的絕學。
那一劍如月圓般完滿,是已經完成的絕技,此後再無任何進益可能,而從古至今唯有瞬息萬變一事一成不變,也正因為如此它稱不上完美,才永遠抵達不了劍理之極。

殤不患想,他大概給不出凜雪鴉想要的答案,即便現在的他或多或少能夠想像,在他們相遇之前對方見慣的怎樣孤寂的風景,了無意趣,若無棋逢對手那手中劍也不過是屠刀。
「相見恨晚?」
殤不患苦笑著反問道,開了個一點也不有趣的玩笑,劍客本就不是會為既定之事傷春悲秋的類型,但或許是有那麼一點點的惋惜。
世間有幾人有幸見識掠風竊塵的劍,而百年後將再無人記得,曾有此劍天下無雙。

「也罷,你我皆習慣徒勞。」
聽聞殤不患的話語,嘴角牽起的弧度微乎其微,凜雪鴉蹲下身拾起一粒石子,包裹在語焉不詳之下的是一貫狡黠。
「千方百計想看我拿起劍,但明明只需要踏出那關鍵一步即可。」
學著劍客稍早前燃香的動作,盜賊將那粒小石朝炷香擲去,只見星火乍現死灰復燃,微弱但確實裊裊升上的一縷煙,是否還具任何意義。
「唉呀,你說這該怎麼算呢?」
或許曾料到可能會有如此發展,故從方才開始殤不患有意識得未踏出範圍,而凜雪鴉就站在他隨手畫出的圓圈之外,兩人相距一步之遙。
「又在耍小花招。」
拙劍已斷,煙月歸還,各種意義上折騰至今的他已筋疲力竭,若不為生死是懶得再做出任何掙扎。
「但始終都是同一炷香,不是嗎?」
語畢凜雪鴉一把拉過殤不患前襟,後者在即將一親芳澤前邁開步伐穩住重心,這一步踏出了線,真正結束了這場兒戲般的打賭。

「這個,是你心甘情願還我的。」
擺了擺手中重新變回煙管的煙月,笑得沒心沒肺的凜雪鴉強調道。
「這個,則是我憑實力贏來的。」
示意了自身正擒住出界劍客的舉動,但凡是人所制定的規則掠風竊塵皆能找到漏洞,他倆距離僅剩咫尺,對方的吐息揉合了薰香與菸草氣息。
「這麼想要喪月之夜?」
他聽見自己這麼問出口,那雙赤眸中所倒映出的男人面容,是為眼前的絕代風華傾倒、被迷了心竅,但這不是很理所當然嗎?心猿意馬的殤不患如是想。
「那也不錯,但我改變心意了。」
隨手將煙管安置在腰間,盜賊得空的指尖輕點在劍客的左胸口,其心臟正劇烈跳動。
「這把無鋒之刃,可以給我嗎?」
凜雪鴉問得誠懇,聲音很輕,殤不患只覺得自身心跳聲震耳欲聾。
令人移不開目光的銀白,無比醉人嫣然的紅,曾經凡事想追求一個沒有遺憾的結果,卻不知盛開本身即具意義,存在本身就令人眷戀不已。

近乎登峰造極的武者,都見過相同的風景。
終極從來不是最高聳的山巔,他們都不過是扁舟在無盡汪洋中浮載浮沉,嘗試橫渡抑或溺斃其中,又或者選擇退回荒蕪塵世,用盡一生徒步前行。
而他在這片無垠沙漠裡相遇了這朵花,他本不是惜花之人,但在轉瞬即逝的花期中,興起了些許憐愛之情。




拙劍比起名劍寶刀的最大優勢就是唾手可得,凜雪鴉用不到一個時辰就重新做好一把「新拙劍」給殤不患,塗上其特製的防腐銀漆,比原先更以假亂真,畢竟這本就是他所擅長的領域,但能夠比原先那把更加趁手,是殤不患沒想到的。

「在做什麼?」盜賊見劍客手裡拿著小刀,似乎在雕刻一物,好奇問道。
「贈你的壽禮。」作品即將完成的殤不患,頭也沒抬得答道。
「你之前說過,並不曉得自己確切的生辰,約莫是下第一場雪的時節。」
片刻後,殤不患展示著手中那把「劍」,是實物的等比例縮小版,其長度約煙月一半長。做工稱不上精緻,但應該勉強能判斷出是照著喪月之夜雕刻而成的。
「不患這可是把我當小孩子應付呢。」
聞言伸手接過劍的凜雪鴉輕笑出聲,神情相當柔和得端詳把玩著,語氣聽起來並無不滿。

看著這樣的凜雪鴉,殤不患當真鬼迷心竅。
他捉起那人實際上比看起來更纖細的手腕,凜雪鴉手中仍握著小巧魔劍,他引導著那毫不鋒利的劍尖,輕輕刺向了自己左胸口。
殤不患目不轉睛得看著眼前人的表情變化,雙目圓睜從錯愕緩慢得轉為疑惑,隨即笑意褪去,雙頰及耳尖逐漸染上一層微醺般的緋色。

喪月之夜,凡被其所傷者皆會被奪去心神,成為持劍之人的傀儡。
聰慧如對方,豈會不明白此舉之意。來自單方面的僵持持續了一會,凜雪鴉勉強恢復幾分平日裡的從容,唯聲音聽著仍有些彆扭道:
「刃無鋒,說話可要算話啊。」

故殤不患伸出手,厚實的掌心將掠風竊塵顯露的真顏包裹藏匿,以吻一諾千金。



【完】


後記:
1.徒花,不會結果實的花朵,只為了凋零而綻放。意為虛有其表,沒有實質內容的事物,也可稱作謊花。
2.有幾句致敬引用虛淵的《沙耶之歌》,幾句內容與先前創作凜雪鴉生賀《小雪》有一丁點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