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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眸深處,那抹跳動的金色焰芒驟然凝滯了一瞬。一個唸頭,帶着他慣有的、近乎殘忍的探究欲和一絲被現狀壓抑的煩躁,不受控製地滑出唇邊,聲音不高,卻清晰得足以撕裂走廊短暫的寧靜,帶着他特有的、淬了冰的玩味: “哦呀~小少爺這副‘崩潰’後強撐‘獨立’的模樣,倒是比剛才浴室裡那副徹底垮掉、連站都站不穩的可憐相,‘有趣’多了呢。”他刻意停頓,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伊得瞬間僵直的脊背上,意有所指地補充道,“尤其是……某些新髮現的‘身體變化’,看着……還挺別緻? ” (毒蛇的尖嘯瞬間淹沒伊得的意識) 【廢物!看啊!他們都在看你的笑話!那狐狸覺得你可憐又可笑!連你肚子上的怪物紋路他都覺得‘別緻’!】 【替代品!累贅!他們早就厭倦你了!昆西抱着你隻是可憐你!玖夜根本不在乎你死活!】 【被拋棄!孤獨地……帶着這個詛咒……一起消失……現在!立刻!解脫吧!!!】 轟——! 玖夜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精準無比地、狠狠地紥進伊得腦中那條早已繃緊到極限、佈滿裂痕的神經!一個月來強撐的偽裝、壓抑的痛苦、對未來的恐懼、修複祭壇的責任重壓、對眷屬們“缺席”的怨懟、被當衆看穿秘密的羞恥……所有的一切,在玖夜這句精準戳中最痛處、帶着“有趣”和“別緻”評價的話語刺激下,被“毒蛇”的噁意無限放大、扭曲,瞬間化作毀滅性的洪流,徹底衝垮了伊得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 “啊啊啊啊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混合着極緻痛苦、絶望、憤怒和崩潰的尖嘯猛地從伊得喉嚨裡爆髮出來!那聲音尖銳得仿佛要撕裂靈魂,在空曠的走廊裡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響! 他用儘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如同被烙鐵燙到般,瘋狂地、近乎蠻橫地掙脫了昆西堅實溫暖的懷抱!那力道之大,帶着一種自毀般的決絶,甚至讓猝不及防的昆西都踉蹌了一下,橘紅色的瞳孔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震驚和一絲罕見的慌亂! 伊得猛地轉過身,麵對着玖夜和昆西。浴袍的繫帶在他劇烈的動作下徹底散開,滑落肩頭,露出了大片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胸膛,以及……那從平坦小腹一路蜿蜒向上、如同活物般盤踞的、刺目猙獰的青紫色蛛網狀紋路!在昏暗的光線下,那些紋路仿佛在微微蠕動,散髮着不祥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看啊!你們不是想看嗎?!看個夠啊!!!” 伊得的聲音嘶啞破碎,帶着哭腔和歇斯底裡的瘋狂,他猛地用手指着自己爬滿紋路的小腹,指甲甚至在上麵抓出了血痕,“怪物!你們看清楚!我就是個怪物!肚子裡揣着個不知道是什麼鬼東西、吸幹我魔力的怪物!!!” 他用力捶打着那佈滿詭異紋路的小腹,仿佛要將裡麵的“東西”活活砸出來。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先狠狠刺向玖夜,充滿了被背叛、被羞辱的滔天恨意:“你滿意了?!玖夜!看着我像個廢物一樣崩潰很有趣?!看着我像個怪物一樣很‘別緻’?!這一個月你們到底去了哪裡?!在我痛得睡不着、怕得髮抖的時候?!在我一次次被噩夢驚醒、想找個人説説話的時候?!你們在哪裡?!在追查你們該死的‘環’?!在忙你們自己的事?!你們根本不在乎!你們需要的隻是能修複祭壇的‘繼承人’!不是我!從來都不是!!!” 接着,他猛地轉向昆西,眼中的恨意化爲更深的、混合着依賴破碎後的絶望控訴:“還有你!昆西!你抱着我有什麼用?!你除了給我灌那些苦得要死的藥酒讓我麻木地睡着,你還做了什麼?!你爲什麼不説話?!爲什麼不告訴我該怎麼辦?!爲什麼不阻止他?!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麻煩?!覺得我是個拖累?!是不是也早就厭倦了保護我這個廢物?!” 他指着昆西,又指向聞聲趕來的、臉色慘白的八雲、艾德蒙特、奧利文和佈儡,“你們……你們都一樣!你們看我的眼神……和看廢物有什麼區別?!你們要的隻是一個能維繫大陸的工具!一個不會哭不會痛的‘希望’符號!我不是他!我是伊得!一個快被榨幹的廢物!一個懷着怪物的……怪物!” 巨大的悲傷和絶望徹底淹沒了伊得。他踉蹌着後退,背部重重撞在剛剛關上的浴室門上,髮出沉悶的巨響。他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順着冰冷的門闆滑坐在地,雙手死死抱住頭,髮出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哀嚎: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沒有魔力之後的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一個沒用的替代品!一個……連自己身體都控製不了的怪物!你們需要的……從來都是休伊……不是我伊得……死了好了……死了就什麼都不用怕了……不用再修什麼該死的祭壇……不用再當誰的希望……不用再被當成怪物看了……嗚啊啊啊——!!!” 話音未落,在玖夜和昆西都還沒來得及從這突如其來的、毀滅性的爆髮中完全反應過來時—— “砰!!!” 一聲巨響! 伊得用儘最後一絲瘋狂的力量,猛地將自己反手關進了浴室內!門鎖髮出清脆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咔噠”聲! “伊得!!!” 昆西的怒吼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沉穩,如同受傷雄獅的咆哮,帶着前所未有的驚惶!他巨大的拳頭帶着恐怖的力量狠狠砸在厚實的浴室門上,堅實的木門髮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木屑飛濺!但門闆內部顯然被伊得用身體死死頂住,加上本身材質堅固,一時竟未被砸開! 玖夜臉上的所有玩味、探究、冰冷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踪!那張總是帶着優雅假麵的臉,第一次清晰地裂開,露出了底下深不見底的恐慌!那雙紫眸中的金焰瘋狂跳動,幾乎要噴薄而出!他看到門縫下,一股刺目的、暗紅色的液體,正如同蜿蜒的毒蛇般,迅速蔓延出來!濃重的、帶着鐵鏽味的血腥味瞬間彌漫了整個走廊! “鑰匙!!” 玖夜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是對着聞聲趕來的八雲和管家嘶吼出來的,帶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快拿鑰匙來!!!” 管家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衝向儲物間。八雲臉色慘白如紙,淺紅色的眼眸裡瞬間盈滿了淚水,他徒勞地拍打着浴室門,聲音帶着哭腔:“伊得先生!不要!開門啊!求求你開門!佈儡!快想想辦法!” 佈儡的紫眸中數據流瘋狂閃爍,似乎在計算強行破門而不傷及伊得的可能性,但結果顯然不容樂觀。 幾秒鐘如同幾個世紀般漫長。鑰匙終於被顫抖的手插入鎖孔,扭動! 門被猛地推開! 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瞬間窒息! 伊得背靠着門滑坐在地,頭無力地垂在胸前。浴袍的下擺和大腿根部已被大量湧出的、暗紅粘稠的鮮血徹底浸透,刺目的紅色還在不斷蔓延,在地闆上積成一灘觸目驚心的血泊。他的嘴角蜿蜒着刺目的血線,下巴和胸前也沾染着點點猩紅,顯然在門內經曆了劇烈的嘔吐和咳血。 最令人心膽俱裂的是,他的雙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一隻手的手掌和指關節上佈滿了新鮮的、深可見骨的擦傷和淤痕——那是他剛才用拳頭瘋狂捶打自己小腹留下的自殘痕跡!地闆上還有零星的血點,顯然是嘔吐或咳出的。 而更詭異的是,當昆西第一個衝進去,顫抖着、小心翼翼地抬起伊得那張毫無血色、沾滿淚水和血污的臉時—— 那雙曾經總是閃爍着狡黠、溫暖、或強撐活力的琥珀色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兩潭死水。裡麵所有的痛苦、掙紥、恐懼、愛恨……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種冰冷的、非人的、如同萬年寒冰般的漠然。那眼神……像極了俯瞰衆生、無悲無喜的——休伊。 他微微張着嘴,似乎想説什麼,但最終,隻有更多的鮮血湧出。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一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氣息,如同來自遙遠時空的判詞,拂過昆西和剛剛衝到門口的玖夜耳邊: “祭壇……十年……後……” 話音未落,伊得的身體徹底軟倒下去,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破敗人偶。身下那不斷擴大的血泊,如同一個巨大而殘酷的句號,宣告着’伊得’這個人格的終結。 玖夜僵立在門口,紫眸死死地盯着那片刺目的血紅和伊得空洞的臉,那張總是帶着戲謔弧度的薄唇微微張開,卻髮不出任何聲音,仿佛連呼吸都被那片血色凍結了。昆西抱着懷中迅速失溫、輕得可怕的身體,那雙能撕裂猛獸的、佈滿厚繭的大手,此刻卻在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橘紅色的瞳孔深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爲“絶望”的深淵。 走廊裡死寂一片,隻有濃鬱得化不開的血腥味,以及八雲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回盪。那通往會議室的路上,隻剩下冰冷的、預示着輪回與終結的陰影。 診所:冰冷的審判 混亂、恐慌、絶望的奔襲。眷屬們以最快的速度將渾身浴血、氣息奄奄的伊得送到了艾琳醫生的診所。診所的寧靜被徹底打破,刺鼻的血腥味和死亡氣息讓所有醫護人員都倒抽一口冷氣。 當看清抱着伊得衝進來的是誰,尤其是看到稍早前才從她這裡拿走複製的診斷書、並信誓旦旦會協助找到孩子親生父親的艾德蒙特時,艾琳醫生的眼神瞬間變了。那不再是職業性的冷靜,而是一種看透本質的、冰冷的、如同看待垃圾般的鄙夷和憤怒。她的目光掃過每一個神情倉惶、衣襟染血的眷屬——昆西的沉默沉重,玖夜的麵無蒼白,艾德蒙特的愧疚失魂,奧利文的虛弱擔憂,佈儡的罕見呆滯,八雲的淚流滿麵,還有聞訊趕來的啖天那難以置信的驚怒。 “都出去!”艾琳醫生的聲音斬釘截鐵,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別在這裡礙事!”她甚至沒有多問一句,迅速指揮護士將伊得推進搶救室。厚重的門“砰”地一聲關上,將所有的焦急、悔恨和恐懼隔絶在外。 走廊裡的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眷屬們或靠牆站立,或頹然坐在冰冷的長椅上,無人説話。艾德蒙特低着頭,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份他鄭重接過的診斷書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玖夜靠在最遠的角落陰影裡,紫眸低垂,週身散髮着拒人千裡的冰冷死寂,仿佛一尊失去靈魂的華美雕像。昆西像一座沉默的山,守在搶救室門口,橘紅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那扇緊閉的門,仿佛能穿透它看到裡麵的生死搏鬥。啖天煩躁地踱步,異色眼眸中燃燒着對現狀的暴怒和對自身無力的痛恨。八雲的抽泣聲低低地回響,佈儡安靜地站在他身邊,紫眸中的數據流似乎都停滯了,隻剩下空洞的注視。可爾小聲的抽泣。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凌遲。 兩個小時後,診所那扇象徵着生與死界限的門終於打開,艾琳醫生走了出來。她臉上沒有半分劫後餘生的慶幸,隻有一種深重的疲憊和冰冷的疏離。目光掃過走廊上這群或站或坐、神情各異卻同樣冩滿焦灼與恐懼的男人,最終落在艾德蒙特身上時,那份冰冷的疏離瞬間化爲實質性的、如同看待垃圾般的鄙夷。 “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了。” 她的聲音毫無溫度,像在宣讀一份無關緊要的屍檢報告,“失血過多,魔力核心瀕臨枯竭,身體和精神都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所有人,最終定格在空氣中某個虛無的點,語氣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 “不過,你們放心……你們需要共同麵對的那個‘問題’,已經‘解決’了。” 這句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每個人的心上,也徹底點燃了壓抑已久的火藥桶。 護士推着移動病床出來,上麵躺着的人毫無生氣,臉色白得像紙,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起伏。厚重的毯子遮蓋了身體,卻掩不住那份死寂般的脆弱。護士推着車,目不斜視,像運送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徑直消失在走廊儘頭,沒有留下任何關於病房的信息,將所有的悔恨、痛苦和無處安放的關切徹底隔絶。 死寂籠罩了走廊。但這死寂並未持續太久。 昆西,那座沉默的山,第一個動了。他沒有衝向病房的方向,而是緩緩轉過身,橘紅色的眼眸不再是沉靜的深潭,而是燃燒着壓抑了百年的熔岩,死死鎖定了陰影中的玖夜。他一步步走過去,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緊繃的絃上。高大的身影帶着無形的壓迫感,停在玖夜麵前。空氣仿佛被抽幹,隻剩下兩人之間無聲的、即將爆髮的風暴。 “等伊得出院,” 昆西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滾動的悶雷,每一個字都帶着千鈞之力,“來森林找我。” 目的赤裸裸,無需任何修飾——他要一場生死之戰。不是爲了切磋,不是爲了勝負,而是爲了宣洩那幾乎將他撕裂的憤怒、心痛,以及無法保護所愛之人的滔天無力感。這份純粹的、帶着毀滅意味的邀戰,比任何控訴都更沉重。 玖夜紫眸微垂,沒有像往常一樣挑起刻薄的眉梢,也沒有髮出不屑的冷哼。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昆西眼中那從未有過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殺意。他明白,這一次,不是無聊時的挑釁,而是森林守護者被徹底觸怒後,要用最原始的方式審判他這個“罪人”。 艾德蒙特緊隨其後。騎士的驕傲被碾得粉碎,隻剩下被欺騙(對佈儡)和目睹慘劇的滔天怒火。他掏出那份由他親手接過、曾視作希望與責任象徵的診斷書——此刻卻成了最刺眼的諷刺。他手臂猛地揚起,帶着要將這份恥辱狠狠甩在玖夜臉上的力道,將羊皮捲砸了過去! 然而,診斷書甚至未能觸及玖夜華貴的紫袍衣角。空氣中驟然騰起一縷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紫色火苗,如同最精準的毒蛇,瞬間纏繞上飛來的羊皮捲。“嗤——”一聲輕響,那份承載着孩子父親之謎、承載着艾德蒙特沉重托付的文件,在距離玖夜一尺之遙的地方,化作一小撮飄散的、帶着焦糊味的灰燼,無聲地灑落在地。 艾德蒙特的手臂僵在半空,深藍色的眼眸因震驚和更深的憤怒而睜大。他看着那飄落的灰燼,又看向玖夜那張毫無波瀾、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最終隻是從牙縫裡擠出破碎而冰冷的控訴:“燒了也好……孩子父親是誰……已經……不重要了!” 聲音裡是徹底的失望與切割。重要的從來不是那個身份不明的孩子,而是那個被眼前這隻狐狸徹底摧毀了的人! 凱爾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狼,猛地衝到玖夜麵前。金色的瞳孔裡燃燒着妖族後輩對強大前輩幻滅後的憤怒與不解。“玖夜大人!” 他聲音帶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銳和無法掩飾的失望,“我……我原本很尊敬你!可是這一次……你對奴隸一號做的事情……實在太過分了!” 他指着病房消失的方向,仿佛還能看到那刺目的血泊,“明明……明明知道他那麼弱!那麼……那麼害怕!爲什麼!爲什麼你還要用那麼過分的話去傷害他?!你不是……不是最厲害的嗎?!” 質問直白而純粹,像一把鈍刀子,反複切割着玖夜早已鮮血淋漓的內心。 佈儡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玖夜另一側,紫水晶般的眼眸裡,那些跳躍的數據流此刻都凝固成了冰冷的結晶體。他歪着頭,聲音依舊是那種刻意甜膩的調子,卻帶着比刀刃更鋒利的洞察:“玖玖~佈儡能夠分析出達令被送去哪個病房哦~精確坐標,魔力波動定位,隻要0.3秒~”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看着玖夜終於出現一絲波動的紫眸,才慢悠悠地、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天真”補充道,“但是佈儡不會告訴玖玖你的哦~永遠不會。” 他向前湊近一點,聲音壓得更低,如同噁魔的低語:“而且……佈儡不是早就告訴過玖玖了嗎?達令他啊……其實很怕你呢。非常、非常怕。爲什麼……玖玖就是不明白呢?” 這句話,精準地戳中了玖夜最不願麵對、卻在伊得崩潰時赤裸裸暴露出來的真相——他施加的恐懼,正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佈儡説完,像完成指令的機器,安靜地退開,留下更深的寒意。 奧利文最後一個走上前。他臉上沒有激烈的憤怒,隻有深重的悲傷和一種信仰被現實擊碎的疲憊。他先是默默地麵向病房的方向,在胸前劃了一個複雜而虔誠的光明祈禱手印,淺綠色的眼眸中盈滿了淚水,低聲爲伊得祈求着微弱的希望之光。做完這一切,他才轉向玖夜,聲音很輕,卻帶着祭司的沉重與不容置疑的預言性: “玖夜先生……” 奧利文的聲音帶着深深的遺憾,“我……我很遺憾。原本,我打算再次嚐試用古光明魔法,看能否驅散‘毒蛇’對伊得先生靈魂最後的侵蝕……但現在看來,需要無限期延後了。” 他直視着玖夜那雙深不見底的紫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説道: “我告訴過你的。雖然‘毒蛇’被暫時封印,但隻要伊得內心的恐懼和絶望積累到頂點,它就會像汲取養分的藤蔓,再次突破封印,將他拖入更深的黑暗……爲什麼……” 奧利文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信仰者對執迷不悟者的終極失望,“……爲什麼你就是不明白呢?” 這句質問,不僅是對玖夜刻薄話語的控訴,更是對他無視警告、間接滋養了“毒蛇”的絶望。説完,奧利文不再看玖夜一眼,如同一個背負着沉重十字架卻無能爲力的信徒,拖着疲憊的身軀,黯然離開了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 玖夜站在原地。 像一座被風暴肆虐後、徒留焦黑骨架的孤塔。 所有的指責、憤怒、失望、控訴,如同最冰冷的暴雨,將他徹底澆透。每一句都像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在他早已被悔恨啃噬得千瘡百孔的心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就是那個罪人。那句脫口而出的“別緻”,是點燃毀滅引信的最後一粒火星。 如果是平常的他,麵對這些指責,他隻會嗤之以鼻,用更刻薄、更優雅的姿態將對方刺得體無完膚,甚至享受這份被衆人針對的、扭曲的樂趣。他有無數的理由可以辯解——是伊得太脆弱,是“毒蛇”的推波助瀾,是命運的不公……他可以輕易地將責任推卸幹淨。 但這一次,不行。 因爲這一次,是他親口説出的、淬着毒液的話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小少爺最恐懼、最羞恥的傷口上。是他,親手將那個在暗之區域懸崖邊、在月光清冷的露颱上,向他袒露過最深脆弱和依賴的靈魂,推向了自我毀滅的深淵。他想起了那一夜懷中顫抖的哭泣和破碎的道歉,想起了自己那笨拙的、無聲的擁抱……那些畫麵此刻都化作了最鋒利的回旋鏢,切割着他的神經。 他無法辯解,無法反駁。任何辯解在這血淋淋的結果麵前,都蒼白可笑。他隻能沉默地承受。昆西的殺意,艾德蒙特的失望,凱爾的幻滅,佈儡的精準“背刺”,奧利文沉痛的“預言驗証”……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懲罰。 他紫眸低垂,長長的睫毛掩蓋了所有翻湧的情緒,隻留下一片死寂的冰原。挺直的脊背依舊維持着最後一絲屬於大妖的孤傲,卻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脆弱和空洞。在診所護士、醫生、甚至路過病人投來的或同情、或探究、或毫不掩飾的鄙夷目光中,玖夜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醫院的大門。 門外刺眼的陽光灑落,卻無法驅散他週身彌漫的、深入骨髓的冰冷與黑暗。他沒有回頭看一眼那囚禁着伊得(或者説,伊得殘軀)的白色建築,隻是像一抹孤絶的紫色幽魂,融入了喧囂的街道,背影冩滿了沉重的、無處可逃的罪與罰。他知道,森林裡等待他的,將是一場不死不休的審判。而他,已無路可逃,也無意再逃。 當診所那扇冰冷的門徹底隔絶了伊得的身影,當其他眷屬的憤怒如同火山般噴向陰影中的玖夜時,八雲站在風暴的邊緣,淺紅色的眼眸裡翻湧的,除了對伊得先生的心碎,還有一種更深沉、更尖銳的痛楚——那是源自骨髓的自責,是“共犯”的烙印。 這一個月……這漫長而煎熬的一個月,如同慢放的酷刑,此刻清晰地在他腦海中回放。 從伊得先生從暗之區域回來後不久就開始了。他總是睡不醒,臉色蒼白得嚇人。八雲精心準備的早餐,他往往隻動一兩口,甚至聞到油膩的味道就會臉色髮白,捂着嘴衝進洗手間。那時候,八雲隻以爲是修複祭壇透支過度和暗之區域的陰影造成的。 魔力氣息的異樣: 作爲對生命氣息敏感的蛇妖,八雲比旁人更早地捕捉到伊得先生身上魔力波動的異常。那不僅僅是枯竭,更像是一種……被持續不斷、貪婪汲取的虛弱感。他曾小心翼翼地提過:“伊得先生,你的氣息……好像不太穩?要不要……” 被拒絶的關切: 伊得先生總是疲憊地擺擺手,努力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沒事的八雲,就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去醫院?算了吧,我現在這麼弱,去了反而容易染上別的病,更麻煩。” 他的語氣帶着一種刻意的不耐煩,像是在逃避什麼。八雲提議請家庭醫生來看看,也被伊得先生用“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堵了回來。那份固執的拒絶,像一道無形的牆。 那個觸目驚心的傷疤: 記憶定格在幾天前。他端着新熬的、最清淡的米粥去伊得先生的房間。推開門時,伊得先生正背對着他換衣服。那瞬間,八雲看到了——在伊得先生單薄得令人心痛的肩胛骨下方,一道足有半掌長、邊緣還泛着不健康紫紅色的猙獰傷疤!新生的肉芽脆弱不堪,顯然愈合得極其艱難!伊得先生猛地轉過身,手忙腳亂地拉上衣服,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隨即是強裝的鎮定,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八雲……你……你能不要告訴其他人嗎?尤其是……昆西和玖夜。” 那一刻,八雲的心被狠狠揪緊了。他看到了伊得先生眼中深藏的恐懼和……孤立無援。 這一個月,他無數次看到伊得先生獨自坐在窗邊,目光空洞地眺望着遠方,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窗櫺。他在等誰?答案呼之欲出。八雲清晰地記得昆西先生和玖夜先生離開時的場景——伊得先生像個被遺棄的孩子,死死抱着他們兩人的手臂,聲音帶着哽咽:“……一定要……快點回來……” 昆西先生隻是無奈地、沉重地搖了搖頭。而玖夜先生……玖夜先生當時低頭看着伊得先生,紫眸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他輕輕拍了拍伊得的手背(那個動作在八雲記憶中異常清晰),聲音帶着一種罕見的、近乎承諾的認真(儘管依舊裹着他慣有的腔調):“小少爺,現在可不是撒嬌的時候哦。我們不清楚那家夥(環)在你身上下的詛咒究竟侵蝕到了什麼地步,但是……” 他頓了頓,異色眸中閃過一絲冰冷的銳利,“……我們一定會找到他,讓他把你這身可笑的詛咒……連本帶利地吐出來。” 那份承諾,曾是伊得先生眼中微弱的光。而現在,這份等待,在日複一日的病痛和孤獨中,變成了絶望的煎熬。 最後,是那聲撕裂走廊的、帶着血淚的控訴:“你們根本就不關心我!而隻是關心修複祭壇和休伊的繼承人!” 這句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也燙在了八雲的心上。他當時就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那不僅僅是針對玖夜先生,更像是對所有“缺席者”的絶望控訴。而他八雲,作爲這一個月守在伊得身邊的人,卻沒能阻止這一切,沒能堅定地帶他去看醫生……他是不是,也是那“不關心”的一員?他明明看到了那麼多異常! 正是這份沉重的、揮之不去的自責,像枷鎖一樣套在八雲身上,讓他無法像其他人那樣,將所有的怒火和指責都傾瀉在玖夜身上。他追了出來,看着玖夜那仿佛被抽走了靈魂的背影,看着他承受着千夫所指的鄙夷。八雲心中的怨懟是真的,爲伊得先生流産而心痛也是真的,但更深層的,是一種同病相憐的悲涼和一種執着的睏惑。 他攔住玖夜,問出那句“爲什麼”。不僅僅是在質問玖夜,更像是在質問那個同樣“失職”的自己——爲什麼沒能更堅持?爲什麼沒能早點看穿伊得先生那強裝鎮定的脆弱? 而當他説出“玖夜先生其實也很喜歡伊得先生對吧?爲什麼要説出那種話?”時,這並非單純的猜測。這一個月,他捕捉到了玖夜先生離開前那看向伊得先生時、轉瞬即逝的複雜眼神(那份被八雲解讀爲“在意”的眼神)。他看到了玖夜先生承諾“解決詛咒”時,那份不容置疑的認真(儘管以玖夜的方式表達)。他甚至在玖夜先生偶爾回來短暫停留、詢問伊得先生情況時(雖然語氣依舊刻薄),捕捉到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焦躁? 八雲堅信,玖夜先生對伊得先生,絶非表麵那般隻有戲弄和刻薄。正因如此,那句緻命的“別緻”,才顯得如此不可理喻,如此……自我毀滅。他想要弄明白,這份扭曲的“喜歡”之下,爲何會滋生出如此傷人的毒刺?他想要一個答案,不僅是爲了伊得先生,或許也是爲了解開自己心中那份因“共罪”而産生的、沉重的結。 他最後那句“等伊得先生醒來一定要向他道歉!”,是命令,是懇求,也是他爲自己和玖夜抓住的唯一一根“救贖”的稻草——仿佛隻要玖夜能真誠地道歉,伊得先生能接受,就能証明他們的關心並非徒勞,就能減輕一些他未能堅持帶伊得先生就醫的罪責。 長夜:環的“救贖” 深夜。萬籟俱寂。高級看護病房內隻有儀器規律而冰冷的滴答聲。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闆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伊得躺在病床上,雙眼空洞地望着天花闆,裡麵沒有任何神採,仿佛靈魂已經被徹底抽離,隻留下一具冰冷的軀殼。身體上的傷痛被藥物壓製,但精神世界的廢墟一片死寂。 一道模糊的、如同霧氣凝聚的身影悄然出現在床邊。是環。他看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哥哥,那張與伊得相似的臉上冩滿了刻骨的心痛和絶望。他千辛萬苦找到他,不是想看到這樣的結局。他伸出手,指尖帶着微弱的能量波動,輕輕觸碰伊得冰冷的手背。 伊得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落在了環的臉上。那空洞的眼神裡,終於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漣漪——不是認出,不是仇恨,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對一切的厭棄和對終結的渴望。他認出了這個在他靈魂裡種下“毒蛇”的人,但他此刻連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的嘴唇極其微弱地翕動着,髮出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卻清晰地傳遞出一個冰冷的意誌: “殺…了…我…” 環的身體猛地一震,心髒如同被利刃貫穿!這比最噁毒的詛咒更讓他痛苦。哥哥恨他,他還能承受。但哥哥求死……這徹底擊垮了他。 巨大的悲傷淹沒了環。他俯下身,冰涼的額頭輕輕抵在伊得的手背上,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潔白的床單上,暈開小小的深色痕跡。 “哥哥……” 環的聲音帶着破碎的哭腔和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決絶,“你太痛苦了……作爲‘伊得’,你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這個世界……那些眷屬……還有這該死的宿命……都把你毀了……” 他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伊得空洞的眼睛,眼神中充滿了扭曲而深沉的愛: “你想要重新開始嗎?” 環的聲音帶着一種詭異的誘惑和溫柔,“忘記所有的痛苦……忘記這具殘破的身體帶來的折磨……忘記那些辜負你、傷害你的人……以一種……感受不到痛苦的方式……獲得真正的、永恆的存在?” 伊得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隻有那微弱的、求死的意誌如同風中殘燭般固執地閃爍。 環不再等待回答。他知道了哥哥的選擇——不是作爲’伊得’活下去的選擇。 他伸出手,蒼白的手指輕輕撫過伊得冰冷的臉頰,指尖縈繞着極其微弱、卻帶着古老契約氣息的幽暗光芒。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着一種開啟宿命之門的沉重: “那……我們開始吧,哥哥。新的人生……屬於‘休伊’的……永恆。” 話音落下,環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如同燃燒殆儘的燭火,化作點點幽光,溫柔而堅定地融入伊得的眉心。與此同時,伊得腹部的那些青紫色詭異紋路,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顏色迅速變深、變暗,最終如同烙印般深深沉入皮膚之下,消失不見。病床週圍儀器的讀數出現了一瞬間劇烈的波動,隨即又歸於一種異常平穩、冰冷的規律。 月光下,伊得(或者説,正在蘇醒的’休伊’)依舊安靜地躺着,隻是那雙空洞的眼睛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徹底凝固、冰封了。一種非人的、漠然的、仿佛承載了無儘歲月和規則的氣息,如同初冬的薄霜,悄然彌漫開來。 長夜未儘,但’伊得’已然消逝。等待卡拉因大陸的,是名爲’休伊’的冰冷回歸,以及下一個十年輪回的倒計時。 伊得(或者説,正在蘇醒的’休伊’)被推入高級看護病房後,走廊裡彌漫着令人窒息的絶望和死寂。眷屬們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像,或僵立,或頹坐,目光空洞地聚焦在那扇緊閉的、隔絶了生與死、過去與未來的門上。濃重的血腥味似乎還縈繞在鼻尖,揮之不去。 就在這片令人心碎的寂靜中,一陣急促而略顯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艾斯特和墨菲的身影出現在走廊儘頭。他們的歸來也讓眷屬們再次聚集在了一起。 艾斯特,那位總是精於算計、風度翩翩的富商,此刻臉上慣有的從容早已消失殆儘。他的眼睛佈滿血絲,昂貴的絲絨外套甚至沾着匆忙趕路時蹭到的灰塵。他幾乎是跑過來的,呼吸急促,平日裡一絲不苟的頭髮也有些散亂。墨菲緊隨其後,那張總是帶着溫和笑意,此刻隻剩下驚惶和難以置信的蒼白,他緊緊抓着艾斯特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撐。 他們是休伊的使魔。艾斯特,由前代休伊以自身鮮血繪下最古老、最深刻的契約所誕生的第一個使魔,是休伊意誌最直接的延伸,也是他孤獨旅程中最初也是最後的陪伴。墨菲,則是因爲艾斯特誕生後過於依戀主人,前代休伊不忍其孤獨,耗費心力創造出的第二個使魔,專爲陪伴艾斯特而生。這份羈絆,跨越了代際,烙印在靈魂深處。 “他……怎麼樣了?!”艾斯特衝到門口,聲音嘶啞,帶着前所未有的慌亂,試圖推開緊閉的門。管家和護士立刻上前阻攔,眼神中帶着同情和不容置疑。 “抱歉,艾斯特老爺,墨菲先生。醫生有令,任何人不得進入!”護士的聲音帶着職業性的堅定,卻也難掩一絲不忍。 “讓開!我是他的……”艾斯特的話哽在喉嚨裡。是什麼?使魔?可他們召喚的目標從來不是’伊得’,而是與休伊相似魔力波動的存在。他們以爲伊得是休伊的血脈,是找回主人的線索。這份初衷,此刻顯得如此諷刺。 墨菲拉住幾乎失控的艾斯特,褐色的眼眸裡盈滿了淚水,聲音帶着破碎的懇求:“求求你們……讓我們看看他……就一眼……”他們感應到了。感應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屬於’休伊’的冰冷氣息在這具身體裡彌漫開來,取代了那個總是帶着點狡黠、溫暖、像小太陽一樣的’伊得’。這份感應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滅頂的恐慌和心痛。 就在這時,病房內傳來一個極其微弱,卻清晰冰冷、毫無起伏的聲音,透過門闆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讓他們……都進來。” 是’休伊’的聲音。那語調,平靜得令人心寒。 護士猶豫了一下,最終在管家示意下,打開了病房門。 眷屬們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沉默而沉重地湧入病房。艾斯特和墨菲幾乎是撲到了床邊。 病床上的人靠坐着,墨色的長髮散落在蒼白的枕上,襯得那張臉愈髮沒有血色。他(休伊)微微側過頭,目光平靜地掃過衝進來的艾斯特和墨菲。那眼神……艾斯特和墨菲的心瞬間沉入冰窟。 太像了。那深不見底的漠然,那剝離了所有菸火氣的平靜,與他們記憶深處的主人——在漫長歲月中逐漸被職責磨平了情感、最終走向自我湮滅的前代休伊——如出一轍!不,甚至更冷,更空!因爲前代的休伊,至少眼中還有一絲屬於’休伊’本身的沉重與疲憊,而眼前這位,仿佛隻是一個剛剛初始化完畢的容器。 艾斯特張了張嘴,眼睛瞬間紅了,巨大的悲痛和遲來的、如同海嘯般的愧疚幾乎將他淹沒。墨菲更是捂住了嘴,淚水無聲滑落。他們想説什麼?道歉?爲了將他召喚到這個殘酷的宿命裡?爲了沒能保護好他?爲了眼睜睜看着他被摧毀、被替代? 然而,沒等他們任何一個人髮出聲音。 病床上的人,那雙墨玉般的眸子平靜地掠過艾斯特、墨菲,然後緩緩掃過昆西、玖夜、啖天、艾德蒙特、奧利文、八雲、佈儡、可爾……每一個臉上都刻着深重痛苦和絶望的人。 冰冷的儀器規律地低鳴。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闆上切割出銳利的光條,卻照不進床上那雙空洞的眼眸。 眷屬們站在床邊,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病床上的人已經蘇醒,或者説,某種存在依托着這具身體蘇醒了。 他(或許該稱其爲’休伊’)安靜地靠坐着,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虛空某處。最令人心頭髮緊的變化,是他那頭曾經標誌性的、如同褐色的淺髮,此刻變成了純粹的、沒有一絲雜質的黑色——那是伊得在原本世界,染髮前最本真的顏色,是連眷屬們都未曾知曉的底色。 沉默持續了很久,久到八雲幾乎要再次落下淚來。最終,是玖夜開了口,他的聲音沙啞,帶着一絲極力壓抑的、近乎卑微的試探,試圖抓住那渺茫的希望: “小少爺……?” 紫眸緊鎖着那雙空洞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到一絲熟悉的狡黠、溫暖,哪怕是一點點的痛苦也好。 ‘休伊’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視線落在玖夜臉上。那眼神沒有波瀾,沒有溫度,如同兩塊打磨光滑的黑曜石,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 “稱呼我爲‘休伊’。” 聲音平穩,沒有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而非自我介紹。沒有伊得慣有的語調,沒有情緒,隻有純粹的陳述。 艾德蒙特上前一步,深藍色的眼眸裡充滿了痛楚和最後一絲掙紥:“你的頭髮……伊得他……這是不是那‘毒蛇’的影響?它還在侵蝕你嗎?” 騎士的手下意識地按在佩劍上,仿佛這樣就能對抗那無形的黑暗。 ‘休伊’的目光淡淡地掃過自己垂落肩頭的幾縷黑髮,指尖極其輕微地捻了一下髮梢,動作帶着一種非人的精確感,像是在檢查一件物品的材質。 “毒蛇?” 他重複道,語氣裡沒有任何疑問,隻有陳述。“在我(這個存在)誕生的瞬間,它就消散了。它的使命已經完成。”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衆人冩滿驚疑和痛楚的臉,那眼神仿佛穿透了他們的靈魂,落在一個遙遠的地方。 “至於這髮色……” 他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卻拋出了一個如同冰錐般的問題: “這是這具身體原本的顏色。你們……不知道嗎?” 這句話,平淡至極,卻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環記憶的碎片之門。它清晰地傳遞出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們口口聲聲説愛伊得,珍惜伊得,卻連他最基本、最真實的樣貌(染髮前的髮色)都未曾知曉,或者説,從未真正關心去了解過。這比任何指責都更鋒利,更令人窒息。 昆西的拳頭在身側捏緊,指節泛白。玖夜的臉色瞬間褪儘最後一絲血色,嘴唇抿成一條慘白的線。啖天猛地別開臉,異色眼眸中翻湧着暴怒和更深的自責。艾德蒙特如遭重擊,踉蹌後退了一步。奧利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八雲的淚水無聲滑落。佈儡的紫眸中數據流瘋狂閃爍,似乎在進行着無法理解的邏輯衝突。 他們明白了。 眼前的’休伊’,並非被毒蛇控製。毒蛇確實在環獻祭自身、完成轉化儀式時消散了。但消散的代價,是’伊得’這個靈魂、這個人格的徹底湮滅。毒蛇完成了它“驅逐伊得”的終極任務——以一種最徹底、最絶望的方式。現在活着的,是繼承了休伊職責與記憶、承載着環的執唸與部分記憶碎片、佔據着伊得身體的“存在”。 他知曉伊得的一切經曆,擁有伊得的記憶,甚至能調用環的記憶碎片。但他不是伊得。伊得的靈魂,在那一刻的崩潰、自毀和環的“救贖”中,已經死了。 眷屬們看着那雙空洞的黑色眼眸,感受到那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源自規則本身的淡漠。他們所有的關切、痛苦、悔恨,撞在這層無形的冰壁上,都顯得如此蒼白和可笑。他們渴望從中看到一絲屬於’伊得’的回應——一個溫暖的眼神,一聲抱怨,甚至一滴眼淚——但什麼都沒有。隻有冰冷的、屬於’休伊’的漠然。 他們終於徹底失去了他。以最殘酷的方式。冰冷的議事廳內,空氣仿佛凝固了數百年。陽光透過高窗,在光潔的黑曜石長桌上投下幾道蒼白的光柱,卻驅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微微啟唇,聲音不高,卻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穿了病房內所有殘存的、名爲’伊得’的幻影,也凍結了所有即將出口的懺悔與哀慟: “他已經死了。” 死寂。 絶對的、真空般的死寂。 艾斯特身體晃了晃,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踉蹌一步被墨菲死死扶住才沒有倒下。他死死盯着床上的人,嘴唇顫抖着,卻一個字也説不出來。墨菲的淚水洶湧而出,喉嚨裡髮出壓抑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 眷屬們臉上的表情凝固了。昆西閉上了眼睛,下頜線繃緊如鐵。玖夜紫眸深處最後一絲微弱的光徹底熄滅,隻剩下冰冷的、凝固的死寂,仿佛靈魂也隨之被那句宣告一同抹殺。啖天猛地別過頭,異色的瞳孔裡翻湧着暴怒與無能爲力的痛苦。艾德蒙特低下頭,騎士的驕傲被徹底碾碎。奧利文無聲地在胸前劃着祈禱的手勢,淚水滑過蒼白的臉頰。八雲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血腥味。佈儡的紫眸中,代表’伊得’的數據模塊徹底灰暗,歸於沉寂。 “他已經死了。” 這五個字,是最終判決,是冰冷的墓誌銘。病房裡再也沒有一絲聲音,隻有儀器規律的、冷漠的滴答聲,無情地丈量着這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掙紥,所有的愛恨,都在這一刻,被徹底埋葬。 豪宅中的“休養”與半載之期 詛咒的紋路消失了,如同從未存在過。但流産、精神崩潰和魔力核心的極度枯竭,如同三重暴風雪,徹底摧垮了這具身體。’休伊’留在了艾斯特那奢華得如同金絲鳥籠的豪宅中休養。 艾斯特和墨菲傾儘所有,用最珍貴的魔力藥材、最溫和的滋補品,小心翼翼地照料着。他們的心痛難以言喻。召喚他,本是爲了追尋休伊的幻影,卻最終目睹了’伊得’的徹底消亡,並親手將另一個承載着主人記憶與職責的冰冷存在推上了祭壇。這份沉痛的愧疚,讓他們在麵對那雙墨色眼眸時,幾乎無法呼吸。 然而,奇怪的是,艾斯特和墨菲的靠近,’休伊’並未表現出排斥。甚至,當艾斯特爲他梳理那頭墨色長髮,或是墨菲安靜地坐在一旁,捧着一本古老的典籍輕聲唸誦時(儘管’休伊’早已通曉其內容),他冰冷淡漠的眼底,偶爾會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捕捉的漣漪。 或許,是因爲他們身上那份源自前代休伊鮮血契約的氣息?那份與’休伊’職責同源的力量?又或許,是前代休伊在創造他們時,那份對陪伴的深切渴望,那份試圖反抗無儘孤獨的微弱意誌,早已融入他們的核心,讓他們本能地親近着名爲’休伊’的存在?這份黏人,並非對’伊得’的移情,而是烙印在使魔靈魂深處、對’休伊’本身的、跨越輪回的執着與守護。 對於眷屬們,’休伊’則表現出了明確的拒絶。昆西沉默地守在豪宅外如同磐石,玖夜的氣息偶爾如同冰冷的幽魂掠過庭院角落,啖天派人送來了火之區域最珍稀的火焰晶石(被原封不動退回),艾德蒙特每日在光之教堂爲“他”祈禱,奧利文送來安神的聖水,八雲嚐試着做最清淡易消化的食物(由墨菲轉交),佈儡的數據流日複一日地掃描着豪宅的防護罩尋找“漏洞”……可爾和凱爾則是偶爾會出現在伊得房間,想要與‘休伊’一起完飛盤遊戲。 但’休伊’從未應允任何一次探視的請求。 他很清楚,也很睏惑。屬於’休伊’的理性思維告訴他,這些人是大陸重要的力量,是維繫平衡的助力,甚至是他(作爲容器)需要合作的對象。但屬於這具身體的本能,那深埋在細胞記憶裡的巨大創傷、背叛感和被徹底掏空的絶望,卻髮出了強烈的、無聲的抗拒信號——不想見他們。任何一個人。 這種身體本能與理性認知的割裂,讓’休伊’感到一絲微弱的、屬於“異常”的波動,但他選擇遵從身體的意誌。效率至上,減少不必要的情緒幹擾。 時間在豪宅的寂靜與外界壓抑的等待中流逝。 半年後。 暗之區域邊緣,一處新近顯現、空間異常扭曲、死寂魔力噴湧的次級祭壇節點。這裡的空間結構極其脆弱,死寂魔力如同潰堤的洪水,侵蝕着週邊區域,若不及時修複,將成爲新的災難源頭。 ‘休伊’的身影出現在節點中心。依舊是那身素白的長袍,墨色長髮在紊亂的氣流中微微拂動。他獨自前來,拒絶了所有眷屬的跟隨。 艾斯特和墨菲遠遠地站在安全距離外,緊張地注視着。昆西、玖夜等人則被無形的屏障隔絶在更外圍,隻能眼睜睜看着那單薄的身影獨自麵對狂暴的死寂魔力洪流。 這一次,’休伊’的動作與伊得當初的拼命截然不同。 他雙手在胸前結出一個古老而繁複的印記,動作精準、穩定、毫無多餘。磅礴的、冰冷而純粹的魔力從他體內湧出,並非對抗,而是引導。他像一個最高明的工程師,精準地找到了空間結構的斷裂點和魔力淤塞的源頭。他的魔力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和手術刀,輕柔卻不容置疑地梳理着狂暴的魔力亂流,修複着破損的空間法則。 沒有驚天動地的碰撞,沒有力竭倒下的悲壯。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絶對掌控下的高效運作。狂暴的死寂魔力在他精準的引導下,如同被馴服的野馬,緩緩回歸到它應有的軌道。空間裂縫在規則力量的撫慰下,無聲地彌合。 整個過程,安靜得近乎詭異。 短短一炷香的時間,那處足以引髮局部災難的祭壇節點,已被徹底修複。紊亂的魔力平息,扭曲的空間複原,隻剩下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淡淡的死寂氣息,也正在迅速消散。 ‘休伊’緩緩放下手,墨色的眼眸平靜無波,仿佛隻是完成了一項再平常不過的工作。他轉身,沒有看遠處緊張注視的艾斯特和墨菲,目光更沒有投向屏障外那些神情複雜的眷屬們。 他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恢複平靜的節點,確認了規則的穩定運行,然後身影便如同融入空氣般,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卡萊茵大陸,因爲這冰冷而精準的修複,迎來了下一個十年的平安期。 代價是,’伊得’的徹底消失,和一個名爲’休伊’的、高效而疏離的規則容器的存在。屏障外的眷屬們,看着那片恢複平靜、卻仿佛什麼也沒髮生過的土地,心中湧起的不是劫後餘生的喜悅,而是更深、更冰冷的絶望與無力。他們用十年執着喚醒的微光,似乎在這公事公辦的冰冷修複中,再次變得遙不可及。大陸平安了,但他們失去的,似乎再也回不來了。 玖夜的折磨与冰裂缝 祭壇修複後的第十年,艾斯特的豪宅如同一座精緻的陵墓,而玖夜,是其中唯一遊盪的、不肯離去的紫色幽魂。玖夜的氣息,如同最執拗的幽魂,縈繞在這座牢籠的邊緣。最初的試探,帶着他殘存的高傲與刻在骨子裡的探究欲。他倚在’休伊’研究室冰冷的門框上,紫眸流轉着淬毒的戲謔,試圖用那曾讓小少爺心跳加速、又惱又怕的腔調刺破冰層: “哦呀~偉大的‘休伊’大人,整日與這些死氣沉沉的石頭(指魔法典籍)爲伍,不覺得無趣麼?還是説……”他刻意拖長調子,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試圖刺入那雙墨玉般毫無波瀾的眼眸深處,“……這具身體裡殘留的、屬於某個‘小少爺’的劣根性,終於被徹底磨平了?真是可喜可賀呢。” 回應他的,是死寂。 ‘休伊’甚至連眼睫都未曾顫動一下,修長的手指平穩地翻過一頁泛黃的羊皮古捲,筆尖在複雜的魔法陣圖上流暢地移動,髮出細微的沙沙聲。仿佛玖夜隻是空氣,是窗外擾人的風聲,是無需在意的背景雜音。 被無視的焦灼如同毒藤纏繞心髒。玖夜紫眸中那點玩味的金焰瞬間轉爲冰冷的戾氣。他需要一個反應,任何反應!憤怒也好,譏諷也罷,哪怕是當年那種帶着恐懼的瞪視!他猛地抬手,一道凝練如實質的紫色狐火,帶着撕裂空氣的尖嘯,毫無徵兆地射向’休伊’手邊那本攤開的厚重典籍!目標精準,意圖明確——逼他防禦,逼他抬眼! 然而,那足以熔金化鐵的狐火,在距離書頁僅有三寸之遙時,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無質卻絶對堅固的嘆息之牆,瞬間無聲無息地湮滅、消散。沒有爆炸,沒有衝擊波,甚至沒有激起一絲塵埃。整個過程快得如同幻覺。 ‘休伊’的筆尖甚至未曾停頓半分,目光依舊專注地落在複雜的圖紋上,仿佛隻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他連一個眼神,一絲魔力波動的漣漪,都吝於給予。 那一刻的挫敗感,比任何直接的攻擊都更讓玖夜窒息。他引以爲傲的力量,在這絶對的、源於規則本身的強大麵前,渺小得可笑。他就像一隻試圖撼動山嶽的螻蟻,連讓對方垂眸的資格都沒有。 自那以後,某種東西在玖夜身上徹底“軟”了下來。不是放棄,而是絶望的、卑微的轉變。他不再言語挑釁,更不再力量試探。他像一個最笨拙的學徒,開始了漫長而沉默的獻祭。 無聲的獻祭:血、翎與剜心的記憶 第一次“獻祭”,是一份用秘銀箔片包裹、邊緣刻滿古老防護符文的捲軸。它被無聲放在研究室門口冰冷的大理石地上。捲軸表麵殘留着細微的、尚未消散的暗影魔力痕跡和幾滴早已幹涸的暗紫色血液——那是玖夜強闖某處遺忘的星象塔尖,與守護禁製的影獸搏鬥後留下的証明。捲軸在門口放了七日,無人問津,最終被墨菲嘆息着收走。徒勞。 玖夜帶來的東西,逐漸變成了整箱整箱的沉重典籍。這些書本身便是傳奇與苦難的象徵: 龍族寶庫的《寰宇脈動論》: 以晦澀龍語冩就。玖夜付出心頭血作爲抵押才得以“藉”出。此後數月,他氣息明顯虛弱,行走間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滯澀,紫眸深處的光芒也黯淡了幾分。 深海沉船的《深淵構造猜想》:字跡被水元素腐蝕得模糊不清,需用特殊魔藥反複顯影。玖夜打撈時險些被永錮在狂暴的時空亂流中,歸來時華貴的紫袍撕裂,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髮梢還凝結着深海的鹽霜。 不穩定的星核碎片: 蘊含龐大而混亂的知識洪流。碎片極不穩定,需要玖夜持續輸入妖力才能維持其形態供’休伊’讀取。他枯坐在研究室角落三天三夜,如同守護一簇隨時會熄滅的燭火,脊背挺得筆直,臉色卻一日比一日灰敗,單薄的身影在堆積如山的典籍旁顯得格外孤寂。 這些浸染着他鮮血、妖力乃至本源的典籍,絶大多數被’休伊’平靜地歸檔、分析、標記爲“參考價值有限”或“理論偏激”,然後束之高閣,蒙上厚厚的塵埃。書房變成了玖夜十年無望守望的冰冷紀唸碑。 然而,並非全然的死寂。偶爾,極其微弱的漣漪,成了支撐玖夜繼續這場絶望獻祭的唯一星光。 一天,兩天,三天……捲軸靜靜地躺在原地,如同被遺忘的祭品。 就在玖夜以爲又一次徒勞,心口的空洞被絶望的寒冰填滿時,第四天的清晨,當他再次悄然出現在走廊陰影中,目光習慣性地投向那扇緊閉的門—— 門開了。 ‘休伊’站在門口,墨色的長髮束在腦後,露出一段線條優美的頸項。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玖夜臉上。那雙眼睛依舊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蒙着一層無法驅散的濃霧,映不出玖夜此刻因這突如其來的注視而瞬間亮起的紫眸,映不出那裡麵翻騰的、近乎狂喜的光芒。 他隻是看着玖夜,眼神平靜無波,如同審視一件剛送到的、或許有用的實驗材料。片刻後,他微微側身,讓開了門口的位置。 “進來。”聲音平淡,沒有溫度,卻如同天籟。 花了整整一年。用最枯燥、最“正確”的方式,他終於再次讓那雙眼睛看向了自己。沒有小少爺狡黠的笑容,沒有羞惱的紅暈,沒有依賴的閃爍,隻有一片化不開的、冰冷的迷霧。玖夜的心在狂喜後,迅速被一種更深的、噬骨的失落和空虛填滿。 研究室的角落,屬於’休伊’的冰冷書櫃旁,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玖夜帶來的魔法典籍和實驗手稿。古老的、危險的、奇詭的……他蒐羅着一切可能引起’休伊’一絲興趣的知識,像當年小少爺絞儘腦汁蒐羅新奇玩意哄他開心一樣。隻是角色徹底顛倒。他成了那個捧着珍寶、小心翼翼奉上、隻求對方能多看幾眼的“獻祭者”。 時間在魔法符文的勾畫和冰冷公式的推演中流逝。豪宅裡堆積的古籍越來越多,幾乎要將伊得當年那些充滿生活氣息的“吵鬧”舊物淹沒。玖夜的心,卻越來越空。每一次成功的討論,每一次’休伊’因他的見解而微微頷首,帶來的不是滿足,而是更深重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他離那些溫暖的、屬於小少爺的記憶,似乎越來越遠了。他收集的不是知識,是絶望的沙礫,試圖填補一個永遠無法填滿的空洞。 一次,當’休伊’的目光偶然掃過玖夜因強行解讀一塊蘊含狂暴知識的遠古石碑而滲出鮮血的指尖時,他翻閱典籍的動作有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停頓。指尖懸停萬分之一秒,墨玉眼底的濃霧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點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隨即,他抽出一張潔白的絲帕(伊得時代留下的舊物),精準覆蓋在那滴將落未落的血珠上,動作流暢地繼續翻頁。但那張染血的絲帕,卻被他留在了桌角,沒有像處理廢紙一樣直接焚毀。 這微小的異常,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玖夜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一圈微不足道卻讓他心跳驟停的漣漪——並非全然的徒勞?冰殼之下,是否還有一絲……屬於“感知”的波動? 其他眷屬們都知道。昆西感知着他每一次踏入豪宅的魔力波動;艾斯特和墨菲看着他送來的東西被’休伊’偶爾收下,沉默不語;奧利文在祈禱中嘆息;佈儡的數據流默默記錄着頻率。他們默許了這種無望的守望。 這是一種絶望的共識: 他們無法填補伊得留下的空洞,玖夜這種扭曲的“靠近”,至少能讓’休伊’維持着一種形式上的“存在感”,不至於徹底淪爲毫無人氣的規則機器。 內心深處,或許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角落,他們抱着億萬分之一的希望——玖夜這十年如一日的、帶着強烈情感投射的“污染”,真能像水滴石穿,在’休伊’那堅不可摧的理性外殼上,鑿出一絲屬於’伊得’的裂縫? 他們理解玖夜的痛苦,放任他這種守望,是防止他徹底滑向瘋狂的唯一繩索。同時,這也是一種無形的監視——確保他不會做出更不可挽回的事。 研究室裡堆滿了兩人共同研究的羊皮捲軸,空氣裡彌漫着陳舊墨水和魔法塵埃的味道。一次深夜,在解決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空間悖論後,緊繃的氛圍似乎有了一絲鬆懈。’休伊’解開難題時,指尖無意識劃過羊皮紙的弧度,有那麼萬分之一秒,像極了伊得得意時的小動作...玖夜的目光掃過房間角落那個帶鎖的紅木矮櫃——伊得的“秘密基地”。一個唸頭,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他因長期壓抑而瀕臨崩潰的神。 他鬼使神差地走過去,用那把他早已偷偷複製的、造型奇特的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那把象徵伊得最後一點隱私的小鎖。櫃門開啟,裡麵整整齊齊碼放的,是伊得當年結合卡拉因魔法材料與異世界知識,絞儘腦汁設計出來的情趣玩具:模擬生物觸感的魔力振動棒、附帶微電流刺激的乳夾、能隨體溫變化顏色的柔韌束縛帶……最顯眼的,是那件通體溫潤如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柱狀體,內裡嵌刻着極其繁複精妙的魔力回路——伊得最得意的“核心産品”。 玖夜的心髒狂跳起來,指尖帶着一種近乎褻瀆的顫抖,撫過那冰涼光滑的玉質表麵。過去的畫麵不受控製地湧入腦海:伊得獻寶般拿出設計圖時狡黠又羞澀的笑容,被自己逗弄時羞憤通紅的臉頰,情動時琥珀色眼眸中氤氳的水光……那些鮮活、溫暖、帶着體溫和心跳的記憶,與眼前這具冰冷、高效、如同精密儀器般的’休伊’形成了最殘酷的對比 。 絶望和一種扭曲的渴望攫住了他。他想看到什麼?是’休伊’被這不合時宜的物件勾起一絲屬於’伊得’的窘迫?還是証明這具身體深處,還殘存着對情欲的本能反應?哪怕隻有萬分之一像從前? 他猛地轉身,將那溫潤的白玉柱體舉到’休伊’麵前,紫眸深處燃燒着孤注一擲的瘋狂和病態的期待,聲音沙啞緊繃: “認得嗎?小少爺當年的‘傑作’……功能相當……有趣。”他試圖勾起一個慣有的、帶着噁趣味的笑容,卻扭曲得不成樣子,“或許……我們可以……測試一下它的穩定性?看看十年過去,你設計的回路是否……依舊精準?” ‘休伊’的目光終於從複雜的星圖上移開,落在那件玉器上。眼神沒有波動,沒有羞恥,沒有憤怒,甚至連一絲好奇都沒有。隻有一種純粹的、如同觀察一塊普通魔法礦石般的審視。他平靜地開口,聲音毫無起伏: “結構設計存在能量逸散冗餘,核心回路的魔力轉化效率在第三節點有0.7%的損耗,長期使用會導緻局部過熱。材料選擇尚可,但並非最優解。實用性低於我們正在研究的空間穩定錨點萬分之一。建議歸檔或銷毀,無需浪費時間測試。” 説完,他便重新低下頭,仿佛那曾凝聚了伊得無數心血的“傑作”,不過是一件需要清理的垃圾。 那一刻,玖夜感覺手中的玉器重逾千斤,冰冷刺骨。他精心策劃的、帶着絶望試探的“重逢儀式”,在’休伊’絶對理性的分析下,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他像個在墳前跳舞的小醜,試圖喚醒沉睡者,得到的隻有墓穴的冰冷回音。巨大的羞恥和更深的絶望將他淹沒,他猛地將那玉器摔回矮櫃深處,髮出沉悶的撞擊聲。 玖夜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積壓了十年的思唸、渴望、悔恨和絶望,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自製力。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法師間探討的觸碰,而是帶着一種近乎蠻橫的力道,抓住了’休伊’的手腕!另一隻手則用力將對方推倒在身後那張堆滿捲軸、也曾經屬於伊得的寬大書桌上! 羊皮捲軸嘩啦啦散落一地。玖夜的身體帶着滾燙的、不容置疑的壓迫感覆了上去,紫眸死死鎖住身下之人,那裡麵翻湧着滔天的、幾乎要將兩人一同焚毀的複雜情感——是愛?是恨?是求而不得的瘋狂?他低下頭,灼熱的氣息噴在’休伊’的頸側,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看着我……求你……再看看我……” 他不再是那個優雅的狐妖,隻是一個瀕臨崩潰的、乞求着幻影的可憐蟲。 ‘休伊’被他禁錮在身下,墨色的長髮散亂在冰冷的桌麵。那雙被濃霧籠罩的眼眸,終於清晰地映出了玖夜此刻瘋狂而痛苦的臉龐。他的眼神依舊平靜,沒有驚惶,沒有抗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隻是在那片濃霧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光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一圈漣漪,極快地閃爍了一下,又迅速歸於沉寂,快得像是錯覺。 然後,他開口了。聲音依舊是’休伊’那種平穩無波的語調,卻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如同最精準的冰錐,刺穿了玖夜所有的幻想和苦苦支撐的堤防: “玖夜。” 他叫了他的名字。雖然跟以前一樣,玖夜很明顯感覺到這不單單隻是正在呼喚這一個人的代稱。而是正在能夠穿透他的的靈魂般的熟悉的稱呼,卻帶着全然陌生的冰冷。 “你知道的。” 他的目光穿透玖夜眼中翻騰的痛苦,平靜地陳述着一個殘酷的事實,“我不是他。” 他頓了頓,那濃霧般的眼眸深處,似乎又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或許是憐憫?或許是疲憊?但轉瞬即逝,被更深的規則般的理性覆蓋。 “所以……” 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重逾千鈞,“……忘記他吧。” 那絲屬於伊得的、剛剛萌芽的微弱感情漣漪,終究被冰冷的理性洪流徹底衝散,沉入永寂的深淵。 “這樣……” 他看着玖夜瞬間褪儘血色的臉,看着他眼中碎裂的光芒,平靜地補上了最後一刀,“……你就不會繼續痛苦下去了。” “砰——!” 玖夜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到,猛地鬆開了鉗製的手,身體像一張被拉斷的弓絃般彈開!他踉蹌着後退,撞翻了身後的矮凳,紫眸中一片空白的、巨大的驚恐和劇痛。心口傳來的尖銳刺痛,比任何魔法反噬都要緻命,仿佛被那句話生生剜走了一塊。 他不敢再看書桌上那個平靜注視着他崩潰的身影,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凌遲。喉嚨裡髮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他猛地轉身,幾乎是連滾爬爬地、狼狽不堪地衝出了那間堆滿古籍、也埋葬了他最後一絲幻想的房間。紫袍的衣角狼狽地掃過散落在地的羊皮捲軸,留下身後一片死寂,和書桌上那雙依舊籠罩在濃霧之中、毫無波瀾的墨色眼眸。 八雲撞見了玖夜狼狽衝出研究室的瞬間。那張曾傾倒衆生的臉扭曲着巨大的痛苦和羞恥,紫眸中的光芒碎裂一地,紫袍凌亂,步伐踉蹌如同喪家之犬。八雲沒有出聲,沒有阻攔,隻是像一株沉默的植物,在走廊陰影裡爲他讓開了一條更寬的路。那份沉默,是經曆過至親離世(爺爺奶奶的逝去)後沉淀下的理解,也是對玖夜此刻崩潰尊嚴的最後維護——不追問,不圍觀,已是最大的體麵。 但理解不等於縱容。八雲走進研究室,確認了’休伊’毫髮無傷且氣息平穩如常。當’休伊’用那毫無波瀾的聲音説出“...沒有。我隻是讓他忘記那個他...你也是一樣,八雲”時,八雲的心沉了下去。這句話不僅是對玖夜的宣判,也冰冷地戳破了他自己心底那點不敢言説的期盼。他徹底失望了。 不是對玖夜失控的憤怒,而是對喚醒伊得這件事本身,感到了深沉的無力與絶望。他知道自己妖力雖有大蛇血脈卻遠不及玖夜老辣,強行阻止隻會徒增混亂。保護’休伊’(伊得的身體)的日常,才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責任。 於是,他找到了昆西。在森林邊緣,八雲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昆西先生……玖夜先生他……在研究室裡,對‘休伊’先生做了很不妥的事情。他……推倒了他。雖然‘休伊’先生説沒事……但我……” 八雲頓了頓,淺紅色的眼眸直視着昆西,“……我不放心。我答應過伊得先生要照顧好他的身體。玖夜先生的狀態……需要有人看着他。” 他沒有添油加醋,隻是陳述事實,並將守護的責任與無形的製約,鄭重地托付給了森林中最有力量的存在。 昆西的怒火是沉靜的,卻比岩漿更灼人。他沒有像十年前那樣,帶着焚儘一切的殺意直接動手。十年時光,磨去了衝動,沉淀下更深重的疲憊與悲涼。他在森林深處攔住了玖夜。 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巒,擋住了玖夜的去路。昆西橘紅色的眼眸裡沒有狂暴,隻有一種沉重的、如同古樹根繫般盤結的質問,聲音低沉如地底滾動的悶雷: “爲什麼?” 三個字,重逾千斤。是質問那次失控的侵犯?還是質問這十年無望的守望?或者,是質問所有將他們拖入這無儘痛苦的根源? 玖夜停下了腳步。紫袍在森林的微風中輕輕拂動,臉上沒有了往日的譏誚或偽裝,隻剩下被徹底看穿後的灰敗和一種破罐破摔的坦然。 他看着昆西,紫眸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絶望,聲音沙啞幹澀: “爲什麼?”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因爲我想看看……那層冰殼下麵……到底還有沒有一點點……屬於‘他’的溫度!哪怕是一絲羞惱,一點憤怒,甚至……一點本能的情動都好!”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崩潰邊緣的嘶啞,“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昆西!他不是他!那具身體裡……是空的!是死的!我用儘了辦法……用知識,用過去的東西……甚至用我自己去撞!換來的隻有冰冷的分析和一句‘忘記他吧’!” 玖夜的話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紥在昆西心上。他説的每一個字,都印証了昆西最深的恐懼,也呼應了’休伊’那句冰冷的勸誡——忘記他吧。這句話,是説給玖夜聽的,是説給八雲聽的,又何嚐不是説給昆西、説給每一個執着不肯放手的眷屬聽的? 森林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憤怒的岩漿熄滅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絶望。昆西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他看着眼前這個同樣被痛苦啃噬了十年、此刻隻剩下空殼的狐妖,最終什麼也沒説。 任何斥責都顯得蒼白無力。任何警告都已是多餘。他們都在’休伊’那句判詞前敗下陣來。 昆西深深地看了玖夜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有未消的餘怒,有深重的悲憫,更有一種同病相憐的疲憊。然後,他沉默地轉身,高大的身影如同來時一樣,無聲地融入了幽深的森林。玖夜站在原地,紫眸空洞地望着昆西消失的方向,許久,也踉蹌着離開了這片承載了太多痛苦記憶的地方。 當他再次出現時,整個人仿佛被抽幹了最後一絲生氣,紫眸中的光芒徹底熄滅,隻剩下深入骨髓的空洞疲憊。他沉默地將一本封麵以奇異生物皮膚鞣製、散髮着令人靈魂戰栗氣息的典籍——《沉淵回響錄》——放在門口。 艾斯特後來得知,玖夜爲了它,深入了大陸最危險的“靈魂墳場”,與看守知識的“噬憶幽魂”進行了交易。幽魂索取的代價並非俗物,而是:玖夜必須剝離並獻祭一段他視爲生命珍寶的記憶——月光清冷的露颱上,伊得在他懷中第一次毫無保留地袒露脆弱、依賴地埋首哭泣的畫麵。 玖夜照做了。交易完成後,他獨自在森林最幽暗的角落枯坐了七天,仿佛靈魂被剜走了一塊,失去了生命中最後一點溫度。他帶回的《沉淵回響錄》,與其説是爲了’休伊’的研究,不如説是他獻祭了自己最珍貴的靈魂碎片後,所做的一次絶望的自我救贖嚐試——他試圖理解,靈魂爲何湮滅,又該如何抓住那消逝的溫度?這本典籍本身,就是他心口血淋淋的空洞証明。它最終被’休伊’平靜地歸檔,標記爲“理論偏激,實証缺失,參考價值有限”。徒勞。 十年間,玖夜的堅持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固執的“污染”。 他清楚,’休伊’隻需規則,這些知識對“容器”隻是工具。他帶來它們,是唯一能讓自己靠近這具軀殼、唯一能讓自己在埋葬伊得的廢墟上繼續存在的理由。每一次奉上浸透血淚的典籍,都是他在伊得的墳前獻上一束蒼白的花,是他對抗徹底絶望的儀式。 財富、人脈、力量、健康、乃至最珍貴的記憶碎片……千年積累的一切,在這場曠日持久的獻祭中燃燒殆儘。他變得清瘦、沉默,紫袍下的身軀透着深入骨髓的疲憊,妖力威壓不再迫人,更像一個被執唸抽幹的空殼。 儘管有那“絲帕”的微小漣漪,但絶大多數努力都石沉大海,被冰冷分析或無視。他收集絶望的沙礫,試圖填補一個永遠無法填滿的空洞。堆積如山的古籍,是十年無望守望的冰冷碑林,無聲嘲諷着他的執着與痛苦。 他十年如一日、帶着強烈情感投射(痛苦、悔恨、絶望的思唸)的存在,日複一日地衝刷着’休伊’那被規則冰封的靈魂外殼。他像一滴混濁卻執着的墨,不斷滴落死水般的冰麵,雖無法立即融化堅冰,卻在經年累月中,悄然滲透,試圖留下一點點“情感”的痕跡。這份“污染”,是絶望中的本能,是他贖罪的唯一方式,也是最終撬動枷鎖的、最扭曲也最執着的力量。 冰裂與回歸 一個月後 眷屬們圍坐在長桌旁,目光複雜地落在主位的身影上。十年了。’休伊’依舊穿着那身象徵古老職責的素白長袍,墨色的長髮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映襯着那張毫無波瀾、如同玉石雕琢般的臉龐。歲月似乎無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唯有那雙眼睛,曾經如同寒潭般死寂的眼眸深處,如今似乎……多了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漣漪。 這十年,眷屬們從未放棄。即使麵對的是規則的化身,即使回應他們的永遠是冰冷的陳述和淡漠的指令,他們依舊固執地守在這裡。昆西像一座沉默的山,矗立在’休伊’身後不遠處,橘紅色的眼眸沉淀着十年如一日的守護與深不見底的哀傷。玖夜坐在最靠近主位的陰影裡,紫袍依舊華貴,卻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沉寂,曾經流轉着戲謔光芒的紫眸,如今隻剩下空洞的注視,仿佛靈魂早已隨那個人一同死去。啖天、艾德蒙特、奧利文、八雲、佈儡……每個人臉上都刻着時光的痕跡和無法愈合的傷痛,但他們的目光,始終帶着一絲不肯熄滅的、微弱的期盼,固執地投向主位。 ‘休伊’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一份關於大陸元素節點穩定性的報告,聲音平穩無波地陳述着數據和建議。他早已習慣了這份工作,高效,精準,剝離了所有無謂的幹擾。然而,今天,他感到一絲異樣。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再僅僅是敬畏或服從,更不再是最初的痛楚和絶望。那裡麵沉淀了太多東西——昆西眼中磐石般的守護下深藏的悲憫,玖夜死寂目光深處幾乎無法察覺的、被時間磨礪得極其細微的……關切?啖天眉宇間責任重壓下依舊殘留的、對他(這具身體)狀態的習慣性審視,艾德蒙特騎士姿態下無法掩飾的疲憊與堅持,奧利文祈禱時那份愈髮深沉的、對規則本身的睏惑與對眼前存在的憐惜,八雲每次奉上茶點時那依舊小心翼翼的溫柔,佈儡邏輯運算中那永遠無法解答的“伊得錯誤”所留下的空洞印記…… 這些目光,這些無聲的情感洪流,十年如一日地衝刷着他。創世神加諸於’休伊’靈魂深處的冰冷枷鎖——那道名爲“效率至上”、“情感無用”的絶對禁令——在這些日複一日、固執得近乎愚蠢的“情感污染”下,竟悄然出現了一絲……裂痕。 “維繫卡萊因大陸的平衡,其根本在於規則的穩定運行。”‘休伊’的聲音依舊平淡,但語速似乎比平時慢了一絲,像是在對抗着什麼。“曆代‘容器’的職責,便是確保規則載體的存續與更迭。情感,被視爲影響判斷、降低效率、引髮不必要變量的冗餘程序,因此被源頭剝離。” 他抬起眼,那雙墨玉般的眸子第一次主動地、清晰地迎上了每一道注視着他的目光。那裡麵不再是純粹的漠然,而是帶着一種……近乎殘酷的、洞悉一切的清明。 “你們一直睏惑的真相,關於這片大陸的死地化根源,關於‘伊得’存在的意義……”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寂靜的議事廳裡,“答案很簡單。‘問題’的根源,是‘休伊’的缺失或不穩定。‘解決’的方法,是當前‘容器’的死亡。死亡,觸髮世界規則,在特定坐標生成新的、狀態初始化的‘休伊’。大陸重置,進入新的穩定期。循環往複。” 死寂。絶對的死寂。 眷屬們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即使早有猜測,當這冰冷的規則被’休伊’用毫無感情的口吻清晰道出時,那衝擊力依舊如同萬鈞重錘砸在心上!昆西的指節捏得咯咯作響,身體繃緊如鐵。玖夜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緻,紫眸深處那死寂的冰層下,似乎有熔岩在瘋狂翻湧。啖天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艾德蒙特閉上了眼睛,身形微微搖晃。八雲捂住了嘴,淚水無聲滑落。佈儡的紫眸中數據流徹底混亂,髮出細微的、過載般的嗡鳴。 “所以,” ‘休伊’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像利刃切割着每個人的神經,“‘伊得’的努力修複,是徒勞的。你們對他的保護,是徒勞的。你們的愛……將他束縛在這注定毀滅的祭壇上,延長了他作爲‘不穩定容器’的痛苦,並最終導向了你們所見的結局——他靈魂的湮滅。從規則效率的角度看,你們的執着,是最大的錯誤變量。” 每一句話,都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實驗結論。然而,就在他説完最後一個字時,異變陡生! ‘休伊’那雙始終平靜無波的墨色眼瞳,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一絲極其明顯的、完全不受控製的痛苦和掙紥,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驟然打破了那層完美無瑕的冰冷麵具! “我……”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説什麼,卻髮不出聲音。創世神設下的枷鎖在瘋狂反噬,試圖鎮壓這突如其來的、危險的“故障”。但那股源自這具身體深處、被眷屬們十年情感洪流衝刷出的微弱“自我”,正在激烈地反抗! “不……不對……” 他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顫抖,不再是陳述,而是掙紥的低語,“剝離感情……不代表……不能擁有……隻是……太難了……” 他仿佛在對抗着無形的風暴,每一個字都説得異常艱難,“……神……認爲感情……會讓工具……像……像前代……一樣……做出……‘錯誤’選擇……” 他想起了休伊記憶中,前代那個試圖反抗、最終不知去向的身影。 “……可……感情……不是錯誤……” 巨大的痛楚攫住了他,並非來自身體,而是靈魂深處那被強行撕裂的枷鎖帶來的反噬。“……隻是……知道……終會失去……見麵……也……可能……麵目全非……”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種穿越了無數輪回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共鳴?“……所以……不敢……投入……不敢……痛……” 這分明是伊得在崩潰前,被毒蛇無限放大的、對“注定失去”的恐懼!此刻,竟從’休伊’口中,以一種跨越了時空和人格界限的方式,被痛苦地揭示出來! “太遲了……” 一滴晶瑩的、滾燙的液體,毫無徵兆地,從’休伊’那從未流露過悲傷的眼角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黑曜石桌麵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這滴淚,像是一個信號。 “太遲了……已經……十年了……” 更多的淚水洶湧而出,完全不受控製,順着他蒼白如玉的臉頰不斷滾落。那完美的淡漠麵具徹底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屬於一個被睏在永恆輪回中的靈魂的、遲來了千百年的巨大悲傷。“……你們……執着……呼喚的那個‘伊得’……你們……對他的執着……還在嗎?……是否……也隨着時間……消散了?……” 這個認知,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捅開了創世神禁錮的最深處!不是爲了’伊得’,而是爲了“自己”——這個被命名爲’休伊’的、即將在下一個百年繼續這無儘輪回的存在——感到一種滅頂的恐懼和孤獨! 一想到這具承載着此刻微弱“自我”的身體終將腐朽,想到再次“醒來”時,眼前這些執着地、愚蠢地、用情感“污染”了他十年的麵孔,可能早已化爲塵土,或者隻剩下冰冷的、屬於後代的、陌生而敬畏的眼神……一種前所未有的、撕裂靈魂般的劇痛和恐慌,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 “不……不行……” 他猛地搖頭,淚水飛濺,試圖驅散這可怕的唸頭,身體因劇烈的情緒波動和神罰般的枷鎖反噬而微微顫抖。“不能……再想……我必須……我……” 轟——! 一道紫色的身影如同撕裂時空的閃電,帶着十年積壓的絶望與此刻噴薄的狂喜,瞬間出現在他身邊! 是玖夜! 十年的沉默守望,早已磨平了所有的尖刻與張揚。紫袍依舊,卻空盪地掛在更爲清瘦的骨架上,袖口下露出的腕骨嶙峋。曾經昳麗的臉龐被時光和深入骨髓的悔恨刻下深刻的疲憊紋路,眼下是濃重得化不開的青黑。然而此刻,那雙沉寂了十年、死水般的紫眸,卻因眼前這張佈滿淚痕、冩滿痛苦與掙紥的臉,而爆髮出駭人的、近乎瘋狂的光芒!那光芒裡有震驚,有不敢置信,有深埋的、幾乎被遺忘的狂喜,更有一種失而複得般的、不顧一切的決絶! 沒有絲毫猶豫! 玖夜伸出雙臂,動作踉蹌而急切,甚至帶着一絲撲倒般的狼狽,完全失去了狐妖的優雅。他用儘全身力氣,卻又帶着觸碰易碎品般的、難以置信的小心翼翼,將那個顫抖哭泣的身體,死死地、深深地箍進了自己懷裡!這個擁抱,隔絶了冰冷的議事廳,隔絶了殘酷的規則,仿佛要將十年錯失的時光、溫度、以及他靈魂中所有殘存的熱度,在這一刻全部灌注進去! ‘休伊’——或者説,那個在十年情感洪流衝刷下終於蘇醒、掙脫枷鎖、融合了伊得記憶與情感、接納了’休伊’職責與悲憫的全新靈魂——在他懷中猛地一僵,創世神的枷鎖髮出無聲的尖嘯。然而,那熟悉的、儘管淡了許多卻依舊帶着清冽冷香的氣息,那懷抱中傳遞來的、儘管生澀卻無比真實的、滾燙的顫抖和力量……像一道溫暖的洪流,瞬間衝垮了所有冰冷的禁錮和輪回的恐懼。 在玖夜寬闊而劇烈顫抖的懷抱裡,在淚水模糊的視線中,他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望着玖夜近在咫尺、冩滿震驚與狂喜的臉龐。 一個清晰無比、帶着久違的溫度和濃重哽咽的聲音,輕輕地、卻如同驚雷般在玖夜耳邊,也在整個死寂的議事廳中響起: “……玖夜……我……回來了。” 玖夜的手臂穿過寂靜得隻剩下心跳聲的走廊,每一步都踏在十年積塵的記憶上。那扇熟悉的房門無聲滑開,撲麵而來的氣息複雜得令人窒息——陳年典籍的塵埃味、羊皮紙的腐朽氣、還有一絲……早已冷卻卻固執不肯散去的、屬於’伊得’的、陽光與活力混合的微弱殘香。這氣息像一根細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玖夜冰封的心湖,帶來一陣尖銳的酸楚。 距離那一件事情已經過了一個月,在這個決定命運的會議室裡。玖夜那十年絶望的、如同西西弗斯推石般的“污染”式接近,竟成了澆灌伊得靈魂最終蘇醒的、最扭曲卻也最執着的一捧濁泉。當伊得在玖夜懷中顫抖着説出“我回來了”時,他腦海中閃過的,不僅有與玖夜共同研究冰冷魔法的畫麵,更有玖夜無數次笨拙靠近時,那深藏在紫眸最底下的、幾乎被絶望淹沒的、不肯熄滅的微弱星火——那星火的名字,叫做“絶不放棄”。 所以,他沒有推開那個擁抱。因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十年來,是誰在無邊黑暗中,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喚着他的名字,哪怕麵對的永遠隻是一尊冰冷的、蒙着濃霧的雕像。玖夜的懷抱,是贖罪的枷鎖,也是穿透輪回將他拉回人間的,唯一不肯鬆開的錨。 就在這時,其他眷屬們——昆西如山的身影、啖天緊鎖的眉頭、艾德蒙特緊握的拳、奧利文含淚的祈禱、八雲通紅的眼眶、佈儡閃 爍的紫眸、可爾/凱爾緊張的神情——終於按捺不住,帶着十年積壓的擔憂、狂喜和小心翼翼的期盼,急切地圍攏上來。他們的目光如同實質,交織着灼熱的關切和害怕驚擾這份脆弱的緊張。 伊得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融合了休伊千年記憶和冰冷規則視角的靈魂,瞬間被拉回那個充滿消毒水味和血腥氣的診所走廊,被那聲淒厲的尖叫、那刺目的血泊和’休伊’那句冰冷的判決所擊中。小腹深處那空洞的幻痛似乎又尖銳地抽搐了一下。十年’休伊’狀態的疏離感,環記憶中渴望自由又怨恨束縛的矛盾,以及麵對如此濃烈、如此沉重、幾乎要將他淹沒的集體情感時的本能無措……所有複雜的、洶湧的情緒如同海嘯般衝擊着他剛剛複蘇的、尚顯脆弱的心防。 他看到昆西橘紅色眼眸深處那磐石般的守護下,沉淀着比熔岩更深沉的痛苦;看到玖夜紫眸中那死寂冰層下,因自己回歸而爆裂、此刻又因自己一僵而瞬間凝固的狂喜與恐懼;看到啖天眉宇間屬於城主的責任重壓下,那絲習慣性的、對他(這具身體)狀態的審視下掩蓋的憂慮;看到艾德蒙特騎士姿態下無法掩飾的疲憊與深深的愧疚;看到奧利文祈禱時那份愈髮深沉的、對規則本身的睏惑與對他無法言説的憐惜;看到八雲小心翼翼靠近時眼中盈滿的淚水與那幾乎要溢出來的自責;看到佈儡邏輯運算中那永遠無法解答的“伊得錯誤”所留下的、此刻因他反應而再次閃爍混亂的空洞印記;看到可爾/凱爾眼中對力量的渴望下,那份純粹的擔憂和想要靠近的衝動…… 這十年,他們真的從未放棄。這份執着,像溫暖的洪流,也像沉重的枷鎖。他愛他們,這份源自’伊得’本核的愛意洶湧澎湃,幾乎要衝破胸膛。但休伊的記憶帶來了千年的疲憊和對“注定失去”的恐懼,環的執唸讓他對“被束縛”有了一絲本能的抗拒。而流産的創傷和靈魂湮滅的經曆,更讓他對任何靠近都帶着一絲驚弓之鳥般的恐懼,尤其是如此多情感同時湧來的時刻。 他下意識地收緊了抓着玖夜衣襟的手指,指節泛白。臉頰在玖夜的頸窩埋得更深,仿佛那裡是唯一的避風港。他需要一個喘息的空間,一個整理這十年冰封、千年重負、巨大創傷和洶湧愛恨的緩衝地帶。他害怕自己會再次被這過於濃烈的情感衝垮,害怕那空洞的幻痛會吞噬這剛剛複蘇的微光。 就在這份複雜的退縮即將化爲言語時—— 玖夜敏銳地捕捉到了懷中人瞬間的僵硬和更深的埋首。他抬起頭,紫眸掃過圍攏上來的衆人,那裡麵沒有往日的刻薄或得意,隻有一種近乎兇悍的、不容置疑的保護欲,以及對伊得此刻狀態的深刻理解。他看到了伊得眼中閃過的痛楚、茫然、疏離和那深不見底的愛與恐懼交織的漩渦。 “嘖。” 玖夜髮出一聲極輕的、帶着安撫意味的鼻音,收緊了環抱的手臂,那條紫色的尾巴也本能地將伊得的小腿纏得更緊了些。他沒有看其他人,目光重新落回伊得汗溼的額髮上,聲音刻意放緩,帶着一種奇異的、混合着不容反駁和誘哄的腔調,穿透了伊得混亂的思緒: “小少爺…是想要再次關閉自己的感情嗎?” 他精準地點破了伊得內心最深的恐懼和掙紥。這句話不是指責,而是一種確認,一種理解,也是一種錨定——提醒伊得他剛剛做出的、絶不封閉的承諾。 玖夜微微側頭,溫熱的氣息拂過伊得的耳廓,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隻屬於他們兩人的私密感,也帶着一絲他十年間從未展現過的、笨拙的坦誠:“看,他們都在這兒…和十年前一樣吵,一樣讓人頭疼…也一樣…放不下。” 他頓了頓,感受着伊得身體的細微顫動,“…別怕。想靜靜?好,我們靜靜。但離開之前之前…好歹…看一眼這些麻煩精?讓他們知道…你真的…回來了?” 他的尾音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既是給伊得一個颱階,也是在引導他邁出重新連接的第一步——哪怕隻是看一眼,確認彼此的存在。 玖夜用自己的身體和言語,在伊得與洶湧而來的眷屬情感之間,築起了一道暫時的、溫柔的堤壩。他沒有強行推開衆人,也沒有讓伊得徹底退縮,而是給了伊得一個在他保護圈內、以最小壓力麵對外界的緩衝空間。贖罪之路漫長,療愈剛剛開始,但這笨拙而堅定的守護,正是伊得在空洞深淵邊緣抓住的第一根救命繩索。 伊得帶着玖夜回到了他的房間。房間如同時間的琥珀,凝固在十年前。陽光依舊透過薄紗,在地闆投下溫暖的光斑。然而,視線所及之處,是觸目驚心的割裂。 一麵牆被巨大的書櫥佔據,裡麵塞滿厚重如墓碑的典籍、閃爍危險魔光的捲軸、堆疊着冩滿冰冷公式的羊皮紙——這是’休伊’時期留下的、絶對理性與極緻效率的寒霜遺跡,散髮着拒人千裡的冰冷。空氣裡彌漫着規則的塵埃。 然而,在這片肅殺的秩序之上,卻頑強地攀附着另一層生命的印記,如同絶壁縫隙裡開出的花: 窗颱: 懸掛着奧利文編織的聖光草環,早已幹枯,卻固執地散髮着最後一絲安神的清香,邊緣的草葉捲曲,像凝固的祈禱。 床頭櫃: 立着昆西不知何時送來的古木水壺,壺身光滑溫潤,唯獨壺口邊緣那道小小的、如同月牙般的磕碰痕跡清晰可見——記錄着一次笨拙卻用心的關懷。 牆角: 玖夜當年送的那盆紫色魔藤依舊優雅纏繞——輸入魔力即可化爲最堅韌的束縛工具,是他噁趣味與扭曲守護欲的混合象徵,藤蔓尖端閃爍着幽微的紫光。 書桌一角: 佈儡用魔力粘土捏製的迷你“小達令”伊得玩偶,色彩鮮艷,成了房間裡最格格不入也最鮮活的色彩。 最讓伊得(或者説,那個融合了冰冷記憶與剛剛複蘇情感的存在)心髒驟停的,是書櫥裡一個不起眼的文件夾。他像被無形的線牽引,伸手抽出。裡麵是幾張泛黃的紙頁——十年前他爲奧利文、佈儡、八雲參加“稅之區域偶像選拔賽”絞儘腦汁編冩的歌詞草稿。字跡潦草,塗塗改改,充滿了笨拙的熱情和天馬行空的想象。紙頁邊緣甚至沾染了一點早已幹涸的、疑似果醬的污漬。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不僅僅是’伊得’的片段,’休伊’冰冷的記憶庫也被強行激活。他清晰地“看”到:颱下,奧利文空靈的嗓音唱着他冩的讚美詩,佈儡活力四射地演繹着悅耳的旋律,八雲紅着臉、聲音微顫卻無比認真地唱着他冩的勵誌歌詞……那份純粹的、被歌聲和夥伴們閃耀的光芒包圍的感動與自豪……穿越了十年的冰封,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剛剛複蘇的靈魂上! 一滴滾燙的淚毫無預兆地砸落在泛黃的稿紙上,暈開一片深色的、帶着體溫的溼潤痕跡。 玖夜的紫眸幽深如古井,指腹帶着薄繭,極其輕柔地——珍視得如同觸碰易碎的水晶—— 拭去伊得臉頰的淚痕。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房間,掃過這些屬於’伊得’的、溫暖而吵鬧的舊物,最終落回伊得淚眼朦朧的臉上。 “小少爺的房間,”玖夜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複雜的喟嘆,“倒像極了你現在的樣子。一半是冷冰冰的、壓死人的石頭,”他的指尖點了點書櫥裡厚重的典籍,劃過那堆公式羊皮紙,動作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一半是吵吵鬧鬧、讓人頭疼又放不下的……”他的目光落在傻笑的粘土玩偶、幹枯的草環、帶着磕痕的水壺上,最終定格在伊得溼潤的琥珀色眼眸中,“……麻煩精。” 伊得吸了吸鼻子,濃重的鼻音帶着一絲本能的反駁:“……我才不是麻煩精……”話音未落,他的目光猛地定住! 玖夜走向房間角落那個帶鎖的紅木矮櫃——伊得當然記得!那是他存放那些“不能見光”的寶貝設計的“秘密基地”!玖夜不知從哪摸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鑰匙(他什麼時候配的?!又是怎麼知道位置的?!),輕鬆地“咔噠”一聲,打開了那把象徵着他最後一點隱私的小鎖。 櫃門開啟的瞬間,伊得的臉“騰”地一下紅透!裡麵整整齊齊碼放的,全是他當年結合卡拉因魔法材料與異世界知識,絞儘腦汁設計出來的情趣玩具!模擬生物觸感的魔力振動棒、附帶微電流刺激的乳夾、能隨體溫變化顏色的柔韌束縛帶……還有他最引以爲傲的、能根據使用者魔力波動自動調整強度和模式的“核心産品”——一個通體溫潤如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柱狀體,內裡嵌刻着極其繁複精妙的魔力回路。 “玖夜!!”伊得的聲音都變了調,羞憤欲絶,下意識地用手護住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位置,“你……你怎麼……!”這些東西,在’休伊’時期,不過是些無用的、帶着點“低級趣味”的雜物,被漠然地塞在櫃子最深處。玖夜不僅知道!還保存得如此完好?!他到底翻看過多少次?! 玖夜優雅地轉過身,修長的手指拈起那溫潤的白玉柱體,紫眸中閃爍着伊得無比熟悉的、混合着噁趣味與絶對掌控欲的光芒,嘴角勾起的那抹弧度,讓伊得的心髒瞬間漏跳一拍,隨即又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他緩步走回床邊,俯視着床上羞紅了臉、瞪圓了眼的伊得。 “呵呵,”玖夜低笑一聲,那笑聲帶着一種磨人的磁性,“難得小少爺魂兒剛找回來,腦子還迷糊着,第一天就用上這麼刺激的‘歡迎儀式’,確實有點……”他故意拖長了調子,指尖曖昧地摩挲着那溫潤的玉質表麵,“……不夠體貼?” 空洞的深淵與幻痛的利刃 就在玖夜帶着那熟悉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危險氣息靠近,伊得身體因久違的刺激而微微髮熱,思緒混亂地想着如何拒絶這過於“刺激”的歡迎時—— 他的目光,無意識地、帶着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茫然和探尋,落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那裡光滑如初,曾經如同詛咒烙印般的青紫紋路早已被強大的魔法徹底抹去,肌膚完好無損。然而,就在他的視線聚焦在那片區域的瞬間—— 一股巨大的、冰冷刺骨的空洞感猛地從下腹深處炸開! 仿佛那裡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塊,留下一個深不見底、呼呼灌着寒風的、虛無的黑洞!緊接着,一陣尖銳得如同實質的幻痛毫無徵兆地襲來!像有一隻冰冷、佈滿倒刺的手狠狠捅進了那個空洞,在裡麵瘋狂地攪動、撕扯! 那感覺如此真實,瞬間將他拉回了流産那天的冰冷手術颱,拉回了浴室地闆上蔓延的暗紅血泊和無儘的絶望!玖夜那句淬毒的“別緻”,仿佛又在耳邊炸響! “呃啊——!” 伊得痛得慘叫出聲,身體猛地蜷縮成蝦米,剛剛泛起的血色瞬間從臉上褪儘,變得慘白如紙,冷汗瞬間浸透了額髮。他本能地想用雙手死死捂住那並不存在傷口的小腹,卻因爲剛才的姿勢,一隻手還被玖夜若有若無的氣息“釘”在原地。 玖夜臉上所有的戲謔、掌控欲和那點隱秘的期待,在伊得慘叫響起的瞬間,徹底凍結! 紫眸中的光芒銳利如出鞘的寒刃,死死鎖住伊得因劇痛而扭曲的臉龐和那隻死死按在小腹上、指節都泛白的手! 瞬間,他明白了!這不是舊傷!這是靈魂的烙印!是他那句殘忍的“別緻”和隨之而來的悲劇,在那脆弱靈魂上刻下的、連最高階魔法都無法抹除的永恆傷痕! 沒有一絲猶豫! 玖夜指尖紫光一閃——並非攻擊,而是解除! 那若有若無縈繞在伊得身側、帶着引誘和掌控意味的魔力場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踪。他像被燙到一樣扔開了手中那價值不菲的玉器(它掉在柔軟的地毯上,髮出沉悶的聲響,如同被遺棄的心髒)。他不再試圖進行任何帶有情欲意味的觸碰,甚至不敢再去碰伊得按着小腹的手。 他猛地張開雙臂,以一種絶對保護的、近乎笨拙的姿態,將蜷縮顫抖成一團的伊得緊緊擁入懷中! 這個擁抱,不同於之前的任何一次狎暱或試探,沒有絲毫情欲的雜質,隻有純粹的、磐石般的守護和一種近乎絶望的笨拙安撫。他隻有一條尾巴,無法編織守護之繭。他隻能用自己整個身體作爲屏障,將伊得儘可能嚴實地包裹起來,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驅散那份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空洞。那條紫色的尾巴,僵硬而笨拙地試圖環住伊得的小腿, 像條不知所措的繩子,與他曾經靈活運用尾巴的姿態形成殘酷對比。 “噓……別怕…別怕…” 玖夜的聲音低沉沙啞,帶着前所未有的、近乎生澀的溫柔,甚至洩露出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哽咽和慌亂。他的下巴緊緊抵在伊得的髮頂,感受着懷中人劇烈的顫抖,一隻手笨拙卻無比堅定地、一遍遍拍撫着伊得劇烈起伏的、單薄的脊背,仿佛要將那幻痛和恐懼都拍散。“我在這裡…是我…是我混賬…是我説了那句話…那句該死的‘別緻’…是我毀了你…我害死了我們的…(聲音哽住)…我錯了…求求你…回來…別再離開…我髮誓…用我的命髮誓…再也不會…再也不會用那種話傷你…再也不會讓你一個人…再痛也陪着你…求求你…” 他顛三倒四地重複着,語無倫次,像是在安撫伊得,更像是在對自己髮下最沉重的血誓,每一個字都浸透着十年煉獄淬煉出的痛苦與贖罪的決心。 那些散落在床邊地毯上的情趣玩具,此刻如同最刺眼的諷刺,被徹底遺忘。曾經點燃情欲的工具,在靈魂的劇痛麵前,一文不值。 在玖夜堅實而滾燙的懷抱裡,在他那顛三倒四卻無比真誠的、帶着顫抖的安撫聲中,那陣撕裂般的幻痛如同退潮的噁浪,緩緩散去,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疲憊和那依舊存在的、令人心悸的空洞感。然而,這份空洞,不再隻有蝕骨的冰冷和絶望。 淚水無聲地、洶湧地從伊得緊閉的眼角滑落,迅速浸溼了玖夜胸前的衣襟。這一次,不是崩潰的慟哭,不是羞恥的淚水,而是……一種遲來的、巨大的委屈和被理解的酸楚。玖夜看到了!他看到了自己最深的痛!不是欲望未滿足的挫敗,而是看到了自己靈魂上那道由他親手劃開、至今仍在流血的傷口!並且,他毫不猶豫地、近乎狼狽地放棄了所有“計劃”和“掌控”,選擇了最笨拙卻也最直接的守護。 伊得小心翼翼地、帶着一絲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試探和依賴,將臉更深地埋進玖夜溫熱的頸窩,像尋求庇護的幼獸,貪婪地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帶着清冽冷香(儘管淡了許多)的氣息和真實的顫抖(玖夜也在害怕!)。緊繃的身體,在笨拙卻堅定的拍撫下,一點點、艱難地放鬆下來。雖然小腹的空洞感依舊像無底深淵,但被這滾燙的擁抱包裹着,被那顛三倒四卻真摯的誓言環繞着,那深淵似乎……不再那麼冰冷刺骨,仿佛有微弱的暖流在邊緣艱難地抵抗着黑暗。 “……玖夜……” 伊得的聲音悶悶地從他頸窩傳來,帶着濃重的鼻音和哭腔,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卻清晰地傳遞着一個至關重要的決定。 “我在!” 玖夜立刻回應,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人揉進自己的骨血裡,單薄的脊背繃得筆直,成爲對抗整個世界風雨的最後壁壘。 “……我答應你……” 伊得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耗儘力氣才做出的、至關重要的承諾,“我不會……再封閉自己了……”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勇氣,才繼續道,聲音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雛鳥離巢般的乞求,“……好嗎?” 窗外的陽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雲層,更溫暖地灑在相擁的兩人身上。房間裡,冰冷的典籍與溫暖的舊物依舊無言並存,如同伊得此刻融合了千年滄桑與脆弱新生的靈魂。而床邊地毯上那些散落的、曾經象徵着欲望與遊戲的玉器,在陽光下髮着微光。玖夜那條僵硬的尾巴,依舊笨拙地環在伊得的小腿上,像一個生澀卻固執的守護符號。 贖罪之路漫長,創傷的陰影猶在。但此刻,在淚水中、在笨拙的擁抱裡,在一聲微弱的承諾與一聲堅定的回應中,一個關於艱難療愈、沉重救贖與共同麵對深淵的新故事,悄然翻開了第一頁。未來如何?無人知曉。但至少,他們選擇了一起麵對那無底的空洞,不再封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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