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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河畔的灰白芒草因從未有人打理而肆意蔓生，高度超過成人腰際，清風徐拂，搖曳的芒草宛如碎白浪濤拍打著河岸，發出如同河中精靈低語似的沙沙聲響。

驀地，一抹人影出現在無人氣的岸邊。

穿著白衣緋袴、紮著低雙辮的女孩自林間步出，緩緩接近幾乎與自己齊高的草群。女孩莫約十歲，端正的五官蘊著一絲孩童特有的淘氣，琥珀色的眼眸閃耀著靈動與純淨的光芒。她獨自來到空無一人的河畔，四下張望了一番，確認沒有一絲人跡後，微微拉起幾乎曳地的褲腳，小心翼翼地穿過芒草叢。

最後抵達之處是位於河畔的酢漿草堆。

望見那大片鮮綠，女孩雙眼一亮，加快腳步奔了上前。她蹲下身，認真地在其中翻找著，面容盈滿專注，甚至連有另道腳步聲穿過芒草堆都未注意到，將所有的注意力聚集到面前草垛中，仔細地分辨每一株草葉，深怕漏看了任何一棵而錯過自己所尋找的東西。

然而在她花了許多時間將那一片酢漿草看了遍後，卻沒有自己想找尋的目標物，忍不住歎出一口氣。收回心神的她這才發現雙腿因為蹲得太久而發麻，甚至傳來如同針尖戳刺的刺痛感，在試圖站起卻差點跌倒在地後，想著反正四下無人，於是乾脆地坐在地面，伸直雙腿讓血液流通。

這時卻從身後傳來一聲像是目睹了什麼有趣事物的悶笑。

意外的聲音讓她微微一怔，因為雙腿仍不能動彈，她只好奮力扭動上半身，轉過身查看後方來人。因為聲音聽起來是幼童，她本以為是住在附近的普通孩子，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奇特的色彩。

身後的男孩從頭髮、肌膚乃至身上的和服都是一片宛如被霜雪所染的純白，乍看之下猶如將凜冬素裹於身，又似悄然自冬季拖尾中溜出的雪之精靈，一雙不似常人的眼瞳如同將天穹截片後鎖於其中，再擷取星辰置入其內，有股令人難以直視的異樣美感。

女孩先是被那奇異的色彩組合所吸引，而後才注意到對方端正的容貌。十歲的孩子對於美醜已有了基本的判斷能力與概念，那的確是一張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的臉，也為女孩那因為方才隱含取笑意味的笑聲而成為負數的好感度加回了些許。

然而這好不容易加上的分數立刻被男孩接下來的行動加倍扣了回來。

「你在做什麼？」從那櫻色唇瓣中吐出的語句不帶任何敬語，用上的甚至是相當無禮的命令句型。聞言，女孩秀氣的眉向中間蹙起成堆，同時面色一板，將秀麗的小臉板成了十分老成嚴肅的表情

「你應該用敬語。」她一本正經地說道。「你看起來比我小，所以和我說話應該要用敬語才對。」

在家中對不聽話的親戚弟妹說教時，每當她擺出這副姿態，那些比她年紀小的孩子們便會乖巧地排排坐在她面前，噤若寒蟬地聽她教訓。所以面對眼前這比她小上許多的男孩，她很自然地便流露出「姐姐」的模樣，卻沒想到得到的卻是意料之外的反應。

只見男孩先是一愣，接著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緩步上前到她跟前，姿態優雅地蹲下身，以略微俯瞰的角度注視著她，在望著那雙即使和他四目相交也沒有移開的眼瞳好一會後，唇瓣微掀，吐出一句輕嘲：

「才──不要。你看起來就比我弱，憑什麼要我對你用敬語？」

這令人難以置信是出自一名幼童口中的傲慢話語讓女孩先是一愣，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但在確認男孩臉上的表情是實實在在的嘲諷之後，怒火頓時油然而生。

「你……你這個人怎麼那麼不禮貌！」從來沒有面對過這種狀況，讓家教良好的她一時詞窮，雖然生氣，但也只擠得出這樣聽上去沒有太多攻擊性的語彙。

聽到她這種蒼白的反擊，男孩噗嗤一笑，面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謔意。他的表情讓女孩胸腔中怒意更熾，但苦思許久仍找不到足以給予嚴厲回擊的話語，正巧這時候她腿上的最後一絲麻意與疼痛褪去，她迅速躍起身，氣惱地瞪了對方一眼後，不再有多餘言語，轉身逕行離去。

然而男孩卻踏著悠哉的步伐追了上來，彷彿完全沒有察覺她周身濃烈的排斥氣息，甚至還得寸進尺地扯了扯她垂落於肩的馬尾辮。

「喂，剛剛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你在做什麼？還有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不言不語，只是加快了腳步努力和對方拉開距離。

好不容易拉大的距離卻在幾秒後又被輕易地拉近，明明有年歲上的差距，但輕鬆跟上她的男孩的臉上依然未見疲意，甚至露出一抹像是在逗貓弄狗般的有趣神情。

最後反倒是一直拚命加快速度的女孩首先氣喘吁吁，喘著氣的她恨恨地瞪了氣息沒有絲毫紊亂的男孩一眼，終究還是只能放棄甩開對方這一念頭。

男孩望著她因為惱怒而微微鼓起的臉頰，眼底浮現因為興趣被挑起的光芒，唇畔笑意也微微加深。「吶，你叫什麼名字？」

「問別人名字前，先自報姓名是基本的禮貌吧？」大概猜到如果自己不回應，對方是不會就這麼罷休的，女孩下撇嘴角，面色不豫地應了這句。

她本以為這樣可以讓對方打消追問的念頭，卻沒想到男孩在沉默了幾秒後，突然一個箭步擋在她面前，讓她因為突如其來的障礙物而被迫停下。怒視眼前的漂亮臉龐，她正欲開口要對方別擋路，卻見男孩勾起唇角露出燦爛笑意，接著啟唇道：

「我是『悟』。現在你知道我的名字了，所以該換你自我介紹了吧？最有禮貌的大姊姊？」

「……」沒想到他居然會用上這荏，女孩頓時語塞。雖說她當然可以裝作沒聽到地掉頭離去，然而不說能不能甩開對方，要對方先自報姓名的是自己，就算只說了名，也確實是表明了身份，如果自己繼續不發一語的確於禮不合……

在腦內糾結了片刻，最後她還是敗於禮教之下，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

「……我是『歌姬』。」

「歌姬。」男孩將這個名字在口中輕輕地咀嚼了次，接著抿唇笑開。總覺得他笑得別有深意，但女孩看不出他笑容中想表達的真正意思，也不打算多費心思在對方身上，很乾脆地繞過他繼續前行。

男孩沒有意外地又立刻跟上來。

「所以歌姬，你剛剛在做什麼？」

「……在那之前你先加敬語！」

「那你先說你剛才在做什麼？」

「我拒絕！你先加敬語！」

初次見面就鬥嘴鬥得猶如認識數年冤家的兩名孩童漸漸遠離河邊，在兩人的身影終於消失在幾乎與他們同高的芒草叢時，一粒嬰兒拳頭大漆黑的光球驟然自水中浮起，在河面上漂浮了好一會後，最終追著兩人的方向離去。

1、

「初次見面，五條同學。」

「……哼嗯，不過就是個二級，居然擺出前輩的樣子呀？」

──庵歌姬永遠記得，這是與五條悟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這種對話導致她對五條悟的第一印象非常差，也奠定了兩人自此之後一見面就會鬥嘴鬥個沒完沒了的全自動模式。

例如現在。

「喂～弱姬～」熟悉又惹人厭的嗓音從後頭傳來，讓本來正從輔助監督那聽取情報的少女眼角一抽，額際跟著暴起扭曲的青筋，原本溫和的臉色也在瞬間蒙上一層黑灰，牙根發出了彷彿有什麼拴緊的「嘎吱」聲響。

對面的輔助監督當然也看到她遽然大變的神情及從遠處走來的人，乍見那令所有輔助監督聞之色變的身影，他小心翼翼地收起臉上的笑容，戰戰兢兢地以眼神對對面的少女發出詢問。

「沒事，只不過是路上隨處可聞的噪音，裝作沒聽到就好了。」她用毫無起伏的聲音平板地回應了輔助監督的疑問。然而縱使她這麼說，輔助監督卻很難徹底無視那越見接近的呼喚聲及人影。

尤其越是接近，他就越覺得對方臉上的微笑似乎是針對他而來。明明是一張笑著的臉，組合起來的表情卻比索命夜叉還要驚人，要不是深知自己的能耐，他都要產生自己不知何時爆發出潛力滅了五條一家，現在五條悟要來索命了的錯覺。

頎長的少年身影很快地來到直到最後一刻都努力裝聾作啞的少女身後。以女性而言，庵歌姬的身形已稱得上高䠷，蹬上那雙中跟靴，甚至已然超越一部分男性，然而與少年相比卻硬生生地矮上一大截，少年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手臂擺放在她頭頂，身子微微前傾，像趴在靠墊上似地將頭顱靠了上去。

蒼色眼瞳自墨鏡上方挑著望出去，那略帶冷意的目光在與少女靠得太近的輔助監督身上打轉了一圈，裡頭釋放出的警告之意讓青年渾身一震後不自覺地退了一大步。見他如此有自知之明地退開，少年才滿意地收起面上懾人的寒霜，目光下落望著梳得一絲不苟的髮，以輕佻的口吻開口說道：「你在幹嘛啊弱姬～」

被迫充當靠墊的黑髮少女聞言，臉色變換成和髮色相同的色彩，臉上努力擺出的冷漠與無視也在此刻徹底破功。

「離我遠一點，大笨蛋！」原本和輔助監督說話時十分柔和的聲音變得尖銳且極具攻擊性，少女一個扭身和身後之人拉出大段距離，接著回過身來怒視著那張調笑意味氣息濃厚的臉孔，恫嚇似地空揮了拳頭。

然而少年望著她的目光與神情就像在看著即使齜牙咧嘴也毫無威脅性可言的吉娃娃，充滿了濃厚的逗弄與調戲，但在庵歌姬抬起拳頭時，輔助監督總覺得自己看到少年面上一閃而逝的愛憐──他想也許是頭頂的陽光太過強烈，讓他一瞬間產生老眼昏花的錯覺。

否則怎麼會在那名混世魔王的臉上看到這種嚇人的情緒反應。

從那斜掛於唇的吊兒郎當笑容看來，少女也知道自己的回應對對方完全不造成任何有效的威嚇，面上登時劃過一絲不服氣，而後像是想到現場還有其他人在場似地，又不自然地收回臉上的憤慨，努力讓語氣回歸平靜地開口問道：「真是的，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啊？」

「因為看到了很弱的咒力反應出現，想著應該是歌姬，反正剛好很閒，就過來看看了～」少年以輕快的口吻作出令人生氣的回答。雖然已經對他的揶揄有了心理準備，但實際上聽到果然還是令庵歌姬難以克制地感到憤怒。

不過考慮到現在仍有其他人在場，她只能勉強按捺下想要咆哮的衝動，用聽起來像是從牙縫中擠出的聲音回應道：「專程跑一趟還真是辛苦你了，既然確認完你就可以走了吧？我這邊還有很多工作要處理，沒空應付例如灰塵遮眼這種小事，所以麻煩你自行從我眼前消失喔。」

這翻譯起來的言下之意大概等同於「立刻馬上給我滾你這混蛋」的、逐客令意味十足的話語，對五條悟而言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作用，相反地還讓他露出被逗樂了的表情。只見他輕啟薄唇，以聽上去相當愉悅的嗓音果斷地吐出兩個字：「不要。」

「……哈？」太過果決地被拒絕，令庵歌姬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她愣了好半晌，才後知後覺地意會到他說了什麼，表情頓時扭曲。

「我、說、你、啊……」她深吸了口氣，正打算發出怒吼，卻見少年勾下墨鏡，視線越過她，輕描淡寫地掃向完全把自己當作背景人牆的輔助監督，接著大步上前，與她擦身而過，來到不發一語的青年面前，對其露出了燦爛的微笑。

「喂，你這傢伙，是來交任務給歌姬的吧？」

「喂五條，你做什麼啦！」

用自己的身軀擋住想要上前阻止對話的少女，五條悟一邊左搖右晃地阻礙對方的去路，一邊繼續對聽了他的話後點頭的輔助監督問道：「肯定不是什麼困難度高的任務吧？話說地點在哪裡？」

「跟你有什麼關係啊！」

輔助監督看了看近在眼前笑容燦爛得異常的少年，又瞄了眼被那高大身影完全遮擋在後、只偶爾露出一截想要拍打卻因為術式緣故而碰觸不到對方身軀的臂膀的少女，在心中和庵歌姬由衷地致上歉意後，用不容自己後悔的語速迅速報上任 務地點。

對於他的識相，五條悟相當滿意，掛回墨鏡遮掩住那雙壓迫性十足的六眼，他腳跟一轉旋過身，臉上掛著得意的微笑望著表情忿忿的少女，用作下了決定且不容反駁的語氣說道：「那──麼，我也要去。 」

「哈？」出乎意料的話語讓庵歌姬發出錯愕的單音，她怔了好一會後才理解眼前的狀況，頓時一板臉色，表露出毫不猶豫的拒絕。「才不要，我出任務為什麼要讓你跟著啊。」

「因為我很無聊啊！」少年的聲音裡有著令人傻眼的理所當然，他向前幾步，傾身靠近少女肅然的面孔，咧開唇對她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反正我很閒，去看看歌姬你怎麼祓除咒靈的，順便嘲笑你。啊對了對了，任務地點附近我記得有間不錯的咖啡廳，裡頭的甜點很好吃，出完任務就順道過去看看吧。」

他這麼理所當然自說自話的模樣讓庵歌姬徹底傻眼並且無言以對，愣愣地瞪著他好一會後，才猛然意識到自己不該就這麼被他牽著鼻子走。她頓時柳眉倒豎，顯露出她自認為的凶相，雙手環胸冷聲道：「我拒絕。話說為什麼只有你在這？硝子和夏油呢？」

因為一開始被五條悟鬧了頓，以至於庵歌姬沒有注意到三人組並沒有完全到齊，直到此刻才發現似乎少了什麼，探頭往對方身後張望了番，卻沒有看到理應一同行動的另外兩人身影。

「硝子和傑出任務了。居然把GLG丟下，真是超過份的對吧～」像是在等待她這個問題似地，她話音方落，五條悟立刻接上回答，說話之時還微微噘起嘴唇，表情中帶著明顯的不滿。

聞言，庵歌姬從鼻間噴出一聲冷笑，面色更是流露譏諷的笑意：「他們對你終於忍無可忍了嗎？」

「說夢話的話，時間還太早了喔，歌姬。」

對於她的譏諷，五條悟十分從容不迫地做出應答，末了還不以為然地對少女挑了挑眉。沒有辦法反將一軍的少女扁了扁嘴，雖然有些不服氣，不過因為無法再反駁而決定終止這個話題。

「──總而言之。」她比了個「快滾」的手勢，語氣及面色均不善地說道。「這是二級單人任務，單、人、任務！不需要別人協助，尤其是特級！這樣說的應該夠清楚了吧？理解我的意思的話就……」

「喂，那邊的傢伙，歌姬任務時間是什麼時候？」

「五條你這傢伙聽我說話！」

✿

爭執的最後，在壓倒性的實力及臉皮厚度差距之下，庵歌姬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拖上了巨型人形大尾巴。

這也導致前往任務地點的路上，少女臉色都猶如潑了墨般闃黑，然而五條悟就像感受不到她糟糕的心情，也看不到她拉下的神色，不斷用言語戲弄她，讓她周身的氣壓以常人可感的速度極速降低。

負責掌握方向盤的輔助監督感受到後座傳來的超級低氣壓，一路上都戰戰兢兢，深怕一個不注意，後方的兩人就在抵達任務地點前上演一波全武行。

所幸庵歌姬姑且記得這裡是車上，忍住了自己想咆哮的衝動，只是偶爾少年的話語實在讓她忍無可忍時，才咬牙切齒地回應幾句。

──當然，這累積的怒火是不可能憑空消失的，在聚積到頂點後當然得有個發洩的管道，最後遭殃的就是在一個多小時後出現在庵歌姬眼前的二級咒靈。

於是方誕生於世不久的咒靈，還未讓人類見識到自己的恐怖，就先見識到比它更加恐怖的人類，被粗暴地碾壓一頓之後，咒靈猶如長期遭受虐待的家暴兒，蜷縮在地上發出宛如啜泣般的哀鳴，最後當然是毫無懸念地被祓除。

憋了一路的火氣得到紓解，看著咒靈化作似是碎雪般的黑色光點散去，庵歌姬長吁了口氣，只覺得整個人有種暢通般的神清氣爽。隨著因為「帳」落下而蒙上幽暗的周遭景色逐漸恢復原本的明亮，她也跟著露出爽朗的微笑轉過身──卻沒想到甫一回身，映入眼簾的便是雙手環胸倚樹而立、似笑非笑望著她的俊美少年。

四目相交的一瞬間，她臉上的笑容頓時像是石投入湖所蕩開的波動，明顯地出現難以抑制的扭曲。

「歌姬你呀，剛剛爆揍咒靈的樣子簡直像在揍欠你一百萬的人呢。」一對上她的視線，少年立刻牽動唇角扯開揶揄意味十足的燦笑，用與笑容十分相符的語氣開口說道。「這麼可怕會嫁不出去的喔。」

聽到這番口無遮攔且毫無敬意的話，庵歌姬額角微抽，只覺得胸中好不容易一吐為快的濁氣似乎又有鬱積的趨勢。她深吸了好幾口氣，總算壓下輕易被對方挑起的怒火，但仍忍不住以灼燒怒意的口吻回應道：「少囉嗦，這才不關你的事！」

「哼嗯。」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在回覆她，又或者只是單純的敷衍，五條悟發出了聲曖昧不明的音節，眼瞳滴溜溜地在她身上轉了圈後，姿態閒適地自樹幹上起身，邁開腳步朝少女的方向走去。「既然歌姬你的任務結束了，那就去吃飯吧。」

「什麼……？」話題跳躍度實在過大，讓庵歌姬一時跟不上，直到那抹頎長身影來到自己幾步開外的位置，她才慢一步地反應過來他所說的話，眉心頓時一皺，毫不掩飾滿溢出來的拒絕之意。

「這個理所當然的態度是怎麼回事……」她以難掩嫌棄的語氣這麼說道，臉上也流露出與內心情緒相同的表情。「我才不要，難得多出來的時間，為什麼非得和你一起度過啊？而且我一點都不餓──」

然而她話音方落，胃部便傳來巨大的聲響，像是對這番話語發出的抗議，讓她原本不悅的面容登時一愣，就連少年也露出意外的表情。不過片刻後，壞笑便躍然於他唇角，他側首靠近因為被自己給戳破而露出彆扭的少女，在距離那張微微尷尬的臉龐僅剩幾公分時停下，而後也不說些多餘的話，只是發出了一聲由氣息組成的嗤笑。

這聲音讓庵歌姬氣惱得差點忍不住用指甲攻擊那張漂亮的臉孔。

她怎麼會忘了因為任務時間挺早的，早上她還不小心起晚了，為了不因為遲到而被五條悟嘲笑，她只囫圇吃了個便利商店買的飯糰就出門，算算時間，飽足度確實也降得差不多……

……真的是，太失策了。

「那麼，去吃飯嗎？」少年露出彷彿已經知道她會怎麼回答的、胸有成竹的表情問道。

雖然她極想充滿骨氣地回一句「才不需要」，但她的胃偏偏在此時又不爭氣地發出長嚎，頗有股彷彿她不應下就絕不罷休的氣勢。

最終她只能在心底長歎口氣，抿著唇挪開視線，幾不可察地輕點了下頭。

她沒有注意到的是，在她頷首答應之時，那雙星輝閃爍的眼瞳閃現一絲清亮笑意，自瞳海中心蕩開，漾起一圏漣波，但於轉瞬之間便消失無蹤，彷彿從未存在過。

「那個……」被晾在一邊的輔助監督這時終於覷見插嘴的機會，連忙在兩人氣氛稍稍緩和時開口道：「不好意思，所以兩位現在是打算……？」

「那是什麼蠢問題。」伸手搭上庵歌姬的肩，完全無視於對方滿身的抗拒，五條悟咧開唇將少女勾近身側，做出了副哥倆好的姿態對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的輔助監督道：「當然是去吃飯啦。啊對了對了，你就先回去吧，這裡跟你沒有關係了。」

說完他還像是趕狗似地揮了揮手，態度中足可見連掩飾都懶的敷衍。

「哈？！五條，你別自說自話！」

「等等，五條同學，這樣我會很困擾的……」

他的話讓輔助監督和庵歌姬兩人同時發出抗議，然而我行我素慣了的人根本不理會他們的話語，在少女試圖把他推開時，一邊用無下限擋住她的推拒，一邊以雖然帶著笑意卻明顯有著冷淡的眼神、從少女望不見的角度盯著試圖辯駁的青年。本來還打算說些什麼的輔助監督被這樣猶如肉食動物般的目光所望著，話語頓時凝化成塊哽於喉間，甚至感覺到一股冷意從尾椎攀爬而上直抵腦髓。

同為男性，他可以理解五條悟傳達過來的警告暗含之意，只是現在情況很明顯是女方明顯不願意和男方獨處，這讓他的內心不斷在職業操守與保住小命之間猶疑擺盪，心中的掙扎讓冷汗甚至一滴滴沁出他額際。最後是擺脫不了少年臂膀的少女惱怒地放棄掙扎時，不經意瞥到他糾結的臉色，雖然沒能理解男性同胞間的暗潮洶湧，不過在看到他那副像是要哭出來的模樣，還是心生同情地為之退了一步。

「……算了，田邊先生，你就先回去吧。」庵歌姬以無奈的語氣開口說道。在對方猶豫地望過來時，她露出苦笑，對對方擺了擺手。「畢竟這裡還算是市中心，電車什麼的都很方便，我……和五條到時候可以自己想辦法回高專。不過任務報告口頭方面就先麻煩你了，紙本之後我會在整理完畢後送去高專。」

一瞬間，輔助監督還以為自己眼前的少女身後長出了聖潔的天使雙翼，甚至還從她身後看到燦白的光輝。他正眼眶含淚地想上前握住對方的手道謝，卻被一旁少年散發出的冷意給驚得一時的鬼迷心竅徹底消散，隨即取回專業的態度，站直身子點了點頭應下少女的話語。

「我明白了，那麼口頭報告就由我負責，書面資料再麻煩庵小姐您後補。」

「謝謝你。」庵歌姬在有限的活動距離內也給予了一記微微的欠身。

和輔助監督的簡短對話至此告一段落。在兩人的目送──其中一人的眼神大概更近似驅離──下，青年用最快的速度溜上車並逃離，那狂飆而去的車速彷彿後方有百鬼夜行在追趕，讓庵歌姬看了不由得瞠目結舌。

在車輛於幾秒內化作黑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後，她一臉無語地回過頭，望向身側噙著微笑的少年。「我說你啊……沒事幹嘛嚇唬田邊先生啊？」

「什麼啊，我可什麼都沒做啊～」順利把閒雜人等趕走、得到和少女獨處時間的五條悟語氣輕快地回應，勾卷而起的語尾可以察覺到他掩飾不住的好心情。只可惜庵歌姬全然無法理解慘綠少年暗藏的心思，只是翻了個白眼後沒有接話。

胃部再一次發出滾動的聲響，已經有前兩次經驗的她這次非常淡定。她輕輕撥了撥少年環在自己肩頭的手，不費吹灰之力便掙開來，扔下一句「走吧」後，便率先邁開腳步向前走去。

指尖在殘有餘溫的掌心輕捻了幾下後，少年收了收唇角的弧度，雙手枕在頸後，踏著悠哉的腳步追上前方纖細的背影。

任務地點位於市中心蛋白區，沿著街道向下走去，不過幾分鐘的光景便來到人來人往的鬧區中心。庵歌姬隨意地張望了番，最後目光定在不遠處一間速食店上，正想提步上前，手腕卻先被一股力道扯住，一個勁地往反方向拉去。

不容反抗的力道驟然臨身，扯得她瞬間踉蹌，雖然立刻穩住身子才不至於來個華麗的平地摔，但仍讓她不甚優雅地顛了好幾步，差點直撲到對方身上。

「……喂，等等！」在投懷送抱的前一刻她即時定住，連帶拉住朝另一頭行走的少年。她試圖抽回自己的手，抽了兩下沒抽回來，雖然不住蹙眉卻也沒再繼續嘗試，而是接續著開頭的話題道：

「等等，你要去哪裡啊？」

回過頭來的人露出了理所當然的表情說道：「在任務之前不就說了附近有間不錯的咖啡廳嗎？當然是去那間咖啡廳。」

「明明是我要吃飯，為什麼要去你喜歡的咖啡廳啊？而且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甜食吧！」

「欸～有什麼關係。」五條悟繼續以理所當然的語氣回應著：「那家店有其他套餐啊，歌姬你可以點主食，反正我要吃甜點。」

「我就先不吐槽你把甜點當主食這件事了可惡的糖分男。」庵歌姬用死魚眼的表情打量了下少年包裹在黑色制服下修長的身軀，忍不住在心裡吐槽對方攝取的糖分不知道都上哪去了。「但是我一點也不想吃正餐的時候還得看人吃大份量的甜點，那會讓人倒胃口的。」

「嗚哇，歌姬你好偏執。」

「才不是那麼回事！」回了這麼一句話後，庵歌姬意識到如果繼續說下去又會被對方繞進去，立刻打住聲音並將話題拉回最初。「總而言之我才不要去咖啡廳，那邊的速食店簡單解決就行了。」

目光望向少女指尖所指之處， 在看到那耳熟能詳的黃色英文字母時，五條悟的表情微微一愣，幾秒後嘴角下撇成了半弧，長歎了口氣後露出難掩嫌棄的表情說道：「歌姬，你真的一點情調也沒有耶。」

他的話讓庵歌姬額際爆出一條粗長的青筋，不過考慮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她還是按捺著如同火山口般「咕嘟咕嘟」沸騰的情緒，用不以為然的語氣回應：「不過就是解決一頓午餐，不需要什麼情調吧。」

聞言，五條悟抿起唇，向上拉開一道若有似無的弧度，接著用似真似假的口吻開口道：「難得跟GLG獨處，居然連一點氣氛都不懂得製造嗎？」

「……跟你這傢伙獨處需要什麼氣氛？讓人抓狂的氣氛嗎？」庵歌姬覺得他這句暗示簡直莫名其妙，不過也只是當作是如同往常那樣的揶揄，並沒有察覺到他語氣中與以往微妙的不同。「總而言之，我還得回去做任務報告，別浪費我太多時間，速食店簡單解決就行了。」

她的聲音中有著不容反駁的堅定，神色同樣也是，顯然是在做了無數讓步之後最後的底線。五條悟由上而下望著她，雖然因為墨鏡遮掩而望不見他的眼神，不過從他不置可否地微嘟著的唇看來，他大抵是對這樣的決定很不滿的。

但很難得地，他也沒再多說些什麼，兩人勉強算是達成了協議，庵歌姬見狀，內心有股贏了一次的小雀躍，不過表面上只是微小地彎起唇角，倒也沒將情緒太過顯露。

帶著勝利者的愉悅心情，她轉過身朝速食店的方向邁開腳步，然而這一步才剛邁出，原先扣在腕上的手掌卻順勢下滑，落到了她掌心中，和她指貼指、掌對掌，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握住。

稱不上太過陌生的乾燥與熱度貼在手掌中，雖然還不到十指相扣的程度，卻令庵歌姬下意識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反射性地一甩，卻沒甩開貼上肌膚的熱意，反倒令對方使力握得更緊。

她錯愕地回過頭，望見對方掛在唇畔的慵懶笑意與整齊雪白的牙貝。

「喂，手……」掙了幾下掙不開來，她舉起了兩人交握──或者該說是她被單方面握住──的手，拉抬至與少年視線同高的位置。「這是幹什麼？」

「避免歌姬你走丟啊。」少年用相當淡定的態度回以讓人無言以對的答案，讓庵歌姬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雖然對於五條悟的不按常理出牌早就有了認知，但她還是感到了難以言喻的荒謬感。

她無語凝噎地望著面前人，在大眼瞪小眼了好半晌後，確認對方沒有一點要放開的意思，眉角登時一抽，臉上也透露出淡淡的煩躁氣息。「怎麼可能會走丟啊，你這傢伙又在打什麼主意？一副不安好心的樣子。」

「真過分的話耶。」微微翹起唇瓣的五條悟不以為然地抬了抬眉。「囿於成見可不好喔，歌姬。」

「這是你自作自受。」朝他吐了吐舌，庵歌姬又晃了晃兩人依然握在一塊的手，催促般地說道：「總而言之這個先鬆開，我可不想和你──」

「──不要。」

「欸？」意料之外乾脆俐落的拒絕讓她意外的疑惑單音，她抬起眼望向五條悟。正中午的陽光落在那有著透明感的白髮上，卻因為他居高臨下看著她，使得他的表情被隱在光的背側，抿起的唇瓣拉得筆直，純黑墨鏡的遮掩讓人看不清眼神，但她仍感覺到對方在平靜底下蘊著的一絲不悅。

──他在生氣？

意識到這點卻又讓她更加摸不著頭緒，她尋思著自己方才的話語，卻找不到足以引爆他的點，疊加而來的困惑讓她一時之間無法反應。在她因為太過錯愕而怔住時，牽著她的人猛然仰起臉，讓陽光再一次落於面上，揚起唇瓣邁開腳步，前進的同時也帶動了她的身子向前行。

她下意識地跟著踏出步伐。

直到喧囂的人聲撲面而來，才將她從思緒中拉回現實。一回過神，她才發現因為剛才的發呆，在不知不覺間被五條悟給偷渡到咖啡廳來了。

甜膩的氣息滲入鼻間，讓她不自覺地皺眉，表情也從茫然轉為恍然，方才的糾結頓時被拋諸腦後，她一把扯住前方少年的衣領惱怒地說道：「喂，你......」

「歡迎回來！主人～」彷彿裹著蜜糖的嗓音打斷了她未竟的話語，她微微一愣，而後順著聲音望了過去。出現在視野內的是個穿著誇張花俏連身短裙、身後綁著寬大蓬鬆蝴蝶結、頭上紮著與裙子同色系髮帶的可愛少女，少女微偏著頭，正用宛如小鹿般楚楚可憐的表情望著她，讓她本來欲說出口的喝斥一瞬間哽在喉間，就連打算轉身離去的動作也硬生生卡在半途。

那盈盈笑靨讓她無法拒絕，怎麼樣也無法背過身離去，最後只能任由五條悟把渾身僵硬的她拉進店裡，身後的門板「啪噠」一聲閉合，將她最後的退路徹底封鎖。

她就這麼被拉著走著來到靠窗的位置，被按在座位上的同時，跟在兩人身後的少女也立即將菜單遞上。那不論顏色亦或圖樣都充滿濃濃少女氣息的紙板讓庵歌姬眼前一陣色彩繚亂，花俏的字體寫著的確實是自己讀了將近二十年的文字，但大腦卻無法認知上頭所表達的意思。

她愣愣地看著滿佈猶如外星語的菜單，遲鈍的腦子努力運轉著，腦中不斷浮現「為什麼我會在這裡」諸如此般的疑惑。

直到甜蜜的嗓音再度響起才又讓她重回現實。

「請問主人今天想吃點什麼嗎？」甜蜜的聲音載著期盼這麼問道，甚至在她抬頭時，朝她做出了個「wink☆」的可愛舉動。被可愛得太過的她雙頰微紅，立即又將注意力拉回菜單上，卻怎麼也沒辦法在「砰砰趴趴射穿你的心♥」、「甜蜜天使之戀」之類的文字上看出到底是些什麼料理。

最後她只能挫敗地抬起頭開口問道：「那個……不好意思，請問這裡的東西……有不甜的嗎？」

對面傳來了忍俊不禁的噴笑聲，讓她不住羞惱橫睨了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眼，不過面對她的疑問，服務生依然維持著沒有任何變化的甜美微笑，眨了眨眼以俏皮的語調說道：

「這樣的話一定要推薦主人我們的『貓耳萌萌啪哩啪哩』唷！由煎得金黃色的蛋包裹著主廚特製白飯，上頭還會用醬料寫上愛的小語唷！」

……其實你可以直說是蛋包飯好了。

內心雖然這麼吐槽著，不過庵歌姬並沒有表露在臉上。她相當從善如流地點了蛋包飯，並加點了「苦澀的心情隱藏在純白之下」──俗稱咖啡的飲品──後，頓時感覺自己比和咒靈大打了一架還要疲倦。

在聽到對面的糖分少年用相當流利的口齒說了一整串連換氣都不用的詭異甜點名稱時，她甚至覺得額角隱隱抽痛了起來。

直到服務生面帶笑容轉身離去後，她才將疲憊擺到臉上，瞪著正為杯子裡添進檸檬水的少年，腦海中浮現把對方按在地上狠揍一頓的畫面。

「對了歌姬。」正在她腦中被揍得痛哭流涕求饒的人將裝有檸檬水的玻璃罐放回桌邊，猝不及防地開口道。「你的二十歲生日也快到了吧？」

「咦？」意料之外的問題讓庵歌姬大吃一驚，因為實在太過突然，讓她臉上全然抑制不住地露出驚恐的表情，她這副模樣讓正端起水杯準備啜飲的五條悟動作一頓，墨鏡後的眼微微抬起，視線落在少女面容上。

「你的表情還真是失禮耶。」他撇了撇唇，語氣間流露明顯的不滿。

而回過神來的庵歌姬聽到他這句話，也不甘示弱地回應道：「因為你的話很奇怪啊！怎麼聽都很奇怪吧！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她這番話讓五條悟臉上罕見地浮現無語，雖然望不見他的眼神，但庵歌姬可以感覺到那略帶複雜的視線穿透鏡片投落在她身上，莫名地讓她心底升起奇異的感受。

她雙手向前靠在桌面，身子跟著前傾，不發一語地盯著那藏起了許多情緒的墨黑色。片刻後，她長舒了口氣，單手支頷挑起單邊眉出聲問道：「我說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啊，硬是要跟來任務，拉著我吃午飯，煩人度比之前還要高上一百倍吧，甚至莫名其妙牽我的手，然後還提到生日……五條，你究竟想做什麼？」

五條悟望著她，面色冷凝，一言不發的模樣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事情，致使兩人之間的氣氛少見地有些嚴肅，也讓庵歌姬莫名地感到有些緊張，不自覺地嚥了口唾沫。

左思右想，不論如何她都覺得五條悟今天一切的行動很奇怪。雖然他平時就是個常識之外的人，但今天尤讓人難以理解，她完全看不透對方真正的想法，如果說他平時的行為模式還有跡可循，那麼今天就是徹底讓人猜不透。

就如同他那副遮擋住雙瞳的純黑墨鏡，一併將他真正的喜怒哀樂藏於其後，他今天行動的真正目的同樣被隱藏於渾不正經與散漫構築而成的霧靄之中，朦朦朧朧地讓人看不清。

兩人之間瀰漫的氛圍隨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逐漸凝固，不知為何竟讓庵歌姬逐漸坐立不安。許久後，少年勾下面上的墨鏡，露出後方泛著星光的眼瞳，眼瞳裡有著她讀不懂的情緒，眼神更是透著一股緊迫盯人的進逼感。

「既然歌姬你這麼好奇，那我也直接問了。」長指旋動透著涼意的玻璃杯，他慢悠悠地開口說道，雙眸緊盯著那抹明亮的琥珀色，似是要透過靈魂之窗望進她的魂魄深處。「最近你身上或者周遭，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嗎？」

語焉不詳的問題讓庵歌姬困惑地偏了偏頭，她本以為五條悟又是在戲弄她，但仔細一瞧，對方的表情卻無比正經到讓人無法質疑，於是她也擺正態度，針對他話中的形容詞做出思考。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問，不過如果要以世俗觀點來衡量，那麼她肯定是生活在「奇怪」、或者更該稱之為「怪奇」中的一員。畢竟負面情感雖然是耳熟能詳的詞彙，但從中衍生而出的咒靈甚或怨靈之類，就是界線另一端的東西，與它們打交道的咒術師理所當然地也是，所以通俗的「奇怪」的定義肯定不適用在這些非日常身上。

那麼他所說的奇怪指的究竟是......？

她認真地思考了許久後，最後一本正經地與少年四目相交，用無比嚴肅的口吻說道：「我說啊......最近我身邊最奇怪的傢伙，不就是你嗎？」

「......」這話一出，五條悟臉上的表情徹底地凍結了。那一瞬間他臉上的神情，讓庵歌姬產生一股下一瞬他就會使用術式把這間咖啡廳給炸了的錯覺。

......不，不對，說不定不是錯覺。

少年的面色異常凝重而且陰沉，似是暴風雨前盤旋凝聚的雷雲，周身溫度驟降，讓人彷彿看到了極度不悅所形成的黑色氣場。

這讓本來不覺得自己應該要為自己辯解的庵歌姬鬼使神差地開了口：「我的意思是……一直以來生活都是這樣過的，最近當然也沒什麼不一樣，要說比較反常的地方就是你今天的行為吧。」

「……」然而她的解釋只讓五條悟的表情越見複雜，甚至流露出些許恨鐵不成鋼的無言以對。數分鐘後少年深深嘆了口氣，接著用充斥了「我到底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意味的語氣開口道：「啊，算了，果然就不該對遲鈍姬你抱有太多期待，你就這麼遲鈍到死吧笨蛋姬。」

「喂，你這傢伙罵了我兩次吧？！」

凝固的氣氛在這句話後溶解成潮，周遭的喧嘩再一次湧入兩人之間，恍若方才的凝滯感只是少女幻夢一場的錯覺。

但是少年那一瞬結凍的神色仍悄悄地印在記憶的一角，定格成了一道抹滅不去的暗沉。

眼見兩人新一輪的鬥嘴又要展開，這時方才離去的服務生再次返回，手中托著比掌心要大上許多的圓盤，踏著輕快的腳步來到桌邊，開朗的聲音驅散漫而未燃的煙硝氣息。「讓主人久等了～這是主人點的貓耳萌萌啪哩啪哩！還請主人戴上店長自製萌萌貓耳，懷著愉快的心情享用喔！」

如果說那一串完全聽不出餐點真面目、宛如咒語般的長串名詞令庵歌姬頭痛，那麼後半段的話語可以說令她聽覺爆炸，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不然怎麼會聽到那麼令人膽寒的話語......？

然而對面五條悟的嗤笑聲卻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她的五感十分正常，不單單只是沒有問題，而且還健康得很，一個字也沒有錯漏。

瞪大了眼惶恐地看著服務生從托盤上拿起的兩側懸掛白色毛球與緞帶、上方裝飾了毛茸茸的可愛黑色貓耳髮箍，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幾吋，嚥了口唾沫後艱難地開口：「那個......那個啊，請問那個......是認真的嗎？」

一邊說著，她一邊指了指少女手中比特級咒靈還要令她感到驚恐的貓耳，而得到的回覆是少女服務生非常清爽乾脆的回答：「是的！因為是貓耳萌萌啪哩啪哩，所以務必請主人戴上可愛的貓耳享用唷！別擔心，主人非常可愛，肯定很適合的！」

不不不，就算這麼誇她也不會感到開心的！是說那個「貓耳」居然是動詞而不是名詞嗎！這一點為什麼不早說啊！

她在內心這麼無能狂怒地咆哮著，許是她內心話所轉化的情緒不小心漏到臉上，對面的五條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後。他單手支顎，偏著頭瞇起眼，斜勾唇角在面容上劃開一道戲謔的弧度。「怎麼了歌姬～露出這種表情？啊咧？莫非是不敢戴嗎？」

「哈？誰不敢......」受到挑釁的少女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雖然她在最後一字出口時及時踩下剎車，但顯然已經來不及了。只見一旁蓄勢待發的少女聞言，立刻雙眼發亮地遞出了手裡的貓耳髮箍，面上漾開過分燦爛的笑容道：

「那──麼，就請主人戴上吧？如果主人擔心弄亂髮型的話，我也可以代勞喔？」

「那、那個......」她努力組織著拒絕的話語，卻對對方的熱情感到無可招架。最後在五條悟戲謔的笑聲中，她通紅著臉頂著緞帶、毛球與貓耳，只覺得浪潮一波又一波拍來，幾乎要將自己捲入波濤洶湧的羞恥感內。

她甚至有一瞬間產生了想把臉埋入面前的蛋包飯中的荒謬念頭。

而更令她惱怒的是，對面的少年像是要挑戰她怒火的底限，一邊嘲笑著她的拙樣，一邊取出手機從各種角度拍著照，並聲稱要把她這副蠢樣傳給家入硝子和夏油傑，讓同窗也共襄盛舉一番，氣得她差點把手裡的湯匙及叉子當作暗器扔出去。

──不過最後她當然沒有這麼做。畢竟已經可以預想到理所當然地會被用無下限擋下，這麼一來她不僅會再次被不留情地嘲笑一番，還得因為餐具掉到地上弄髒而請服務生再送來一副，這樣的結果怎麼想都相當得不償失。

最後她只能默默把惱怒嚥下肚，將眼前被金黃色蛋皮所包覆的雪白米飯當成一顆顆的五條悟，以湯匙恨恨地切剁著。

「歌姬你看起來好像跟白米飯有仇一樣。」大概猜到她行為的背後原因、但完全不放在心上的五條悟在旁涼涼地說道，雖然因此引來無數記少女憤恨的眼刀，但只讓他唇角的弧度更加深刻。

甚至又拿出手機，將她羞惱剁飯的樣子拍下好幾張。

最後庵歌姬終於頓悟，自己這麼做不但無法發洩內心的怒火，反而還給予了對頭嘲笑的談資後，她才停止這毫無意義的虐飯舉動，開始填飽自己擂鼓的五臟廟。

然而在這個時候，五條悟的餐點來了。各式色彩組合而成的甜點令人眼花撩亂，草莓的艷紅、糖霜的雪白、奶油的淡黃、巧克力豆的七彩繽紛……使人目不暇給的顏色充斥視野，讓庵歌姬進食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

──當然，這不僅僅是因為那一片過度的花俏。

甜點的味道自與她相距不遠的位置順著空氣滲入鼻間，不論是奶油花帶了黏膩的氣息、亦或是混合各項元素調製而成的糖漿那濃稠的氣味，都令庵歌姬腹內的飢腸轆轆感即使沒有進食也不斷退去。

蛋包飯明明還剩下一半以上，但她舀食的湯匙卻徹底停下了動作。

她正對面的五條悟在甜點上桌後，帶著絲毫不加隱藏的愉悅大快朵頤，不過在他連吃了好幾個小蛋糕後，似乎是察覺少女停止的動作，也跟著微微一頓，眉睫略抬，視線從鏡片上緣透了出來，落在那張扭曲的面容上。

「怎麼了？歌姬。」他叼著一根裝飾用的巧克力棒，聲音含糊地這麼問道。「幹嘛盯著我看？難道你也想要吃嗎？但是我是絕對不會分給你的喔。」

「誰稀罕啊！」他這句話頓時讓本來已經胃口大失的庵歌姬又重新拾起食慾，原本擱在餐盤邊的湯匙又重新動了起來，只是那暫時遺忘用餐禮儀、彷彿洩憤般的動作讓鐵與瓷發出了清脆的碰撞聲，也令五條悟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

因為她那有些大的動作，讓本來被勾至耳後的髮絲垂了一小撮至頰側，堪堪碰觸到盤面，然而少女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察覺。

不過凝視著她的少年看得非常清楚。

握著杓子的指微微一抽，像是那一瞬間產生的衝動在指尖躍動，指引他順從自己的心緒觸碰那一直渴望著的身影。

──而後，少女抬起手，將那綹逃離禁錮的髮再一次撥至耳後。

懸在半空的指一僵，而後若無其事地收回，將那如同受到蠱惑、一併漏出的情感一同收起，收入逼近滿溢的水缸之中。

……二十歲嗎……

他在心底默默地咀嚼這個被劃設了將近十年的、讓他等待了將近十年的期限，指節在桌沿輕叩著，彷彿在倒數著即將到來的那一天，目光落在因為進食的動作而輕微抖動著的貓耳之上，唇畔抿出了抹秘樣的莞爾。

2、

她又一次趁著家人忙碌時，悄悄地溜出家門。

目的地依然是那片河岸。

雖然之前偷跑出門被父親發現後，被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不過她可不會因為這點小小的挫折就輕易放棄。

這一次，她一定要、一定要找到會帶來幸福的──

「喂，歌姬。」童稚的嗓音喚住了她欲前行的步伐，聞言，她頓了頓腳步，下一秒立刻加速拔腿朝前狂奔，彷彿身後有洪水猛獸在追趕。

然而她忘了自己腳上穿著的是木屐，根本不適合快速行走，更遑論奔跑這種動作。於是向前衝沒兩步，便因為絆到石塊重重摔倒在地，發出了「碰」的一聲巨響。隨著她華麗地摔倒在地的動作，她腳上的木屐高高飛起又重重落下，砸在她的腰間，讓她繼撲倒在地發出了痛嚎聲後，又因為被自己的木屐砸到發出了短促的哀鳴。

在她狼狽地於地上掙扎、等待著摔疼的痛感過去之時，身後那悠哉的步伐也踏過碎石與枯葉，不急不緩地來到她身側。眼角餘光瞥見了雪白和服下擺，她頓時停止掙扎，將臉緊貼著散發河水腥氣的石塊，好似這樣對方就辨別不出自己是誰，做出了如同鴕鳥埋沙般的逃避舉動。

不過就如同盤旋於蒼穹的鷹隼不會漏看奔馳於地的獵物，靠近她身側的男孩也絕對不會錯認獨屬於她的咒力色彩。他慢悠悠地晃蕩至她身邊後，在她身側蹲下身，雙手擺在膝蓋上，由上方注視著堅決不抬頭的女孩。

「歌姬。」男孩猶如吟唱般的嗓音響起，其中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你打算在這裡躺一輩子嗎？」

「……」不聽不看不回應，彷彿這樣子就能擺脫如同鬼魅般煩人的傢伙──女孩是這麼希冀的。

然而現實與理想往往事與願違。

幾秒後，她感覺到自己肩上的馬尾辮被人不重不輕地扯了下──力道確實不大，與其說是想讓她感到疼痛，不如說只是對她單純的戲弄。

對方的動作讓她身子一僵，本想立即跳起來反抗，但最後這股衝動還是被她硬生生忍住。

她想著只要不予理會，對方最後會因為太過無趣而自行離去，這可是她詢問了家中數名幫傭阿姨「怎麼擺脫煩人的討厭鬼」後得到的共同結論。一般而言確實如此，畢竟沒有那麼多人總是喜歡拿自己的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然而設想如此周到的她卻錯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是在「一般情況下」而言。

男孩的性格與其說是天生差勁，不如說是因為成長環境因素，讓他的個性有了突變般的扭曲。對於自己不在意的人事物他總是冷漠以待，然而對於有興趣的東西卻會不知疲倦地追尋，而很不幸地，女孩被他劃分到了「有興趣」的範疇之內。

於是見她刻意不理睬，男孩並沒有如她所願地興趣缺缺離去，反而更加樂此不疲地扯她的馬尾辮，並用髮束末梢搔弄她裸露在外的後頸，頗有股只要她繼續當縮頭烏龜，他就會繼續這麼玩弄的味道。

這場毅力之爭，最終還是女孩先行屈服。

她一把扯回自己被人握在手裡的髮絲，不甘不願地半坐起身，微惱的琥珀色倒映男孩笑意盈盈的面容，自噘起的唇瓣間吐露了有些咬牙切齒意味的語句：「你幹嘛老是跟著我！」

自稱「悟」的男孩是近期突然出現在山裡的漂亮孩子，那一身即便年紀極輕卻已掩飾不住的華貴氣度看來，可以猜得出他大概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年輕世代，但歌姬才不在乎他家世有多麼烜赫，對她來說，這人只是個單純的討厭鬼罷了。

因為偶然聽見來訪家中、年紀相仿的姊姊們提起，四葉酢漿草能夠為人們帶來幸福與幸運。當然她並非覺得自己不夠幸福，只是想將這份幸福與幸運獻給她最愛的父母親。

她記得後山靠近溪邊的地方有不少生長得很好的酢漿草群，雖然父親三令五申不能一個人到後山──尤其是溪邊──玩耍，不過正值淘氣年紀的孩子並不會去探究禁止的真正原因，反倒因為大人說了「不行」而更加躍躍欲試。於是十歲的歌姬就這麼懷抱著期待的心情，趁著父母忙碌祝禱事宜時溜到後山，而後在那裡遇見了悟。

自那之後好幾次，她總是會在溜到後山時「恰巧」遇見對方，照裡而言兩名年紀相仿的孩子應該可以玩得不錯，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悟總是欺負她──口頭上、舉止上，總是氣得她跳腳而後露出得意的微笑，就算她試圖無視也依然自顧自地跟上來，而後在她認真尋找四葉酢漿草時，像是在觀賞稀有動物般地蹲在一邊端詳她。

曾經有一次她實在受不了一直被這麼糾纏，忍不住問了對方究竟為什麼老是跟著她，而後得到了「因為歌姬非常有趣」這樣的回覆。說著這話的悟臉上的表情絕對不是稱讚，而是近乎捉弄，讓本來想趁著這個機會弄懂為什麼而後和他劃清界線的她因為氣得七竅生煙而和他吵了一架，反倒忘了原本問話的真正目的。

最後她只能安慰自己對方總有一天會離開──畢竟在這座山的周圍除了他們庵家本家歷代居住之外，只有其他咒術師家族的旁系別院，男孩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旁系，大概是其中一個家系主家因為不知名的原因暫居到別院時一併過來的，在此之前她可從來沒有見過對方。既然只是暫居，那肯定不久之後就會離開，她只要忍到那個時候就好了。

──用說得很簡單，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在無數次被挑戰忍耐底線後，她的心態終於還是炸裂了，對方或許有某種方法可以找得到她，因為她出現在後山的時間及地點明明不固定，悟卻總能踩著點出現在她面前，既然沒有辦法在這方面甩開他，那就嘗試用別的方法讓他覺得她變得「不有趣」，而後主動遠離──

......結果，根本一點用也沒有嘛。

她鼓著雙頰，挫敗地瞪著那張勾著笑意的臉龐。

男孩微笑著回望她，目光隨意地在她臉上逡巡著，在瞥見她眼下一道艷紅的血線時微微一愣，原本在唇角浮動的笑意也無聲無息地消失無蹤。

「喂，你流血了。」

「欸？啊。」聽他這麼一提醒，歌姬才發覺自己眼睛下方似乎有絲不明顯的疼痛。她伸手觸碰了下，而後看著指尖沾染的淡紅色，沉默了幾秒後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一點小傷而已，這又沒什麼──」

「閉嘴。」驟然壓低的聲音截斷了她未竟的話語，她本應喝斥他使用敬語，但在望見那張失去笑容的嚴肅面容時竟一時失聲。男孩少見地不再像以往那般戲弄地笑著，帶著熱意的指尖觸上她頰面肌膚，像是捧著易碎物品般將她的臉輕輕抬起，她在湊近的蒼色眼瞳中看見承裝其中的天空，以及倒映於天空中的、縮小版的自己的臉龐，因為怔忡看上去有些傻，但不知道是不是對方的氣勢所致，她竟無法拒絕那雙手的觸碰。

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確認並無大礙後，悟才收回捧著她雙頰的手，向後退開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後，重新提起唇角，露出她十分熟悉的揶揄笑容。「哼嗯，看起來沒什麼大礙，大概不會留疤。要是留下疤痕的話，歌姬你這張蠢笨的臉看起來又會更蠢了。」

他這番話讓本來以為他的舉動，使得心潮有些波動的女孩呼吸登時一滯，所有浮動的隱晦情緒一瞬間灰飛煙滅，僅殘熟悉的、如同過往的每一次對話最終總是會導向的結果──星星之火滴落在油漬上，頃刻間燃成燎原大火。

「你、你這個人！」她啟唇想要反擊，但看著那張太過好看的臉，實在是無法昧著良心說出「你看起來比我還蠢」這種謊話，只是她也實在想不到其他足以回擊的字句，最後只能憋紅了臉，大聲怒吼道：

「我最討厭你了！」

在兩人進行著並不溫馨的交流時，自對側河岸的芒草叢中緩緩飄出了一粒漆黑的光球，光球之上緩緩浮現像是眼睛的圖騰，靜靜地對準男孩與女孩的方向，無聲地「凝視」著。

✿

陽光自窗外灑入屋內，驅散一室幽暗，也喚醒了沉浸於夢鄉中的人。

落在眼皮上的光芒讓少女不適地皺起眉，她翻了個身避開直墜於面的光芒，語意不清地嘟嚷了幾句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睜開眼。

掀開的眼簾下，琥珀色中蒙著一抹濃濃的惺忪，暫無焦距地凝視著前方，片刻後，方從中心開始溢出明亮流彩，如同漣漪般向外擴散開來。

她半坐起身，隻手撥弄著額前碎髮，試圖驅散盤踞於腦內的渾沌，同時像是夢囈一般喃喃低語道：「夢……嗎？」

✿

打開房門，抱著愉悅的心情迎接嶄新的一天──本該是這樣子才對。

但開了門的庵歌姬在下一個瞬間便面無表情地甩上門，只是外頭的人終究先一步將手臂手掌伸入門縫間，就見本該夾住那隻手的門板在即將碰觸到時慢了下來，最終轉化為幾乎停住的速度。

「……嘖。」該死的無下限。

「居然將GLG拒於門外，真是過分耶。」像是沒有聽到她那嫌棄的咋舌聲似地，門外的少年強硬地推開了幾乎閉合的門，掛著張揚笑容的面孔跟著探入房中，硬是擠入她視野範圍內。

被迫一大早就必須見到他這張令人煩躁笑臉的庵歌姬毫不掩飾內心情緒地直接撇下唇角。

昨天終於從那像是拷問地獄的咖啡廳離開後，本想直接返回高專的庵歌姬又被臨時興起的五條悟拉著逛了市區。原本她是想轉頭就走的，但被對方一句「歌姬你不帶點土特產回去給硝子嗎」給留住腳步，掙扎過後還是敗在硝子收到土特產時可能會露出的笑臉上，最後帶著一點不甘心的心情和對方一起逛了市區。

結果終於乘上返回高專的電車時，五條悟手裡的東西比她還要多了好幾袋，讓她在傻眼之餘，也不禁懷疑這人跟著她出任務的實際目的其實根本是為了購物。

為了購物而跟著人亂跑的特級咒術師......到底是什麼奇怪的組合。

因為這意外之外的意外插曲，讓兩人返回高專時已是夕落時分，於是庵歌姬乾脆在高專住上一晚，順便處理自己的任務報告，隔天一早說不定還能遇到任務回來的家入硝子及夏油傑，順道將這次任務購買的土特產交給他們。

結果一大早出現的只有五條悟，這讓庵歌姬忍不住開始擔心會不會厄運一整天了。

既然對方已經堂而皇之地登堂而入，她在這裡和他較勁一張門板似乎也沒什麼意思。順著對方的力道將門徹底拉開，她帶著一點不死心朝對方後頭張望了番，確認的確沒有除他以外的第三抹人影後，嘆了口氣出聲問道：「硝子他們還沒回來嗎？」

「我沒和你說過他們這次任務期程是一個禮拜嗎？昨天可是第一天喔～」

......才沒說！

少年那輕快音調所組合而成的語句簡直令她氣結，所幸昨天她買的東西不是食物那類有存放期限的物品，就算晚一點交給他們也無妨。

打定了決心後，她不再理會站在門口打量著房間的人，提著輕便的行李，繞過對方就想出門。

然而在她即將與對方錯身而過的瞬間，那雙長腿卻霍地往側邊一跨，高大的身軀實實在在地化作人形障礙物，將她前行的道路完全擋下，猝不及防的發展讓她完全沒有煞停的機會，就這麼直直地撞了上去。

本以為會撞在開啟的無下限上，然而下一瞬貼在臉上的卻是高專制服有些硬挺的布料。清爽的洗衣粉香氣竄入鼻間，她慢了一秒後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整個人頓時像是觸電般退了一大步，結果因為太過慌亂無步地退開，導致左腳絆到右腳，整個人頓時因為失去重心而向後傾去。

不過她以後腦勺和大地親密接觸的慘劇並沒有發生。

在她向後倒去的霎那，腰間便勾上一隻有力的臂膀，將她後傾的身子拉回，讓她重新回到那個充斥淡香的懷抱裡，於此同時，造成這種情況的始作俑者嘲弄的聲音也在她頭頂響起：「你真的是遲鈍姬耶，各項方面都很遲鈍，連走個路都可以絆倒自己嗎？真是......」

嘲笑的話語到這裡毫無預警地戛然而止。

雖然並不想聽完他的嘲諷，但突然頓點的話語仍是令庵歌姬困惑地抬起頭望向他。少年唇畔那若有似無的嘲笑尚未褪去，純黑墨鏡讓人看不清他目光的動向，但不知怎麼地，她卻直覺地認為他是望著她頸間。

......頸間？

意料之外的詞彙在電光石火間自她腦海中一閃而逝，她微微一愣後下意識地抬起手，在脖頸處觸摸到因為剛才一番晃動而掉落出來的東西。

──那是一條項鍊，更正確地說，是一條綴有四葉草吊墜的項鍊。

葉片外框是以白金製成的邊框，裡頭鑲著蒼色寶石雕飾而成的葉片，掛著的鍊子則是普通的銀鍊。吊墜原本有自己專屬的掛鍊，但因為是她十歲得到的東西，鍊子長度隨著年紀增長逐漸不合適，等到完全戴不下後，她便更換了鍊條，只保留上頭的吊墜。

因為一直以來都是貼身戴著的，已經成了習慣，她險些都忘了自己身上還配有這樣的東西。

她很自然地將吊墜塞回衣服內，卻在動作時聽到頭頂上傳來透出些許動搖的聲音：「......那是什麼？」

「？」那彷彿壓抑著什麼的嗓音讓她動作一頓，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不然她怎麼會在那個自我意識高漲程度也是最強的少年聲音中聽到奇怪的動搖？

「這個嗎？」她重新拎起項鍊，注視著那因為切割過後，從不同角度呈現出相異薄透光彩的吊墜，露出了有些懷念的表情。雖然不知道一條與他無關的項鍊為何會讓他產生疑似觸動的情緒，不過她還是開口解釋道：「這個是我的護身符，記得是十歲那年拿到的吧？啊......不過拿到的原因我不記得了，那陣子我好像生了病，發了好幾天燒，記憶斷斷續續的，清醒之後這東西就放在我枕頭邊。」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看到她拿著這條項鍊把玩的父親不知道為什麼表情有些難看，就像有人從他那裡搶走了珍貴的寶物似地，不過母親的反應倒是很平淡，只是告訴她如果喜歡的話可以戴在身上當作護身符。

孩子總是喜歡閃閃發亮的漂亮東西，當年只有十歲的她當然也是，於是她就從善如流地戴了起來，戴久也就習慣了，甚至確實地將之當成護身符珍惜著。

聽到她這麼說的五條悟沒有回應，她也不以為意，畢竟只是一段連她都快忘卻的往事，前因後果也因為發燒而遺忘，但大概是不怎麼重要的回憶，所以她才會將之忘卻吧。

正當她重新將吊墜塞回衣領內，身前的少年突然做出了出乎意料的舉動──原本環在她腰間的手臂猛地收緊，接著另一隻手臂抬起繞過她肩後，按在她肩頭將她壓向自己，兩人的身子在一瞬間密合重疊，她甚至感覺到少年的吐息噴灑在她髮頂的熱度。

運轉著的大腦像是當機一般在此刻徹底停止運作，腦海中浮現著的只有一整面的白屏，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貼著那寬闊的胸膛，即使因為身著冬衣而隔著一定的厚度，她似乎也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熱意，她錯愕地瞠目，長睫緩緩搧動，像是被捉住後再也無法高飛的蝴蝶，以遲鈍的動作徒勞地掙扎著。

因為太過震驚，以至於她第一時間根本沒來得及想到要推開她，就這麼放任意味莫名的擁抱持續數十秒之久，才勃然醒悟自己應該要阻止豆腐被吃個精光。

然而她手臂才剛做出準備將人推開的、微微鼓起的前置動作，少年就先一步鬆開環繞她的臂膀。重獲自由的她立刻向後退開一大步，一臉警戒地看著他，深怕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傢伙又做出什麼意料之外的舉動。

「你……你做什麼啊？」她努力組織語言，想質問對方做出這種堪稱性騷擾的舉動的用意，但最後還是只能組合成單調直白的問句。她看不清低垂著頭的少年臉上的神情，所以更加猜不透對方內心的想法，熱度與擁抱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肌膚上，讓她反射性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就算尚不清楚他這麼做的真正原因，但她敢肯定絕對不是出自男女之情，畢竟喜歡一個人才不可能像他那樣，做出老是惹人生氣到抓狂、只會刷滿負分的舉動吧？這傢伙可是十七歲而不是七歲啊。

縈繞於兩人之間的氣氛曖昧而緊繃，明明近在咫尺的人，真心卻像是籠在霧中讓人看不清。少年張了張唇，像是想要說些什麼，但沉默了許久後，卻只是長舒了口氣，接著勾動唇角向上，拉開一道揶揄的弧度。

「歌姬，你比外表看起來還胖耶？」從那姣好的唇瓣間吐露而出的是令人情緒瞬間炸裂的句子。

等了好半晌，最後居然是得到這樣的回答，庵歌姬臉上的表情定格在不敢置信、錯愕、傻眼……等等類似的情緒之上，交雜在一塊的色彩讓她整張臉看起來有些滑稽，不過這有趣的神情很快便被洶湧而起的滔天怒火所吞噬。

「你……」她握緊雙拳，渾身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你剛剛說什麼？」

「嗯哼，因為老是穿著巫女服所以看不出來，但是歌姬你比想像中有肉……」

破風而至的制裁鐵拳在幾乎貼上他的臉的時候停下，五條悟微笑看著被阻擋在無法違逆的無下限之外的拳頭，抬起的臉上有著清晰可見的愉悅。

「歌姬你幹嘛那麼生氣啊？明明就是實話……」

「閉嘴！變態！笨蛋！大笨蛋！！！」

響徹整座高專的怒吼聲響起，位於校內的咒術師聞聲，面色如常地繼續穿梭於校園內，彷彿已經將這當成是日常光景的一部分，徹底地見怪不怪。

✿

最後這個奇異的早晨在少女的狂暴中落下了意味不明的尾聲。

──然而就如同庵歌姬一大早見到五條悟所升起的不好預感，對她而言的「厄運」才正要開始。

起因是一通來自家中的電話。

像是計算好似地，在她被五條悟氣得夠嗆、怒氣沖沖地提著行李準備離開高專之時，手機卻在這時恰好響起。

輕快的來電鈴聲與她此時暴躁的情緒截然相反，讓她向前邁開的腳步一頓。深吸了幾口氣緩和心情後，她從外套口袋裡取出震動個不停的手機，面色在看清來電對象的名稱時顯露出一抹愕然，徘徊在臉上的最後一絲怒氣也徹底消失無蹤。

她立即按下接聽鍵，接著將手機放至耳邊。「母親，怎麼了嗎？」

電話那頭傳來許久未聽見的母親的聲音，依舊是那樣輕輕柔柔不焦不躁，讓聆聽者如沐春風，足以撫平所有波動的情緒──照理來說應是如此，然而那聲音所構築而出的話語卻在庵歌姬腦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一開始是如同以往平凡而簡單的問候，並詢問了她近期概況，接著提到她二十歲生日將近，家族要為她舉辦成人禮，讓她這幾天先提早回來準備。

這件事她並不意外，畢竟身為主家嫡女，隆重的成人禮是必須的，她也在昨天交付任務報告時和高專那方請了假，因為是人生只有一次的重要成人禮，許可也很快就批了下來。

真正讓她大吃一驚的是母親在掛斷電話前最後的囑咐──

「對了歌姬，悟那孩子在你旁邊吧？」她猝不及防提到了照理來說絕對不可能從她口中說出的名字，而且還是以單叫名字而非姓氏的、聽上去有一定程度熟稔的稱呼方式。在庵歌姬反應過來之前，她以不容反駁的語氣接續說道：「記得和他一起回來喔，那孩子知道這件事，你再和他確認就行了。」

說完，她完全不給少女回話的機會，十分果斷地切斷了通話，留下一臉錯愕的庵歌姬對著手機對面傳來的冰冷無機質斷訊音發愣。

過了將近一分鐘，她停頓的思緒才終於又開始運轉。

話說回來，「悟」這個名字應該算得上常見吧？某悟、某某悟、某某某悟、某某某某悟之類的，叫「悟」的人肯定不只五條一個啊，說不定是某個同名的路人──

「歌姬。」少年帶笑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拂出的氣息噴灑在耳廓，帶來一股搔弄似的麻癢感。「所以你什麼時候要出發？」

充滿故意氣息的問話粉碎了她心中殘存的最後一點希望。

她望著那張盈滿得意情緒的笑臉，感覺內心有無數的疑問，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為什麼她的母親會認識他？為什麼一副好像認識許久的樣子？為什麼他會來自己的成人禮？雖然對於家系高低自己一向不在意，但在仍看重血統這一迂腐思想的老一輩而言，庵家縱然是具有一定規模的家系，和五條家相比可謂天南與地北，她可不認為自己的面子有大到能夠請得了五條，更遑論已經預定為下任家主的五條悟。

如果是硝子還說得過去，但她可不覺得自己和五條的交情有好到邀請他來參加自己成人禮的程度。

……話說從母親的語意裡聽起來，五條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成人禮的事了？甚至也已經接到邀請了？！居然還裝得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等等！

她這時猛然想起昨晚取得休假許可時，聽到來傳達指令的輔助監督嘟嚷了「五條同學也在這段時間請了長假呢」這樣的話語，當時自己因為太過疲倦所以沒有放在心上，現在仔細想想，不就是和她成人禮重疊的時間嗎！

還說什麼夏油和硝子丟下他自己去出任務，根本是因為他請了假所以沒有一同前往吧！也難怪昨天能夠那麼自在地跟著她，是因為他正處於「休假中」的狀態啊。

總覺得有種被戲弄了的感覺。不過現在並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於她而言有更加重要的問題需要獲得答案。

她向側邊跨開一步拉開與五條悟的距離，接著側過頭用探究的眼神盯著他。少年坦蕩蕩地迎視，雖然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從他嘴角浮蕩的從容不迫足以見得他內心沒有一點被戳破的窘迫。

於是她也決定開門見山地問了。「你……你認識我母親？」

「嗯哼，不僅是你母親，父親我也認識。」令她意外的是，五條悟也不繞彎地承認了。少年點頭點得非常乾脆，但因為實在太過乾脆，反倒讓她一時語塞，愣了好一會後才又開口問道：

「……不單單只是認識吧？聽母親的語氣，你們似乎還挺熟的？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我完全不曉得？」

一旦開口了就沒辦法停止，她吐露了猶如連珠炮般的疑問，而問題所指的對象表情卻沒有太多變化──不，其實仔細一瞧是有的。他的唇角弧度似乎加深了，甚至勾下了臉上的墨鏡露出雙眼，但他的表情反而讓庵歌姬更加看不懂。

他面帶那樣讓她捉摸不著真實情感的微妙笑容，接著彎身湊到她耳邊，因為實在很想知道真正的原因，所以她並沒有避開。只聽聞少年裝模作樣地在她耳畔清了清嗓，接著悠悠地開口道：

「不──告──訴──你──」

拉長的音調猶如裝設了立體音效般在耳邊環繞，順著耳管繞進大腦皮層，在無數皺摺之間碰撞迴盪，不斷地重複著相同的音律，甚至連那一絲調笑般的戲謔也分毫不差。

「……」庵歌姬愣了好半晌才發現自己被他給耍了，氣得發出了堪比獅吼的咆哮：「你這傢伙在耍我嗎？！」

聽到她這番話，五條悟的笑容幾不可察地內收了些許。他直起身子和陷入暴怒狀態的少女拉開距離，重新戴上墨鏡掩去眼底的情緒，以聽不出異樣的聲音接續開口道：「答案不就是要自己去找才有趣嘛～歌姬你這種做法就像是看完題目直接翻到解答篇找答案的學生喔，投機取巧一點都不可取。」

「這只是你這傢伙尋我開心的藉口吧！別把自己的惡意說得這樣正義凜然！」

然而再如何惱怒，庵歌姬也知道對方如果不願意開口的話，自己是絕對無法撬開對方的嘴，只能暫時放棄，反正等到返回本家時直接詢問父母也是另一種方式。

因為母親的囑咐，即使再怎麼不願意，庵歌姬最後還是妥協地和討人厭的後輩一同踏上返鄉的旅程。一路上就如同她所設想得那樣，對方簡直比學舌鸚鵡還要聒噪，從上了計程車到電車上幾乎說個沒完，就算試圖不予理會，他也能自說自話到她受不了地回應。

庵歌姬強烈懷疑這段旅程如果再多個一兩分鐘，自己就會徹底陷入精神耗弱的境地。

經過無數煩躁情緒堆疊起來時間，電車終於到站。少女如釋重負地提起行李，踏出車門的瞬間，屬於山林的清新空氣撲鼻而來，都市叢林中少見的鳥啼聲劃破天際，化作一道迅捷黑影掠過蔚藍蒼穹。

許是因為有段時間不曾返回，駐足在月台邊，她竟感覺到一股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情感。然而這股情感方自心頭而生，就被重拳擊了個粉碎。

「幹嘛站在這裡發呆啊？」同樣拎著行李的少年從她後方探出頭，瞄了眼她出神的側顏後，不懷好意地問道。「該不會是坐太久屁股麻了……」

「誰麻了啊！我好得很！」才剛生出的文青心情被一句毫無氣氛的問話破壞殆盡，庵歌姬回話的同時也毫不客氣地對他翻了個白眼，甚至忍不住抬腳朝他踹了過去──當然無意外地被無下限擋住。

她這充滿幼稚的舉動也讓少年從鼻間哼出了一聲嗤笑。

吵吵鬧鬧的兩人就這麼踏上了通往庵家的道路。由於家邸建於半山腰，離開車站後仍要走上一小段山路，有了一同吵鬧的對象，讓這段略顯得枯燥的路程反倒不再無趣。

以咒力強化過的身體行走於坡度略大的山路基本上不造成負擔，以兩人的腳程很快地便抵達通往本宅的階梯。階梯入口處有家僕進行掃灑工作，在察覺到有人接近時，握著掃帚掃除落葉的中年男子抬起頭來，在看清來人面孔後露出了和藹的微笑。

「歡迎回來，小姐。」他先是笑著和庵歌姬行了禮，接著轉向五條悟，面色一肅，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許久不見了，五條家的神子大人。」

男人的舉動讓庵歌姬心底驟生困惑──雖說白髮確實是個相當明顯的特徵，但現在年輕世代在外表造型上相當豪放不羈，染成七彩霓虹燈的大有人在，白當然也不是少見的顏色，在不露出六眼的情況下，如果沒有見過本人，應該不至於認出五條悟的真實身份才是。

更何況……她可沒有漏聽了對方話語開頭那句「好久不見」，這聽起來像是曾經見過五條悟，但她卻沒有五條悟曾經來過庵家的記憶。

讓疑惑囤積於心頭不是她的性格，於是她也順從了內心所思發出疑問：「我回來了，源叔。對了，你剛剛跟五條說『好久不見』是什麼意思？」

「咦？」似乎對於她的問題感到困惑，被稱作源叔的男人看了看她身後的五條悟，又看了看她臉上真心實意的疑問，面色中的疑惑之色似乎更深了。「小姐您忘了嗎？十年前……」

「喂～歌姬你這是犯規！」他的話才剛開了個頭，就被少年不滿的聲音所打斷。五條悟強硬地介入兩人的對話間，並從庵歌姬身側探過身，讓自己昳麗的面容一瞬間佔滿少女視野。「怎麼可以問別人呢？要自己想啊！」

「哈？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被中斷對話讓庵歌姬有些不悅。不過雖然對話被無禮地打斷，但關鍵的時間點庵歌姬並沒有漏聽──「十年前」，也就是說五條悟十年前曾經來過庵家？但十年前的她僅有十歲，尚未離開本家，照理來說如果五條悟來庵家，自己應該不可能沒有印象。

說是源叔記錯……他在庵家侍奉超過二十年，連當初自己出生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要說十年前五條悟來到庵家這種大事當然更不可能被遺忘……雖然說現在站在她身邊的少年對她而言只是個單純的討厭鬼，但她記得小的時候「五條家的身子」這件事經常在大人之間流傳，被傳得有如神通降世，不論規模大小的家系都試圖向御三家的五條家遞上拜帖，試圖一見那位未來會成為最強咒術師的孩子，見見被稱為「咒術界瑰寶」的六眼。

所以如果當時五條悟確實來到庵家，那可是大事一件，她不可能會沒有半點印象，實際上連她的父母似乎都對五條有一定程度上的認識。雖然父親的那方她還不清楚，但母親既然是可以直呼他名字程度的熟稔，父親想必也是。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狐疑地盯著面前那張放大的笑臉，猶豫了一會後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來過本家？」

「是啊，小姐您那時和神子大人玩得可好了。」回應她的不是問題指向的五條悟，而是一旁和藹地笑看兩人的源叔。聽到這番話的庵歌姬微微偏過頭，望向被擋在少年身後的人，看到對方臉上露出的懷念神情。

中年男子握著掃把，目光上移望著已經有新芽抽出的光禿枝頂，彷彿在回憶有趣往事地，以帶著笑意的語氣開口道：「那次我記得……是五條家的人來本家拜訪，御三家之一的五條居然來此，確實讓人大吃一驚，老爺和夫人收到消息的時候可是提早了好幾天準備啊。不過小姐似乎早和神子大人見過面，在被領著出來見面，和神子大人對上眼的瞬間，露出了非常震驚的表情，甚至還用手指著神子大人，以錯愕的聲音大喊『怎麼是你這個傢伙』，現場所有人都相當傻眼吶。」

「……」那繪聲繪影的形容讓庵歌姬腦海中幾乎浮現當時的情景，甚至連自己是用什麼樣的聲音大喊出聲都彷彿聽得一清二楚──但這終究只是因為對方過度生動的形容所產生的虛幻景象，事實上她對這段往事依舊一點記憶也沒有，但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了今早的夢。

滿佈鵝卵石及酢醬草堆的溪岸，看不清長相與髮色的白色和服男孩，雖然已記不清夢中的「自己」與對方的對話，但她隱隱記得兩人的相處方式讓她感到非常熟悉……

這瞬間她突然生出一股不切實際的荒謬想法──這個夢說不定是她遺落的記憶？稍早前她不是才和五條悟說了，十歲那年的自己因為生了一場病導致記憶缺漏，說不定遺忘的也包含這一段過往。

思及此，她立即轉回頭望向因為真相被說出而露出可惜表情的五條悟，像是要進一步印證自己的猜測似地問道：「後山的小溪？」

聽到這句話，臉上表情原本還算淡定的五條悟少見地流露出怔愣，接著他微微抿起唇，從抿得筆直的唇瓣間逸出充滿抑制不住動搖的嗓音：「你想起來了？」

這句話差不多就是印證了庵歌姬的猜測，兩人小時候確實在後山見過面。不過因為在醒來之後，留在記憶中的夢境僅剩片段殘留，所以詳細情況實際上她依然未完全想起。

於是她老實地搖頭道：「沒有，是昨天夢到在後山和個穿著白色和服的小男孩吵架這樣的畫面，不過醒來之後大部分都忘了，只隱約記得似乎有發生這樣的事。沒想到那孩子居然是你啊。」

和五條悟小時候居然有過一面之緣這件事，庵歌姬心裡沒有太多感觸，只覺得咒術界的圈子確實很小，沒想到兜了一圈兩人居然又在東京校遇見。

不過從隱約記得的夢境片段看來，這人似乎從小到大都沒什麼變，還是一樣地性格惡劣且令人生氣，對於初次見面的人一點禮貌也沒有，甚至對她還是一樣不用敬語。

她抬起眼正想吐槽，卻發現對方的表情有些古怪。有著姣好形狀的唇瓣微微向上彎起，露出來的理應是笑容，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那絲笑容裡有股說不出的悲傷。

望著那抹笑，一股奇異的感受自內心深處湧現，庵歌姬不知道該怎麼以言語形容那種感覺，像是陽光偶然投落，讓她得以窺見深淵底部潛藏的真實，在心底撩動一股騷亂。

然而這股奇異的感受過去後，隨之而來的卻是令她不解的愧疚感，那是好像潛意識裡清楚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情致使少年露出這樣的笑容，即使如此自己依然想不起任何線索而滋生的情感。

在這樣的情緒影響下，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五條，我……」

「居然只想起這點小事，歌姬你真的很不行啊。」像是將不經意流露出的脆弱再度藏回層層雲翳之下，唇瓣依舊彎著，卻已褪去難過，恢復成平時那副總是掛於面上的輕慢，彷彿剛才那不似平常的他只是光線交錯之下的幻覺。

一如往常的嘲諷言語在耳邊響起，但庵歌姬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如同以往那樣暴跳如雷地做出反擊。

自往至今的相處中，五條悟和她的對話總是以戲言居多，偶爾的正經也是為接下來的惹怒作鋪墊，久而久之她慢慢地看不清究竟哪一句話是他的真心，索性全都當作戲言才不至於在當真之後卻被揭穿為戲弄而暴怒。

然而，此時此刻她卻能肯定，五條悟方才所表露出的情緒，毫無疑問是他的真心。

就算此時嬉皮笑臉、沒心沒肺地說她不行，但剛才那因為她「只想起這點小事」而表現出的傷心卻是毫無虛假的。

他把真正的心思隱藏在不正經之後，總是如此，一直如此，明明只要好好地向她訴說，她也會認真聆聽，卻老是說些渾話氣得她惱羞成怒掉頭就走，再怎麼彆扭也該有個頭吧？

她抬眼望著對方，不發一語，也許這是第一次，她面對他的嘲言諷語依然能夠心平氣和。

平靜無波的琥珀色中倒映著少年的身影，再透過咒力反射成像在六眼之上。墨鏡之後的五條悟凝視著無怒無瞋的少女，像是察覺到什麼似地，臉上揶揄的笑容逐漸淡去，最後徹底化為莫測的面無表情。

也許只過了幾秒，也許是過了幾分鐘，直到一片未被掃起的枯葉自兩人腳邊拂過，他才緩緩抬起手，指尖在即將觸碰到少女面頰時無預警地拐了個彎，直接向上來到她額際，接著拇指與食指勾成了個圓後迅速彈開，在少女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彈了一記爆栗。

直到額頭正中央猛地爆開一股劇痛，庵歌姬才意識到他做了什麼。生理性淚水隨著疼痛擴散一併湧出，一瞬間模糊了視野，她抬手按住傳來痛楚的額心，奮力眨去眼底的水光，重新望向少年的目光帶上了恙怒。

然而斥責的話語卻在看清對方的表情後停留在舌尖。

「區區一個歌姬，別露出那種自以為大人的模樣啊。」逸出唇瓣的話語依然帶著十分的刻薄，但他面上的笑容卻是與話語中的少年輕狂相悖的苦澀，從墨鏡上緣透出的目光中則帶著一抹她尚未能明瞭的難解情思。

彈出爆栗的指並未收回，而是抵在她貼於額際的手背上，不重不輕地於白皙的肌膚上戳了幾下。

「要裝出那副成熟穩重的樣子，好歹先把最重要的事情想起來啊，笨──蛋。」

那聲笨蛋與以往帶著故意惹她生氣的揶揄不同，拉長的音節帶著九分的氣惱與一分的寵溺，只可惜震驚於他少見地將真正的想法訴諸於口的庵歌姬並沒有察覺那絲彆扭卻真摯的青蔥少年遐思。

她認真地注視著那張因為一遇上就生氣、所以極少好好正視的面容，目光劃過張揚的雪色髮絲、挺直的鼻樑、上揚的櫻色薄唇，最後落在蔽目的墨色鏡片上。即使再一次將眼瞳藏於其後，她依然十分確信對方也如同她一般，筆直地凝視著她。

「你那句話的意思是，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不記得了，所以沒有資格在你面前託大吧？」沉默了許久後她以試探性的句子開了頭，在少年無聲地注視中，她清了清嗓，面上露出一抹狡黠，同時將構思出來的話語傾倒而出。「那樣的話，我會努力想起來的，到那時候你會好好地稱呼我一聲前輩，對吧？」

她的要求讓少年微微一愣，接著原先存在唇畔的苦澀笑意收回，張成了有些訝異的唇形。不過這情緒僅存在片刻，他隨即重新勾起唇角，傾身靠近她，在她面前拉開了比柴郡貓要更加的戲謔笑意。

貝白的齒列在她眼前展開，因為他的動作而使得墨鏡落至鼻樑處，顯露出一直遮掩於後的、完完整整的蒼色眼瞳，也讓陽光落於其中流轉而成的光華一併映於清澈的琥珀色中，那一瞬間的璀璨絢爛，令一向對他的容貌有抵抗力的她也短暫地被迷惑。

然而少年接下來的話語讓她迅速地拾回了失落的理智。

「作為前輩的話，會對別人的問題好好做出解答的吧？」少年帶著笑意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話語中帶著一抹意味深長，庵歌姬聞言先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但在幾秒後立刻意識到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所謂的問題又是什麼？

她可不覺得五條悟會在這時拋出毫無意義的問話，但那點下去的頭顯然已經沒法收回。只見少年在得到她的肯定後，面色迸發出肉眼可見的愉悅，接著他直起身，就著身高優勢居高臨下望著她，陽光穿透葉隙，在他身後落下交織的金色光絲，宛如一張精心織就的大網，僅差最後一步就能收網捕獲已然落入其中的獵物。

「我拭目以待喔，歌姬。」笑得牙白的少年以掩飾不住愉快的語氣這麼說道。

「……」這一瞬間，庵歌姬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不應該把那破碎的往事回憶起來才是正確的選擇？

感覺似乎被引君入彀、而且還是自己把主動權給讓出去的少女決定不再回應。她不發一語地拾階而上，每一步都帶著對自己太過浮躁的惱怒，與落了她一階、連背影都散發出濃濃愉悅的少年身影顯然成了鮮明的對比。

立於階梯底端的源叔依舊和藹地望著逐漸遠去的兩抹身影，目光彷彿穿過十年的歲月，將遙遠記憶中那曾經也是這樣一前一後地緊緊跟隨的男孩女孩的身影與此時此刻重疊。

貴為神子卻始終只注視著巫女的男孩。

身為巫女卻對神子棄若敝屣的女孩。

相隔了十年如今又糾纏在一塊的命運，究竟是注定的因，亦或是誰的執著所造就的緣？

3、

在返家之前，庵歌姬曾經想過雙親對於來訪的五條悟會有的態度。

母親是個具備大和撫子般的美德、卻同時也有著堅毅一面的女性，雖然從電話中透露出對五條悟的熟稔，但在實際上見到面後，肯定也依然是不脫平常的溫和。

至於身為家主的父親則是不苟言笑且相當注重禮節的嚴謹男性，雖然尚未知道父親對五條悟的態度，不過畢竟「五條」的家姓及「當代最強咒術師」、「五條家下任家主」這樣的身份擺在那裡，即使五條悟於年齡上而言確實是小輩，但父親應當也會以上賓之禮予以款待。

──但是庵歌姬沒想到的是，她猜對了母親，卻猜錯了父親。

此時她和五條悟位於父親會客用的房間中。在看到父親臉上毫不掩飾的嫌惡表情時，她當下甚至有種明天的太陽可能會從西邊升起來的感覺。

不，或許說嫌棄還是太過美化了，父親臉上的表情簡直像看到臭蟲一樣，恨不得一腳將之踹出宅邸大門，要不是一旁的母親用「和顏悅色」的笑容無聲警告著父親別輕舉妄動，她毫不懷疑父親會叫人找來家中所有的驅蟲劑，把眼前的人形臭蟲驅趕出去。

……這真的是她那個最注重禮節的父親嗎？

跪坐在一邊的她暗自觀察著中年男子與少年之間隱而未發的暗潮洶湧，內心升起了這樣的疑惑。

這實在不能怪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懷疑，畢竟注重禮節的父親在情緒控管方面當然也是下了一番功夫，不會輕易把內心真實情緒流露到臉上，更遑論這麼坦蕩蕩地把「我真的很討厭你這傢伙」這幾個大字寫在表情上了。這讓她忍不住對兩名男性之間究竟有什麼過節起了強烈的好奇心，她決定晚點悄悄地詢問母親。

「──歌姬。」父親嚴肅的聲音喚回她飄忽的思緒，她重新聚焦在眼前，卻發現房間裡其他人目光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就連五條悟也是，讓她正了正身子，不由得有些緊張地嚥了口唾沫。

說是所有人，其實房間裡也就只有雙親、五條悟及她四人，不過成為視線集中點仍是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惶然。環視房內幾人一眼後，她才開口回應：「是的，父親。」

父親用看不透的目光靜靜地注視著她，承接著他這樣的眼神，庵歌姬悠悠地想起自己小時候其實很怕父親，身為家主又極重儀態的父親總是不苟言笑， 對孩提時代她來說是難以親近的存在，直到年紀增長，她才慢慢體會到父親那隱藏於冷硬之下的親情。

在她這麼想著的同時，父親的聲音也再一次響起：「歌姬，最近你身上或者周圍，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嗎？」

……如果不是她記錯的話，總覺得這句話似乎在不久前剛從另外一人那裡聽到過。

她下意識地轉頭望向五條悟，對方的臉也正朝著她的方向，雖然有墨鏡的遮擋，不過她仍確實地感覺到兩人的視線於空中相遇。

只是她沒有發覺在她毫不遮掩地看向五條悟時，原本表情肅穆的父親又再一次露出像是看到臭蟲般的表情，還是一旁的母親暗示性地碰了碰他的手臂，他才勉強克制自己的神色不再繼續扭曲下去。

於是當庵歌姬收回目光時，他表面上已經恢復原本一家之主的冷硬模樣。

一老一少於不同時間點問出的相同話語讓庵歌姬內心驟生不妙的預感。這肯定不是什麼偶然，所有的偶然都是無數的必然交錯堆疊而成，兩人會在鄰近的時間上問出語意相同的話語當然有它最根本的緣由存在。

從五條悟最一開始詢問她的生日、詢問她周遭有沒有奇怪的事情發生，到她偶然地夢見過往的失落記憶片段、母親囑咐要她和五條悟一同返回本家、父親也問了和五條悟類似的話語……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她總覺得在一片迷霧般的疑惑中，自己似乎捉到了一點朦朦朧朧的真相尾巴。

當初她「因為生了病而導致記憶缺失」這一件事，或許不只是表面上看來的那麼簡單。從父母親對五條悟可以說是熟人才會有的態度來看，她和五條悟小時候應當不單單是認識這麼淺的交情，但在那之後直到五條悟入學高專，她從來沒有再見過對方，在她忘卻的記憶中，肯定有著說明這樣情況的原因。

她一邊這麼拼湊著目前已知的記憶拼圖，表面上一邊不動聲色地回應著：「如果要說有什麼相當不尋常的事……是沒有的，但是我昨天有夢到小時候的事，似乎是我發燒時忘記的回憶……」

說到這裡她聲音突兀地一頓。

原本表情冷然的父親在聽到她夢到小時候的事時，表情顯露幾分古怪，不過還算能壓抑得住，但在她提到「發燒時忘記的回憶」這幾個關鍵字時，他猛地扭頭瞪向一旁輕慢笑著的少年，臉上克制不住地露出彷彿看到蟑螂飛過的厭惡表情。

但後者就像是沒有察覺到那明顯的嫌棄似地面色不變，甚至還淡定地舉起杯子啜了口尚冒著熱氣的茶水。

身處在這微妙氛圍中，母親面色如常地維持著淡雅如菊的微笑，挽起衣袖傾身替少年面前空了的茶杯斟滿清液，令庵歌姬訝異的是，後者居然相當有禮地和母親道了謝，那聲音溫和禮貌得簡直讓她以為對方被夏油傑給魂穿了。

而父親的表情在這瞬間看上去更難看了。

「……」目光在父親與後輩之間來回張望，庵歌姬越發好奇這兩個年紀相差甚鉅的人究竟有什麼過節了。

「歌姬，你夢見的是什麼樣的過往呢？」在她思索著這一點之時，母親柔和的聲音響起，原本正朝少年暗送冬波的父親也再一次將視線回到她身上，於是沒有多想的少女便將殘存的夢境片段概要地敘述了遍。

她在描述的同時，視線不經意地掃過沉默的五條悟，在覷見他唇畔柔和的微笑時微微一愣，想到兩人之間意味莫名的賭注，心中不由得打了個突。

聽完她的敘述後，母親沉吟了片刻，才又開口說道：「看來是距離『那一天』還有一段時間的記憶，生日當天記憶應該就會全部恢復了。不過封印式的效果確實減弱不少，孩子的爸，為了以防萬一，就照之前安排的那樣吧。」

她以溫和卻不容反駁的堅定語氣這麼說著，而聽到她的話，父親雖然露出像是噎了蒼蠅的表情──庵歌姬甚至還聽到了在此之前她從未從父親口中聽過的咂舌聲──不過倒也沒再多說些什麼。

雖然不是很能理解對於兩人打啞謎似的對話內容，不過大抵還是能猜出與自己的記憶有關，庵歌姬又瞄了眼不發一語、彷彿事不關己的五條悟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母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如果剛剛她沒聽錯的話，確實聽到了「封印式」這幾個字。那是屬於她母親的家系術式，以自願提供的相應代價換取封印能量，只要代價足夠，甚至連特級咒靈或咒術師都足以封印──但那代價可能相等於上千甚至以上的人的性命。封印不會隨著術師死亡而消滅，但會隨著能量的消耗而減弱。

不過一般而言，若非沒有選擇或是有其他考量，對於咒靈或詛咒師都會直接消滅而非進行封印，加上代價需要「自願性」這點作為前提，所以並不是那麼實用的術式。

但從母親的話聽起來，她身上似乎作用著她從未察覺到的封印式，她幾乎毫不懷疑這與她失去的記憶有所關聯──十年前那場「高燒」的背後，實際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聽到她的問題，母親轉頭望向她，像是在思考什麼似地，面上有一抹若有所思。當她面前擺放著的熱茶最後一絲白煙散去後，母親突然伸出手，以手背輕碰了下她頰面。

「也是，生日當天你總是會知道的，提前告訴你倒也無妨。」一如往常溫柔的空靈嗓音在幾坪大的空間中迴盪，訴說著那被隱藏了十年的真相。「歌姬，十年前的二月十八日，我以悟和你父親全身咒力，以及你三個月的記憶，將特級怨靈封印在你身上。」

全然沒有想到的意外之語讓少女不敢置信地瞠目。母親的指輕觸她面頰，而後上滑至她額際，拂開她垂落頰側的髮絲，細聲接續道：「十年前那天，我和你父親感覺到強大的咒力，趕到後山時見到的是你護在悟身上擋下怨靈攻擊。怨靈直接侵入你的身體，從內部開始腐蝕，還是孩子的你力量根本不足以抵抗。怨靈的力量太過強大，我和你父親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祓除，年紀尚幼的悟同樣也……總之，你的身體撐不到我們向外求援，所以只能選擇暫時將怨靈封印。」

「封印的期限是十年，在你二十歲生日當天會解開。不過別擔心，到時候怨靈會由悟來解決，你的記憶也會全部恢復的。」

一下子被灌輸大量的資訊，庵歌姬只覺得腦子有些亂糟糟的，但還是勉強整理出了些許頭緒。

……也就是說，她的記憶被化作封印能量封住了那特級怨靈，所以才會記不得那段時間發生的事？但是總覺得還有許多地方說不通啊，被化作封印能量消耗掉的記憶為什麼還會恢復？封印的期限為什麼拉長了十年之久？就算一時祓除不了，暫時封印住之後委託其他術師處理也……

而且，封印的「代價」也很奇怪。咒力是封印式最常使用的代價，畢竟是消耗之後還能再恢復的東西。雖然是特級怨靈，封印的代價卻不應該是六眼持有者所有的咒力，因為那代價並不對等，就算當時的五條悟只有七歲，但既然已經用上父親所有的咒力，照理來說不應該連他的力量都用上那麼多……

總覺得雖然從母親那裡獲得一部分的解答，卻又多了更多的疑問，讓她思緒更顯得混亂。但她並沒有立即問出口，而是決定暫時按捺下一個接著一個浮上心頭的困惑，私底下再行詢問母親。

不知道為什麼，在她腦海中浮現這些問題時，總有種感覺──似乎不應該在五條悟面前把這些疑問問出口。雖然是沒來由的直覺，卻強烈得讓她無法忽視。

「一下子聽了這麼多，你應該也很混亂吧？」不知道母親是否看出了她內心的想法，望著她的神情比以往都要溫柔。溫婉的女性輕撫她的頭，如同小時候安撫練習咒術失敗的她，接著拍了下手，緊閉的房門頓時從外被拉開，接著兩名僕從打扮的中年女性出現在門後，朝房內躬身一揖。

「雖然你們兩個孩子帶的行李都不多，還是需要整理吧？讓靜子和市花先帶你們去房間稍作休息吧？」

庵歌姬對這樣的安排沒有意見，現在的她也確實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整理思緒，而五條悟似乎根本無所謂，於是暫時向父母告退後，她和五條悟分別提起行李，一前一後跟在領路的僕從之後出了房間。

在拉門重新閉合、少年與少女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中的瞬間，庵歌姬父親那一臉嚴肅的不苟言笑徹底垮下，換上一副充滿了哀怨的老父親的神情。他朝微笑地收拾著茶水的妻子遞去幽怨的眼神，以充斥不滿的口吻開口道：「……我不否認五條悟力量之強大，但讓他住在歌姬隔壁……這一點我真的很難接受。」

聽到他的抱怨，將茶杯放至木盤上的女子神色不變，猶如波瀾不興的湖面，絲毫不因丈夫的不滿而動搖。「那是以備不時之需，你剛才不也同意了嗎？」

「我知道，但……」

「你啊，還要繼續拒絕到什麼時候？」將最後一個杯子放於盤面，女子回過身來，滿面無奈地望著完全沒有一家之主的冷肅樣、已經徹底化身為頑固父親的丈夫。「悟那孩子可是遵守了對你的承諾，直到進入高專前都沒有再和歌姬見面喔？就算當初你認為只是七歲孩子說的戲言，經過十年卻也不曾動搖，這樣的時間長度也已經足夠證明了吧？」

「……」

「你何不承認你只是沒辦法接受寶貝女兒在十歲就被人盯上這件事呢？」

「！！！」

「孩子們之間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吧。」女子軟聲勸告著因為被戳破心思而面露彆扭的丈夫，傾身向前按住了他擱於膝上的手掌。「你也別老是對那孩子擺出那種臉色，這樣會讓夾在中間的歌姬很難做的。」

原本因為妻子的吳儂軟語及溫柔撫觸而心旌微蕩的男子在聽到這句話時面色驟然一僵，原本已然勾起的唇角徹底垮下，唇瓣徹底彎成了下垂的半月形。

「……老婆。」他垮著眼角，頗為哀怨地望著無動於衷的妻子。「你……你為什麼講得一副歌姬絕對會答應那臭小……那小子的樣子？我的寶貝女兒還有更合適的對象吧？！那種除了臉跟力量之外一無是處的臭小子到底哪裡好了！」

對於丈夫那打死不願面對現實的樣子，女子只是溫婉地一笑，以笑而不答回應了對方最後的掙扎。

方才和歌姬所做的說明，不過都只是表面上的情況，實際上其中仍存在著許多彎彎繞繞及矛盾，她的女兒如此聰慧，想必不可能沒有察覺到當中說不過去的怪異之處。她那實事求是的女兒，肯定會趁著這幾天的空檔時間，找她一問究竟吧？

五條悟為她女兒所做的，可比剛才那輕描淡寫的平鋪直敘多得太多了，或許當時有許多是出於孩子的衝動心性，但包裹於其中的赤忱卻是毫無虛假的。她的女兒是如此心軟又善良的孩子，一旦說破了其中的隱秘，是否還能從此無動於衷呢？

她眸光淡掃，掃過了那緊閉的房門，眼底閃現若有似無的笑意。

✿

這一趟回本家，庵歌姬當然是住在她自己的房間，她對這點自然毫無異議。

問題在於五條悟居然就住在她隔壁的客房。

看到靜子阿姨將少年引到她隔壁那件空置已久的房間時，她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直到女子躬身說了句「請兩位好好休息」、並且和市花阿姨一同退下後，她才猛然驚覺母親居然將五條悟安排在她隔壁房間。

她當下立刻扔了自己的行李跑去敲隔壁的門，在裡頭傳來一句懶洋洋的「門沒鎖」之後，隨即開門朝房內望了進去。

把行李扔在一邊、躺在床上查看手機郵件的少年聽到開門聲，只淡淡望過來一眼後，便不怎麼在意地將目光移回手機螢幕上，還用戲謔的語氣問了句「獨自跑到男生房間來是想幹什麼啊歌姬」。

庵歌姬當然完全沒打算理會他的揶揄，她倚在門邊，雙手環胸，目光灼灼地盯著床鋪上那抹修長的人影，語氣不善地問道：「你這傢伙為什麼會住在我隔壁啊！」

聞言，五條悟抬起頭，目光自繽紛色塊堆壘的手機螢幕移至門邊倚著的少女同樣色彩紛呈的面上。修長的身軀慵懶地翻了個身，像是曬著日光浴的貓兒，舉手投足間有股散漫的氣息，猶如在自己家中自在的姿態讓少女有些無語。

「我怎麼會知道？這應該要問你母親吧。」他單手支顎微偏著頭，語氣悠哉地這麼說道。

聽到他的話，庵歌姬總算從一開始的不假思索冷靜下來，發現自己的行動確實有些過於衝動，於是自知理虧地撇了撇唇。本想轉身離去，不過在意動的瞬間，突然想到剛才在會客室中的話題，頓時止住離去的動作。

取而代之的，她關上房門，房間頓時成了只有兩人獨處的密閉空間，意識到這點讓趴於床鋪上的人墨鏡後的雙眸閃了幾下。

不過庵歌姬並沒有心思不純的少年想得那麼多，她只是單純因為接下來要和對方談論的事情不方便讓外人聽到、所以順手關了門，對於和對方獨處一室這件事不生一點綺思，非常坦蕩地來到客房內擺放的桌椅前，拉過椅子坐了上去。

接著她正了正臉色望向依然閒適地趴著的人。

「你早就知道我的記憶最後會完全恢復了對吧！反正結果都一樣，你不如乾脆告訴我，十年前到底問了我什麼？」

母親稍早之前說過她的記憶在生日當天會完全恢復，身為當事人之一的五條悟不可能不知道這點。在明明知道這點的情況下卻還是和她做了意味不明的約定，十年前的她到底欠了這人什麼樣的回答？

在身處這種自己對於情況完全不明的情形之中，讓她莫名地有些煩躁，而五條悟那種猶有餘裕的模樣讓她求知的慾望更加高漲。

對於她的問題，五條悟並沒有否認。他翻身坐起，單膝微屈，臂膀隨意地置於其上，勾下墨鏡露出那雙星辰芒芒耀閃於內的眼瞳，海浪捲起的波濤已然掩息，徒留一片澄澈清寧，沉靜地倒映少女透著一分執著的面容。

薄唇向上挑起，劃開一道別有深意的弧度。

「歌姬，你很在意嗎？」他的聲音裡有顯而易見的愉悅，但庵歌姬一點也不明白他的愉快心理，她只知道他越是這種不知所以的愉悅，她心裡就越是發堵，被人刻意瞞著的滋味可一點都不好受，就像小貓在心底撓抓著，並不疼痛卻搔癢得讓人無法不去在意。

她雖不發一語，但表情卻已徹底洩漏心緒。

「哼嗯～」從薄唇間逸出了讓庵歌姬陡生不妙預感的音節，接著便見五條悟唇瓣微掀，發出了讓她相當不愉快的聲音：

「這～樣～啊～那你就繼續在意吧～」

「……」

彷彿沒看到少女倏黑的臉色，他咧開唇挑起了個彷彿在謳歌青春的張狂笑容。「你在意得要命的樣子真的很有趣耶，要是這麼輕易就告訴你答案，不是就看不到了嗎？那也太～可惜了。」

「……」輕佻的音調讓庵歌姬眼角微抽，直感覺熟悉的怒吼衝動再次湧上。然而她的聲音才剛來到喉頭，便見本來坐在床鋪上的少年突然翻身下床，信步朝她方向而來，在她跟前站定，雙掌撐在她身後桌沿將她圏於自己於桌子之間，俯身靠近她。

清爽的少年氣息滲入鼻間，毫無預警的近距離讓庵歌姬愕然瞠眸。倒退一點就是書桌方硬的邊緣，目光平視之處是微敞的襯衫衣領及隱隱露出的鎖骨，左右兩側則是裹於衣袖內的臂膀，根本不給她任何脫逃的空間。

「而且啊，歌姬，」吐息吹拂在她額前碎髮上，壓低了的微啞嗓音同時響起，聲音中帶著一股彷彿陳釀許久後逐漸變質的扭曲情感。「這樣你就會多在意我一點了，會一～直只想著五條悟，對吧？」

「？！」原本幾乎漫出舌尖的怒斥因為這句話徹底化為虛無，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就像不意撞進藏於無色之間蛛網的蝴蝶，在不知不覺間已被牢牢捆縛，再多徒勞無功的掙扎也只為捕食者增添進食之間的樂趣。她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去，想避開氣息的捕捉，卻在背脊抵上桌沿時發覺自己無路可逃。

帶著熱意的指尖擦過她項頸，帶來一股酥麻的顫慄感，勾出她頸間的鏈墜，落在胸前的四葉草承接落下的室內暖光折射出繽紛的色彩，最終歸於漫射波光而粼粼的大海般的蒼藍。

「……你這是……什麼意思？」張目結舌了許久，庵歌姬才勉強從喉間擠出澀然的問句。她的視線定格在鎖骨與鎖骨之間漂亮的凹陷上，垂於身側的指微收，下意識地嚥了口唾沫。

「不知道──歌姬你自己猜啊。」回應她問話的是拖長了的、有些無賴的語調。長指勾起她胸前吊墜，雖然保養得當，但邊框仍難免有些許擦痕，足以看得出經歷了一定的歲月。晶亮璀璨的瞳色與其上鑲嵌的寶石相互輝映，庵歌姬此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兩抹色彩竟是驚人地相似。

──十歲那年發了好幾天的燒，醒來之後就發現這東西放在自己床邊。

──十年前，她和五條悟在本家後山見過面，而後五條悟來到本家，據源叔所說，她和五條悟相處得還不錯。

價值不菲的項鍊、和五條悟瞳色相似的寶石、曾經聯繫起來又一度中斷的因緣，如果說這一切都是巧合，大概只有傻子才會相信。

庵歌姬並不傻，她只是一直以來都沒有多想。

從來都不認為那些幼稚的、令人惱怒的舉動，是那種堪比小學生般拙劣、為了吸引她注意力的──

「明明連這東西所代表的意義都想不起來，卻這樣珍惜地戴著，真是個令人火大的女人。」似笑非笑的聲音幽幽響起，不似平常那般戲謔或捉弄，而是添進了於她而言絕對可以被劃分進不妙範疇中的奇異音律。

下頷猛然被挑起，讓她被迫望進那雙不再掩飾侵略性與佔有欲的眼瞳中，澱積了十年的情感在挑破的瞬間如山洪猛爆，於少年性的狂氣推波助瀾之下洶湧而來，迫使她不得不正視而且理解，甚至想趁機侵入她因為接連而來的震驚而稍微被撬開縫隙的心牆。

五條悟由上而下注視著少女在終於理解他的心思、因而流露出慌張與赧然的臉色，唇邊流露一抹快意。他微微瞇起眼，拇指擦過那微張著的、濕潤的唇瓣，低垂的眉睫下眸色漸深。

「看在歌姬你露出這種表情的份上，就給你一點提示好了。」他恍若吟誦一般地拉起音調，悠然輕語著。「『四葉草會為人們帶來幸福與幸運，所以我想將它送給最喜歡的父母』──這句話是你告訴我的。那麼將這份幸福與幸運親手交給你的我，對你說的話是什麼呢？」

✿

庵歌姬從來沒有想到在一天──甚至可以說是短短一個小時──之內，會被迫得到爆炸般的資訊量。

她甚至有種歷經過那些的時間其實都是南柯一夢的錯覺。

在說完所謂的「提示」之後，五條悟便「大發慈悲」暫時放過她，讓腦袋亂糟糟到根本無法思考的少女猶如遊魂一般飄回房內。

然而她才剛把自己扔回床上、腦袋剛紮入枕頭內，提醒晚餐已經準備好可以前往享用的聲音便從門外傳來，她微微一僵，最後仍敗在五臟廟提出的抗議聲中，認命地爬起身朝門口走去。

一打開門，隔壁也同時響起開門聲，她登時渾身一震，還未想到要露出什麼樣的表情，那顆雪白的頭顱就先轉過來朝向她，重新掛起墨鏡的面容面色如常，好似剛才在房中發生的一切於他而言毫無影響。

這讓渾身不自在的庵歌姬突然覺得自己的不自在簡直像個笑話。

不過仔細一想，表明心跡的人又不是她，她只是個接收對象，為什麼要覺得不自在？

這麼轉念之後她覺得整個人都有了底氣，隨即抬頭挺胸、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接收到她眼神的少年彷彿看穿她心思似地彎起唇瓣，接著轉身朝她的方向走來。

明明是看慣且習慣了的人，不知為何此時卻充滿存在與壓迫感，讓庵歌姬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但她腳步方向後挪移，手臂便被一把扯住，扣著她的巧勁不讓她覺得疼痛卻甩不開，加上她又不願在此時示弱，頓時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邊不是反方向嗎？歌姬。」朝她而來的人在距離她不到十公分的位置停下，接著整個人朝她壓了下來，於能夠感覺到彼此的吐息時瞬止，唇畔噙著彷彿可以穿透她表面平靜直達內在紊亂的微笑。「還是說……你想逃嗎？」

「誰要逃啊！」受到刺激的少女頓時暴起，梗著脖子試圖以氣勢壓回去地大聲說道：「我、我只是，只是想拉拉筋，對，只是想拉拉筋而已，剛才坐得太久了腳有點麻，拉一拉會比較舒服！」

「哼嗯。」聞言，五條悟以一聲不置可否的哼聲作為她這番荒誕藉口的回應。雖然他沒有直白地戳破她拙劣的話語，但庵歌姬還是有一種自己輸了的感覺，甚至覺得自己不說話都比說出這種蠢話來得好。

她抿著唇別開眼，努力思索著能夠扳回一城的話語，卻沒察覺到少年臉上勾起的笑意，以及在她垂眼思考時由手臂滑落至她掌間的手，正慢條斯理地分開她五指，將自己的指與她十指相扣。

雖然這一切過程不過幾秒鐘的光景，但等到庵歌姬察覺不對勁時，自己的手已經被人牢牢扣在掌中了。

「……」她無語地抬起兩人相握的手，過度親密的畫面讓她只覺得頭皮發麻，而且從機率上來看，能夠將之甩掉到機率根本等於零。沉默了半晌，她轉動眸光望向那方扎眼的微笑，僵著臉龐咬牙切齒地開口：「這是性騷擾。」

「啊，是嗎？但是跟GLG牽手是很榮幸的事吧？」五條悟不急不徐地回應著，甚至還充滿故意地把她的手握得更緊。「啊我知道了，你在害羞對吧？」

「才沒害羞！」

「難道你是希望我能扶著你走嗎？歌姬你比我想得還要大膽耶。」

「我是過馬路的眼盲老婆婆嗎？！才不需要！」

對於他這副捅破窗紙之後乾脆連窗框也拆了、打開天窗說亮話之後直接把窗子給炸了的模樣，完全跟不上他腳步的庵歌姬根本拿他沒有辦法，只得不甘不願地任由他拉著自己往用餐的房間前進。

一路上當然與不少家中僕從擦身而過，有許多是於家中服侍多年、看著她長大的老人，看到兩人親暱地交握在一起的手時，望過來那驚訝又溫暖目光讓她又羞又窘，偏偏五條悟完全不給她解釋的機會，徑直拉著她一個勁地往前走，頗有種要將這個該死的誤會昭告天下的意思。

直到接近用餐的房間、聽到父母斷斷續續的交談聲時，庵歌姬再一次奮起決定做最後的反抗，但「五條」的起始音才剛溢出唇間，少年卻像是看穿她的意思般先發制人，猛然加大步伐，她頓時被扯得一個踉蹌，顛了幾步差一點撞上少年後背，於此同時房門被大力拉開，在房中情景展現於她眼前時，房內的雙親也看到了兩人交握在一塊的手。

母親見狀以袖掩口，發出了「哎呀」一聲驚呼，但庵歌姬總覺得那聲音聽起來敷衍的成分居多，像是只是為了做出符合現況應該有的反應，她甚至覺得那雙彎起的琥珀色眼瞳更像是在笑；然而父親的反應就顯得激烈得多了，原本被他握在手中的杯盞差點落下，雖說在最後一刻被即時穩住，但還是濺出不少液體，只是此刻一向注重儀表禮儀的父親卻完全顧不得被濺濕的衣袖，他露出彷彿看到特級咒靈的表情，眼神動搖到好似下一刻天就會徹底地塌下來。

她迅速抽回自己的手──這一次意外地順利，五條悟沒有再繼續禁錮她手掌，很乾脆地卸除力道。總算取回自由後，她急忙繞過擋在前方的人形障礙物，和雙親道了招呼並逕自落了座。

後方的少年在她坐下後，也踏著悠哉的步伐、頂著男子毒辣的視線來到自己的座位，施施然落座，面上的笑容一點也不因瞪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而有所改變，將一痞天下無難事的精髓徹底地演繹。

於是庵歌姬又再一次看到父親露出像是看到臭蟲般的厭棄表情。

由於五條悟來到本家的消息並沒有聲張，所以今天這場晚飯只有家主及其家人、以及五條悟參與，也就是只有四個人。於是在少年與少女坐定後，庵歌姬的母親立刻令在外頭待機的僕從上菜，或許是托了五條悟的福，今天的菜色比起以往要豐盛不少，但庵歌姬卻覺得這頓飯吃得很不踏實。

原因無他，只因為父親的視線實在太過紮人了。

今晚父親除了一開始的表情控管不當之外，後續又如同以往那樣嚴肅冷靜，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男人時不時望過來的視線隱隱有些悲痛，像是最重要的寶物被遺失在某個角落，而後望向五條悟時又立即帶上殺意，殺意強烈到讓她相當擔憂會不會吃到一半，父親手裡的筷子就會成為大型暗器脫手而出。

──當然，就算真的發生這種事，她也一點也不擔心可惡的後輩會不會遭難，畢竟對方的性格惡劣程度可是和實力成正比的，同樣都屬於最強的範疇，區區一雙筷子是難不了無下限的。

一場晚餐在令人如坐針氈的情況下結束了，氣氛實在太過窒息，就算母親出聲活絡也拯救不了，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些消化不良。最後在灌了幾杯不冷不熱的茶下肚後，在逐漸冷凝的空氣中她終於起身告退。

不過五條悟由於被母親留下，倒是沒有和她一同離去。

迅速洗漱後，庵歌姬走回房間，在發現隔壁客房的燈依然是暗著時頓了下腳步，不過很快便轉身回了房。

將自己摔回被窩內，疲倦感登時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伸出手，欲將她扯落夢境深淵。

腦子裡思緒彷彿被漿糊糊成一團，她掙扎了下後，最後還是挫敗地決定暫時放棄思考，臻首微偏，望著與客房相連地那堵牆，緩緩闔上眼，不知不覺地沉入眠夢之中。

✿

這幾天家裡很忙，不論是僕從、暫居在本家的分家親戚或者是雙親都陷入忙碌之中。她本以為自己可以趁機到後山找四葉酢漿草，但很不幸地這陣忙碌延燒到她身上，在她某次躡手躡腳地想溜出門時被母親發現，接著便被溫柔地笑著的母親提著後衣領交給負責指導禮儀的美羽阿姨。

──雖然父親總是為了維持家主威嚴所以不笑，但若是真的要她說，她覺得溫柔笑著的母親比不苟言笑的父親要可怕得多了。

被迫留在家中加強禮儀時，她趁機問了美羽阿姨這幾天宅邸的忙碌是怎麼回事，得到的答案是「五條家的神子大人要來庵家拜訪」。

御三家的五條就連她這個半吊子的咒術師練習生都聽過，不過神子大人是誰她就不知道了。只是沒想到居然有人的名字叫做「神子」，聽起來好像很厲害。

至於聽到她這麼感嘆的美羽阿姨露出的一言難盡表情不在她的思考範圍內，她完全沒有深究對方為什麼會露出這樣表情的意思。

五條家在這座山的另一頭確實有座別院，不過平時只有分家的人住在裡頭，庵家在他們眼中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家族，沒有交好的必要，庵歌姬的父親也不是那種忝著臉去討好他人的個性，所以兩家平時根本沒有來往。

這次五條家主動提出拜訪已經夠讓人驚訝了，更讓人訝異的是，提出者竟然是當今的六眼持有者。對於這名神子大人老是做些異想天開且出人意表──例如突發奇想跑來這種山中別院過冬──的事的五條家早就已經習慣到麻木，更何況如果不照他的意思去做，到頭來他還是會想辦法達成目的。

就比如這次提出要去庵家拜訪，雖說居於此處分家大多是抱持著「這種小家系根本沒有必要特意建交」的想法而反對，但一同來到此處的本家隨從卻以最快的速度製作好拜帖送出。因為就算拒絕他的要求，他也不會這麼輕易就放棄，到最後可能演變成他自己一個人跑去敲上庵家大門的情況。與其讓他自己胡搞瞎搞搞得事情更複雜，倒不如就遂了他的心意。

雖說沒有太多攀龍附鳳的心思，不過畢竟來人身份特殊，庵家還是特地做了準備，身為主家獨生女的庵歌姬當然也得參與，導致這幾天她也莫名地跟著忙得暈頭轉向，一有空倒頭就睡，根本沒有機會偷溜去後山找酢漿草。

忙碌中的時間猶如掌中流沙，不知不覺便落個精光，一回過神來，已經到了五條家來訪的日子。

庵歌姬一大早就被家中僕從叫醒，半夢半醒之間毫無反抗之力地被人拉扒著換上圖樣與樣式皆繁瑣的服飾，還特意化上淡妝，過肩長髮綰成小髻並別上白花髮飾，折騰了好半晌，讓本來還頻頻打哈欠的她都徹底地清醒過來。

打扮完成之後，由母親牽著她往大廳的方向走去。於彎彎繞繞的長廊上，她從母親那裡得知所謂的「神子大人」並不是個叫「五條神子」的孩子，而是因為擁有強大的術式及「六眼」這項咒術界瑰寶而被尊稱為神子。

她聽得有些懵懵懂懂，不過大抵而言知道是個很厲害的孩子，據說比她還小上三歲，這讓她不免有些期待這麼厲害的孩子究竟生得什麼樣子？

「唰」的一聲輕響，母親拉開門，與談話聲相異的聲響讓房內的交談聲驟然停止，庵歌姬感覺到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們這方集中過來，不由得有些緊張，身子下意識地縮到母親身後。

「歌姬，和大家打聲招呼。」母親轉頭望向躲在身後的她，失笑地這麼說道，同時掌心在她身後輕推了下，鼓勵地令她上前。她深吸了口氣壓下劇烈的心跳後，從母親身後怯生生地探出頭，琥珀色的眼瞳很自然地望向上座，隨即毫無預警地與一雙蒼色眼瞳四目相交。

熟悉的面容令她一怔。

她曾經想像過被稱作神子的孩子會長成什麼樣子，大概是有難以親近的氣場？就像電視動畫裡那些實力很強大的角色，讓人一看就產生「哇這個人好強」這樣的感覺？

然而對方的真面目卻令她措手不及。

她不死心地環視整個大廳，卻發現因為只有一名孩童，所以要錯認「神子大人」根本不可能，不由得又將目光放回擁有蒼色眼瞳的美麗男孩身上。

「大概是有難以親近的氣場」？如果他不開口的話確實是那麼回事，除了雙眸與唇瓣以外近乎純白的男孩，宛如冬季飄落的雪花那般充斥清冷孤高的氣息，若是隨意靠近彷彿會被那股冷意凍傷。

「就像電視動畫裡那些實力很強大的角色，讓人一看就產生『哇這個人好強』這樣的感覺」？這個則是因為年紀太小了還無法判斷，就連那雙據說會讓人產生「彷彿被世界凝視著」錯覺的眼睛，在她眼裡只是單純覺得漂亮。

但是。

這兩個多月來，她為了找到四葉酢漿草，只要找到空檔就會溜去後山，而每一次到後山，總是會遇見找過來的悟，沒有一次落下，明明看上去那樣冷漠有氣質的孩子，一開口卻是讓人吐血的冷嘲熱諷，在她因為找不到四葉草而失落時，他安慰的話語居然是「不如你哭一哭吧，哭一哭說不定因為哭臉太醜太蠢，神明看不下去就會為你送來四葉草喔」。

──這種人怎麼可能是神子。

她想像中的神子才不會說這樣的話。

她想像中的神子才不會露出那種惱人的笑。

她想像中的神子──

「怎麼是你這個傢伙？！」拒絕接受現實的話語就這麼脫口而出，驚天動地地讓人始料未及。

這話一出，幾乎所有人在這瞬間都怔住了，包括她自己。

侍奉庵家多年、深受父親信任的僕從源叔一臉錯愕地看著她，父親滿臉鐵青，像是不敢相信如此她竟如此大放厥詞，母親一向微笑著的臉龐此刻徹底凝固，太過愕然到連打圓場的話語都說不出口。

五條家的人起先是驚愕，而後紛紛露出惱怒與被冒犯的表情，左一句「區區一個不知名的家系居然如此無禮」，右一句「連咒術師都稱不上的小鬼居然膽敢冒犯悟大人」。出生至今從未從未聽過如此尖銳的質疑與汙辱，庵歌姬面色間頓時流露出一絲憤怒，但一來還得考慮到雙親的立場，做出不妥當的發言可能會使庵家之名蒙羞，二來先失禮的人確實是她，所以她雖然亟欲反駁，卻礙於這些考量而無法做出回應。

她緊握著雙拳，身子因為憤怒而微微發顫，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於是她不由得望向不發一語的父親，發現他神色依然嚴峻，但不再是對著她，而是那些仗著五條之名暢所欲言的人。

縱使身負五條之名，但咒術師世界以強者為尊，即使出生於御三家，如果被劃分為廢物一類也終究讓人踐踏於塵泥中，更遑論只是連術式都不具備的、血緣稀薄的、分家培養用以隨侍本家的隨從。

庵歌姬的父親是準一級咒術師，於普通術師中已是多人望塵莫及的頂點，單單隨從一流卻仗著御三家與神子的名諱狐假虎威，簡直讓人難以忍受。

於是他啟唇正欲說些什麼，一聲輕笑卻先行打斷了隨從們的惡言相向。

那是猶如早春破闇般的笑聲，帶著滿溢的欣喜與愉悅，化開凝結於房內的厄夜凜霜，一時之間除了五條悟以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這聲輕笑究竟是對著誰。

雪白身影自軟墊上起身，踏著從容不迫的步伐朝庵歌姬的方向前進。幾名隨從不知道他的用意，紛紛跟著起身欲表忠誠，但在靠近男孩時卻被一股蠻橫的咒力揮出去，撞上紙門後狼狽地趴倒在地。

意料之外的發展讓所有人不自覺噤聲，就連庵歌姬的父親也對其猜不透的舉動升起防備，只有庵歌姬一臉坦然地望著朝自己逐步接近的人，面色間有抹不服輸的倔強。

他的表情讓五條悟臉上的笑意更加深刻了。

男孩站定在女孩跟前，伸手拉住了女孩沒有防備的手臂，在對方下意識地想抽離時施力纂得更緊，頗有股絕對不會讓她藉此逃離的意味。

抬眸望入女孩清澈無波、不因知道他的身份而有所動搖的眼瞳，五條悟臉上綻開春回大地的柔和微笑，以惡作劇成功的語氣開口說道：

「嗨，歌姬。」

♪

五條家的神子最終在庵家留宿了。

隨從們當然不贊同，但誰也不能改變任性神子所做出的決定。

一開始庵家的人們以為迎來了一尊大神，各個小心翼翼，但幾個小時後發現迎來的實際上是一條金魚大便。

──而且還是綴在他們家小姐屁股後面的那種。

一整天下來，經常可見到女孩風風火火地在前頭走著，而男孩在後頭跟著，一邊用擾人的語調拉長了聲音喊著女孩的名字。

就比如現在。

「歌姬，喂～歌姬～」

庵歌姬忍耐了幾分鐘後，終於還是忍無可忍地定身轉過頭，盈滿生氣的琥珀色明亮熠爍地瞪著身後的漂亮男孩，她雙手叉腰，對著那張悠哉笑著的臉龐道：「你明明比我小三歲！要叫姊姊！還有用敬語！」

「歌姬你這麼弱好意思自稱姊姊啊？」

「……」

庵歌姬覺得自己肯定是倒了八輩子的霉，才會被五條悟纏上。

又或者是她上輩子肯定做了什麼壞事，輪迴轉世之後才會得到這種現世報。

她才不在乎這孩子是什麼五條家的神子，還是咒術界的未來，在她眼裡這人就只是個講話不禮貌還不用敬語，老是一臉在座的各位都是蠢蛋的、讓人生氣的笑容，討人厭的臭屁小孩而已。

她惱怒地鼓起雙頰，像是在驅趕臭蟲一般朝他揮了揮手。「算了，我不想管你要怎麼說話，但別老是跟著我，去去，去去。」

「……你這副像在趕蟲一樣的態度真讓人生氣耶。」

不過話雖是這麼說的，五條悟看上去卻一點生氣的模樣也沒有，他臉上的笑容甚至可以說是愉快的。男孩拉住她揮個不停的手握在掌心中，在她皺著眉想縮回時施力扯住，咧開嘴露出了雪白的齒列。「不過果然很有趣，歌姬你啊。跟你在一起完全不會覺得無聊欸。」

「一點都不有趣！放開我！離我遠一點！」

鬧鬧嚷嚷了好一會，最後庵歌姬還是敗在男孩漫不經心的纏黏之下，只能任由對方牽著跟在自己身後到處跑。五條家派來的隨從只敢遠遠地跟著，起初一個個還敢明目張膽地面露不滿，對庵家的僕從態度也不佳，但在幾次於女孩沒注意到的角度收到小少爺充滿威脅性的注視後，那種彷彿在一瞬間被世界侵吞的壓迫感讓他們終於收起了不屑一顧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庵歌姬並沒有注意到這視線範圍之外的插曲，雖然多了條甩不掉的小尾巴，不過該做的事她可一件都沒落下──課業學習、咒術練習、體能訓練，一整天下來倒也過得充實，如果沒有討人厭的聲音在旁冷嘲熱諷就更美好了。

就連晚餐時刻五條悟也不遵照安排坐於上座，逕自坐到她身邊的位置搶她盤裡的甜點，雖然她並沒有特別喜歡吃甜食，但可不代表能夠她可以容忍自己盤子裡的食物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搶走。男孩囂張的行徑惹得她惱怒非常，在餐盤裡最後一顆蜜黑豆被夾走後，她終於暴起試圖反擊，卻被輕易化消，還又被趁機偷了好幾塊糕點。

一場本來還算平靜的晚飯因為兩名孩子的吵鬧而變得格外熱鬧，看著兩名孩子這相處「融洽」的模樣，庵歌姬的母親不住捂唇輕笑，父親則是偶爾會因為太過嘈雜而蹙眉，不過卻也沒有多說些什麼。

五條家的隨從在經過一天下來的洗禮後，倒是變得老實許多，不再有一開始的飛揚跋扈，安安靜靜地聚在一角抱團用餐。

一頓飯最後在喧鬧的氣氛中結束，雖然最後五條悟分了一大塊庵歌姬還算喜歡的鹽漬鮭魚給她，但這可一點也彌補不了他搶了她一大堆甜佐料的事實，被各自帶往沐浴的最後一刻兩人甚至還在鬥著嘴，這副光景讓重視禮儀的父親忍不住撫額頻頻嘆息。

迅速洗漱完後，女孩獨自來到後院迴廊處。今晚的夜空沒有半絲雲絮，皎白月色自天岸彼端流洩而下，遍灑山林之間，如輕紗一般垂落於滿佈後院的常綠草植之上，一株株花葉猶似籠上銀霧，褪去於白晝之下的蒼翠向榮，增添月夜之下特有的朦朧神秘。

她坐在迴廊邊，雙腳悠然晃蕩著，目光不經意掃過林立的觀賞植物時，眼角餘光似乎瞥到一抹黑影快速閃過。

女孩微微一愣，轉動視線正欲看清，耳邊驀地傳來猶如貓咪踏足於牆邊的輕淺腳步聲。完全不用回頭，她便猜出來人是誰，注意力頓時從剛才那像是錯覺般的黑影劃過畫面拉回，來到自顧自坐到她身旁的男孩身上。

她撇了撇唇，不過並沒有轉過頭去，眼角仍自動將身側的色彩收於視野中──身旁人依舊是一片純淨的白，任誰也想不到那底下藏著的是一顆黑透了的心和爛透了的性格。

──庵歌姬忿忿地這麼想著。

撐在身側的指尖碰觸到一股暖烘烘的熱度，她垂眸一瞥，發現是五條悟隨意擺在身側的手、指尖與她的微微相觸，不過男孩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她思索了片刻後，想著對方都不在意了，自己如果刻意移開好像有種輸了的感覺，也就不在意地轉回眸光。

全然沒有發現男孩唇畔在她轉移視線焦點後隱秘浮現的微笑。

也許是夜涼如水，也許是月光過於靜謐，兩人一時之間都沒有開口。冬天的夜如此沉寂，只有偶爾風吹過林木間發出的沙沙聲響，宛如冬之精靈竄跳於其間的嬉鬧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庵歌姬實在按捺不住這樣的安靜，忍不住開口問出這兩個月來一直藏於心中的問題：「喂，五條，你到底怎麼知道我在哪裡的？」

每一次她到後山時，對方總是能準確地找到她的位置，和她來場她並不期待的「偶遇」。一次兩次或許還能說是偶然，但總是如此的時候肯定是有貓膩，之前因為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所以再怎麼好奇她也沒有問出口，而如今知道了對方是五條家的人，問起來也就沒有那麼多顧慮。

──當然，如果他不願說的話她也不會勉強的，畢竟只是單純好奇，沒有非得得到答案的意思。

聞言，五條悟側首望向她，眼底似乎因為承裝月光而有微光躍動。他微微啟唇，開口的第一句話卻不是回答她的問題，而是──

「什麼啊，不叫『悟』了嗎？」

「哈？」意外的發言讓庵歌姬一怔，她同樣側首看向身旁人，男孩面容看上去與平常沒什麼不同，依然帶著微諷的笑意，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那表情有股說不出的冷漠。帶著說不出口的在意，她開口解釋道：「我才不要只叫你的名字！之前是因為不知道姓所以只好叫名，現在既然知道你姓五條當然要改叫姓了，我和你感情才沒那麼好呢！咧！」

說到最後她還做出了個吐舌頭的鬼臉表情，不過看上去不僅一點威嚇力也沒有，反倒非常可愛。在聽了她的話後，五條悟面上籠罩著的寒冰無聲無息地龜裂破碎，原本隱含諷意的微笑變得柔和，眼底也像是冰河消融，沁出點點晶瑩的光彩。

「這算什麼理由，簡直像在賭氣嘛，就算這樣我還是要叫你歌姬。」

「加敬語啊你這沒禮貌的傢伙。」

凝視著女孩因為抱怨而微微嘟起的唇瓣，與她指尖相觸的手有些意動，但只稍稍抬起一點又沉默地放下。男孩垂眸望著雪白的和服袖口，唇瓣蠕動著吐露那對於女孩疑問的解答：「歌姬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總是能夠找到你嗎？那是因為我的『眼睛』看得到咒力，而且範圍很遠，在區區一座小山裡找到歌姬的咒力可是小事一件。」

對「六眼」尚無太明確概念的女孩聞言有些訝異，她收起臉上的忿忿不平，認真地望著那雙恍若收攏了星辰墜落後彌散光芒的眼瞳，沉默了片刻後再次問道：「啊，所以是刻意去看的嗎？」

「才不是，是全自動喔。」

「欸……」雖然聽起來是很厲害的一雙眼睛，但光是想像無時無刻都看得到咒力的流動，甚至還是難以想像的大範圍，此時出現在庵歌姬腦海中唯一的想法只有──

「聽起來是一雙很累的眼睛呢。」

「……」出乎意料的評價讓五條悟意外地瞠目。

「六眼」在咒術界中存在著什麼樣的地位，從他對世界有了認知開始就相當清楚。他眼睛的力量隨著年齡增長逐漸強大，雖然尚未發展完全，卻已然領先同輩的咒術師一大截，於是「美麗的眼睛」、「咒術界的瑰寶」之類的讚頌就從來沒有斷過，日復一日不絕於耳，幾乎讓人麻木，但是從未有人想過一直「看著」的他也會疲倦。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評價「六眼」。

這讓他不由得產生新奇、訝異，甚至有股惡趣味般的滿足感。

同時有股莫名的衝動浮現於心中，像是亟欲證明什麼似地，話語非常自然地便脫口而出：「吶，歌姬，在知道五條家的神子是我的時候，你心裡在想些什麼呢？」

「？」奇怪的問題讓庵歌姬心生困惑，但男孩面色間卻有股不容忽視的執著，好似非得得到答案，好似這個問題的答案於他而言非常重要。

雖然不解他如此問的用意，不過女孩還是相當誠實地回答了：「想什麼……那還用說嗎？第一個浮現的想法當然是這個傢伙怎麼可能是什麼神子嘛！明明壞心又惡劣，就算術式很強大也……」

話音在此刻中斷了。

男孩帶著沐浴乳香氣的身子靠了上來，雙手環在她頸間，將她緊緊擁住。因為男孩比她矮上一些，所以髮頂位置正好在她鼻下，柔軟得有如貓毛般的髮絲蹭在她鼻間，清雅的香氣頓時充斥嗅覺，同時還有些癢。

這不是她第一次和異性擁抱──和父親、源叔，還有其他侍奉本家多年的僕從都和她相擁過，但這絕對是她第一次和年紀相近的異性這麼親密地接觸。

十歲的年紀對於戀愛這樣的喜歡已經有懵懵懂懂的理解，就算還不懂得大人那種刻入骨間的愛情，也已會對異性有所認知。此時的她強烈地意識到擁抱著自己的是和她有著生理上絕對差異的「男孩子」，在初時的詫異過後，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害羞與不知所措的窘意。

「五條，你──」

「歌姬，你果然很有趣。」抬起頭來的男孩笑意盈盈地這麼說道，然而那句「有趣」比起以往的戲謔捉弄，似乎多了些無法言喻的情緒。他慢條斯理地抬手按住僵硬的女孩的後腦勺，將她拉下之後靠了上去，與她額心相抵，唇角向兩側拉開淺淺的弧度。

「有句話我覺得挺有道理的──『隕落之時，皆為孤身』。不過果然在活著的時候，還是希望自己身邊能存在有趣的事物吧？所以說，歌姬。」霜睫微抬，蒼色眼瞳就這麼毫無阻攔地直直地望入那雙難掩震驚的琥珀色中。「從今以後，就這麼陪在我身邊吧？」

4、

「……姬，歌、姬、我、的……」

有誰的聲音正含糊不清地叫著她的名字，彷彿自河底深處傳來，帶著河水特有的腥臭味與泥土的濕黏氣息。

好像有什麼東西壓在她身上，重得令她喘不過氣，似是有無數的手臂拉住她的四肢將她扯落，刺骨的冰冷感自四面八方沁入肌膚，溺水般的窒息感扼入喉間。她奮力掙扎著卻徒勞無功，當最後一點氧氣耗盡，肺葉宛如遭火舌舔拭般灼燒不已，令她發出痛苦的喘息。

就在五感漸入幽暗的霎那，強烈的求生意志化作一股能量由體內爆開，同時炸開的還有一聲不似人類的尖叫，原本沉重的眼皮登時一輕，她立即掙脫深不見底的黑，用盡全力地睜開了眼。

入目的是一張緊貼在她眼前、猶如髑髏般的面孔。似是只有外皮包著白骨，瘦骨嶙峋地呈現出完整骨感，雙目、口部皆呈現漆黑的圓洞，但她仍舊從應是屬於眼瞳的幽黑深處感受到緊盯著她的視線，像是無骨的爬蟲動物一般帶著一股濕黏的觸感遊走於她周身，屬於口的洞中則不斷噴灑出她所聞到的腥臭味與野獸般的咆哮。

面對如此詭奇的光景，她面色沉著，不驚不懼，咒力自指尖流竄而出，抬手劃過眼前那顯非活物的同時躍起身來，與之拉開了隨時可以應戰的安全距離，咒力也如同鎧甲一般包覆上她的身軀。

拉開距離後她朝方才所在之處望了過去，正想看清那東西的真面目，卻發現剛剛那幾乎佔據整座房間的漆黑物體已然消失無蹤，若非仍有殘穢殘留，她幾乎要以為是自己睡得太過深沉而被魘住了的錯覺。

於此同時，原本緊閉的房門被人粗暴地從外踢開，還未收回長腿的少年維持著踹門的姿勢，看見平靜得彷彿無事發生的房間時面色流露一抹愕然。不過片刻後他目光微動，墨鏡後方的眼睛自僅有稀薄月光透入的房間內精準地捕捉到角落裡覆了一身咒力的少女。

兩人的目光準確地在黑暗中相交，五條悟挑了挑眉，也不徵詢房間主人的同意，便逕自踏入房間中，還順手把被踢飛的門安回去。

一連串的動作實在太過行雲流水，在庵歌姬反應過來之前，人已經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自然到甚至讓人察覺不出一絲不對勁。少女直到好一會後才意識到現況，她瞪著那即使在黑暗中也彷彿自帶閃光的人形發光體，沉默了片刻後才開口道：「......等......這可是我的房間耶，你連問都不問一句的嗎？」

「無所謂吧，如果我要進來的話，歌姬你也擋不住啊，因為你超弱嘛～」

「......」聽到這欠打的話語和語氣，庵歌姬真想飛上前給他一腳。不過想想最後肯定會因為被無下限擋住而以失敗告終，然後再一次被施以口舌上的譏諷，她就只能扼腕地打消這個百分之百會失敗的念頭，任由對方彷彿在自己家中似地左顧右盼地打量著。

幸好她沒有亂丟東西的壞習慣...... 此時的她只能暗自這麼安慰著自己。

掃視房內一圈，確認剛才感覺到的力量確實已不存在後，五條悟這才大步上前，找了個貼著牆壁的位置席地而坐，長腿隨意地伸展著，擺出了個閒適的姿態。「雖然有殘穢但確實不在了，大概只是因為封印式鬆動漏出來的殘渣吧。既然如此那之後應該就沒問題了，安心去睡覺吧，歌姬。」

「啊......嗯......」聽到他的結論，庵歌姬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贊同，確實和她推想得差不多......不，不對，還是有哪裡不一樣的。

她瞪著那抹在黑暗中舒展身子的人影，用頗為無語的口吻問道：「等等，安心去睡覺是可以，但你在這裡幹嘛？」

「什麼幹嘛？當然是為了避免那個怨靈趁歌姬你睡著時又偷偷跑出來作亂啊。」面對她的質疑，五條悟回答得毫不心虛，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鳩佔鵲巢有哪裡不對勁，甚至為自己的行為套上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即使那與他前面所述很明顯地相互矛盾。

庵歌姬當然也發現了這一點。「你剛剛不是說沒問題了嗎？」

「凡事都怕萬一啊，要是真的有個萬一，歌姬你那麼弱，一不小心這樣那樣了該怎麼辦啊？」

「誰會一不小心這樣那樣啊！這樣那樣又是什麼？！」

說到後來庵歌姬只覺得火氣都被撩起來了，要不是眼角餘光瞄到掛在牆上的鐘面長針與短針各指著二和三，提醒著她現在正值大半夜，是個不適合大吼大叫的時刻，她大概會按捺不住地怒吼出聲。

由現況來看，她知道大概率是趕不走那個用著光明磊落的理由霸佔了自己小窩中一角的傢伙，但是要在他面前毫不保留地睡著，對她而言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於是她只能在收回咒力後，動了動身子來到相對於對方斜對角的位置上，盯著月光落於房間中心的銀白圓盤發起呆來。

一時之間房內闃靜無聲，僅有兩人輕緩的呼吸聲與秒針走動的嚓嚓聲交錯地響起，就在庵歌姬已經無聊到開始思考這三種聲音該如何才能保持永不交疊的頻率時，少年像是浸染了夜色深沉而顯得柔和的聲音悠悠響起：「歌姬，你不睡嗎？」

注意力重新被勾回，知道對方即使在連星光也透不過的夜裡也看得一清二楚的少女當即瞪了他一眼，用染上惱怒的音色開口道：「你在這裡我怎麼可能睡得著啊！」

「......是嗎？」她負氣的回答讓黑暗中傳來的聲音添進一絲莫名的笑意，隨即像是衣物摩擦的聲音響起的同時，又聽見他接著說道：「既然你不睡的話，那我要過去你身邊了。」

意外的話語讓庵歌姬詫異，也感覺到一絲前所未有的緊張。但在拒絕的話語出口前，對方卻已越過大半個房間來到她身邊，挨著她坐了下來，與自己身上同款的香氣頓時撲鼻而來，

因為母親喜歡，家中一直使用這一牌的沐浴乳，香味也大多固定，然而這她從小聞到大、早該習慣了的味道此時卻令她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彆扭，讓她下意識地往反方向挪移。然而才動了不到一公分的距離，擱在地上的手倏地被握住。

「你要逃去哪裡啊？歌姬。」彷彿看穿她意圖的戲謔嗓音響起，生生封殺了她所有退路。

她只得不甘願地挪回原位，同時低聲嘀咕了句「我才沒要逃，只是活動一下筋骨而已」，這蹩腳的藉口理所當然被看穿，而後得到對方從鼻間哼出的一聲輕嘲。

那股想把他一腳踹出房的衝動再次油然而生，只是明顯做不到所以也只能無能狂怒地瞪著因為起身得匆忙而亂糟糟的被褥。好一會後她猛地意識到自己的手還被人握著，比己身高上不少的熱度透過相貼的肌膚傳來，她不知為何想起了被驚醒之前的夢境。

比起前一次遺落不少的記憶片段，這一次的夢境全景卻是從頭到尾清晰地印在她腦海中，她甚至還記得尚未成長得如此高大的瘦削身軀擁抱住自己的溫度……

掌心的熱度突然變得燙手起來，她反射性地縮了縮，卻更加被緊緊握住，忍不住出聲抗議著：「放開我啊。」

「不要，不會讓你逃跑的。」少年乾脆利落地拒絕她的要求，甚至強硬地分開她五指，讓自己扣入其中。

庵歌姬垂首望著自己被緊扣的指，唇瓣蠕動了片刻，終於還是懊惱地放棄掙扎。

原本隔著一段距離的呼吸聲來到身邊後意外地變得極近，也許是寂靜讓一點碎響都產生無限放大的效果，甚至讓她產生彷彿就在耳畔吐息的錯覺。

她不由得抓了抓耳廓，撓去那股不知從何而起的酥麻感。

兩人並肩而坐，被異樣的沉默給縈繞，雖然不至於讓人覺得不適，但也是因為彼此這樣無言相對的時間極少，讓庵歌姬總有些說不出的彆扭。盯著兩人交握的手掌片刻後，她忍不住悄悄側首望了眼身旁的少年，由於身處僅以稀疏月光勉強視物中的黑暗，所以無法準確地判斷他此時的神情，不過那雙從側面望過去的眼瞳即使在沒有光亮的地方依然流光溢彩，透出過於耀眼的蒼藍色。

就算身處於幽暗得不見一點光的世界中，他依然能夠依著咒力的反饋建構出屬於自己獨特的「視界」吧，只是當人們終於能夠閉上眼睛休息，他卻依舊被迫「看」著。這雙被人們追捧的眼睛，究竟是神明恩賜的禮物，還是精心設計的殘酷？

「……你幹嘛盯著我看？」即使在黑夜中依舊能夠視物的人察覺到身旁目不轉睛的視線，漫不經心地開口問道。墨鏡後的眼瞳朝身側斜睨而去，他正準備接著說些惱人的玩笑話，就聽見旁邊的少女沒有多想地說道：

「才沒有故意盯著你看呢，只是覺得……你那雙眼睛果然很累啊。」

由於兒時記憶恢復，讓她不假思索地就這麼脫口而出。這話一出，不只她自己說完後愣住，就連五條悟也露出意外的表情，扭過頭望向她。

「你想起來了？」

庵歌姬本就沒有隱藏自己恢復記憶的意思，畢竟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只是告知的方式較為突兀了些。聽到對方這麼問，她也相當坦然地頷首道：「是啊，我記起你來家裡時候的事了，母親說著五條家的神子來訪，特地讓我穿上超貴的和服，化了妝還弄了頭髮……結果一到大廳看到的神子居然是你這傢伙，簡直太讓我傻眼了。」

「說什麼啊，我很符合神子的形象吧？長得可愛又優雅，還很符合神明應該有的高冷氣質，簡直是七歲的我的最佳代名詞。」

「……我沒看過哪個神子那麼自戀還討人厭的。」對於他那一串自吹自擂，庵歌姬給予了這樣的結論。

不過五條悟當然沒有認下她的話，他垂首靠近她，硬是把自己的臉佔滿她的視野，在她嫌棄的注視中拿下臉上的墨鏡，點了點臉頰道：「歌姬你看清楚了，看著這張臉，然後把一點都不可愛再說一次。」

「一點都不可愛啊離我遠點大笨蛋。」

「真是有夠不坦率的。」這麼抱怨著的五條悟並沒有如她所願地退開，依然停留在原本的位置嘟嚷著：「嘛算了，歌姬你總是如此。那麼你這次記憶恢復到哪裡呢？」

「誰總是如此啊，我這明明是實話實說啊你這個問題兒童。」在回答五條悟之前，庵歌姬還是忍不住這麼吐槽了一句，她向後挪了挪頭部稍微拉開彼此之間過近的距離後，才又再一次開口道：「我想想，我記得是你留宿在這，在這裡度過了一天之後，晚上……」

她順暢的話語到這裡突然地一頓，對於持續往下的記憶再也說不出口。 剩下的記憶並不多，或許兩三句話就能輕易結束，但要她說出口，她還寧願吃下一整盤甜點。

從她突如其來的沉默中，五條悟大抵猜到她記憶的斷點是在何處，也許是想到那個相當於告白的話語，他同樣沉默了幾秒後，驀地彎唇微笑，咧開了個促狹的笑容。「幹嘛停在這裡？繼續說啊，歌姬，我很好奇你記到哪裡耶。」

「……」從他的表情看出他已經知道自己找回的記憶碎片範圍到哪了，庵歌姬抿著唇別開眼，堅決不再吐露任何一個字。

逮到機會戲弄她的少年當然不可能就這麼放過她，在夜色中閃耀著燦光的瞳眸因為愉悅而瞇起，追著她目光落處將面龐湊了過去。「不打算回應嗎？好好回答後輩問題不是前輩應盡的義務嗎？」

「別在這種時候裝得一副後輩的樣子啊！」庵歌姬惱怒地別開眼，卻馬上又被追上，這麼一來一往地追逐了好一會後，連她自己都覺得幼稚，最後乾脆閉上眼低吼著：「煩死了，別一直問！不、不就是說了些像是要一輩子的……玩伴之類的話嘛！」

她這話一出，世界再一次被寂靜籠罩，靜得又能夠聽到壁上的掛鐘指針移動的聲響。閉著眼等待了好一會後，等來的卻是彷彿所有聲響都被沉默的空氣吸收的死寂，少女猶豫著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少年近在咫尺且面無表情的面容。

他這副模樣讓她莫名有種不安的感覺。

「……幹嘛……這個表情？」她壓抑著內心湧現的情緒低聲問道。

少年沒有立即回應她，而是靜靜地、彷彿在思考什麼似地注視著她，好半晌後方微啟唇瓣，從那好看的唇形中逸出冷凝的聲音：「歌姬，你瞧不起小學生嗎？」

「哈？」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語讓庵歌姬徹底怔住。她認真地思考了好一會，才終於把小學生跟剛才的話題連結起來，拉提了聲音駁斥道：「什麼……我才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五條悟的反應頗有不屈不撓的意味，高大的身形壓向她，帶著一股莫名的氣勢。「我可是很認真的喔，說了要和你一直在一起。結果你居然把七歲孩子的真心當成小孩子的玩笑話嗎？還真是惡劣啊。」

「很明顯就是玩笑話吧！明明說是因為我很有趣！不對，我才一點都不有趣！」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和對方辯駁起了奇怪的話題，不過秉持著氣勢絕對不能輸的庵歌姬還是接續著說道。「話說把這種用詞當成表白，惡劣的人明明是你吧！」

「……那，要怎樣，遲鈍姬你才會了解呢？」

這麼說著的少年整個人壓了上來，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將她推倒在地。由於地面舖了榻榻米，倒落的時候並不疼痛，但突如其來地被擺成這樣承受的姿勢還是讓庵歌姬慌了手腳。

她掙扎著想起身，卻被覆上來的人給按了回去。五條悟輕鬆壓制住她反抗的四肢，箍住她的手腕高舉過肩，一手挑起她下頷，迫使她不得不面對他。

他由上而下望著她，眼底有一股冷意。

「如果我現在吻你的話，你會了解嗎？」

「！」意想不到的發言讓庵歌姬徹底地驚呆了，她停滯的思緒落在那個不知道到底該劃分為動詞還是名詞的單字上頭，努力運轉著猶如卡住的齒輪般的思考能力，好一會後終於把這句聽覺努力運送過來的話語轉化成能夠理解的意思後送到腦細胞中，一個激靈之後徹底地清醒過來。

「你……」她瞪大了眼望著朝自己不斷靠近的昳麗面容，面色再也無法抑制地浮現一絲驚惶。「你做什麼啊，別靠近我，離我遠一點，別開玩笑了五條！」

「所以說，一直以來都不是在開玩笑啊。」在與她距離僅剩方寸時，五條悟停了下來，眸光捕攫住那片滿溢動搖波光的琥珀色，裡頭迸發出明顯可見的熱意。「歌姬你啊，既笨又遲鈍，不明說的話是不是就完全無法理解呢？還是說根本沒把我看成那方面的對象？這樣一來等了十年的我豈不像個傻瓜一樣嗎？別開玩笑了，GLG的青春是很寶貴的，誰還要再浪費一個十年，現在就給我意識到啊。」

「十……」雖然從今天一連串的事件中，她確實隱隱約約有所察覺，但聽到他親口承認的時候，庵歌姬雙頰還是無法克制地發燙。胸口鼓譟的心跳聲讓她有些煩躁，黑暗弱化了視覺卻放大了其他感官的敏銳度，過度接近的距離讓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身前人的一切。「你那種老是揶揄的態度誰有辦法理解啊！」

掙脫不了巧勁的控制，下頷還被捏住，那張臉又在自顧自地連三問之後更加貼近，背後就是鋪面根本逃不掉，各種方面來說都糟透了，庵歌姬腦海中一片紊亂，終於在兩唇即將相接之時把自稍早前接收到對方的心跡後就一直避免著去思考的答案用力地吼出口：

「我又不是沒有意識到！也、也沒有不考慮！總得給人思考的時間吧！突然被表白什麼的我也很混亂啊！而且對象還是你！你那種態度我怎麼可能會覺得是喜歡！笨蛋五條！」

在最後一個字落下之時，拂在她唇上的熱氣停住了。兩人眼對眼、鼻尖交錯、唇瓣幾乎觸碰在一塊，意識到那可以說是近到危險的距離時，庵歌姬連動也不敢動，嘴唇用力抿起，整個人僵直得猶如一塊木頭，連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深怕一個不小心就這麼稀里糊塗地失去人生第一次的吻。

就在她戰戰兢兢地想著對方接下來還要出什麼招的時候，一聲意味莫名的輕笑驀地自她上方傳來。

同時禁錮著手腕及雙腿的力道撤離，原本懸在她上空的少年翻身坐起，盤腿而坐單手支顎望著顯然還沒進入狀況的她，勾起唇角露出了得逞的笑容。「既然如此，那你可要好好考慮啊，『前輩』。不過我不接受Yes以外的答案就是了。」

「……」庵歌姬愣了好一會後才木然坐起，手指在凌亂的髮絲上扒梳著，彷彿也在梳整自己的思緒，片刻後終於從一片混沌中回過神來，雙眸愕然瞠大，「嗖」地一下瞪向一邊悠然笑望她的少年。「你又在耍我嗎？！」

「......到底是怎麼得出這種結論的啊，你的腦子。」對於她思考了許久之後得到的答案，五條悟露出了相當少見的傻眼表情，不過看起來更像是想打開她的腦子看看裡面究竟裝了些什麼。

庵歌姬聞言，露出比他更加不滿的表情道：「還不都是因為你老是這種說話方式。」

「我喜歡你，歌姬。」

「？！」

突如其來的直球砸得沒有防備的她一陣暈頭轉向，好不容易褪下熱度的雙頰又再次湧上灼熱感。見少年似乎還想張口再來，她連忙手腳並用迅速撲上前捂著對方的嘴。

「好了，夠了，別說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差點抑制不住地拔起，但在即將震響暗夜的瞬間又被她硬生生收了回去。

她像是感到難為情似地別開臉，望向因為遠離窗戶使得投射的月光逐漸稀薄而顯得黑色更加深濃的門扉，忍不住又強調似地複述了次：「……我知道了啦，所以別再說了。」

「……」少年注視著她酡紅的側顏，垂落於身側的指尖抽動了下。他蠕動唇瓣正想說些什麼，帶著涼意的唇因為他的動作觸碰到帶著薄繭的掌心，雖然只是輕描淡寫地輕擦而過，但少女還是在微微一僵後迅速收回手，仿佛還嫌不夠似地把手掌徹底背到身後去。

她過度的反應讓五條悟感到興味似地挑起了眉。「歌姬，你的反應也太誇張了吧？不是你自己說了要換種說話方式嗎？」

「少囉嗦，笨蛋。」她低聲嘟嚷著，深吸了口氣平復跳得過快的心跳後，才回過頭來正眼凝視對方。

五條悟背靠著牆坐著，面上掛著淡笑，墨鏡隨意地掛在長指上，因為指尖時不時的晃動也跟著左右晃蕩。

……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張令人生氣的臉。

她在心中這麼嘀咕著。

不過看到那張臉後，本來以為會騷動的心情奇異地恢復平靜，把話徹底說開之後反倒有種坦然的感覺。她深吐了口濁氣，僵硬的表情也跟著緩和了些，坐正了身子後，重新抬眼和對方始終望著自己的眼瞳相對。「言歸正傳。五條，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你也太快就適應了吧？真是無趣。」似乎對於她這麼快就冷靜下來感到可惜，這次換五條悟發出了不滿的聲音，對於他的抱怨，庵歌姬只是一如往常地翻了個無言的白眼，絲毫不加理會地接續自己的話題。

「對於被封印在我身上的怨靈的事，五條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聞言，少年不置可否地輕哼一聲，算是對她的問題做出解答。

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庵歌姬急忙追問道：「那……十年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本想趁著明天起床之後找機會詢問母親關於封印和怨靈更加詳細的情況，卻沒想到夜半的這起事故讓她先遇上五條悟。雖然說平時這後輩總是以戲弄她為樂，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但遇到正事的時候還是挺靠譜的……大致上，討論正事的話至少還是會稍微正經些，想著畢竟身為另一方當事人，知道的事肯定比後來趕到的雙親要多，於是她很自然地便出聲問了。

卻沒想到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聽了她的問題，原本正擺弄著墨鏡的少年停下手中的動作，歪著頭用思索著什麼的表情望著她。片刻後，他將那副據說很貴、需要特地訂做的墨鏡隨意地扔到一邊，接著傾身靠近等待他回答的庵歌姬，露出了看不透的微笑道：「告訴你，對現況有什麼好處？」

「欸？」全沒料到他會這麼反問，一瞬間庵歌姬竟不知如何反應地愣在原地。

五條悟繼續揚著那看不出心思的微笑說道：「反正封印解開之後怨靈就由我來收拾，我可是最強，捏死一隻特級怨靈根本不在話下，到時候歌姬你的記憶就會恢復，遲早會記起所有的事。既然只是時間上的問題，就算提早知道對現況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不是嗎？」

他所說的乍聽之下確實很有道理，但作為拒絕的理由卻很薄弱。庵歌姬擰眉望著他，雖然感覺得出他話中有話，卻猜不出他的用意──畢竟這人的腦迴路可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去判斷。

與其在這裡盲猜，還不如直接發問來得快，說不定絞盡腦汁許久後得到的還會是「其實根本沒有答案歌姬你真弱啊」這樣的氣死人的結果。為了不進入這樣的結局，於是庵歌姬也很乾脆地直接問了：

「所以？你想說什麼？」

「所以，」五條悟直起身子靠回牆邊，拍了拍身側的空位道：「歌姬，過來這裡。」

「……？」

突兀的要求讓庵歌姬眉間皺褶更加深刻，並且迅速多了好幾褶，她瞄了眼對方手掌擺放的位置，又重回他帶笑的臉龐，抿了抿唇後問道：「這是什麼要求？這跟現況又有什麼關係？」

「你不是想知道過去的事嗎？那就先過來這裡。」

這種明明一副什麼都不打算說、現在卻又先行提起的逆向操作，讓她實在看不懂他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不過她確實極想知道過去的事，就算知道後現況的確不會有任何改變也無所謂，只是單純滿足自己的求知慾罷了。

於是她猶豫了會後還是起身向前挪動，坐到他所指的位置上。彼此之間的距離再一次消弭於無，而這一次是她主動靠近。

藉著夜色，少年唇角隱秘地勾了勾，將雖然是他耍了點心機、但最後一步終究是她跨出所產生的喜悅感藏在能夠藏起任何事物的黑暗中。庵歌姬坐定後，偏頭望向他，再一次嗅到那與她相同的香氣，頓了頓後才又開口：「好了我坐過來了，那你可以……」

「嗯，手。」

「……？？？」

瞪著抬到自己眼前平舉向上的手掌，庵歌姬沉默了好一會後，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地開口問道：「……這是什麼？」

「手啊。」回答她的五條悟話音中帶著一股充滿「歌姬你的眼睛有問題嗎」意味的語氣。

這答案讓她再一次沉默了。將近一分鐘後才忍著內心逐漸燃燒的情緒，以提升了溫度的聲音啟唇道：「……你這隻手想做什麼……不，應該說你這隻手要我放什麼東西上去？」

「歌姬。」這一次少年的聲音裡添進的是憐憫與無奈，他像是在秤著什麼東西似地掂了掂手，同時開口道：「雖然我知道你很弱，但不至於連耳朵都不好吧？剛剛我不是說過，讓你把手放上來嗎？」

「………………」庵歌姬給予的回應是長得幾乎要實體化於空中的刪節號。

她又一次沉默，接著深吸了數口氣，努力壓下胸口像是岩漿灼燒般不斷啵啵作響、叫囂著欲噴發的怒意後，用宛如蘊著暴風雨前寧靜的語氣說道：「……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為你在逗狗嗎？」

「才沒有像歌姬你這麼不聽話的狗呢。」

「門在那裡立刻給我滾出去。」

「不──要。」捉弄的聲音裡混進顯而易見的笑意，在少女徹底爆發前，五條悟轉過頭凝視她，唇角微勾露出了悠然自得的微笑。「我想牽你的手，所以把手給我，吶，歌姬？」

直白敘述自己心思的話語猶如一顆點燃引信的炸彈，猝不及防被扔進庵歌姬大腦中後「轟」地一聲炸開，把她的怒火炸得粉碎的同時，也把覆於情感之上的平靜炸得四分五裂。愣愣地望著語出驚人的後輩，此時在她腦海中像是永不停歇的火車般不斷奔馳而過的，是滿滿的問號，刷了滿屏的問號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徹徹底底地反映出她內心此刻的震驚。

「你……」她抖著唇，好半晌後才終於擠出完整的句子。「你這傢伙怎麼回事啊？！為什麼要這樣說話！你的人設是這樣的嗎？！」

「不直接說的話，你根本就不會把我的話當一回事吧。」相對於她的震驚，五條悟依然很冷靜，看著被他偶爾的坦率突襲得近乎混亂邊緣的少女，那雙蒼色眼瞳像是感到有趣而彎起一道看上去非常邪惡的弧度。「說了不會讓你逃跑的，別小看最強啊。」

「……」這一瞬間庵歌姬非常懷念那個彆扭、惡口、說話拐彎抹角的後輩，雖然總是被氣得跳腳，但起碼還在自己能應付的範圍，然而剖白心跡之後的五條悟就像某種開關徹底被按下，把壓抑了許久的東西完全釋放出來，已經超出她此刻能夠承受的範圍。

某種方面來說，對心臟非常不好。

感覺一直爆擊致使血條瘋狂下降的庵歌姬撫著額角別開臉，悄悄地揉了揉違背意願擅自熟透的頰面。

「喂──歌姬。」少年還在她腦後不屈不撓地喚著。「手給我啊，手──呢？」

「你是小學生嗎？別嚷嚷！」少女氣惱地轉回頭，抿著唇對那隻仍平攤向上等著她回應的手怒目而視。她本不想理會他，但耳邊不知為何相當適時地響起了「等了十年的我豈不是像個傻瓜一樣」的聲音，讓她不由得心旌動搖。

五條悟不發一語地看著她，平舉於半空的手沒有一絲退縮之意，似是在等待她的決定。

──彷彿在等待那隻最終還是會如他所願的手。

這讓庵歌姬有些不甘心，但是她太過了解自己，在產生動搖與糾結的那一刻，盡頭的結局已不言而喻。

中間的拖延不過是自己在鬧脾氣。

片刻後，雖然抱著一點不甘心，但她還是依著本心把手遞了出去。

在那並不滑膩的指尖觸及掌心的霎那，少年面上在一瞬間綻放繁花盛開的春日勝景，只可惜因為彆扭而不願直視他的少女就這麼錯過了絕美的一幕。

方伸到半空中就被一把攫住後十指相扣，那動作自然得彷彿做過無數次。掌心貼著掌心，指節對著指節，有些粗糙的指腹貼著手背肌膚，偶爾調皮地搔弄兩下惹她心煩，在她被惹煩了想抽回時又加重力道握住，就像是要印證他所說的──「不會讓她逃跑」。

五條悟接著拉過剛才回到原位時順過來的被褥。被褥極寬，將並肩而坐的兩人蓋得嚴實，也讓彼此的體溫在積熱的羽絨被中逐漸交融。

庵歌姬面無表情地垂眸凝視身上的被子，總覺得有種自己傻乎乎地踏入算計之中的失足感。

──連被子都準備好了，這傢伙肯定早就料到最後會發展成這樣吧？！

不過隨之產生的懊惱感卻在下一個瞬間聽到耳邊傳來的話語時徹底消弭。

「歌姬你身上封印的，是對你一見鍾情的怨靈。」

那一秒，庵歌姬幾乎沒能理解他話中之意，她反覆咀嚼了「一見鍾情」這個字詞好一會後，才顫巍巍地發出確認的疑問：「等等，你說的一見鍾情，是我理解的那個一見鍾情嗎？還是其實是一見鐘情？其實是看到鐘……」

「胡說八道些什麼啊，就是那個一見鍾情。」斜睨過來的五條悟表情就像看到傻子一樣，不過此時的她並沒能分出心思在意他那缺乏尊敬的模樣。

她反覆回想了下自己當時的年齡，又再一次地進行確認：「那個……那個怨靈，存在很久了嗎？」

「哼嗯，據說是百年前的人了，似乎是這附近哪個不具備咒術師資質而被流放到分家別院的庶子，來溪邊玩耍的時候一不小心失足溺斃，死的時候只有二十歲。生前很渴望戀愛卻在愛上他人之前死去，怨念太深化成怨靈，會躲在河裡作祟嚇人，不過實際沒有傷害的紀錄──喔，你是例外。總之因為怨念太強所以初始的等級就逼近一級，聽起來很可笑不是嗎，死前沒有咒術師資質而被流放到別院，死後化成的怨靈卻令大多數咒術師束手無策。」

五條悟的語氣充滿諷刺，只是庵歌姬判斷不出他究竟是在嘲諷咒術界世代累積而來的迂腐，抑或那人在死後才正式進入咒術師們眼中這件事，所以她並沒有插話，而是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這座山裡建著的多是別院，住的幾乎是被流放的棄子，當然對這怨靈束手無策，對它的恐懼讓它更加強大，不知不覺就成為特級。不過奇怪的是它依舊躲藏在河中，只是偶爾驚嚇來河邊玩的人。嘛，它究竟存著什麼樣的心態也不可考了，雖然是特級可是幾乎無法溝通及交流，真正意義上算是底層吧。」

怨靈的特質讓庵歌姬想起小時候家中大人經常告誡她不能自己到河邊玩的事──也許就是因為擔心被咒靈傷害，又不方便將事實輕易說出口，所以才會禁止孩子在沒有強力的大人陪同下來到這條有特級怨靈盤踞的河。

只可惜小時候的她似乎不聽勸，才會導致後續的事件發生。

「不過你說『幾乎』，意思是它還是能夠交談的嗎？」捕捉到五條悟話中的用詞，庵歌姬忍不住插嘴問道。

少年的回應是肯定的頷首。

「雖然能夠表達的話語不多，說的大部分都是他所執著的事情。」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接著挑了挑眉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現身在我們面前的時候，說了『明明是我先發現歌姬的』、『一出現在河邊就知道是等待了百年的人』、『是我的歌姬』這樣的話呢。」

「……」聽著他用平淡的語調說著肉麻的話語，庵歌姬只覺得自己尷尬得幾乎要找個洞鑽進去，雞皮疙瘩更是一陣又一陣湧上。「……這個戀童癖怨靈到底怎麼回事？」

「歌姬你是不是有吸引奇怪東西的體質啊？」

聽到五條悟這句吐槽的庵歌姬幾乎是下意識地回應：「你說的是你自己嗎？！」

話語出口後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登時窘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旁的人也沒有回應，但她仍感覺到炙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燒感，像是要在她側顏上燒出一個洞。

浮動曖昧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後，才聽見少年悠然的嗓音響起：「雖然是會吸引奇怪東西的體質，不過卻意外吸引到咒術師最強這樣的優質品種呢，GLG是真的很喜歡你喔，這可是你的榮幸。」

「……」這句自吹自擂頓時讓庵歌姬不知道自己是該惡狠狠地吐槽還是該繼續窘迫，糾結了會後決定翻個無語的白眼沉默以對──她知道五條悟肯定看得到。

果不其然在她做完一連串的動作後，身旁就傳來像是嘲笑般的嗤笑，高大的身軀更加貼近，讓兩人之間幾無空隙。

「接下來的事你的母親告訴過你了──怨靈對我發動攻擊，而你為了保護我承受了它的攻擊。」輕描淡寫的語氣中聽不出當時他目睹那副情景時的心情，不過庵歌姬或許可以想像得到，對於自己做出的舉動與選擇也毫不意外。

雖然已經記不得當下自己的想法，不過就算是現在，如果再重來一次，她肯定還是會那麼做的。

「看你的表情肯定在想著『如果重來一次還是會這樣做』之類的想法吧？」在她這麼想的同時，從旁邊傳來了五條悟不滿的聲音。「明明那麼弱，真是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笨蛋姬。」

「這才不是強弱的問題。」面對少年一貫的毒舌，庵歌姬難得心平氣和地回應著。「這是原則。就算是五條，伸出手的時候我還是會拉住的。」

「......明明就只是個歌姬，還真敢說啊。」身旁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滿含嗤之以鼻的味道，不過細查或許更多的是更加複雜的情感包含其中。說完這句話後，他充滿懲罰性地往側邊傾倒，將泰半個身子的重量壓在身旁人身上，沒有防備的庵歌姬突然承受一百九十公分的男性的體重，險些以狼狽的姿態撲倒在地。

好不容易穩住不至於華麗地撲在地上，她一手支著身子，另一手推搡著貼過來的毛茸茸的頭顱，細如貓毛的白髮刷在臉上有種搔弄似的麻癢感，搔得人心煩意亂，她不由得氣極反笑，伸手戳著那顆腦袋以充滿嫌棄的語氣說道：「走開啦笨蛋，你很重耶！」

不過她的推拒卻讓少年更加得寸進尺地壓了過去，同時還用她方才所說的話來反堵她。「不是說如果伸出手會拉住的嗎？所以靠過來也必須要接住的吧？」

「才不是這麼一回事吧？！很重啊走開啦！」

兩人就這麼鬧上了好一會，最後還是五條悟主動撤開才讓庵歌姬重獲自由，為此她還被好生嘲笑了一頓「這麼弱居然還想拉住最強啊」之類的話，氣得她忍不住蹬了他一腳──當然以失敗告終。

各自回到原位，她隨意地扒梳了兩把過程中被弄亂的髮，接著才又接續原本的話題：「不過照你的說法，怨靈一開始並沒有現身吧？而且也沒有過傷人的紀錄，所以促使它現身攻擊的原因是什麼？」

「……」

不知為何，五條悟這次並沒有立即回答。他單手支顎，歪著頭注視著她，面色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什麼，片刻後突然伸手勾起她垂落於肩的髮絲，蜷在指尖處，一圈又一圈地纏繞，交雜的線條逐漸密布，最後纏成一片深沉的漆黑，像是那積累許久後逐漸黏膩變質的情感，最終質地變化的盡頭是比任何惡意都要扭曲的詛咒。

「歌姬，你知道嗎？」他的聲音像是像水珠滴入墨液裡，在其上暈開一道彎彎曲曲的波紋，歪扭了充斥於房中的濃濁夜色。「忌妒可是會使人瘋狂的，人類是這麼回事，就連詛咒也是。等待百年才見到的一見鍾情的對象要被長得比他帥比他有錢，未來也會比他強大當然也會比他高的明日之星搶走，足以使它破壞自己的原則，出手撕裂阻擋於眼前的阻礙了吧？」

「......你到底是怎麼有臉說出後面這一大段的......算了，別告訴我，我不想知道。」庵歌姬乾脆俐落地忽略了那一段自我讚揚，直接切入重點。「當時......發生了什麼嗎？」

「不告訴你。」

「原來如此，我知道......哈啊啊啊？！」

本來以為這次肯定會得到完整解答的庵歌姬差點壓抑不住自己的音量，她啞然地望著那張已經由一本正經恢復成平時輕佻神態的五條悟，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

纏著髮絲的指趁她因為太過傻眼而暫時回不過神時，以指節揩了下她冰涼的頰面，滑膩細緻的觸感搭上因為暴露於冷空氣中而泛著寒意的肌膚猶如上好的瓷玉，令人撫上了就幾乎無法撤手。不過回復神智的庵歌姬第一時間下意識地避開面上的異感，她沒有深究方才觸在自己臉上的是什麼，蹙眉盯著五條悟急匆匆地問道：「你不是要告訴我十年前發生的事嗎？」

「是～～這樣沒錯，但我沒說要全部告訴你啊。」楊著壞笑的少年不著痕跡地收回手，俯身靠近臉色大變的少女，笑得一臉不懷好意。「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得自己想起來才行，提示我之前就給過你了──和這條項鍊有關。」

說著，他探手自少女頸部勾出那條隱沒於黑暗中的四葉草鍊墜，將那鑲嵌了蒼色寶石的吊墜握於掌中，再一次開口時，聲音中添進幾絲如同天鵝絨般的黑夜的柔軟。「然後，你得回答那一天我最後問你的問題──那個答案我已經等了十年，這一次絕對不會再錯過了。」

雖然不願正面回答，但庵歌姬總覺得他的聲音、動作及周身縈繞的氛圍似乎都強烈地在暗示著什麼。

「......那個問題的答案就那麼重要嗎？」她微微垂首，壓低了聲音問道，幾乎含在嘴裡的聲音輕得像是迎風飄舞的柳絮，太過輕易地碰觸便會散至空中消失無蹤。

五條悟望著她乖巧的髮旋，抬手再一次輕觸她臉頰──這一次不單單只是用指節輕撓，而是以掌心相貼，輕捧著她面頰。少年掌心的熱度透過相貼的肌膚傳遞而來，讓本來覆著涼意的面容逐漸回復了原有的溫度。

──然後，他毫不憐香惜玉地捏起了那柔軟頰面的一塊軟肉。

「痛......！」對他這番舉動完全沒有防備，庵歌姬頓時痛嚎出聲。所幸五條悟只是像一時興起似地，扯了下後便立即鬆開，只留下逐漸褪去的殘留痛感停在肌膚上。

「都已經說到這種地步，就別再問這種蠢問題了，遲鈍姬。」

「你別老是說我遲鈍！」五條悟那副像是想把「遲鈍」幾個字刻在她腦袋上的表情簡直令她氣結，對方還特意做了個無聲的口型激怒她，讓她忍不住又朝他踢出好幾腳，但結局當然還是以無能狂怒作收。

氣喘吁吁地縮回被褥裡，她背靠著牆平復情緒，不去看側邊那張可惡的笑臉。她這時才注意到牆面上的分針已經繞了鐘面一圈，時間竟在不知不覺悄悄度過。

平靜下來之後，不期然的沉默降臨，本來以為已經徹底褪去的困倦也跟著席捲而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試圖驅散來得又快又急的睏意，但眼皮卻彷彿吊了千斤錘般不斷往下落。

雖然沒有明說，但她並不否認五條悟在她身邊確實為她帶來了安心感，並不單單只是因為他是「最強」，還有那認識至今累積而成的信任感，放下強氣的硬撐，確實讓她能夠在他身邊足夠安然地入睡。

「……歌姬？」意識朦朧間，少年壓低而顯得輕柔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帶著一點試探的味道。她眨了眨無神的雙眸，努力運作越來越遲緩的思緒，最終還是放棄掙扎地徹底拉下眼皮，視界頓時陷入一片純然的漆黑。

明明還有許多問題想問，但睡意卻來得突然，若有似無的香氣竄入鼻間──這是她已經習慣了的味道，並不算是特別有好感的香味，不過在今晚過後或許會有點喜歡……吧。

她在因為思緒遲鈍之後，所產生的暈乎乎的感覺中迷離地這麼想著。

在她逐漸下沉至意識深淵的過程中，她感覺到有誰的手臂穿過她脅下，動作輕柔地將她抱起，每一記碰觸都察覺得到藏於其中的小心翼翼，像是避免著驚動假寐的她。而後身子被穩穩地放到床舖上，隨後覆上的是被體溫烘得溫暖的被褥。

有什麼東西落在她唇瓣上，灼熱、柔軟、帶著一點壓抑輾轉其上，最終帶著急促的喘息移開，又情不自禁地在她頰上輕啄數下。

「……晚安，歌姬。」

──晚安。

少女的意識落入了染成蒼藍色的大海中，而後被四面八方湧現的雪白泡沫輕柔包覆。

她做了一個四季純白如雪的綺麗夢境，一望無際的白茫之境中，只有高掛於天的太陽是深邃的蒼色，就像某個人的雙眸，自始至終注視著她，不曾有過一絲動搖。

✿

雖然半夜睡眠被打斷過一次，不過在對清醒時間點已經有了深刻記憶的身體仍是精準地清醒過來。

甫一睜眼便發現自己躺在床鋪上，對於昨晚意識彌留時刻所發生的事已經沒有印象的她在疑惑了好半晌後，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大概是陪在她身邊的五條悟抱她回床的。

──這倒是令她意外了，畢竟她沒想過五條悟居然還有這樣可以稱作溫柔的一面，等起床之後再去好好和他道個謝。

盯著挑高的天花板，她放任思緒天馬行空，等著更加清醒之後再起床洗漱，卻在發了莫約十秒的呆後，身上的被褥像是有自我意識似地往側邊挪移了下。

……

………

…………？？？！！！

她瞠目瞪著身上的羽絨被，好一會後才僵硬地轉動頭顱，一點一點地往方才其移動的方向望去……而後入目的是背對著她看不清長相的雪白後腦勺。

身旁的少年睡著時的呼吸聲輕得像是完全沒有，也難怪她第一時間沒有察覺到身旁有人。

如果手邊有板磚，庵歌姬發誓自己會毫不猶豫地往其上拍下去。

一般而言體貼的男性把女性抱回床上，不是應該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地功成身退嗎？！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傢伙居然就這麼理所當然地睡在她旁邊！還搶她的被子！

她當下生出一股怒吼的衝動，但恰巧從外頭經過的腳步聲讓她已經湧上喉頭的聲音被硬生生打住後嚥下。她隨即深吸了口氣平復風起雲湧的心情，接著伸手推了推那背對自己而眠的身軀，不知道是不是睡夢中無法維持無下限，她很輕易地就碰到對方的身體，讓她有些扼腕自己在此之前應該一腳把他踹下床的。

雖只是從高幾公分的床墊掉到榻榻米上，根本摔不痛人，但至少能夠解氣啊！

被她碰觸到的瞬間，背對著她的人就睜開了眼。拉起的眼簾之下的蒼色沒有半分方從睡夢中清醒的惺忪，甚至透著微微的冷意，但在「看」清身後那人之時，眼底原本如浮冰般的寒冷徹底消散，像是雨過天青的穹頂，染上陽光映落似的明媚色澤。

他慵懶地翻了半圈，正面對上面色僵硬的少女，以不掩愉悅的聲音打了招呼：「早安啊，歌姬。」

「早安你個大頭。」忍住想怒吼的衝動，少女壓低聲音嚷嚷著。「你為什麼會直接睡在這裡啊？！算了我不想知道，總而言之你快回去，趁著現在家裡人還沒有完全起床的時候！」

「欸～利用完了就想趕走我嗎？」她緊張的模樣讓因為睜眼就能看到她而心情大好的五條悟升起了逗弄的心思，就見少年拉緊了自己的衣領，露出宛如被拋棄泫然欲泣表情。「明明昨晚對我……」

「你這傢伙一大早說什麼渾話？！」沒有想到對方一大清早就在胡說八道，庵歌姬氣得拉拔了嗓音，在嚷叫完後才驚覺音量太大地摀住嘴。怒視了因為她的反應而咧嘴笑開的人一眼後，她立刻翻身坐起，踏著做賊似的步伐來到門邊，推開一道縫隙朝外頭張望一番，確認沒有其他人後，立刻轉身朝姍姍坐起的人招了招手。

「喂，你快回去！趁現在走廊沒有人！」

「……」

望著她這副做賊心虛的模樣，雖然腦中想著遲早有一天他們會是這種關係──而且於他而言只是不久後的將來──不過五條悟還是如她所願地起了身，信步來到門邊，在她確認房外沒人後，拉開門走了出去──

然後，宛如命中注定般的相遇，庵歌姬的父親從走廊那頭轉了過來。

性格嚴肅的大叔與本位主義的美少年。

穿著整齊且一絲不苟和服的大叔與髮及衣服皆凌亂、一看就知道剛睡醒模樣的漂亮少年。

於走廊上打了完美的照面。

──位於敞開的庵歌姬房門正前方的，走廊上。

不期而至的死寂驟然降臨於現場，時光彷彿定格在此刻，落成了一道未來岳父與未來女婿確認彼此身份的一道亮眼風景。

──才怪。

庵歌姬在這瞬間只感覺到了一陣窒息。

因為她的父親，她心目中英明神武的父親，在此刻的臉色，綠得已經不是青蛙、而是猶如蟾蜍那般的墨綠色。

✿

撞見五條悟從她房裡出來的尷尬場面後，父親並沒有多問什麼，只是臉色鐵青地轉身離去，雖然當下她本想上前解釋，但總覺得那時候不管說什麼都是對當時情況的越描越黑，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

以至於那天早餐的氣氛非常微妙，雖然父親表面上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兩樣，但她總覺得那一天的飯桌上不斷從上座飄來哀怨的氣息，讓她一頓飯吃得如坐針氈，反倒是五條悟看上去一如往常地沒心沒肺，還趁她發呆的時候夾走她餐盤裡的蜜黑豆，使她一瞬間有種夢回十年前的感覺。

早飯結束後，她便被母親令人帶去進行成人禮的準備──之後就是毫無喘息餘地的忙碌，她本以為自己只要配合、應該尚稱簡單，卻萬萬沒想到光是「配合」就讓她忙得不可開交，晚上洗漱完畢回到房中幾乎倒頭就睡。

雖然知道禮儀肯定繁瑣，卻沒想到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強度，她還寧願和咒靈大打一架，起碼打贏了內心還是痛快的。

不過她沒想到自己已經很忙碌了，五條悟居然還能比她更忙碌。發生誤會事件的隔天中午，他臨時接獲通知有一件由詛咒師發起動亂的緊急任務需要特級咒術師處理，因為另一名同樣是特級的夏油傑尚未返回高專，實在別無選擇只好拜託正在進行休假的他前往。

雙方在通電話時她恰好從旁經過，五條悟的煩躁都已經快實體化成實質的黑氣了，她甚至能夠想像得到對面那頭的輔助監督快哭出來的模樣……話說不是輔助監督的錯啊，別對人家那麼凶。

總而言之不滿歸不滿，最後他還是不甘不願地接下任務，因為要離開幾天才能返回，所以母親確認了術式確實仍正常運作，上次溢出的殘穢只是偶然之後，他才在說了幾句讓她生氣的話後心滿意足地離去。不過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庵歌姬總覺得那個詛咒師被揍倒在地的時候肯定會後悔為什麼挑了那麼個時機來搗亂。

在五條悟前往任務的期間，她忙碌的生活依然持續向前遞進。期間幾名重要的分家長輩來到本家進行協助，其中還包含了小時候來家中教導她禮儀的美羽阿姨。

進入高專之後她返家的時間就減少許多，家族聚會也常因為出任務而缺席──畢竟咒術師人手不足是常態且公認的事實──連自己的雙親幾個月都才能見到一次面，更遑論是居住於其他地方，只有家族聚會才會齊聚一堂的分家長輩了。

所以見到許久不見的美羽阿姨她還是很高興的──當然高興的點可不包含必須重新複習一次的禮儀課程就是了。

時間在忙碌中過得飛快，她幾乎無暇去思考其他事情，不知不覺已來到她生日前夕。今天的晚餐五條悟依然沒有參與，不過從他稍早前傳送給她的訊息，和他踩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的詛咒師的自拍照來看，人似乎已經在返回的路上。

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依然讓人生氣，但她沒有發現看著那張照片時自己臉上露出的微笑。

由於是生日前夕，今天的日程早早就結束，享用晚餐完畢後，她穿著一身輕便的服裝朝父母房間方向前進。雖然說為了明天的儀式是該早點休息，況且還有明天不知道何時會出現的怨靈要應付，但有些問題她沒有得到解答，實在很難就這麼安心入睡。

父親正在書房裡處理公務，這正和她意。穿過迴廊後，來到泛著暖光的房間前，她站定在門外，提了一口氣正打算出聲，裡頭卻先一步傳來母親溫婉的嗓音：「有什麼事嗎？歌姬。」

母親的敏銳讓她一口氣哽在喉頭差點被嗆著，好一會後才緩過來。

是了，她怎麼會忘了母親曾經也是前線的咒術師，雖然因為受重傷以致身體因素從前線退下，但從長久的戰鬥中磨礪出來的敏銳並沒有隨著退居後方而下降。

既然母親已經察覺，她也正好省略開場白，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打擾了，母親，我有些事想詢問您，不知道您現在方便嗎？」

聞言，房內傳出一聲不甚意外的輕笑，倒映在門上的身影晃了晃，而後從中再一次傳出女子柔和的聲音：「我在想你也差不多該來找我了，直接進來吧。」

「……好的。」於是她應聲而入。拉開阻隔空間的紙門，房內的景象頓時映入眼簾。母親似是在看書，腿上擺放著一本攤開的書籍，見她進入後，女子便闔上書頁將之放到一邊，接著示意她坐到對面的位置上。

「這幾天辛苦你了。」母親首先出聲說道。「畢竟是本家嫡女一生一次的成人禮，大家都很期待。美羽肯定卯足了勁折騰你吧？」

「......」若說沒有肯定是騙人的，雖然那些長輩都是懷抱著熱情來協助，但用力過猛的結果就是讓人有些吃不消。但因為知道他們都是好意，身為晚輩也不方便抱怨什麼，她只能露出一個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微笑沉默著。

她的表情已經透露出所有心思，不須言語也能傳達，母親見狀理解地一笑，接著伸手拍了拍她的頭。「不會叫你別抱怨。等明天所有事情塵埃落定，你就可以喝酒了，你父親藏了一瓶珍釀，到時候我拿來讓你喝上幾杯，你不是一直很期待成年能夠飲酒嗎？」

她的話讓庵歌姬眼色瞬間亮起，想起自己一直饞著卻苦於年紀味道而無法放肆品嘗的酒香，所有的疲倦頓時一掃而空。「但是父親那邊......？」

「你父親那邊我會處理好的。」說著這話的母親依舊是那樣溫婉，但不知道為什麼庵歌姬似乎隱隱看見了她臉上那肖似後山偷了果子後揚長而去的狐狸的神情。

......雖然庵家家主是父親，不過這棟宅子裡的人都知道，真正的把握實權的是看起來清雅如菊的母親啊......

少女在心中汗顏地這麼想著。

雖然覺得對父親很不好意思，但把父親與佳釀放在天秤兩端，天秤就幾乎沒有遲疑地偏向一邊，她只能默默地在心裡對什麼都不知情的父親道了聲歉，而後興奮地想像著人生第一口酒的味道。

不過片刻後她就發現自己似乎徹底地離題了，而且不單單僅是離題，還拐了好幾個大彎。她急忙收起臉上不自覺流露出的傻笑，在母親微笑注視下清了清嗓，接著擺出一本正經的臉色開口道：「總之酒的事先放一邊。母親，我今晚來是有些問題想問你。」

母親聞言並沒有立刻接話，而是拿過一旁溫著的茶壺，替兩人各自斟了杯熱水，將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微抿了口潤喉後，庵歌姬才又說道：「母親......你可以告訴我有關封印式的事嗎？」

她這句話讓母親露出了微訝的表情，似乎對於她的切入點感到意外。「從封印式切入呀......關於怨靈的詳細情報你都知道了嗎？」

「大致上都知道......前幾天五條告訴我一部分的狀況了。」說完這句話後，她望見母親面上流露出的了然與些許的曖昧，頓時想起那令人窒息的早晨，臉上跟著露出一抹無奈。「......母親，您就別戲弄我了，您明明很清楚那天晚上我和五條根本不可能有什麼......」

「哎呀。」母親聞言以袖口掩唇發出輕笑，眼瞳也因為愉悅而微微瞇起。「我當然知道你們沒有什麼，但你父親那天可是大受打擊，回到房間的時候看起來和遊魂沒什麼兩樣呢。」

「......」想到那天父親的表情，庵歌姬揉了揉眉心，接著像是想到什麼似地抬頭問道：「對了母親，父親和五條......有什麼過節嗎？」

「嗯？過節？認真說起來是沒有喔。」

這曖昧不清的回答頓時勾起了庵歌姬的好奇心，她微微傾身向前，相當感興趣地追問著：「母親您這回答就是有的意思啊，五條那傢伙對父親做了什麼嗎？」

之所以會這麼問，是因為不管怎麼想，首先挑事的肯定是五條悟。她的父親對外畢竟是家主身分，不大可能隨隨便便對年紀相差甚鉅的孩子主動挑釁，至於五條悟十年前可是一副生人莫近的樣子，兩相對照之下，誰是肇事主因肯定就很明顯了。

母親聞言但笑不語，她緩緩舉起杯盞，抿了口熱茶潤唇，才在女兒期待的眼神之下公布解答：「對於連毛都還沒長齊、就想著要搶走自己守護了半輩子珍寶的人，你那寵愛女兒的父親是不可能有好臉色的吧？」

意外的答案讓庵歌姬瞬間僵住。

她想過許多種可能性，例如五條悟出言不遜，或是做出什麼激怒人的舉動......畢竟這可是他從小到大相當擅長的事，卻萬萬沒想到父親對他擺臉色的原因居然是因為自己。她頓時有一種吃瓜吃到自己身上的窘迫感，直想把前幾秒還興沖沖想追根究柢的自己給埋進土裡。

她蠕動唇瓣，好半晌後才彆彆扭扭地道：「我、我和五條又沒什麼......」

「歌姬。」母親彎著眉眼，以悠然的語調開口問道：「那條四葉草的項鍊具有什麼含意，你理解了嗎？」

「欸？」不明白母親為何提起吊墜的事，庵歌姬下意識地握住藏在衣服下的金屬物，沉默了會後搖了搖頭。「不......五條說必須由我自己想起來才行，他不願意告訴我。」

「原來如此，能夠理解那孩子的想法呢。」母親像是理解了什麼似地贊同地頷首。「確實是由當事者本人想起來才有意義的事，由他人說明的話就少了點深刻的感覺啊。」

她這麼說讓庵歌姬莫名浮現了不好的預感，腦海中不期然浮現五條悟所說的「四葉草會為人們帶來幸福與幸運」，所以伴隨這將這兩樣東西交給自己的動作，所述的言語到底是......？

「好了，回歸正題吧。」母親的聲音中斷了她的思考，聽起來是不打算在這個話題上繼續。雖然說她的確在意項鍊的事，但也沒有迫切到非得在此時知道，反正再過幾個小時自己的記憶就會完全解開，到時候就會想起自己欠五條悟的那一個答案究竟是什麼......於是她暫時放下這件事，回歸到最初的話題上。

「關於封印式術式，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關於我的記憶。」庵歌姬首先問了有關於記憶的事。「我的記憶被用作為封印式的能量，照理而言應該會隨著被消耗而消失吧？但是解開封印的那天卻會恢復......這點我一直很疑惑究竟是怎麼回事。」

聽完她的問題後，母親垂眸做出了思索的表情，像是在考慮要從哪一處開始說起，片刻後方啟唇道：「關於封印式的條件，除了封印能量之外，其實還有一個，那就是『容器』。」

容器。

淺顯易懂的說明，卻讓庵歌姬疑惑更深。「容器的意思是......我的記憶實際上不是被用作能量，而是作為容器嗎？」

「是的。」母親頷首證實了她的猜測。「完整封印式的構成是能量加上容器，容器能夠以某個東西、甚至是人體的一部份或血液做成，通常是有形的東西。但是你身上的怨靈很特殊，和一般有著基礎形象的咒靈不同，它是無形的、甚至可以說是抽象的，散開的靈體像是細菌一般散佈在你身體裡每個角落，由內部開始腐蝕，這種類型必須以無形的容器封印。咒力是唯一一項無法聚合為容器之物，所以我以術式抽取你三個月的記憶作為封印用的容器。」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接著反問庵歌姬：「以封印能量而言，不覺得以準一級咒術師和六眼持有者的所有咒力不對等嗎？」

庵歌姬聞言頷首道：「這一點我確實也很疑惑。雖然對象是特級且封印時間持續十年，也不應該用到五條所有的咒力......就算他當時只有七歲，咒力量也很可觀了。」

「確實如此，所以當時封印式的成立其實不需要用到那麼大量的咒力。但是歌姬，」母親說到這裡頓了頓，接著抬手輕撫了她泛著香氣的髮絲。「那孩子為了保住你作為容器的記憶，把殘存的咒力全都投入到術式之中了。」

「欸？」出乎意料的答案讓庵歌姬愕然，她完全沒有想過用上了這麼大量的咒力會是這樣的原因。愣了好一會後，她才訥訥地提出疑惑：「但是……但是咒力不是不能作為封印的容器嗎？」

「這時候就不得不感嘆，有時過度強大的力量連事物的本質都能夠扭轉。」像是想起十年前的往事，母親露出慈愛的表情，語帶笑意懷念地說道。「理論上來說，咒力是不能作為封印的容器，所以他在構築而成的容器外殼強制覆蓋上自己的力量，以『記憶和咒力都是無形的』這個漏洞，輔以六眼具有的『看穿術式』的能力模擬認定效果，讓封印式被解除時，破壞的是外層的『咒力保護層』而非容器本體，所以封印式效果解除的時候，你的記憶才能全數歸位而非消失。」

「……」庵歌姬瞠目結舌地聽著這理應不可能存在的理論，好半晌後才有辦法再次發出聲音：「這個……一般來說做得到嗎？」

「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喔，畢竟我們少了那雙能夠演算的眼睛啊。」

雖然很不甘願，不過她此時不得不承認五條悟確實非常厲害，只是性格之惡劣和他的能力同等地成正比，大概就是所謂的有一長必有一短吧。

「那孩子真的很喜歡你呢。」母親笑著語出驚人，彷彿沒有看到自家女兒在聽到她的話時扭曲的表情。「因為一次性灌入太過龐大的咒力直接倒下了，如果再過個幾年讓六眼成熟了大概就不會有這種事了吧。不過難得可以看見未來的最強咒術師虛弱的樣子，早知道應該留個紀念。哎呀，相機手機不普及的時代真是不方便。」

……母親，您這已經是抖S了……

自動忽略母親最後那句感嘆，將這份情報放入心底，她抱著有些複雜的心情，再一次詢問道：「但是為什麼封印要十年呢？放任這種危險的東西這麼長的時間，不是母親和父親的作風啊。」

「是悟那孩子的要求喔。」母親再一次地給出令她驚訝的答案。「當然以我和你父親的立場，是不願放任這樣具有高危性的怨靈在你體內，只打算暫時封印後，通報高專為緊急任務，請其他有能力的咒術師處理。但是那孩子向我們低頭了，願意以自身咒力作為封印能量，換來中長期時間的封印。」

......為什麼要做出這種要求？

從母親口中一點一點拼湊而成的當年的真相，事到如今的庵歌姬似乎能夠隱約能夠猜到對方要求的真正用意。隨著自母親雙唇之間吐露的話語，也逐漸將猜測化為真實：「那孩子是這麼說的：『傷害歌姬的、不論是人還是咒靈，我都要親手殺掉』，明明只是七歲的孩子，說出來的氣勢可真驚人，讓人有種他絕對做得到的感覺......大概是折服於這股氣勢之下吧，我和你父親真的答應他這麼做了──當然啦，你的父親是很不願意的，畢竟要拿寶貝女兒的身體做賭注，女兒還被惦記上了嘛。」

「......」母親的揶揄讓庵歌姬有些耳熱，她不自在地抓了抓耳朵，忍不住懷疑自己其實是從垃圾堆裡撿來的，不然母親怎麼老是這麼揶揄她呢？

聽到這裡，心中的疑惑大致上都解除了，甚至還讓她知道五條悟為她做了什麼。雖然封印的事情可以說是孩子的任性了，但也側面地反映出他對自己抱持著的情感究竟有多少，畢竟十年可不是十天，而且在這期間他們都沒有見面......

思及此，她突然又發現了個奇妙的癥結點。「......等等，母親，既然我們小時候就認識了，那為什麼在進入高專之前我和五條都沒有再見過面？」

她的問題讓一直淺笑著的母親面色流瀉出一絲古怪，像是想嘆息卻又因為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似地欲笑開。不過也就僅僅幾秒鐘，隨即她便以帶著笑意的嗓音回答了這個疑問：「這個啊......算是你父親任性的要求吧。在事情暫告一段落之後，悟來探望還昏睡著的你，提出了個小小的請求，你父親聽到之後氣得七竅生煙當場拒絕，後來兩人乾脆做下賭約，在悟進入高專之前不能和你見面，如果一直到見面悟還能保持著對你的感情，他才願意答應那個要求。呵呵，很難想像是你父親做出的任性決定吧？」

「......」庵歌姬對於男人不管到了幾歲，某部分都還是個小鬼這件是重新有了認知。

「不過呢，因為我很喜歡悟那孩子，所以雖然在事情結束之後他就離開分家別院回到本家不再和你見面，但我還是會時不時寄你的生活照給他喔。你還記得十一歲的時候因為尿床所以抱著被子大哭的事嗎？我把那張照片寄給悟之後，他特地回了信說雖然很蠢但是超可愛呢。」

「我果然是你從垃圾堆裡撿來的吧？！」聽到母親就這麼把自己給賣了的庵歌姬惱怒得連敬語都忘了加。

被迫知道了一點都不想知道的糗事的少女心裡湧上一股疲倦。反正該了解的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她決定起身回房休息，為明天做準備。

心中打定，和母親道了晚安後，她來到門邊，卻在準備開門離去時，像是想到什麼似地回過頭看向笑望著她的母親。「對了，母親，五條在進高專的時候不就已經是特級了嗎？那為什麼不提早解開封印呢？非得要等到封印能量消耗完畢後自己解開……？」

「因為會爆炸喔。」

「……哈？」庵歌姬愣了幾秒才理解到母親輕描淡寫地說出了什麼恐怖的話語。

一臉淡然的女子動作優雅地拈起茶杯，湊近唇畔抿了一口，以依舊輕緩的語氣道：「所謂的封印式類似於把封印能量壓縮在盒子裡與被封印之物做消耗，能量消耗完畢後盒子自動毀滅，讓封印物現身。但是如果在消耗完之前提前打開盒子，經過高壓後的能量會爆出來，在歌姬你身體裡的能量可是揉合特級術師的咒力，爆炸時的威力可能會把你炸成碎片喔。」

「……晚安，母親。」

「晚安，歌姬，我最心愛的女兒，祝你有個好夢。」

✿

因為今天的行程稱不上勞累，但庵歌姬回到房中後並沒有立即倒頭就睡。

身上的封印在一隻手就能數得出的幾個小時後，隨時有解開的可能性，接著她失落的記憶會全數歸來。她會想起徹底想起十年前那段純真美好的時光，會想起自己和五條悟之間究竟有什麼未竟的話語、自己究竟欠了個什麼樣的回答。

指尖不自覺攀上頸間的項鍊，落在被體溫熨得溫熱的四葉草吊墜之上。

會為人帶來幸福與幸運的四葉草。

把這東西送給她的五條悟，當時說的究竟是什麼呢？

她怔怔地望著頭頂上方昏黃的燈光，不自覺流露出遇見難題的表情，片刻後她長吁出一口氣，不再深入思考，決定靜靜等待答案自動揭曉的那一刻。

✿

那聲音響起的時候，是在不知不覺睡著後所帶來的幽謐的黑暗中。

與此同時她腦海中也多了許多未曾見過的畫面──不，或許那些都是她確實經歷過的事，只是被外力所抽取而遺落了。

那種感覺很奇妙，像是拼圖的空白處在不知不覺間被填上原有的圖樣，回過神來已然是完整的圖畫呈現在自己眼前。

而且似乎還多了些什麼。

然而此刻她並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查看自己腦海中多出來的那些記憶。

那聲音像是泡沫破碎的輕響，像是蓋子被人掀落在地的啪噠聲，而從被開啟的潘朵拉之盒逃竄而出的，是令人感到不祥之物。

宛如河水一般冰冷的觸感拂上肌膚的瞬間，庵歌姬倏地睜開眼。和五條悟度過的那個晚上所見到的面孔再一次貼在她面上，但這一次看上去似乎比前一次要多了一點曾經是人類的樣子。

──但這並不能抹殺它是非人之物的事實。

特級怨靈所帶來的壓迫感讓她戰慄，沉重的軀體壓在她身上令她起不了身。濃烈的詛咒臭味令她作嘔，但更令她感到胃部翻攪的是自那空洞洞的眼洞深處透出的扭曲情感。蒼白冰冷的手指覆上她頰面──那個晚上五條悟的觸碰明明並不讓她反感，但眼前怨靈的撫觸卻令她打從心底深處地感到不適，那是一種猶如被冷血爬蟲類滑行而過的感覺，讓她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歌、歌姬……我的、新娘……」斷斷續續的隻字片語自呼出泥濘般臭氣的嘴洞中漏出，雖然只是破碎的語句，卻完全可以察覺到其中深切的狂喜。

但是庵歌姬可一點也不打算順遂它的心意，咒力瞬間自她周身溢出，凝化在指尖削成銳刃般的形狀，她迅速抬起手向上一劃──卻在碰觸到怨靈身軀的瞬間被硬生生擊散。

她睜大了眼，心下一凜。

這就是……特級怨靈的力量！

「歌姬……我的……」彷彿沒有感受到她的抵抗──又或者她的抵抗於它而言微弱得連蚊蟲叮咬都不如──咒靈不斷重複著滿溢喜悅的話語，蒼白的手指順著她的臉龐而下，撫上她的軀體。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被詛咒一類性騷擾的庵歌姬因為它的動作徹底鐵青了臉。

就在她再一次凝聚咒力，同時大喊著「滾開」的瞬間，房門被人再一次地從外頭一腳踢開，接著一道幾乎看不清的身影衝房中，將壓在她身上的怨靈一腳踢飛。

庵歌姬連忙坐起同時往外頭瞄了一眼，這才發現五條悟進來的同時似乎拉下了帳，徹底隔絕了房間內所發生的騷動。

闖入她房中的五條悟並沒有停下來查看她的情況，他直接飛身到被踹飛到怨靈跟前，伸手捏住了它的頭顱，將之重重撞向地面，力道大得直接穿透鋪面的榻榻米，甚至將她房間打穿一個洞。把哀號掙扎著的怨靈頭部按在那個洞中，少年面上露出了十分殘虐的笑意，同時發出了比修羅索命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你剛剛哪隻手摸了歌姬？算了，這不重要，反正不管是哪一隻手我都不打算留著。」

語畢，他一手按著怨靈的頭當作控制，另一手扯住了它揮舞個不停的手臂，在它的咆哮與尖叫聲中，硬生生地將之扭下。這一連串過程中，他表情毫無變化，連眼睛都不曾眨動半下，姿態殘忍得猶如暴君親臨，但在片片飛散、猶如漆黑落雪的殘穢中，身處於中心、純白的他卻又有股異樣矛盾的美感，猶如踏著戰火而來的天使，以殺戮救贖這世間所有苦難。

再次扯下怨靈另一隻手臂，他才像是想到什麼似地，將那被困於洞中的頭顱抬起，俯身在它耳邊冷笑道：「差點忘了說，好久不見～但馬上就要說再見了耶～」

「歌、歌姬……」掙扎不休的怨靈依然不放棄地叨念著執著的名字，身體隱隱有潰散的趨勢，似乎是想要趁隙脫逃。然而五條悟怎麼可能讓它逃離，他再一次將怨靈的頭顱按回地面，手掌同時凝聚咒力，落下的一拳毫不拖泥帶水地洞穿怨靈之軀。

滿含疼痛的尖銳叫聲驟響，被咒力所毀之處化作紛飛的碎屑散落，就在這時，他殘餘的軀體猛地化出銳利棘刺，目標卻不單單只是五條悟，而是不斷向整座房間延展開來。

少年瞬間鬆開壓制的手，一個躍步來到庵歌姬身邊，凝聚於指尖的咒力劈散襲擊而來的鋭棘。脫離壓制的怨靈搖搖晃晃地站起，口中斷斷續續地吐出破碎的呻吟，斷臂之處飄散漆黑煙霧，竟是大量的咒力逐漸凝聚成團。

「我的、歌、歌姬……」漆黑深幽的巨大眼洞緊盯著少女，明明該是無法倒映任何影像的空洞卻有著那娉婷身影的存在。凝聚而成的磅礡咒力宛如漆黑風暴，在它周身狂亂舞動。

似是口部的圓洞向上下兩側拉伸，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語句：

「領域展──」

然而話音未竟，就見一抹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近，穿過噬人的咒力風暴，如入無人之境，直接抵達怨靈跟前！

少年長臂一探，按住了咒靈發聲的口部，以粗暴的力道一把將之按到牆上。衝擊之力將怨靈深深嵌入牆面，發出了轟然巨響，水泥碎屑四散，落了一地狼藉。

「好──到此為止！」以咒力徹底封死怨靈的嘴，任憑它在自己手下憤怒卻無能為力地扭動身軀，五條悟居高臨下望著它，未以墨鏡遮擋的六眼愉悅地彎起，唇瓣同樣彎起一道比詛咒更加邪惡的弧度。「如果是平常我大概會跟你玩一玩，不過很可惜，今天我有更重要的事，所以就麻煩你現在去死吧。」

「還有......」他傾身向前，眸中清波流轉，螢光爍爍，咒力自按著怨靈頭臉的指尖流瀉而出，強勢地灌入怨靈身軀之中的同時，帶著冷意與不容錯認的佔有慾的聲音於怨靈耳畔響起：「歌姬是我的，從十年前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以後也會是，一輩子都是。所以你就安心地去死吧。」

這番話讓怨靈的掙扎更加激烈，然而猶如潮水般湧入體內的咒力卻讓它不斷崩碎瓦解，直到不可逆的侵蝕抵達頸部，它空洞眼窩內彷彿燃起一抹光亮，落到了後方的少女身上。

它的語言能力被五條悟的咒力完全封死，但庵歌姬卻彷彿能夠聽到在虛無飄渺地呼喚著她名字的聲音。

歌姬，歌姬。

等待了百年才等到的、屬於他的執著。

生前無法實現的遺憾與埋怨，致使死後讓他恍恍惚惚地流連徘徊於河畔。他成為了怨靈，卻沒有傷人之意，即使在人們誤會的恐懼強大，也沒有造成任何實質的傷亡。而他所在的地點是棄子們居住的破落山中，具備足夠能力對付他的咒術師根本對此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世上詛咒何其多，既然他沒有實際上的威脅性，就這麼放任不管也無所謂。

於是他活過了百年，成為了這座山中令人諱莫如深的特級怨靈。他依舊徘徊在河岸，偶爾看著大人帶著孩子快步行經，在沉默中度過無數歲月。

直到那名白衣緋袴的孩子出現。

第一次見到她，是她和家中族人來到後山舉行祭祀。他知道這個家族，是個住在這座山山腰處、與歌及神社有關的咒術師家系，規模並不大，但卻具有一定規模的家系中少見的團結。

這座山靈力濃郁，即使有著特級怨靈出沒的傳說，但居於附近的家族若有儀式舉辦，依然會到山裡進行。來到這座河岸的人何其多，他卻第一眼便望見黑髮褐眸的女孩子，在那一瞬間，他理解了自己渾渾噩噩流連於此地的原因。

──只是為了見到她。

他很快地便得知了她的名字──歌姬，是個和她猶如夜鶯空鳴般甜美嗓音相符的名字。

他知道他的型態醜陋，所以並不接近她，只是遠遠地看著、偶爾潛入名為「庵」的家系的主家家邸看她一眼就心滿意足。

本該是如此的。

如果那個名為「五條悟」的孩子沒有出現的話。

──或許與記憶同是無形的東西，於是在被封印的十年裡，有些東西在與封印能量衝擊之時，混進了作為容器的記憶裡，讓封印容器解體、記憶全數回歸少女腦中的同時，她腦海中也增添了那不屬於自己的回憶片段。一瞬間被百年等待的希冀與絕望沖刷過一身，她帶著滿心的難解與複雜，第一次認真注視著怨靈眼洞中的最後一絲輝光，最後咬了咬牙對它搖了搖頭。

「──對不起。」而後，完全不留餘地地拒絕了它，這是她唯一能夠給它的答案。

怨靈眼底的光輝消失了。

就這麼化為飛散的黑色碎片，破碎在虛空中，無風飛揚，盤旋至半空後徹底消散。

隱約中，似乎留下一聲哀泣似的悲鳴。

在最後一塊黑色碎片消散於幽藍夜色之下，庵歌姬終於將喉間哽著的濁氣徐徐吐出，有種事情終於塵埃落地、告了一段落的解脫感──

正當她這麼想的時候，冷不防對上那雙朝自己望來的蒼色冷瞳。

她頓時渾身一僵。

似乎注意到她的小動作，五條悟抿唇彎起了笑，月露清冷，那股冷意流洩而下，滲入他的笑容中，他背對夜色，踏過滿地凌亂來到她跟前，雙膝跪於她身子兩側，傾身向前，一手撐在床墊上，一手勾起她頸間的吊墜，因為壓低而帶著魅惑感的嗓音自微啟的雙唇中逸出：

「那麼，歌姬『前輩』，現在是不是該你兌現承諾的時候呢？欠了十年的答案，應該要告訴我了吧？」

熟悉的發麻感攀上頭皮。

已經恢復所有記憶的現在，她當然知道所說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那是，在他將四葉草項鍊交給她的時候，一併問出的問題──

✿

自那天拜訪之後，五條悟就時不時地造訪庵家，頻率高到甚至變成一種日常，宅邸裡的人們從一開始的稀奇到後來的習以為常，當大家都不甚在意的時候，庵歌姬終於又有了機會溜到後山去找四葉酢漿草。

──當然，是跟著那個陰魂不散的白髮男孩一起的。

「......歌姬。」在她專注地於草葉堆中分辨時，一旁盯著她看的五條悟突然出聲問道。「你為什麼這麼執著要找到四葉草啊？」

聞言，女孩抬起頭，盯著男孩像是認真詢問的臉孔看了好一會後，才露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回答道：「你有聽說過嗎？『四葉草會為人們帶來幸福與幸運』。母親自從受了傷從前線退下之後身體就很不好，父親嘴上沒說，但其實一直都很擔心。所以我想找到四葉草，將它送給我最喜歡、最重要的父母。」

「......」這似乎是出乎五條悟意料的答案，他的表情看上去相當訝異。定定盯著女孩不似說笑的面色好半晌後，他突然彎起唇，露出了捉摸不著心思的微笑。「原來如此，真不愧是歌姬。」

「......你這句話完全聽不出到底是讚美還是挖苦耶。」他的語氣太過微妙，總覺得裡頭包含了很多東西，不過此時的庵歌姬也沒有過多的心思一一分辨。她奇怪地睨了他一眼後，便不再理會，將注意力再一次放回原先的動作尚，因而錯過男孩輝光燦爛的眼底浮現的若有所思與笑意。

片刻後，才又聽男孩開口道：「歌姬，我之前說的依然有效喔？一直陪在我身邊吧？」

「你只是想要有個一直欺負的對象吧！我才不要！」庵歌姬沒有猶豫地回了肯定的拒絕。

當初聽到這個問題時，她確實愣了好幾秒，但隨即聯繫前後文及五條悟的性格後，她立刻理解了對方話中真正的內涵──他只不過是想要一個「有趣」的傢伙陪在身邊而已，而那個對象正巧是她。

不過她可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趣，而且她才不願意給別人當玩具，所以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當下聽到她回答的五條悟像是沒料到她會拒絕似地愣住了，而後徹底沉下臉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那個晚上再也沒有和她說話，直到隔天直接返回五條家別院。

本來以為對方會因為被拒絕致使自尊心受創所以不再出現，送對方走時，她還悄悄在心裡歡呼了聲，卻沒想到僅隔一天，她家的門又再度被扣響，一打開門居然是連隨從都沒帶的、臉上掛著好像無視發生過的笑容的男孩。

從此之後就像和她這麼耗上似地，時不時地就來上這麼一句，就算被拒絕了也無所謂，依然自顧自地跟在她身後。

她覺得自己聽到耳朵都快長繭了，對方卻依然故我，她實在不能理解這種全自動對話怎麼能夠就這麼樂此不疲地進行快一個月。

小小年紀的女孩像個小大人似地嘆了不知道這個月第幾次氣，讓對面的罪魁禍首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全然沒有一點造成她如此無奈的愧疚之意。他支著顎，面含笑意地望著她秀麗嚴肅的眉眼，眼瞳中閃過了若有所思的光芒。

一周後。

她又再次找到空檔，拖著人形小尾巴來到後山。平常去的河岸已經被她找過一輪，但一點收獲也沒有，於是這次她決定往林間移動。

穿越河岸及樹林，會抵達一片平坦的草地。那裡雜草叢生，要找到她心中所欲之物明顯更加困難，但是她不願就此放棄──前幾天氣溫驟降，母親因此發了高燒，父親幾乎徹夜未眠地照顧她，她在旁邊看了既著急又擔憂，卻全然幫不上忙，這件事讓她更加堅定要找到四葉酢漿草的決心。

「你還真是不懂得放棄耶。」和她來到這一大片草地，看著面前的雜草叢生，五條悟發出了不知道是感歎還是傻眼的聲音。聞言，庵歌姬用寫滿理所當然的眼神瞄了他一眼後，便上前蹲在草地中央開始認真找起。

......距離家族會議結束大概還有一小時左右，扣掉下山時間，大概還有四十分鐘可以讓她找四葉草，很好──

「......喂，歌姬。」男孩的聲音打斷她的思考，她沒有多想地抬起頭望向開口的人。不知何時來到她面前的五條悟臉上有著少見的猶豫，仔細一瞧甚至可以看出一絲緊張。

喚完她的名字後，男孩便垂眸陷入了奇異的沉默。這突如其來的噤聲讓庵歌姬隱隱感覺到了什麼，不由得也跟著緊張了起來。片刻後，就見他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抬眼，表情是少見的認真，蒼色眼瞳中躍動著決然的光芒，他驟然傾身靠近她，那股莫名的壓迫感令她下意識地退了步，一不小心坐倒在地，五條悟也立即跟上跪坐在她跟前。

而後從懷裡取出了個比他掌心大上一些的緋紅絨布盒。

他動作輕緩地揭開盒子，從中拎出一條項鍊，庵歌姬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吊墜部分──製成四葉草形的吊墜邊框閃耀著美麗的白金色澤，那之上鑲嵌著的是與五條悟眼瞳色彩極為相近的蒼藍寶石，每片切割面都在陽光下閃耀著不同深淺的藍色。

執起女孩的手，他將項鍊放到她手中，而後彎起她五指將之收攏於掌心中。不知道是陽光照射又或者是更多難以啟齒的原因，他耳尖竟紅得彷彿要滴出血般，從呈現出透明感的白髮中露出更顯清晰，甚至有種往雙頰蔓延的趨勢。

這一刻，庵歌姬終於從他的動作及表情中察覺了什麼，圓潤的琥珀色眼瞳不敢置信地瞠大，面上也漫開了緋色。男孩傾身向前，雙膝跪於少女身側，單手按在她肩上，帶著灼熱感的掌心輕碰少女同樣燙手的面頰，啟唇以從未有過的柔和嗓音輕聲道：

「歌姬，之前你說過的吧？四葉草能為人們帶來幸福和幸運，我不信這種話，但是如果你相信的話，我、我願意把這些送給你。」

女孩一時之間說不出話，好一會後才結結巴巴地反問：「為、為什麼……？」

「我不是說過嗎，要你一直陪在我身邊，雖然你老是不當一回事，但我可是很認真的。」似天人般的面容綻開比春天要絕麗的笑容，五條悟緩緩靠近她，在少女因為緊張而抿起的唇瓣落下一記輕吻。

青澀的、令人心動的初吻。

「歌姬，長大以後，成為我的新娘好嗎？」

<完>





～小劇場•庵家老爸的憤怒～

「我真的非常喜歡歌姬，請您把她交給我。」

看著眼前為了自家女兒低頭的神子，庵家家主只覺得那句話彷彿五雷轟頂，轟得他外酥內脆，差點沒忍住一腳踹過去的衝動。

一個毛都還沒長齊的七歲小鬼妄想對他的寶貝女兒做什麼啊！！！！！

他理所當然拒絕了，甚至頂著妻子不甚贊同的目光提出非常強人所難的要求。他本以為被眾人高高捧起的神子肯定會因他的刁難而拂袖離去，卻沒想到男孩聽後沒有任何猶疑地應下了，離去之前落在歌姬身上的眼神他非常不喜歡。

──那是勢在必得的輝光。

以為是神明，實際上卻是神性與人性並存的神子，不過此刻在他眼裡，就只是個想搶走女兒的狼崽子。

不過距離約定時效還有將近十年，孩子的喜好變得很快的，到那個時候五條悟大概就對歌姬不抱興趣了。

他不否認五條家的強大，但龐大的家族往往關係錯綜複雜且盤根錯節，太過巨大的樹木蔭下的黑影不可預測，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和那些東西扯上關係。

庵家家主得意洋洋地這麼想著，為自己的計劃通感到沾沾自喜。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名男孩居然真的這麼等待了將近十年。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午後。

然而他的心情卻是和天氣完全相悖的晴天霹靂。

起因是心愛的妻子遞給他的一封打印出來的電郵。

寄件人是五條悟，他除了震驚於妻子居然與那小子有聯繫外，還差點被電郵內容氣到英年早逝。

郵件內容大致上寫了約定的期限已到，接下來會和歌姬幸福快樂地過一輩子，提前在這裡謝謝他的祝福之類的話語。用詞用語非常客氣甚至通篇敬語，但內容可一點也不客氣，看完之後他氣得差點現場表演生吃紙張的特技。

看著他怒不可遏的模樣，妻子於是出聲寬慰他：「你又何必那麼生氣？孩子們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發展吧，感情這種事大人插手干預可不好喔。」

「……我當然知道，只是……」

「而且你又何必那麼討厭那孩子？」妻子莫可奈何地看著他，表情像是在看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但那孩子有他自己的想法，長大之後或許會和所謂的御三家走出不一樣的路，何不給他一個機會試試看呢？」

「……我……」

「而且我覺得他挺好的，我很喜歡他。」

「……」

那一瞬間，庵家家主決定了。

他會信守承諾，讓那兩個孩子自由地發展，至於能不能得到歌姬的心就看那小子的本事了。

但是。

他絕對會一直討厭那臭小子的，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