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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作為花店第二代,從小跟在父親身邊學習,與花草為伍一輩子的曾忱禾,此時卻如毛頭小子似的在自家花店裡走來走去,卻遲遲無法整理出一束漂亮又能傳達自己心意的花束,這個問題困擾了他數天了。
  魏揚無意催促自己的老父親,只是再這樣挑下去,會錯過曾忱禾自己看好的祭拜時辰,正欲開口提醒時,周昊恩制止了他,他搖頭:「沒有關係。」
  「換作是我們倆任何一個,大概也會這樣吧?」周昊恩說著,握緊了魏揚的手。
  看著曾忱禾拿著花朵,十分苦惱的樣子,魏揚想像著如果周昊恩離世了會如何,可才剛起頭他就想不下去了。
  清明的細雨陰陰綿綿的,不太會產生雨聲,天空偶爾有幾道悶雷,要響不響的,加上潮濕的味道竄入鼻間,令人煩悶。
  那天好像也是這樣的天氣,魏揚想。

  那是個陰雨天,綿綿陰雨下個不停,使人全身犯懶。
  魏揚一邊給葡萄剝皮去籽,一邊和父親聊天,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跟曾忱禾聊天。
  「揚啊,我就說要買桑葚,洗一洗就好了,你看你就不用這麼麻煩了。」曾忱禾嘴上這麼說,手卻還是很誠實的接過魏揚剝好的葡萄,他正要往吳明泰的嘴邊餵,見他搖頭,就改往自己嘴裡塞。
  他接著摸了摸頭髮:「而且吃桑葚頭髮還會黑。」
  「爹地別想了,你這個年紀吃再多桑葚,頭髮也黑不回來的。」魏揚回嘴道。
  曾忱禾登時說不出話,只得氣呼呼的吃葡萄洩憤。
  看著人吃鱉,坐在籐編搖椅上的吳明泰忍不住笑了笑,見狀,曾忱禾這個老小孩故作委屈地說道:「明泰!你怎麼可以這樣笑我!」
  其實魏揚不是喜歡頂嘴的性子,曾忱禾也不是會吐槽孩子心意的人,會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為了哄吳明泰開心。
  最近幾天,曾忱禾發現吳明泰的四肢開始泛冷,手腳不見血色;睡覺的時間也變長了,越發難叫醒,醒來時會泛迷糊,問早已退休將店面交給兒子的他怎麼沒去花店、問他怎麼還沒去送早已步入中年的兒子上學。
  曾忱禾知道時間差不多了,於是他打了電話給魏揚。
  「誰讓你,欺負我兒子。」好一會,吳明泰才緩緩的將話說出口,從毯子裡伸出那佈滿紋路的手往曾忱禾腦上輕輕一敲。
  曾忱禾回過神,佯作吃痛的抱著腦袋說道:「老師你不疼我了。」他說著,又抽了張衛生紙,將手擦乾淨後才幫吳明泰拉好毯子。
  他正想將吳明泰的手放回毯子裡,但才剛觸碰到,那幾乎沒有溫度的手就使得曾忱禾幾乎要落下淚來。
  於是他伸出自己同樣佈滿皺紋卻仍舊溫熱的雙手,緊緊包覆著愛人的。
  吳明泰也回握了曾忱禾的手,臉上那抹笑容看在曾忱禾眼中,仍如年輕時那般炫目。
  「還敢說呀?」吳明泰說道:「你這是惡人先告狀。」
  曾忱禾和魏揚對視了一眼,他們在彼此的眼裡都看到了驚訝。
  這是這些天來,吳明泰回話和語速最快的一次,甚至曾忱禾有種錯覺,自己手裡握著的那雙手也漸漸溫暖了起來。
  魏揚沉默了下,隨即漾起笑容,他放下懷裡那盆葡萄,走上前擁抱住他的父親:「爸,揚好愛你。」
  吳明泰將手緩緩從曾忱禾的掌中抽出,抱住了兒子,如兒時般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語氣透著無奈和縱容:「這麼大人了,還這麼喜歡撒嬌。」
  「爸也愛你。」
  魏揚感覺鼻頭發梗,他呼了口氣,佯作難為情的從吳明泰的懷裡掙出,藉口去找周昊恩便離開了。
  目送著魏揚出門後,吳明泰突然說道:「謝謝你。」
  曾忱禾目露困惑,吳明泰的雙眼卻越發透徹有神,他抬手摸向愛人的頰側,曾忱禾連忙牽著他的手放到自己臉旁。
  「謝什麼呀?」
  「老笨狗。」吳明泰輕笑著。
  曾忱禾故作委屈地趴在搖椅的扶手上,吸了吸鼻子掩飾著自己的情緒:「老師你罵我,我會哭的!」
  吳明泰卻點了點他的鼻頭:「那就哭吧小朋友,我不笑你。」
  聽著少時的愛稱,曾忱禾感覺自己的淚水就要潰堤,他堅持的搖搖頭,哪怕聲音早已帶著鼻音:「不行,很醜,現在老了長皺紋,更醜。」
  「你變相的在嫌我嗎?」吳明泰的語速漸緩,他感覺力氣逐漸地從四肢散去。
  「才沒有,老師最好看!老師怎麼樣都好看!」曾忱禾說著,在吳明泰唇邊吻了下:「最愛老師了!」
  這數十年來不變的、孩子氣的話語,最起初聽時,他可以當情話、當玩笑話,可是年復一年,甚至到現在,這個人仍然說著與黑髮時同樣的話,做著同樣的事。
  吳明泰緩緩地闔上眼,輕聲說:「謝謝你,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自己最狼狽的時候、兒子出事的時候、後來幸福的時候……甚至是現在,這人始終都在他的身邊,絲毫不負他年輕時許下的諾言──吳明泰的未來裡都要有曾忱禾。
  他何其有幸。
  許久,曾忱禾感覺自己頰側的那隻手再也不會熱了,他喚了愛人幾聲,明顯的感覺到與先前久睡難喚醒的狀況不同。
  這次吳明泰是真的,再也不會醒了。
  曾忱禾拉著愛人的手放在自己唇邊,看著吳明泰安詳的容顏,低聲說道:「老師騙人,說好不笑我的……」

  陰雨仍然細細的下著,怕讓魏揚站太久,周昊恩將車開了過來,讓兩人在車裡等著曾忱禾。
  約莫又等了十來分鐘,曾忱禾才急急的打開車門,花白的頭髮還沾染著些許雨珠,手裡提著一袋花,抱在懷裡寶貝的很。
  直到下車,來到了吳明泰的塔位前,曾忱禾才甘願將那袋子打開,魏揚終於看到了那束花。
  那是一束紫白相間的滿天星,綴著白色與紫色小花的花束,花枝也經過整理,不會顯得參差雜亂,外層用白色的外包裝搭配著紫色的緞帶束了起來,看得出製作花束的人的細心。
  可愛淡雅的花樣,看著甚至不像是要用來祭拜,更像是要拿去告白的花束。
  老人像是對待什麼易碎物品般,仔細的將花拿出從袋子裡拿出,還小心翼翼的擺弄著他覺得被袋子弄亂的地方,有如懷春的少年郎一樣說道:「希望明泰會喜歡。」
  下一瞬,魏揚瞪大了雙眼,只見他的父親──那早已往生的父親,以風華最盛的樣貌,出現在他的另一位父親身旁。
  吳明泰勾起唇角,是那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柔和的看著愛人,又看了眼那捧花,神情歡喜。
  似是察覺到魏揚的視線,他伸出食指抵自己唇上,俏皮地向自家兒子眨了眨眼便消失了。
  魏揚愣了好一會,直到周昊恩發現他的不對勁,問道:「怎麼了?」
  外頭的雨仍舊綿綿的落下,卻奇異的不讓人厭煩了。
  他看著父親的塔位,搖頭一笑。
  「我想,他喜歡的。」



202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