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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加拉提在纳兰伽加入的一瞬间就意识到,这是个没有半点金钱管理能力的男孩。所以纳兰伽并不是向其他人一样,每月一次性获得报酬,而是需要钱时再给钱。这样布加拉提能够审阅男孩的支出动向,给出适时合理的建议。起初纳兰伽向布加拉提申报,但他怕在布加拉提面前丢脸,几次为了少花钱克扣应该的支出,闹下不少笑话。于是布加拉提让纳兰伽去福葛那里取钱,他每月会把纳兰伽应得的交给福葛保管。自此福葛便成了纳兰伽的财务大臣、钱包、ATM或者其他什么。 哦!他想起来了。 三个月前,他说,“我需要钱。我要买个电视机!”福葛驳回了他的请求。 “但我需要看电视欸!不然我干嘛?!我每天晚上无聊死了!”福葛耸肩,表示笨蛋的脑袋无可救药。“你为什么不租一间有电视的房子呢?买电视机往哪里放?下次搬家时你要抱着它不放手吗?” “对哦!”他看见福葛的眉毛又拧成了绳结。 “但是租房……呃。福葛。我这个月还剩多少钱?”福葛叹气,“你没钱了。你要买电视机前都不会算一下账吗?” “等我下个月……呃,也许下下个月,等我有钱了,我要……” 三个月过去了,纳兰伽的口袋总是留不住足够的钱,福葛的电视渐渐的成了纳兰伽的电视。他每天承包伙食、打扫卫生,算是靠体力劳动抵消租用电视的费用。起初福葛对放映的内容有些兴趣,有几次,他端着水杯无声走到沙发附近,想要窥视男孩热衷的内容。但最后的结果是——他对纳兰伽的品味彻底失望,索性不再从书房出来。 在纳兰伽心里,福葛的傲慢早已浸透骨子,尽管他总是披着温文尔雅的羊皮。他并没有诋毁福葛,正相反,福葛在审美上的挑剔给他增添了神秘,与其说是傲慢,纳兰伽多数时间更愿意想象成“他书看的很多的讲究”。他一直向往在除了工作、布加拉提的话题上,和福葛平等的聊一聊。呃……他没有觉得福葛歧视他。福葛是个平和大方的人,不然纳兰伽才没机会坐在这里看动画……纳兰伽看不起他自己。在福葛面前,除了打架,年龄……呃。好像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他总是在挨骂。唉。 他预料到,如果对福葛说,“我喜欢你。”最坏的情况下,福葛眼皮不抬,把他真诚的表白当作没睡醒孩子的玩笑。纳兰伽的一腔热血有如拍到冷冷的石滩上,被敲的粉身碎骨。恶作剧的顽童永远期待的是张惊慌失措的脸。如果鼓足勇气去掀女生裙子,得到的不是尖叫,而是漠视,这世界上估计没有人会对掀裙子感兴趣。他不清楚。也许自己是真的喜欢福葛。也许自己只是想看福葛出丑。但在心中唯一明确着,“求求他给我一些反应。求求他不要让我一个人呆着……”孤独驱使着他加深和身边一切能够得着的人的关系,显然,纳兰伽意识不到这一点。他此时仍在思考,“我是不是真的喜欢福葛啊?” 他最讨厌死寂的环境。犹如被埋在山顶不知处的山洞,漆黑一片不见光明。没有人能在黑暗中认清自我,他连移动都不敢过分肆意,生怕出动了混沌夜色里不可知的恶魔。但无尽独处最可怕的要数“没有希望”。时间的尺度被剥离,他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有没有其他人来和他说说话。永远。永远。纳兰伽曾在禁闭室里吃过寂寞的苦头。他独立生活后置办的第一件昂贵的家具,是一台全新的高频收音机。每天回到家里,还没有放下购物袋,他必要打开容纳着万千世界的小盒子。无论他在做什么,收音机的吵闹绝对不能停下——那是他驱赶黑暗、驱赶孤独的微弱火把。拥挤在小屋里的声音,哪怕没有几句是说给纳兰伽听的,他也愿意听着。愿意和他说话的人不多。知足常乐是他每天笑嘻嘻的法宝。但再温暖的人也需要从外界汲取能量。他不能和布加拉提说这些……他绝对不会说的…… 这便是他如何抛弃收音机,又抛弃电视机的过程。理清内心的需求……没什么区别。没什么改变。没什么意义。不能改变他一分一毫的现状。他依旧孤零零的坐在沙发上,面对孤零零的电视机,家里还有蒙上一层灰的收音机。他受够了。受够了!天哪,福葛怎么能够忍受的。凭什么福葛能够安安静静坐一天,自己却像个丢了主人汪汪叫的小狗呢?操他妈的。为什么我做不到呢?羞赧和悲愤驱使自以为走投无路的男孩孤注一掷,他蹑手蹑脚从沙发上爬起,踮起脚尖,走到书房门口,深呼吸后,把手抬起放在烫头的把手上。正准备推门,突然想,不敲门福葛会不高兴的。于是他用另一只手象征性轻叩两下,“嘿,福葛。” 福葛把手中的书摊在桌子上,用一支笔充当书签,直觉告诉他,纳兰伽要给他带来麻烦事,也许是把吃饭的勺子丢到马桶里了,或者使电视机爆炸了……但他还是用真诚的目光注视满脸通红的蠢货,“怎么了?” “呃……你有没有看过,聊,那种……聊爱情的书?” 福葛惊愕的呆愣片刻,纳兰伽竟然会主动寻求书本。几秒后他才说,“爱情?古往今来文人墨客最爱的题材之一。你想要了解哪种形式的爱?莎乐美的绝望癫狂。安娜的节外生枝,毁灭生命的爱。还是说,达芙妮等受害者产生的斯德哥尔摩型情节?“” “有没有男的爱别人啊,要那种幸福美满的。“ “除了爱宗教的,没几个有好下场的。至少我喜欢看的内容是这样的。他们被自以为的爱锁住,如痴如狂,全然失去了起初清明的思想。欲望、伦理取代理智、自由,把细腻敏感的心灵压得无法喘息。“ “……我觉得你在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呢。“ “爱情要是你说的那么不好,那些聪明人,为什么几千年还在谈爱呢。他们是傻吗?“ “不。你换个角度想想。人不是自愿谈情说爱的。每个人都是被自身、社会逼迫着的。没有人能获得绝对的自由,因为人们总要牺牲一部分自由,用来逃避无处不在的孤独。我们的基因,我们所接受的教育,我们存在的环境,都在暗中鼓励建立和他人的联系。当然,联系嘛……我认为‘爱情’是其中最蠢的一件事情。非常的蠢。我不知道有什么人离了爱情便活不下去的。布加拉提。对。布加拉提没有任何感情经历……至少我和他相处的这两年里没见到过。你看,布加拉提活得不是很充实吗。“ “我不懂。福葛,你喜欢过别人吗?“ “……”福葛不喜欢别人刺探过去,即使是纳兰伽也会让他不快,“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威胁纳兰伽不许再谈。 “好吧。”纳兰伽耸肩,赌气式的说,“我喜欢你。” 尴尬的空气瞬间灌入两人的胸膛。他们心照不宣闭上嘴。 福葛收回视线,两指反复捻着书页。他叹息,“你在开玩笑吧。”屋内时钟滴答,指针半死不活的缓慢爬行。 “没有。”既然福葛退缩了,纳兰伽想,他才不要被吓跑。是的。勇士。他正在做勇士的冲锋。他必须拿出气势来!悄悄地,他把重心倚在门框上,想让自己站的更直,而不是压垮两条发软的腿,但手心细密的汗险些叫他从门上滑下。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很幼稚。”福葛烦躁的翻着书本。“你脑子烧坏了。喜欢。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就像是喜欢一块石头,一根草一样,没有区别。” “你说得对。” “那你出去吧。”福葛没有抬头,挥挥手,客气的请恶作剧的混蛋不要再打扰他。轻佻。浮躁。纳兰伽给他留下了新的不好的印象。白痴,头脑空空的白痴,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的白痴。总有一天,福葛要把他的嘴巴缝起来,双手困住,吊到码头最高的架子上,向路人吆喝,“看!世界上最蠢的人的展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马戏团最喜欢这样的珍奇展出,下次一定要把他卖到马戏团去,弥补多日来被折磨的精神损失。 “好。”纳兰伽缓慢退出去。他竟然在笑。劫后余生的笑。他很庆幸福葛替他找了恶作剧的借口。现在他要回去看电视啦,看那无聊的气泡酒广告。在这之前,他要先下楼买一瓶青橙味的,边喝边看。想到这,他委屈的合上了书房门,严丝合缝。 真是辛辣。他装作不在意,抹掉眼角的湿润。为什么电视剧永远在演绎爱情?所有人都在传颂爱情呢?他不明白。 “你在喝什么?”福葛在厨房倒水,闻到甜腻的气味。 “酒。”纳兰伽泪眼汪汪。 “给我一点。”福葛拾起小巧的玻璃杯,也坐到沙发上。 “这真的太辣了。你受得了吗?我给你倒一点点。你别醉了。” 福葛喜欢喝酒,纳兰伽并不知道这点。他隐隐为给年纪小的人偷喝酒自责,虽然按照法律他也不该喝酒。 福葛强忍住笑,一口喝完了半杯。纳兰伽手足无措,“你醉了我没办法啊!要不要送你去医院?你会不会吐?” “不用。这哪里是酒?糖水罢了。”福葛留下杯子,又回了屋内。 妈的。纳兰伽·吉尔卡说。 他又想谈恋爱了。 俄狄浦斯 纳兰伽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他。现在他身强力壮。完全可以把那个男人,那个对他不管不顾的男人打趴。他一直期待有这么一天。 他要复仇。 他要对他的爸爸复仇。 每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每天早上锻炼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要去复仇”。 可有一天,知晓他全部故事的福葛问他,“你这样,到底是为了谁复仇呢?” 纳兰伽不假思索,“为了我妈妈。” 他是为谁复仇呢? 为妈妈?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救她。拿出了所有的钱。 为自己复仇吗? 明明自己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自己。他们都没有过感情,为什么要恨他? 纳兰伽不明白。 于是他问米斯达。福葛太聪明了。他只会把自己弄得糊涂。米斯达看的书也很多,也许米斯达会给他答案。 那天中午,米斯达叼着沾着奶油的餐叉,嬉皮笑脸的开起无伤大雅的玩笑,“你知道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吧。” 阳光从窗子闪进来,白茫茫一片晃的纳兰伽头痛,他抬起脚,发狠的,发泄的,踹了米斯达。空气一瞬间凝固,米斯达的身体从椅子上飞起,好像飘了很久才落到地上。纳兰伽脑子里嗡嗡一片,他听见米斯达捂着肚子呻吟,却没有半点动容。此时此刻,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奇怪的翕动着,仿佛还有更猛烈的爆发。 阿帕基来了。他摘下万年不会摘下的耳机。他们的动静太大,连阿帕基都来了。 “喂喂喂!发什么神经!米斯达你没死吧?”简单检查米斯达的伤势,确定不需要紧急送医后,阿帕基把纳兰伽拎到门外,两眼吊起,再三警告,说要狠狠揍他一顿,还要和布加拉提说。纳兰伽红着眼,咬牙切齿,不愿意和米斯达道歉。谁都不可以拿他的妈妈开玩笑。他怎么会是俄狄浦斯?怎么会有人这样开玩笑?他的妈妈。他爱他的妈妈。他恨不得拿出刀来去杀了编写“俄狄浦斯王”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故事? 三四个人想凑过来看热闹,却都被阿帕基凶狠的眼神吓得不敢靠近。远远伸着耳朵偷听。光听阿帕基骂人不过瘾,他们想听听小个子男孩会说什么。可那家伙嘴唇都快咬烂了,也不愿意说半句。于是人群就这么围着。阿帕基也想借众人的注视惩罚纳兰伽的尊严,依旧训着。 福葛来到餐厅附近,看到人乌压压围成圈。他本来不准备关心,听见阿帕基的声音,拨开人群向前挤——阿帕基宽阔的肩膀投下阴影,完全笼罩住瘦小的纳兰伽。他们站在墙的面前。他们之间也有一座透明的墙。阿帕基重复问到口干舌燥:怎么能因为几句玩笑就动手?同伴的友谊不是你认为最重要的东西吗?你哑巴了吗? 纳兰伽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直到阿帕基忍无可忍,“小崽子你自生自灭吧。”双手收进口袋进了屋子。他去查看米斯达的伤势。也许米斯达认个错好些。他想。 纳兰伽双拳紧紧攥着,听到屋内两人的交谈,终于忍不住,伤心落下泪来。他注意到福葛的到来,想要走的远远的。他又不愿意逃跑。凭什么逃跑的是自己呢。他一边流泪,一边瞪着福葛——泪水和鼻涕挂在脸上,嘴撇着,眉毛皱皱巴巴,偏偏配上凶狠的眼神,很是滑稽。福葛乐了。但福葛并不打算说什么。作为一个对事件过程一无所知的人,他惯性的保持着沉默,这种最为稳妥的做法。他无表情径直走向屋子。正准备开门,米斯达走了出来。 米斯达走到纳兰伽面前,昂着头,不知道该看哪,闷闷的说,“对不起。”纳兰伽生气?他还生气呢!明明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俄狄浦斯王怎么了,每个意大利人都知道的故事,“恋母情结”又是多么常见的理论。真不明白,纳兰伽这个文盲为什么会生这么大气。他不明白纳兰伽为什么生气。他看见纳兰伽抹掉顺着脸颊滚下的泪水,“还哭啊?”米斯达眨眨眼。但既然这个家伙在闹脾气,先认错呗,谁让他比纳兰伽大。唉。谁让他是他的哥哥。 “……”,米斯达的道歉让纳兰伽感动,但这份不自觉的傲慢又封住他心中无处可去的情感。是啊,他们,米斯达和阿帕基,父母都很好。他们在父母的照顾下,活得也很好。读了高中,读了警察。只有他,小学都没有读完。只有他,很早就没了妈妈,没了爱他的、他爱的妈妈。他恨着自己的爸爸,却不知道为什么恨。又要被说是因为嫉妒爸爸占有了妈妈。还被批评意气用事……可是,他能不接受米斯达的道歉吗?纳兰伽悲哀的想。 他嘟哝着向米斯达说,“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他扑向餐厅,扯住门口福葛的衣角,眼神闪躲,对屋内的阿帕基,沙哑着嗓子说,“阿帕基,福葛刚刚和我说……我今天的作业还没写完,先走了。” 阿帕基转过身去,摆摆手。“去吧。” 阿帕基的叹气声纳兰伽走过一个街道还听得见,他心里听得见。 —— 他们走在街上。 福葛没什么情绪。他本来去餐厅,就没什么目的。无非是无所事事,无处可去,找个歇脚的地方而已。这是他们,小混混的日常,混迹街角,游手好闲。为了消解孤独,自发形成组织,寻求着陌生人间无所谓的温暖。所以每天中午,即使没有布加拉提的命令,他们也会到餐厅坐坐。在餐厅里也好,在街上也好,他都无所谓。今天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关心。纳兰伽找借口,让自己帮他解围。卖一个人情罢了。 福葛眼里,这是纳兰伽日常的小打小闹。纳兰伽看起来大大咧咧,内心里,却敏感无比。他是一只受过各种屈辱的流浪猫,内心有太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福葛不打算懂这些,所以从来不主动过问。另一个原因是,他知道,纳兰伽会全部主动告诉他。 纳兰伽一直这样。 前几日,城里不知道为什么,起了沙尘,石板路上有一层黄沙。纳兰伽的喜怒哀乐像极了沙尘暴,轰轰烈烈的来,带着尘土,粗粝的覆盖整个世界。他不知道纳兰伽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那个人依旧消沉,脚步沉重,垂头丧气,连绊脚的石子都没有兴致踢走。 他又开始吸鼻涕。福葛递过去手帕。纳兰伽接过,静静看着细腻的绢布,然后抬头,满是泪水的眼睛努力不让软弱流出。 福葛说,“擦擦吧。” 纳兰伽却把手帕塞到福葛手里,用自己的袖子擦拭。“福葛……我们……我……你陪我……去扎轮胎好不好……” “为什么?” “……我讨厌我爸……我恨他。” “为什么不去用刀扎他呢?”福葛轻轻笑了,“如果如你所说,你恨他。”他接下手绢,折得方正放进口袋。福葛的轻描淡写锋利的插进纳兰伽的心中,这才是真正的刀子一样的冷漠。纳兰伽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会用刀捅你爸吗?!” “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的父亲?”福葛还在浅笑。 “我也不会!” “可你不是恨他吗?”他向前走,把纳兰伽留在原地。 “你不恨你爸吗?” “恨?纳兰伽。世间不只有这一个词语。”他的肩膀被纳兰伽抓住,没法继续前进,于是随意地转头俯视怒气冲冲的黑发少年,全无笑意,“至少我不会想着去扎爆他的轮胎。” “……”纳兰伽的脸完全垮下来。他收手,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人皱巴巴的收缩起来,如太阳烤干的橘子皮。他在福葛面前又矮一分。 “你们今天中午怎么又吵架了?” “与你无关……” “哦。”福葛走远了。 纳兰伽站在人群间,车水马龙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孤独的站着。当他再次抬脚,身边的人不知换了几波。 —— 福葛在纳兰伽门口等了一个小时,终于等到房主回来。 那时,福葛正趴在二楼的窗台远眺蓝天。纳兰伽没料到福葛会在这里等他,沉默着走到家门前,他伸手去掏口袋里的钥匙,手却不听使唤,磨蹭了半天才把钥匙插到门锁中。远处人声嘈杂,楼道里,钥匙的响声却清楚可辨。福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猜得到——一定是羞愤的。想笑又想哭的。 福葛突然想煽风点火,再捉弄他一下。所以他凑到纳兰伽耳边,温柔地问,“你去找自行车轮胎啦?” 纳兰伽纹丝不动,仿佛没听到。 他打开门。他的脚走进去。他的手握住福葛的手指,把福葛也拽进去。 然后踢上门。 屋子的通光不是很好,两点,本该太阳正好,却透不进屋子。黑暗里他们阴郁死寂。原本轻轻捏住指头的手,蟒蛇一样卷住胳膊。福葛被一股突然的蛮力撞到墙上,他的背硌的很痛,还没来得及喊出声,被纳兰伽一口咬住肩膀。 “嘶!你干嘛!”福葛推开纳兰伽,疼痛叫他倒吸凉气。他的肩膀上正挂着亮晶晶的口水。牙印下的皮肤开始发红。 纳兰伽吐出舌头,扮了个鬼脸。向屋内走去。 福葛想揉肩膀,可上面全是口水。他头脑发昏,气得忘记手帕一事,嚷嚷着,“给我擦干净!”而纳兰伽懒洋洋在沙发上躺下,根本不管他。福葛怒冲冲的进了纳兰伽卧室,扯起那家伙的床单擦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 “我去捅他了。” 隔着房间,纳兰伽的声音传来。 福葛扔下床单,快步走到沙发前,张着嘴。他盯着纳兰伽的眼睛,不知所措,“啊?” 他们对视了约十秒钟。纳兰伽躺着。福葛站着。全全颠倒过来。 纳兰伽咧嘴一笑,“骗你的。”他立马错开视线,偏过头,蜷缩着用双手捂住脸,“我连他的车胎都没有碰到……为什么呢……潘纳。” 四下只有他们,他呜呜哭出了声。 —— 他期待一场面对面的复仇。 如果以手术刀剖开他的心,也许能知道,其实,他期待的是一场面对面的复别。 他无数次举着复仇的大旗,幻想和那个男人见面的场景。 他要用拳头打的那张冷脸满地找牙。要把那粗黑的眉毛打的抽搐。把挺直的腰板打的跪下来祷告。他要不想听任何道歉的话,都是狗屁。但那个家伙最好和他道歉。不然他要打到打道歉为止。他还要把他的工具包剪烂。用胶水黏住锤头,把尺子掰断,剩下的钉子统统倒进汤锅里!他还要拿走妈妈的照片……然后。然后像他曾经看自己一样,用一样的、看狗一样的、看个东西一样的眼神,冷冷的看他。他还要像他一样抛弃他。 纳兰伽越想越激动,他沿着记忆中的路径飞奔,灰墙,木框,铁皮,他终于到了脑海中,那个寄存着他的童年的房子。眼前的房子,和他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一样的孤单,一样的破败,一样的单调。可他小时候,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也许是因为,在外游历一圈后,才觉得现在格外孤单、破败、单调吧……纳兰伽苦笑。一阵晕眩袭来,他双腿发软,强忍着逃离的念头,缓慢抬起没有直觉的胳膊,咚咚敲门。 “谁啊。”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但是苍老了太多。 “我。”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几个世纪,屋内才传出拖拉的脚步声。 时隔两年,父子相见。纳兰伽已经可以平视那个,他印象里石头一样的父亲——他鬓角发白,一脸胡茬,衣服皱皱巴巴。孤独使他老了。唯独那份冷漠不曾被岁月折损。是的。无论多久。那个眼神依旧让纳兰伽心寒。男人开了门,任纳兰伽走进来,拿走灰扑扑桌面上妈妈的照片。相框光洁如新。 “走了。” “哦。”他们没有说更多的话。甚至没有再看对方一眼。他们没人落得下半滴眼泪。 —— 男孩痛苦的走到如今住所的楼下,思绪折磨他太重,想到神话中那个被命运玩弄的英雄,他郑重的把相册平稳的放进垃圾桶,然后走上楼梯。 他发誓,今天不要再哭。 小偷 纳兰迦想要拿走福葛的耳钉。 餐馆里弥漫着枯草卷烟的味道。门口汽车轰隆个不停,门吱呀吱呀开开合合,轮胎碾飞的石子落地,声音苟延残喘。夏天令人烦躁。也许明天要下雨。滚烫又沉重的空气闷得人说不出话。他的心懒惰地跳着,没有激情,没有力气。真是讨厌的天气。 福葛坐在板正的木椅上,和平常一样,在审批布加拉提昨天给的文件。他已经端坐两个小时了。苍蝇没法打扰他,纳兰迦故意的撇嘴声没法打扰他。他就像这火炉里的一座冰雕。银发在萎靡的阳光下闪着光。藏在下面的,是他的耳钉。冰凉的红宝石。清爽的草莓。夏天的救命稻草……汗涔涔的纳兰迦在习题本上胡乱涂鸦,心想:“啊……好想拿走那家伙的耳钉。好烦啊。” 纳兰迦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是他小时候走街串巷被迫学会的技能。比方说,如果不知道明天吃不吃到饭,最好的办法就是傍晚从快打烊的面包房拿走一点没人要的东西。垃圾箱里的空酒瓶?也许能用来当武器。还剩三四根火柴的盒子?能烤一烤潮了的袜子。他顺手拿来的东西还有很多。这显然成了他生活的习惯。也许最开始,只是为了合群——他们一伙人,如果只有他不偷东西,会被嘲笑“小少爷”的。后来为了不饿肚子。但是后来,从少管所里解放,被布加拉提他们治好病,加入小队有了可以支配的零花钱后,纳兰迦依然乐于收集小东西。他并不需要它们,到手后要么找个方法还回去,要么找个角落随意放着,或者丢掉。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么干。他知道偷东西违法,知道被发现会被抓起来打一顿,知道大家不喜欢小偷。可是,仅仅是想要去做,纳兰迦就会去做。他随心所欲。正如现在一样,因为一时兴起,决定和福葛较量一下。 这会很刺激的。他想。 “你天天戴着这个吗?”他装作散漫,身体微微前倾,为的是把两只紧张攥起的拳头藏在桌子下。他的指尖冰凉,电流顺着血管传导到大脑。这叫他吸了口冷气。他听见心脏的咚咚跳动。“……我说,那个耳钉。” “怎么了。”福葛没有看他,连笔都没有停下来。 “不干嘛。”他尴尬的瘪瘪嘴,又向前探身,“福葛。我就问问嘛。” “睡觉不戴。” 福葛的一句话把纳兰迦抛入想象的世界——那会是一个惊险的晚上,阴沉云层低悬,夜幕降临,蝉虫寂静,他会悄悄走进福葛的房门,留神汗水砸在地上和锁舌咔哒的声音,他会口干舌燥,于干咽唾沫。还要小心昏暗房间里四处散落的书。这些“地雷”,一旦踩到,一切都完了。他会像猫一样爬到床前,俯下身子……那人银色的睫毛不时颤动,睡得不沉,随时会醒来。所以纳兰迦必须尽快,尽可能无声拿走枕头下的宝贝…… 纳兰迦想,自己大概是疯了。 如果福葛知道自己的想法,绝对会杀了他。还有可能和他绝交……他宁愿福葛杀了他……可恶。纳兰迦恼火地拾起笔,胡乱画着点点点线线线,试图挣脱这个缠绕不放的坏念头。 他仿佛听见心在狂跳。 第二天,雨水如期而至。虽然预料到了,纳兰迦依然弄湿了所有的鞋子。他只能敲响隔壁福葛的门。他软磨硬泡,拿走了福葛正在用的烘干器,嬉皮笑脸留下句“谢啦”,拖拉着凉鞋就出门了。说要给福葛买零食当谢礼。 福葛本不在意。可混着脚臭的焦糊味道实在让他没法静心。他正准备痛骂纳兰迦,想到对方刚出去,只能愤懑的踢开纳兰迦的房门,自己去关掉那可怜的机器。 准备离开时,他随意扫视这个小屋——到处堆满了东西。墙上都是海报,说唱者、动作电影明星,还有广告,房产的、汽车的。唯一的桌子满满当当,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福葛想到个故事——乌鸦喜欢收集闪亮的零件,玻璃、餐具……破烂也捡,宝石也捡。它们生性如此。 纳兰迦黑乎乎的像个小乌鸦。 想到这,他突然想看看,这只叽叽喳喳的小鸟有什么宝贝。 套袖。女款?沾着油污。 瓶盖。不同品牌。不同大小。很多。 报纸。三份。全部过期。都是经济报? 曲奇铁盒。装饰画有点品味。小巧精致。真不像是这个破烂王会捡回来的东西。 福葛好奇里面藏了什么,轻轻用指甲划开缝隙,不留痕迹的撬开盒子,小心捧在手上。可看清里面有什么后,他险些撑不住这小小的盒子。蜂鸣声“嗡”的占据了他的身体,灵魂仿佛被绑上石头丢尽大海,只听见周围吵作一片——自己丢了很久的钢笔,不翼而飞的草稿本,纳兰迦借走又宣称弄丢了的书……这个家伙,天天在想些什么啊…… “嘿~”纳兰迦哼着今日流行的曲子,嘻嘻哈哈凑到身后,压在福葛身上,举起右手的薯片、汽水,“喏。好吃的。” 福葛斜斜瞥了眼对方。合上书,没有伸手去接。 纳兰迦早习惯福葛的冷漠,并不在意,“慢慢吃。谢啦!” 把零食放到桌上,轻快地迈步走出福葛的屋子。 福葛试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为此,他悄悄把纳兰迦的屋子还原,假装没进去过。现在他坐在桌前,不安的转笔,起身又坐下。 思考很久,他大声喊,“纳兰迦!” “干嘛?”墙对面的人扯着嗓子回应。 “过来……算了,我过去。”福葛敲响纳兰迦的房门。 另人意外的是,纳兰迦没有一丝遮掩。门打开了九十度,以拥抱的姿态欢迎福葛。 纳兰迦叫福葛进来。他坐到床沿,拍拍身边,示意对方坐下。“难得啊!你不是嫌乱不肯进来吗!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毫无顾忌,发自内心的纯真让人无法把眼前人和惯犯联系起来。福葛失神,顺着纳兰迦的意思坐下,等他反应过来,手里被塞满了糖果。彩色的糖豆在透明彩塑纸中安静卧着,福葛并不喜欢吃糖,但纳兰迦在吃,他也就塞进嘴里一粒。 “什么事啊?”纳兰迦猛得靠近,他的眼睛很大,黑色的睫毛像帘子一样密,直直盯着福葛。他们的距离那么近。说话呼出的热气掠过福葛的锁骨。 福葛拿出钢笔,趁机往后挪动了几寸,“认识这个吗?” “钢笔。”纳兰迦翻白眼,“你傻了吧?钢笔都不认识。” 福葛发怒,收笔,捅进对方的小腹,“我的钢笔。” “对对对,你的,我也不用钢笔啊……唉……”纳兰迦揉肚子。 “在你屋里找到的……” 他试图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可话说出口,他后悔了。尾音的颤动暴露了自己的犹豫。 “可能是我哪天顺手拿的,在哪找到的?”纳兰迦四处看了看,“估计还有,就是不知道放哪了。” “那是偷!”钢笔又向纳兰迦刺去。愤怒、不解、痛惜、玩笑,种种情绪混在一起。福葛的思绪被纳兰迦搅的一团乱。这个家伙的行为,他完全搞不懂啊!为什么还能这么轻松。他不害怕吗。这么轻佻。是在嘲笑自己吗。福葛问不出口。便不停用钢笔捅纳兰迦。 “啊痛啊!!!!”纳兰迦没料到福葛又来一击,痛得缩成一团,“是偷!是偷!我错了!啊呀!别打了!”他在床上滚来滚去,玩闹式躲着福葛的攻击。 此时此刻,纳兰迦很轻松愉快。“嘿嘿。”福葛进门的那一刻,他就想明白了。如果福葛因为手脚不干净讨厌自己,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面对面,还关上门,“我们是女孩子在说悄悄话吗?”纳兰迦笑了起来。他捏住福葛的手腕,和对方扭打成一团,直到筋疲力尽。 福葛真是个怪人。他看着安静躺在身边的福葛。 正常人看到小偷,恨不得用唾沫淹死对方,再用呼啸的扫把殴打,叫小偷在地上翻滚,死狗样啃食泥土,才肯罢休。怎么会连句难听的话都没有呢?纳兰迦不是受虐狂,但习惯了被追赶,被辱骂的他一时理解不了现状。为什么福葛没有和自己翻脸?当然,纳兰迦不希望福葛生气,不喜欢福葛疏远自己……他很困惑。他的心跳的很快。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刚刚“打架”闹腾的吧。 “为什么这样?”两人异口同声。 “你先说。”纳兰迦把双手收到脑后,摆出听故事的姿态。 福葛侧过身来,皱着眉毛问他偷东西干什么,用不到,还叫人反感。 纳兰迦突然头脑一黑,“反感……”他喃喃。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脑袋昏沉。“那……你讨厌我吗?”小心翼翼发问,声音如放气的皮球。 “谁会喜欢小偷?” 纳兰迦从地上弹起,紧张地搓着双手——他的判断失误了吗……福葛之所以会进屋,只是因为他是福葛……“对不起。”他耷拉着脑袋,觉得很冷,和偷东西时的酥麻发颤不同,这是如同坠入冰窖的刺骨寒意,冻结了心脏。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泣着。自内向外泵着疼痛,叫他无比清醒。可纳兰迦又觉得麻木,顿顿的,像是有锤子在敲打他的头,几乎把这个木头疙瘩打进胸膛。 他不想呼吸。 福葛在嗡嗡的说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清。 福葛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记不清。 是啊,谁会喜欢小偷。 纳兰迦想起第一次偷东西。他想要钱买玩具,街边的小朋友都有。那天家里没人,他在抽屉里发现一沓钱。他拿出来,又放回去,一个小时后,才敢抽出一张面额最小的。提心吊胆,买了个拇指大的铁皮小赛车。他的朋友很羡慕,他很幸福,原来他也可以拥有这样的东西。整个下午和梦一样美好。晚上,妈妈问他,“玩具从哪里来的”。纳兰迦说,“捡的”。妈妈拿鞋底抽他的屁股,直到纳兰迦承认偷钱。妈妈抱着他。眼泪止不住,从她的面颊流下,又滴到纳兰迦的脸上,和纳兰迦的泪水混合。她呜咽着,“你要诚实……你要诚实,妈妈只要你诚实……”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纳兰迦都没有再偷过东西,直到妈妈走了。生父?那个男人一顿毒打把纳兰迦打的咬牙切齿。那天他找不到领带,纳兰迦恰好在衣篓里发现,却被误会成是故意偷走让他难堪,“妈的!小偷!你妈就不该护着你!”皮带弯弯曲曲在空中飞舞,纳兰迦的呻吟也弯弯曲曲,有气无力。朋友嘲笑他红肿的屁股和拙劣的偷技,却不在意他根本没有这样做。 偷是不对的,人要诚实。一面纳兰迦这么想着。另一面,他又“被”成为了小偷。“不管我偷不偷东西,我都是小偷。我一辈子都是小偷。”“偷”似乎成了他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偷窃已经化成纳兰迦的肢体。偷东西,就像吃饭、睡觉、呼吸一样自然。乌鸦的天性如此。这是我的命运。至少纳兰迦是这么想的。 “有谁会喜欢小偷呢?” 他狠狠按住自己的胸膛,嵌住狂暴的心脏——咚!咚!咚! 平时,他以心脏欢快的跳动为傲。这是他活着的证明。正是知道所作所为并非正义,一旦曝光会被斥责,甚至厌恶,他才会在每次窃取无价值物件时冷汗涔涔——可这叫他上瘾。如果不这样,怎么能听到心跳呢? 可是现在。自己是活着的吗? 叮铃铃—— 客厅的电话响起。纳兰迦一言不发冲了出去。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再也不想和福葛呆在一个屋子下了……至少现在……等他哭完,再道歉也行……只有布加拉提才会给他们打电话。每天都是那些事情。去餐厅就是了……他认路。有条近道。挤过巷子就行。而且福葛不知道这条路。这才是最重要的。 “喂!”他在福葛追上来前,消失在了楼道。 浓黑的云威逼大地。一切潮乎乎的。水坑一个又一个。 纳兰迦来到巷口,没有犹豫,踢开泥水,微微收起肩膀,钻进小巷。他想象,他在被一张血盆大口吞噬。一切都没有意义。雨点滴滴答答,他仿佛听见鼓声。但这也没有意义。 石板路比他要老的多。翘起好几块,差点绊倒他。空间狭小,抬头只看得见一线天,本就微弱的日光根本无法照进来。天气依旧很热。雨水把世界变成了蒸笼。纳兰迦头脑发昏,走的很慢。他太累了。那颗小心脏发出孩子被抽打时的尖叫。一切非常可笑。纳兰迦幻想过,自己能像健次郎一样,在无人的荒原上倾洒热血,体验心跳的滋味。他在清晨狂奔,他看血肉横飞的暴力片,他偷东西……是的。他偷东西,为了心跳。只是为了心跳。为了“砰砰”活着的感觉。现在,他的心跳的很快。他却和死了一样。血管快要爆裂,情绪混乱。一个人都没有,他却听到了咚咚的鼓声…… “咚。”他确信听见鼓声。 纳兰迦抬头。 “咚。”本应该是出口的地方,被一辆货车堵的死死的! “咚。”鼓声越来越密集。纳兰迦觉得肺快要被人捏爆。他大口呼吸,却吸不到任何氧气。他想要抱紧自己,却被冰冷的手指冻到。他连忙转向,却看见巷口站着个穿风衣的高大男人——手持铃鼓,咚咚敲个不停!男人的手,每一下都像是锤在纳兰迦的心脏上,他的手法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纳兰迦的心也越跳越快。如果不制止,心脏绝对会爆炸的!纳兰迦捂住耳朵,无济于事。雨水和石头是良好的介质,这个小巷就是完美的共振牢笼,震动不断回响,穿过墙壁,穿过他的身体。死亡的曲子奏响,纳兰迦,那个踩进陷阱的小鸟,在网的收束下,即将面对命运。 “咚。”男人上前一步。他轻视眼前的小孩。 “是你这个混蛋在捣鬼!呼呼呼……”纳兰迦扯起无力的双腿,向巷口奔去。可恶,平时只需要一分钟就能通过的路,怎么变得那么长。纳兰迦怀疑自己能否活着跑到尽头。“航空史密斯!”他大叫。过度缺氧已经模糊纳兰迦的双眼,必须速战速决。 “咚。” 纳兰迦看不清男人的身形,但他确信自己看到了男人上扬的嘴角。他怒火中烧。 “锵!”散弹射出,向敌人攻去。击碎雨滴,在墙上激出火花。雷霆之间,敌人吃中几发,惨叫和鲜血从那人身上喷涌,他挣扎着逃出巷子。没有命中的子弹在墙壁间反射,旋转,最后射进纳兰迦体内。纳兰迦吃痛闷哼,拼劲全力向光明前进。 他胜利了。 胜利了? 鼓声还在继续!男人躲在墙后,发狠般捶打铃鼓。密集如雨点的鼓声叫纳兰迦寸步难行。他视野朦胧,所见除了星星还是星星。他被石板绊倒,摔在泥洼中,连支离破碎的呻吟都发不出,就像离水的小鱼。明明他倒在水中。 意识模糊间,纳兰迦想到两颗红宝石。它们在空中闪烁,几下快几下慢……“纳兰迦,不要瞌睡,这个很实用。”“啊呀,怎么会用到这种东西。”纳兰迦看见黑影向他靠近,用无法飞行的史密斯进行最后反抗,子弹疲软,飞出几米全部跌落地面,可纳兰迦执拗的进攻着,几下快,几下慢…… 他感觉头发被人扯着,没有任何痛觉,很晕。 他听到嗡嗡声。对方应该在骂他。纳兰迦觉得很吵,如果能站起来,自己绝对要把那家伙的嘴轰烂。他的头很痛,好晕,嗓子里是甜的。对方好像在踹他,但是不痛,一点感觉都没有。他被拖着走,要去哪?纳兰迦现在很晕,很乱。眼前的光越来越亮,是巷口还是天堂,谁知道呢。纳兰迦努力去分辨,但他只想吐,喉咙酸的慌。他要死了吗,和这颗心一起。好不容易才活得像个人啊……妈妈。 “砰!”男人倒地。 福葛躲在巷口。抄起路边铁棍,灌注全部力气,狂风样砸了下去。反作用力震裂福葛的虎口,血从风衣男人的后脑流出,也从福葛的手掌流出。福葛胸口剧烈起伏着,头发被汗水和雨水冲的凌乱不堪。他赶忙检查纳兰迦伤势,背起纳兰迦朝最近的医院奔去,临走泄愤似的丢下左手全部的胶囊。 街上没有车。身上的蠢货又很重。福葛用嘴大口喘着,拼命向前奔跑。雨水呛得他咳嗽。可他没有时间停歇。他必须跑的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纳兰迦的呼吸断断续续。血染红一片雨水。再不快点。他会死的! “嘿嘿……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不是说不屑于记电码吗!福葛在街上听到枪支发出的“SOS”时惊愕了片刻,只有他教过的纳兰迦才会用这种方法求救!他不是说不学吗?不是说自己很强吗?现在却在嘿嘿傻笑,为自己成功叫来自己而得意是吗?福葛气得大喊闭嘴,雨水又灌进他的口腔。 “你……慢点……”纳兰迦迷迷糊糊发出几节音节,不再作声。福葛吓得又提快脚步,“别睡!不许睡!纳兰迦!纳兰迦!” “别……说……话……”没头没脑,纳兰迦哼哼。 路灯照亮一条路,福葛在路上狂奔,几乎要咳出心脏。 纳兰迦在医院醒来。 今天是他住院的第三天。三天来,布加拉提他们一直在调查风衣男人的背景,每个人都很忙。一个人住在空空的病房,如果是以前,纳兰迦也许会缩在角落里发呆,忘记时间,忘记自己。每天只有睁眼、闭眼、吃饭、呼吸。也许第二天他就会逃出病房。与其做个无聊的行尸走肉,不如献出生命。男人应该是激昂的、热血的。天天躺在床上,没有任何人交流,还不如叫他去死。 可是这三天,纳兰迦无比平和。 病房很安静,他喜欢按住自己的胸膛,听着规律有节制的鼓点,三天前的遭遇似乎是一场梦。 人的心脏怎么会跳那么快呢。 他趴在福葛的背上,紧紧贴着,雨声纷繁,不过,丝毫掩盖不了福葛的心跳。它像是要冲出胸膛,恨不得长出翅膀。“咚!咚!咚!咚!”纳兰迦永远都会记住这声音。叫它慢点,它不听,变得更激烈更凶猛,叫它别说话,它的声音却更激烈!高扬!完全盖过自己在巷子里听到的声音。 晚上九点,天黑透了,纳兰迦准备睡觉,敲门声起。福葛满脸倦色。 纳兰迦咧嘴一笑,问他,“最近怎么样?” 福葛说,“忙的要死”。他抽空把纳兰迦的房间清理了一遍,丢掉了各种废品,他专断独行,替纳兰迦处理掉了所有罪证。除了他,没人知道纳兰迦的坏毛病。那么把赃物清理掉,纳兰迦也不会再有麻烦。福葛知道纳兰迦根本不在乎那些东西的去留。 纳兰迦确实一丁点都不在乎。 福葛问他,“身体如何?”,纳兰迦下床走了几圈,炫耀自己的恢复能力很强。看到福葛禁不住打哈欠,他搬出陪护床,不用猜也知道,福葛到现在一定没怎么合眼过——黑眼圈很重。不出所料,福葛甚至没整理乱糟糟的床单。躺在上面,几秒钟就睡着了。 那会是一个宁静的晚上,卷云飘在雨后清爽的天空,夜晚蝉虫寂静,他像猫一样爬到床前,俯下身子……那人银色的睫毛一动不动,睡得很沉。唉。纳兰迦注视福葛血红色的耳钉,睡觉时竟然忘了取下来。 他轻柔的取下宝石。放在枕头下面。 纳兰迦看着自己的双手愣了愣,接着把耳朵贴在福葛的胸口上,屏气聆听最平凡最平稳的心跳声。不经意间,眼泪全部涌了出来,像是巷子里的那场大雨,他无声大哭,表情和多年前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202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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