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我曾以為,只要待在溫室裡,就不會有風吹草動。

那裡什麼都很熟悉。潮濕的氣味、玻璃上映出的光斑、書頁翻動的聲音,還有那些花和蟲子們。牠們不會說話,也不會對我指指點點。我知道該怎麼照顧牠們,也知道牠們喜歡什麼樣的溫度、什麼樣的光線;我能看出哪株花喝水太多、哪隻蟲子翅膀折了一角。

那些就是我的世界——規律、靜謐、安全。只要我不走出去,就沒有人會告訴我我哪裡不對勁。

直到赫麗拉著我的手,硬生生把我拽出了那道玻璃門。

她沒給我時間猶豫。她總是這樣,像風一樣自顧自地吹進來,還理所當然地捲走一切塵埃。那天,她說要帶我「去見幾個朋友」,語氣輕飄飄的,像只是走個日常的小路。可我知道,那是我不曾踏進過的地方。

我穿得不太對。鞋子舊了點,鞋尖還蹭了幾道泥。襯衫剛從書堆裡拽出來,領口還有一點皺摺。外套太普通,是養父多年前留下的款式。我照鏡子時猶豫了一下,但她站在門外催我:「快點!他們很好相處的!」

我沒說什麼,只是下意識地跟上了。

她拉著我的袖口,像拉著一塊布料那樣自然。

那場聚會在學院的庭院中,光線亮得刺眼,地面乾淨得幾乎沒有氣味。我不喜歡這種沒有泥土的地方,像站在什麼會反光的舞台上,一舉一動都太清楚、太暴露。

我站在人群中,看著那些與我年齡相仿的學生——他們的聲音響亮,話題跳躍得像蜻蜓點水。每個人似乎都有熟悉的共通語言,而我,連他們說的詞彙有些都聽不懂。他們的動作很快、情緒外露,一個眼神一個笑就能完成一次交談。

他們問我名字,我小聲回答。他們問我喜歡什麼,我想了很久,低聲說:「蝴蝶……不是,皇蛾。」

他們笑了。

不是惡意,只是輕飄飄的玩笑:「哇,你還分這麼細喔?」「誰會注意那種東西啊?」「你是赫麗的家教嗎?感覺好像一直在打分數耶。」

我不太知道怎麼回應,只能低下頭,手指繞著袖口轉圈。我的聲音卡在喉嚨裡,像卡了一隻還沒羽化的蟲,悶悶的,癢。

我不該來的。我和他們不一樣。

我不會說那些語言,也不懂最新的流行。音樂太吵,話題太快,我連笑都要練習。這種地方太亮了,我像塊從陰影裡拖出來的石頭,粗糙、礙眼。

但赫麗……她不一樣。

她在人群裡穿梭得輕鬆自在,像風裡跳舞的花。她總能用一個轉身、一句話就讓整個氣氛改變。她跟誰說話都不需要調整語氣,就像世界原本就是為她準備的舞台。

她明明不需要我,卻還是回過頭來,對我揮手。

「一葉!這邊有果汁喔,還有蛋糕,你會喜歡的!」

她喊得清清楚楚,語氣裡沒有半點遲疑,好像她篤定我會走過去一樣。

我愣了一下。

她剛剛說,「你會喜歡的」。

我不知道她怎麼知道我喜歡甜點,也許是她看過我在咖啡廳的甜點櫃前多停幾秒,也許她只是猜的。但那句話裡,有一種肯定的語氣,讓我無法轉頭逃開。

我走了過去。

站在她身邊的那一刻,我忽然發現自己不那麼突兀了。她像是在我的陰影上撒了一層光,讓它不再只是影子,而是某種能與光共存的存在。

我仍舊不習慣陽光。但在她身邊,它沒那麼刺眼了。

她是連結我與世界之間的橋。那座橋不是堅固的石,也不是能遮風擋雨的牆,而是一根細細的藤,柔軟、彎曲、卻牽得住人。

她走在前面,回頭看著我,笑得像是在說:「沒關係,我在這裡。」

那天晚上回到溫室,我沒翻書,也沒餵蟲。只靠在一盆牽牛花旁,盯著天花板出神。

上方有隻蛾落在玻璃上,牠靜靜地停著,翅膀展開的那個瞬間,我想起赫麗的手——拉著我、引著我、沒說為什麼,卻讓我願意走。

我忽然想到,其實蛾也會飛出森林的。

只是牠們需要月光,就像我,需要她那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