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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璋】易事

　　如果送亞拉尼禮物，能像討要親吻一樣容易就好了。鳳辭璋捧著禮物重重嘆了口氣，無濟於事地想。

　　那禮物是他自己包裝的，他本就不擅長手工藝，妹妹在視訊裡示範了好幾遍，他的動作仍舊生疏而笨拙，脾氣暴躁的妹妹氣得幾乎要直接結束通話，他再三懇求之下對方才耐著性子繼續教學，而最終成品……該怎麼說呢？妹妹欲言又止，最後評價：「算了，至少能看出誠意。」

　　鳳辭璋沮喪地看著被自己折騰到滿是摺痕的包裝紙，和上頭歪斜的蝴蝶結，忍不住問妹妹是不是該交給專業人員包裝比較好？螢幕對面的人卻挑了挑眉，語氣戲謔地調侃：「我看你送的東西他都寶貝得要死，根本不會在意這些細節。」說得他面上發燙，連忙阻止對方繼續說下去。

　　然而誠實地說，妹妹的話其實完全正確，他相信不管自己送些什麼——哪怕是和亞拉尼完全不搭的紅綠配色聖誕毛衣——男人至多也只會皺皺眉頭，隨後仍一概道謝收下，如果他執意要求，男人甚至願意穿上展示給他看。他不很明白男人為何願意對他遷就到這個地步，疑惑之餘也暗含欣喜，不過正因如此，送禮物就變得越發困難了。他當然能給對方通俗意義上最好的東西，豪車、名錶、股份、房產，可與這些相比，他更想讓幾乎沒有童年可言的男人稍稍體驗聖誕節的感覺，於是禮物既不能太過昂貴，也不能隨處可見，必須是滿懷真心、仔細挑揀的才行。

　　而那正是最簡單也最困難的地方。

　　他不願求助旁人，又得瞞著亞拉尼，只好在午休時間努力思考，甚至讀了許多諸如「聖誕禮物排行榜Top10！」、「你不可不知的聖誕送禮提案」、「聖誕節交換禮物推薦」等等網路文章，遺憾的是，非但沒有什麼幫助，反倒令他更加苦惱了，畢竟亞拉尼大概不會想收到餅乾禮盒（最後很可能全進到他的肚子裡）、咖啡廳禮品卡（家裡隨時有咖啡或蛋糕）、行動電源（男人壓根不會想出門）或護手霜（別鬧了！）。

　　於是這些天和亞拉尼獨處時，鳳辭璋的情緒顯然有些太低落了，男人難得多問了幾句，他從對方經常性緊蹙的眉心琢磨出擔憂，卻也不得不用工作上的事情矇混過去，對方頓了頓，沒有繼續深究，只是安靜地湊過來吻他。鳳辭璋很清楚對方連一個字都不信，此時沒再追問，不過是在等他主動開口，這份善解人意叫他越發內疚，就連窩在男人懷裡、被熟悉的氣味所浸透，也沒法徹底放鬆下來。亞拉尼相當敏銳地察覺到這點，因此用了些「特殊方法」讓他無暇顧及別的事，那興許是他這陣子睡得最好的一天，代價是隔日晨起腰痠背痛，加上瞧見窗外積起的雪，鳳辭璋忍不住哀嚎一聲，久違地想耍耍不用上班的特權。

　　不過晨起所見的景象也令他得到意料之外的靈感，當日他便將想法和管家說了，請求對方替自己聯絡合適的設計師，又支付相當大一筆加急費用——所幸這是最不需要擔心的問題。總之，在經歷幾番溝通後，鳳辭璋總算在聖誕節前兩週拿到了成品，東西被裝在小巧精緻的盒子裡，他特意囑咐不需要包裝，至少這部分他想親自動手，而結果……並不算太理想，但短時間內他恐怕也無法做得更好了。

　　拿到禮物後，如何送給亞拉尼便成了下一個難題。他們家總在平安夜的晚宴後互贈聖誕禮物，並留到聖誕節早晨再各自開啟，他不確定亞拉尼對父母和妹妹而言能否算作家人，但這不難解決，他早已暗中買好另一份禮物交給管家，倘若他的家人並未準備，便當是他的家人們合贈的。真正令鳳辭璋傷透腦筋的，其實是如何邀請亞拉尼出席家宴。男人是他的伴侶，他自然希望能與對方一同赴宴，可亞拉尼向來不愛參加這類社交場合，更不是個容易說動的人，因此他實在沒有十足的把握。所幸男人拗不過他的軟磨硬泡，拖到當天上午，到底還是答允了，這讓他鬆了一口氣，連忙拉著對方打扮，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終於從亞拉尼寥寥幾件換洗衣物和自己的衣櫃裡，替對方湊出一套不算全黑、又尚稱得體的服裝出席。

　　飯廳幾日前便佈置上一棵大聖誕樹，大宅的僕從和管家早按慣例掛好各自挑選的飾品，當日則輪到他們家人添上最後裝飾。他掛了許多珍藏的鳥兒玩偶；妹妹喜歡做木雕，便刻了自己和朋友的小人像掛上去；亞拉尼原是不想參與的，說自己沒什麼東西好掛，但經他一再遊說，最後掛了一把匕首和幾個槍械零件；他父母則在宴會不久前匆匆趕到，掛上來自異國的紀念品，隨後便正式入座開席。

　　聖誕大餐自然不能馬虎，他特意請求廚房準備幾道希臘傳統餐點，儘管他其實不敢肯定男人是否嚐過這些家常菜。無論如何，至少男人看上去吃得很開心，平素冷肅的面容在燭光照耀下也溫暖了起來，甚至不經意流露出些許笑意，尤其是那道剛剛出爐、香氣四溢的χριστόψωμο*被端上餐桌時，男人面色再如何強作平靜，仍無法掩蓋眼底迸發的光彩。鳳辭璋確信亞拉尼不喜歡如此甜膩的口味，不過也許節慶總有些獨特的氛圍，或這多少勾起一些特殊回憶，縱是男人也無法拒絕。

　　除了男人，他的父母似乎也對希臘餐點興致勃勃，交口稱讚廚師的Μουσακάς**做得相當道地，也很喜歡用傳統手法製成的慢烤羊肉。這不是亞拉尼第一次與他的父母見面，應對卻仍顯得十分生硬，所幸他的父母似乎對妹妹認可的對象頗為放心，並未特意刁難，甚至給亞拉尼也準備了聖誕禮物。父母、妹妹和他都各自拿到禮物後，父親笑意盈盈地將手裡最後一份包裹遞到亞拉尼面前，男人頓時渾身僵硬，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近乎求助地看向他這邊，鳳辭璋很少見到男人這副模樣，心裡覺得有趣，又礙於對方的面子，只得拼命忍住笑意，讓亞拉尼安心收下便是。他的妹妹則在一旁毫無顧忌地大笑，他正想悄聲請求對方收斂一點，妹妹卻也塞了一枚小包裹到亞拉尼的懷裡，隨後揉著眼角笑出來的淚水，擺了擺手，同父母各自回房去了。

　　待眾人都離開後，亞拉尼神情猶豫地看著他，說：「我沒有準備禮物，也不算你們家人，這些……」

　　「我告訴大家今年的禮物是我們合送的哦！」鳳辭璋笑了笑，寬慰道：「不用介意，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儘管收下就好。」

　　他停頓片刻，順勢將藏在外衣口袋的禮盒也拿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塞進男人掌中。

　　「這是我準備的禮物。抱歉，我試了好幾次，但還是包得不太好……」

　　男人慢慢攤開掌心，細細端詳他不太成功的手工藝作品，卻未發表什麼評論，也看不出在想些什麼，只是斂著眉眼，用指尖輕輕撥弄上頭的緞帶，低聲道了謝。

　　鳳辭璋見他沒有什麼反應，便問：「那……今晚能來我房間睡嗎？明天早上我想和亞尼一起拆禮物，好不好？」

　　男人向來不吝在這種事情上滿足他，這回卻似乎有些猶豫，但在他不安地出言替對方解套之前，亞拉尼還是開口應下了，隨後一手拿起兩人獲贈的禮物，一手拉著他，便起身走向他的房間。他擔心對方其實不願，跟在一旁暗自觀察，見男人沒流露出為難或勉強的神情，才逐漸放下心來。

　　他房間裡佈置了一棵半身高的白色聖誕樹，就擺在落地窗邊，沒有太多掛飾，但頂端站著一隻迷你星雀玩偶，是他親手放上去的，看上去十分可愛。鳳辭璋指揮亞拉尼將禮物放到聖誕樹下，自己則迫不及待地換好睡衣、鑽進溫暖的被窩裡，又連聲催促男人換好衣服、關燈後也上床來。亞拉尼一一照做，極其自然地將他攬進懷裡，於是他便放任自己恣意往對方身上蹭，像寒冬裡相互取暖的小動物，直到亞拉尼伸手覆在他的眼睛上，用低沉的聲音道了晚安。

　　待鳳辭璋隔日自睡夢中悠悠轉醒時，亞拉尼毫不意外地早已清醒多時了，身上隱約傳來沐浴乳清爽的香氣，想必是雷打不動地日常鍛煉後又洗了澡，才坐回床上等他。考慮到窗外一片銀白景色，儘管室內開著宜人的空調，但在這樣的冷天也堅持早起，仍令他不由得感到佩服至極。

　　「聖誕節快樂！」他大聲祝賀。

　　「聖誕節快樂。」亞拉尼點點頭，將一件柔軟的外衣塞到他手中，他便套上後捧著溫度正好的熱水，慢慢踱步到窗邊享受陽光。今日的陽光格外燦爛，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更是耀眼，庭園裡的大聖誕樹披著一層砂糖似的雪，看上去像某種造型特殊的甜點，吸引鳥兒短暫佇足，很快又展翅飛去。

　　「你要先拆禮物，還是先吃早餐？」亞拉尼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先拆禮物！」鳳辭璋聞言很快走回男人身邊，在厚厚的地毯上席地而坐，問：「先拆你的嗎？」

　　男人頓了頓，搖頭道：「你先。」

　　於是鳳辭璋在男人的注視下先後拆開父母和妹妹的包裹，父母送了不知哪兒尋來的繪本，他不懂上頭的文字，只能辨識出是關於一隻從不落地、且影子能帶來幸福的鳥兒***的故事，他打算之後再去查一查；妹妹則送了一盞鳥兒造型的香氛燈，他興奮地想試試，亞拉尼便替他插好電，沉靜溫暖的香氣慢慢盈滿整個空間，是相當適合冬天的味道（妹妹在這方面的品味向來值得信賴）。

　　兩個禮物拆完後，他掃了眼剩下的包裹，卻發現有個盒子看上去十分陌生，似乎昨日並未見過，掂起來很沉，整體是黑色的，外觀樸素得過份，實在不像他家人們的手筆，不過……倒是很像出自男人之手。

　　鳳辭璋心領神會，轉頭衝亞拉尼笑了笑，才伸手拆開盒子，但真正看清後，卻著實大吃一驚。那是用廢棄槍械零件和彈殼拼製而成的鳳凰，單足立在一支拆卸下來的槍管上，工藝相當精細，以至於看上去簡直像是藝術品，倘若擺在美術館，或許會被命名為「汝欲和平，必先備戰。」嚴格來說，這其實不太適合聖誕節，它並不溫馨或歡樂，甚至挾著現實主義的諷刺意味（他不確定亞拉尼自己是否意識到這層含義），可又確實令人感覺除了亞拉尼，誰也不可能送出這樣的禮物。

　　他嚮往和平，可像男人這樣枕著槍枝才能入睡的人，究竟還有多少呢？

　　他鼻腔發痠，下意識用力抱緊身旁的男人，輕聲道了謝，心裡卻想著這具身子在衣服下怵目驚心的陳舊傷疤，他曾經一一碰觸過，當時亞拉尼用平靜得事不關己的口吻告訴他不疼，但怎麼可能呢？他說不出漂亮的話，因而更想將體溫傳遞過去，所幸對方儘管有些不明就裡，仍稍稍使勁回抱他，力道準確地控制在親暱卻不生疼的範圍。男人沒說什麼，拍拍他的背，他便用力吸了吸鼻子，堆出笑容說輪到對方拆了。

　　亞拉尼猶豫片刻，慎重地拿來他父母合贈的禮物，卻不像他一樣毫無顧忌地破壞包裝紙，而是相當仔細地拿薄刀片割開膠帶，將整張包裝紙拿下來後整整齊齊地摺疊好，才去開那個紙盒。紙盒裡擺著一條捲好的黑色皮帶，皮帶扣做了些設計，看上去質感很好。男人極輕極輕地碰了碰那條皮帶，生怕會碰壞似的，鳳辭璋不禁失笑，問對方要不要試一試？亞拉尼卻搖搖頭，將盒子照原樣蓋回去，轉而去拆他妹妹送的禮物。

　　他妹妹送的東西包裝輕巧得多，男人仍舊用非常循規蹈矩的手法拆了，見到裡頭的東西後，卻露出有些複雜的神情。鳳辭璋也不曉得妹妹會送什麼，但按她的性子，大抵不會是什麼正經禮物，便興致勃勃地湊過去，結果在男人掌心看到一枚小小的植物吊飾，他愣了幾秒，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是什麼，雙頰頓時漲得通紅。

　　那是槲寄生。

　　這可真是再聖誕不過的禮物。

　　亞拉尼似乎也有些難為情，連忙將吊飾放在一旁，去拿他昨夜送出的小盒子。他緊張地咬咬下唇，看男人將緞帶解開，指尖撫過包裝紙上他操作失誤留下的痕跡——不知是否出於他的錯覺，鳳辭璋總覺得對方的動作格外緩慢，令他的不安被無限拉長，所幸經歷一番焦灼後，禮物還是被男人拿了出來，只是對方的表情……看上去並不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雪花球。」他出聲解釋，同時伸手握住底座用力晃了晃，裡頭的雪片和銀色亮粉便漂了起來，在透明的小小世界裡漫天而散，隨後開始緩緩下落，大部分落在中央趴伏的灰狼和後方的壁爐上，灰狼懷裡則團著一隻毛茸茸的迷你鳳凰，下方打著暖黃燈光，似乎這冰天雪地也變得溫馨幾分。

　　男人的確像是沒見過這樣的東西，神情滿是驚訝，在雪花落盡後又孩子氣地伸手搖晃好幾次，怎麼也看不夠似的，無端顯得有些可愛。他想看到更多這樣的表情，便摸索著按下雪花球底座附近的按鈕，於是那隻灰狼站起身，搖搖頭甩掉雪花，鳳凰則飛到灰狼頭頂上，歡快地鳴叫一聲，隨後高聲唱起聖誕歌來。

　　亞拉尼果然瞪大眼睛，問他是怎麼做到的？他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做了個錢的手勢，很快轉移話題：「雖然是很俗氣又沒什麼用處的東西，亞尼可能覺得太不實用了，但我想、這是最有聖誕氛圍的禮物了。」

　　「以後也一起過更多聖誕節吧，亞尼？」

　　男人頓了頓，沒有回話，只是舉起剛才放在手邊的槲寄生吊飾，俯身湊了上來。鳳辭璋來不及閉起眼睛，因此看見對方過於明顯的笑意，伴著溫柔的親吻被送到他的唇邊，而他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瞧，討要親吻可不是比送禮物容易多了嗎？

(4815字。)

*χριστόψωμο：Christopsomo，有十字架裝飾的希臘傳統聖誕甜麵包。
**Μουσακάς：Moussaka，茄子、番茄、櫛瓜和肉醬等製成的希臘傳統料理。
***胡瑪（Huma）：伊朗神話裡能帶來幸福的神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