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 【歲疏】如願 ※含少量欺凌描寫。 雨天不適合進山,尤其這雨下得太大,眼前所見全是淅淅瀝瀝的水和雲霧,此時踏進山林,連腳下都看不清,可能發生任何意外,何況他甚至沒走過這段山路,實在危險。可尹歲還是執意這天要走,一是他為此準備許久,不願推遲計畫;二是祁疏走的時候,也恰好是這樣的雨天。 繼任的祭司大人勸過幾句,沒能成功,只得妥協賜他祝福,在祭祀的正殿上以神獸之名,卻沒按舊俗說些武運昌隆的祝辭,反倒語意模糊地祝他能夠如願。尹歲有些意外,畢竟他從未說過自己離開的緣由,年輕的祭司笑了笑,流露出一點稚嫩的狡黠,說這是當年祁疏大人離開時親口討要的祝福,他們關係親近,興許也會想要這個。 尹歲對此半信半疑,討要特定祝福這點確實很像祁疏會做的事,但希望「如願」就太奇怪了,離開部族本身便是祁疏的願望,臨行前希望能「如願」,難道是認為自己無法順利離開嗎?或者其實祁疏指的是其他心願,而他並不知情?祭司沒理會他的困惑,只是有些不合規矩地在室內替他撐開傘,與他並行一段,悄聲叮囑出了這山之後神獸沒法庇佑他,務必萬事小心。他點頭應下,接過傘獨自踏出殿外,站在外頭的父親和弟妹便一路簇擁著將他送到部族出口。他忙著安撫淚眼汪汪的幼妹,又分神和雙生胞弟鬥嘴,在雨中站了好一會兒才話別,擁抱時父親塞給他一大包油紙裹著的肉乾,他說不出自己其實乾糧充足,只得收緊雙臂權作感謝。 尹歲走出部族後仍有些留戀,幾步一回頭,還被父親喝斥當心腳下,但父親的聲音很快被雨聲蓋過,他站在即將看不見部族的地方深吸口氣,隨後不再猶豫,終於一頭扎進林子裡。 他動身時才剛過卯時,祁疏說下山大約得花半日,他腳程雖快,但畢竟不熟悉情況,還頂著這樣大的雨,也只能謹慎地慢慢走。他走了很久,雨短暫停過一陣,不消多久又下起來,尹歲擔憂天黑前沒法抵達山下,索性不休息了,只悶頭向前走,一路上全是相似的密林,幾乎分不清方向,祁疏提過的小徑被雨水打落的枝葉掩蓋大半,他幾度岔開路線又尋回來,幸好還是在日落前出了山,雨也總算停了。 如祁疏所說,出了山再走一段便是鳳凰鎮,尹歲早已聽聞這鎮子比部族要大得多,卻未料竟大到這種程度,光是關口便非族裡所能比擬的,裡頭更是他從未見識過的熱鬧。尹歲不敢貿然上前,站在遠處觀察半晌,很快察覺進出的人們似乎需要遞交某種物件給守衛核查,隨後才會被放行,可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也不知該如何取得,正猶豫是否上前詢問時,一名與守衛裝束相似的女子,卻先一步迎上來向他搭話。 「先生,我是負責鳳凰鎮西門的守衛隊隊長,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協助的嗎?」 女子咬字的方式聽上去有些奇怪,不過大體還是聽得懂的,尹歲猜想大約是自己杵在這兒張望太久,不太尋常,這才引來對方的盤查。他對女子明明腰間配劍,卻選擇言語交涉這件事感到驚訝,何況女子的語氣對他一個行跡可疑的外族人而言,似乎也太過友善了。不過既然對方沒有展現敵意,他也不願擅自將事態升級,沉默半晌,還是解釋自己想進鳳凰鎮,但沒有人們遞交的那樣物件,不知該自何處取得? 女子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問:「請問您是從哪兒來的呢?」 「山上。」尹歲指了指部族所在的山頭,「茲白族。」 女子聽他這麼說,又問:「那麼,您可知曉茲白族前任祭司是何人?前任執事是何人?前任祭司又於何時離世?」 這問題的答案只有茲白族人知曉,尹歲明白她在確認身份,便老實答道:「是百譸大人與祁疏大人,兩年前的春天。」 「確是茲白族的貴客。」女子眉目倏地舒展開來,朝他微微躬身致意:「族長有令,茲白族的貴客不必查驗身份,由我護送您去見族長。先生,這邊請。」 祁疏只說到了鳳凰鎮便有法子去別處,可沒說得先見過族長,尹歲不知原因,心裡覺得奇怪,不免越發警惕起來,右手也悄悄按在刀上。不料身旁的女子相當敏銳地察覺到這點,向外側讓開一些距離,閒聊般提起兩年前也有位茲白族的貴客造訪,執著長矛,體貌看上去也是習武的模樣,問他是否認識?尹歲立刻明白她說的是前任祭司的貼身侍衛,點了點頭,還未答話,女子便道那位也是族長親自接見的,族長說茲白族除了執事因公造訪,難得有機會來人,因而必得如此才顯鄭重。 他知道部族與鳳氏素有來往,但不確定是否該被禮遇到這種程度,不敢完全放心,於是只稍稍將手移開,順勢轉移話題問起祁疏的事。 「祁疏先生已經很久沒來了呢。」女子略一思索,大概框定了時間:「上回見到,似乎也是兩三年前的事了。」 「那……您可知他去了何處?」尹歲問。 「十分抱歉,這個我也不清楚。」女子有些遺憾地搖頭,「不過您稍後可以試著問問族長,他或許知道祁疏先生的去向。」 鳳氏族長會知道祁疏的下落?尹歲不太相信,但還是稍稍急躁起來,他為了照料自己飼養的豹直到終老,待祁疏走了兩年才開始追趕,也不知還能不能趕得上。女子似是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沒再多說什麼,只不動聲色地加快腳步,很快穿越人聲鼎沸的寬敞街道,將他帶進一塊裝修越發講究的區域,又徑直引至一座相當氣派的建築前。 女子讓他在外頭稍待片刻,自己進了門,但沒要他等太久,便將他領進一處寬敞的廳堂裡,中央是一張長桌,一名髮色似火焰般的青年微笑著坐在主位上,另一名身材精實的男子則冷著臉站在青年身後,衣著頗為奇怪,腿上綁著一柄匕首,右手垂在能隨時碰到刀柄的位置。尹歲因此立刻又警惕起來,謹慎地停在距離門口不遠的地方,但那名青年似乎不在意他顯而易見的戒備,低聲向男子說了些什麼,男子表情不太同意地攔了下,沒攔住,青年還是起身走到他面前:「您好,我是鳳氏族長鳳辭璋,這是我的護衛。我們無意動武,請別緊張。」 青年用的仍是女子那種奇怪的咬字方式,聽上去軟綿綿的,既像示好又像安撫,他也不知為何,竟真覺得似乎可以放鬆下來,意識到這點令他更不敢鬆懈,也不答話,只繃著神經瞟向男子那邊,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狀況。 「唔,抱歉,我想起來了,您是尹歲先生,對嗎?」青年偏頭笑了笑,「祁疏提過,您也許會來。」 「你認識祁疏?他在哪?」尹歲當即反問。 「我的確認識祁疏,他還在擔任執事時,經常會來喝茶。他說您喜歡白茶,不知白毫銀針可好?」青年避重就輕地問,見他不置可否,也沒露出被冒犯的樣子,只點頭示意等在門外的侍從去準備,自己則笑著向他指了個距主位稍遠,且在男子對側的位置。「茶沏好還需些時間,您不如坐下稍候,我與您說說祁疏的事?」 除了祁疏,無人知道他喜歡白茶,想來他們確實認識,何況話已至此,尹歲也不好再推托,便順著對方的話落座。青年見他坐下,自己也走回主位,還沒等他再問祁疏的下落,青年已開口道:「祁疏已經不在這裡了,他有留話給您,但按他的要求,我沒法馬上轉告。」 「為何?」 「如果您有意去尋他,這樣上路可不行呢。」 青年從懷裡摸出一張地圖遞過來,向他說明茲白族和鳳凰鎮所在的位置,及其他更遠的、他未曾聽聞過的地方。尹歲知道山以外還有廣袤的世界,但這仍比他設想的要遼闊太多,一時沒法反應過來,當下只覺要想尋到祁疏,怕是比想像中困難許多。青年接著向他一一解釋身份憑證(守衛查看的物件)、貨幣、通用語言和其他種種事項,全是極其陌生的事物,他聽完已覺頭暈腦脹,半晌沒回過神來,所幸那茶入喉清爽舒暢,才讓他意識稍稍恢復清明。 青年大抵是見他面色過於凝重,溫聲寬慰幾句,還語調柔軟地說會安排課程讓他慢慢學習,允諾待他完成課程,必會如實轉告祁疏留的話,又友善地邀請他共進晚膳。青年的言辭相當懇切,而身後的男子在他們談話時一直抱臂站著,也始終沒有動武的徵兆,尹歲的疑心因此逐漸消散,儘管對方好客得不太尋常,但他一方面認為對方沒有理由編造如此複雜的謊言來欺騙自己,另一方面也想再多問些祁疏的事,於是沒猶豫太久便同意了。 席上青年的確說了許多,只是對方口中的祁疏,顯然與他記憶裡大不相同。 在尹歲的印象裡,祁疏一直是尖銳而封閉的,從不許人輕易近身,更幾乎不展現真正的情緒與好惡,即便他自己作為少數能碰觸對方的人,仍很難在精神層面同祁疏親近,就連互生情愫這樣的事,也得在尖牙利齒間徹底嚼碎了,才能勉強抿出一絲味兒來。可在青年眼中,祁疏似乎是坦率許多的人,會主動說自己喜歡植物卻總種不活;會說山路難行,好在路上風景不錯;會說自己偏好赤色的衣裳,可惜身為執事必須按規制穿衣;甚至在好幾年前便說過要離開部族,完全不考慮回來。 尹歲驀地想起祁疏離開前兩人吵的那一架,那大約是在前任祭司百譸離世的前幾天,他偶然察覺祁疏在收拾行囊,清理掉房裡大半物件,還燒了那張他從未見對方用過的弓。他起初以為對方是為了騰挪空間供新任執事居住,卻很快得知繼任的祭司和執事本就住在另一側,根本無需搬遷。況且那弓是祁家象徵性的武器,即便他知道祁疏與家中關係冷淡,此前也沒聽過對方有這樣的打算,如今連這弓都燒了,再結合其他舉動,令他不得不猜想……對方也許是準備永遠離開。 尹歲有些被這個臆測嚇到了,他幾乎沒法想像會有這種可能性,畢竟他壓根沒聽說族裡有誰離開過,也不知道祁疏為何想要離開。可比這更叫他在意的,是祁疏分明在做離開的準備,卻連隻字片語也未曾向他提及,如若不是他意外發現,祁疏難道打算不告而別嗎?他們相識十餘年,或許由於未曾直言心意、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伴侶,但難道這些時日的相處,最終連一句道別也不配?在祁疏眼裡,他究竟是什麼?身體合適的床伴?可以拌嘴的同僚?或只是無足輕重的消遣? 他實在氣急,沒來得及想清楚便闖到祁疏門前,對方似是聽見聲音,很快來應了門,看見是他,面上露出一絲驚訝,可尹歲沒心情解釋自己前來的緣由,一把關上門,便厲聲將質問劈頭蓋臉地砸到對方身上,話說得又急又快,有些還確實難聽,但祁疏只是罕見地安靜聽著,甚至像平時一樣給他斟了一杯茶。這種淡然令他更加惱火,越發口不擇言,仍換不來任何回應,他的怒氣因此一點點涼下來,變成滿腔酸澀和無奈,最後他也累了,雙手環胸試著讓自己冷靜,才聽見對方長舒口氣,低聲問:「你想知道我為何要離開?」 「……那你可知道,我有多恨這裡?」 祁疏的咬字非常輕,但神態看上去十分古怪,好像如果不用這種方式說話,就要壓抑不住情緒似的。他用平素那種鋒利到有些殘酷的語氣,親口承認了自己身體羸弱又不擅武的事實——尹歲聽到這裡已覺詫異,他原以為那僅是因對方清瘦而生的無稽傳聞,畢竟族裡尚武,身形單薄些難免被議論。可如若對方是真的不會武,在這個慣常以武為尊的地方……他沒太敢往下想,祁疏卻接著說起自己幼時因此受到的嘲弄、冷待和欺侮,說同儕藉口實練將他打傷,說長輩們的視若無睹,說睡不安穩的夜晚和不敢多吃的餐食,而神獸並未庇佑他。他的用辭頗為簡白,面上也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然而即便如此,仍聽得尹歲坐立難安。 祁疏沒搭理他的侷促,只看著外頭淡淡笑了笑,說於是那時自己便明白,自己是不屬於這裡的,這裡適合有著盲目信仰的人,適合像他這樣身手矯健的人,卻唯獨不適合自己。若不是為感謝百譸幼時與他彼此安慰,挑選執事時又給自己這個只在一人之下的位置,將自己徹底從無底泥淖中撈出來,於是決心留下來陪伴,又豈會現在才準備離開? 尹歲是知道祁疏從前過得不太好,因而養成強硬的性格,可萬萬沒想到竟會過得如此艱難。何況在與祁疏相處的漫長歲月裡,他既不知祁疏不通武藝,也未曾察覺對方有任何厭惡部族的跡象,祁疏掩飾得這樣好,必是一刻不懈地在保守秘密,恐怕只有因公外出時才能稍稍放鬆下來,也不知每次自山下返回部族時,對方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尹歲第一次聽祁疏如此坦承地剖白,說的卻是這樣的事,心裡五味雜陳,覺得此刻說什麼都不恰當,想試著用肢體動作安慰對方,手抬到半途,又擔憂被認為是憐憫,最終還是放下了。祁疏則沉默半晌,慢慢轉過頭,將視線定在他身上,停頓許久,才有些遲疑地開口:「不過……我其實沒打算瞞你的,我只是遲遲未想好究竟該如何同你說,才能少傷你一點。」 「尹歲,我確實對你有情,但我也未料想過,這段情能維持到我打算離開的時候。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是該說些謊話敷衍你、說你只是打發時間的玩物,讓你徹底忘了我;還是該像現在這樣對你坦白真心,再告訴你即使如此,我也不會考慮留下來。我對你的情意,並未重到能改變我的決定……而你對我的情意,也未重到能讓你隨我離開。」 尹歲下意識出聲反駁:「怎麼就不能了?我便隨你離開又如何?」 可祁疏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嘆口氣,又笑了下,用篤定的語氣反問:「你的豹和家人可都還活著,你怎麼捨得?」 尹歲猜想自己此刻的表情,定然是不太服氣,卻又無話可說的樣子,因為祁疏笑得更明顯了,混著料中的得意和一點難以言表的苦澀。尹歲明白箇中緣由,但確實掛念家人和飼養多年的豹子,沒法輕易一走了之,一時說不出話,心裡也越發難受。 「這樣吧,我告訴你離開這裡的方法,你哪日下定決心,還願意試一試,那便儘管來尋,你我若是有緣,或許還能再遇。不過話我可說在前頭,我沒把握能一直等你,有些東西……涼了,便是涼了。」 祁疏看他一眼,隨後把方才遞過來而他沒接的那杯茶,盡數倒進腳邊的水缸裡。 — 在青年的安排下,尹歲開始學習旅途上必要的知識。那一開始很難,尤其是通用語,需要頻繁動用口腔裡一些相當陌生的位置,他有時甚至覺得自己的舌頭生得多餘又礙事,怎麼放都不對,通用語書寫的方式,也和他原先使用的文字大不相同,用毛筆寫起來十分彆扭,別的文具他更不會用,好在他擅長模仿字跡,多少算是有些助益。 他急切地想快些結束所有課程,好得知祁疏的下落,因此學得相當努力,幾乎足不出戶,沐休時也未容許自己休息。不過許多事情畢竟急不得,他知道這個道理,卻仍不免對自己感到惱怒,恰好前來探望的青年看出這點,沒有試圖安慰,只是掃了眼他練習讀誦的本子,另外摸來紙筆,將簡要的指點寫給他,再配一塊甜香四溢的乳糖。尹歲對自己被當孩子哄感到有些無語,但仍舊心懷感激,沉下心思再投入去學,練習幾日,終於將卡住的坎邁了過去。 之後事情漸漸變得容易些,他便在青年的建議下同其他人組隊,接些冒險者公會的任務,一面存旅費,一面還青年替他墊付的食宿費用。茲白族不用金錢,他在下山之前甚至不知道有這樣的東西,青年顯然也知情,說照料祁疏的友人是理所應當的事,徑直代他付了,可尹歲不願意欠人情,何況這還是藉祁疏的關係欠的情……他自己都說不清此刻和祁疏的關係,又怎麼能欠這份情? 所幸賺錢對尹歲而言不算太難。冒險者公會的任務泰半與狩獵相關,還在茲白族時,尹歲便經常出入林間狩獵,儘管山下的生物種類有些不同,但大體的原則畢竟是相通的,不消多久便順利上手,也很快察覺獨自完成任務更有效率,於是他對課程餘下的時日和所需的金額做了規劃,終於在抵達鳳凰鎮的三個月後賺足費用,順利通過青年的考核,獲知祁疏留下的口信。 「他說自己會直直往西邊走。」青年指著地圖比劃給他看,「也許會走得很遠,但不打算出海……他就說這麼多了。」 這也說得太模糊了。尹歲想。但對方那時或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能給出方向,總比毫無頭緒好。倒是青年似乎覺得有些抱歉,寬慰道:「你……別氣餒,我們這樣的面孔和西方人不同,在那兒會很顯眼,如果祁疏在附近居住,應該不會完全沒有線索的。」 尹歲沒再多說什麼,微微鞠躬道了謝,又將費用還清,才拎著行囊,獨自踏上這趟也不知終點在何處的旅程。 起初的兩個月他走得很急,每日睡不到三個時辰,一睜眼便趕路,直到累極才休息,甚至為了節約旅費、省去賺錢的時間,索性直接在林子或岩洞裡過夜。可在外的時日長了,難免會有需要停下來補充物資的時候,他也會藉此順道探聽祁疏的消息,儘管始終沒有線索,尹歲卻漸漸察覺一些別的事,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在他走過的數個城鎮裡,似乎沒有人在意他的武力如何,也無人對他這個陌生的外來者表現出戒備或警惕——哪怕他的刀就明晃晃地別在腰上,哪怕他的身形比遇見的大多數人都壯實得多。 這種現象其實在鳳凰鎮便有些徵兆,例如關口處上前盤查的女子、對他異常友善的青年,以及與他組隊完成任務的人們,但他當時全副心神都用在詢問祁疏下落和儘快完成課程上,沒太留意旁人,此刻回想,才覺得有些奇怪。 一旦發現這點,尹歲便忍不住在意起來,暗自觀察許久,又試著試探一些人,終於確定這不是自己的錯覺。他下山之後遇見的人們,不僅不在意他武力如何,而且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武力,即使在意,也不會只倚賴武力高低評斷他人,甚至其中大多數人是完全不會武的,但他們仍然可以靠著智識、技術、口才或其他東西過得很好。 這與茲白族人的想法大相逕庭,尹歲仔細思考一陣,大概得出可能的推論。茲白族所在的山裡危獸眾多,他們又偏偏需要經常進山狩獵或採集,因此必得有武藝傍身,而且越是擅武,越受族人景仰,一來那更可能在遇到危機時存活,二來那也更接近他們所崇拜的、戰無不勝的神獸。此外,也正因如此,他們對外來者極其警惕,就他們看來,陌生的訪客會帶來未知的危險,和餓極時試圖攻擊部族的狼群並無區別。可山下顯然沒有那麼多危機,平時不需要冒著風險去取得食物和資源,也不需要戒備突然的攻擊,像鳳凰鎮那樣的大城,甚至有專門一群人在保障其他人的安全,於是他們可以看見武力之外更多的事物,才智也好,能力也罷,總之是在茲白族時,只能錦上添花的東西。 難怪祁疏要走。尹歲想。他肯定早就知道外頭的情況,卻還要強迫自己回到部族裡……這麼長的日子,也不知該多難受。 但祁疏如今在外頭了,以祁疏的能力,無論做什麼,肯定都能做得有聲有色,還能過得舒服自在,尹歲毫不懷疑這點,可……他自己又如何?他在部族裡是佔盡優勢的人,可在外頭呢? 尹歲審慎地評估一番,最後認清自己與剛下山那時相比,似乎只是多學了一些知識,他的本質並沒有改變,即使他從來不像族裡其他人那麼執著於武力,卻也無法否認,自己仍舊是用競爭和比較的姿態在審視他人。他知道祁疏的武力不如自己,但至少足夠聰明和巧言善辯,因而才引發他的興趣,也許祁疏當初是因為他的這點另眼看待而被觸動,可此刻他自己心裡明白,這只是評價的標準換了一種,基調仍然是部族裡形塑出的模子。祁疏離開部族之後,自然不會再稀罕他的另眼看待了,如若他就這麼維持原樣地悶頭找,即使能成功找到,祁疏……又有什麼理由要和他重新再來? 尹歲容許自己停在一個鎮子裡想了很久,終於決心讓腳步慢下來,不再著急前進。他的方向不變,但嘗試給自己更多時間,在路上去見識更多的事情、去接觸更多的人,如此一來,或許能有些許成長。他其實不敢肯定這種做法是否有效,無法預知能學到什麼,也不確定對他的目標是利是弊,他只是單純想嘗試用祁疏的法子去考慮事情——那人向來不吝以最尖銳的視角看待問題,釐清自己想要什麼後,坦然接受隨之而來的代價,無論是怎樣的代價。對尹歲而言,如果能成功與祁疏重逢,卻因自己本有機會消弭的阻礙無法得償所願,那他可能一輩子也無法原諒自己,因此他寧願現在接受這種延遲和不確定性。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他漫無目的地做了許多瑣碎、沒什麼意義、他以往也不會做的事,例如倚在樹上看兩個孩子玩遊戲;例如待在酒館聽人加油添醋地編造故事;例如整個下午坐著陪一位長者釣魚。有時他覺得無趣,有時則覺得有點意思,他甚至會走進各地祭拜神靈的地方瞧瞧,大多不是祈求武運——這點他此時已經不太意外了——但他還是很驚訝人們所祈求的:平安、健康、財富、姻緣,對許多人來說,這竟是最重要、以至於希望神靈來庇佑和實現的願望。 平心而論,他其實是部族裡比較奇怪的人,比起神獸,他更信任自己的能力,因此不像許多族人那樣,狩獵前會向祭司尋求祝福,他離開部族時,自然也沒提出希望獲得的祝願。祁疏同樣不相信神獸,是在臨別前的剖白親口說的,或許是因為神獸並未在艱難的時刻保護他,或許是因為神獸無法實現他真正的願望。可即便如此,在即將離開部族時,祁疏仍希望神獸庇佑他能夠如願,尹歲不知道這個願望是什麼,也沒有足夠的線索去猜,但他此時無端有了臆測,這個語焉不詳的願望,有沒有可能正是平安、健康、財富……或姻緣? 這個臆測沒什麼道理,卻奇妙地令尹歲雀躍起來,他不在意這有些自作多情,只覺仰仗這份願望,更能耐著性子去開拓眼界,見識可能無趣但陌生的東西,即使不知那會將他帶向何方。 而與此同時,他也在冒險者公會賺取賞金。 他經常尋些狩獵任務來做,長年的經驗令他得心應手,獨自一人也能順利完成,可這種情況似乎不太常見,於是他逐漸在冒險者中變得出名,即便抵達陌生的城鎮,也能在踏進公會時被認出來。尹歲起初對此有些牴觸,但很快察覺這種名氣十分便於調查祁疏的下落,人們會因此為他多留意些,他也就坦然接受了。有次櫃檯的接待人員同他閒聊,說他們對厲害的獨行冒險者有種說不清的憧憬,上一位已經消失十餘年了,現在好不容易又出一個,大家難免好奇。若是有人問他問題,他願意便答,不願就罷了,別有太多心理負擔。 那時尹歲還沒明白為何會有人想問他問題,但他才剛踏出公會大門,便有一小群人圍上來向他搭話,為首的是看上去很年輕的少年,自我介紹說他們是一支冒險隊,詢問尹歲是否願意協助他們完成某個任務,允諾除平分賞金外,還會額外支付酬勞。尹歲看了一眼懸賞單,上頭的任務儘管有些麻煩,卻不算太困難,於是猜出眼前這隊人大抵只是想邀他一起行動。他本身不太偏好與人合作,在鳳凰鎮時和人組隊,也只是各自負責自己的部份,但思及這同樣算是一種體驗,考慮再三,最終還是同意了。 隨後尹歲才意識到,這群人其實就只是想問他問題而已。當夜紮營時篝火才剛燒起來,這群人便嘰嘰喳喳地釋放好奇心,問他使用的刀,問他從哪兒來,問他為何獨自一人,問他能否指點一二。尹歲心裡覺得有趣,便也條件交換般詢問他們的故事——誠實地說,他很詫異這群人分別來自信仰和習慣迥異的地方,看重不同事物的價值,卻仍能平和地共處,且不試圖彼此說服。他們甚至不需要互相理解,只要接受差異存在就足夠了,如果發生衝突,他們透過爭辯、討論和遊說解決,而不是動武或尋求神靈的指點。 尹歲不太明白這一切是如何運作的,如果隊伍中的其中一人擁有絕對的武力,能夠倚恃武力迫使他人行事,又為何會願意與他人商量和討論?這個人本可以使一切按照自己的想法走,卻主動放棄這種機會,轉而遵從討論後得出的結果,由所有人一同決定事情該怎麼做,他怎麼會願意呢?他是怎麼想的?尹歲對此百思不解,他試著詢問這支隊伍中武藝最高強的人,可對方似乎也對他的問題感到困惑,好像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完全不明白他為何想不通,於是尹歲領悟這或許是一條無需說明的普世通則,他還弄不明白,但得先記著。 他和祁疏爭辯時,也不會動用武力。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爭論大多只是為了樂趣,沒那個必要;另一方面是祁疏在武力上顯然不如他,贏了也沒意思,還不如在勢均力敵的戰場上互爭鋒芒。但即便有像他這樣的人,願意在特定情況下放棄決策的權力,又怎麼確保其他武力出眾的人也會這樣做?這是怎麼變成眾人一致同意、甚至不必解釋的通則的? 這個疑問在尹歲心中停留很久,他試著參與不同的冒險隊,觀察各自的運作方式,隨後才慢慢摸索出一些理由:也許是因為這些團體隨時可以解散,而蠻橫的命令無法留住人;也許是因為動用武力的後果太嚴重,而大多數人不想受傷;也許是因為擁有武力的人想發表意見,但不一定有掌握決策權的慾望;也許是因為比起獨斷的決策,眾人討論後得出的共識更可能明智、完善或周詳。 尹歲想明白的當下,突然替祁疏感到高興。他猜想祁疏內心是渴望認同的,否則不會因他的另眼看待而暗生情愫,然而在部族裡沒法得到,於是從來不表現出來,也唯獨靠著執事這個職位,才能令族人聽他說話。如今到了外頭,武力不再是交流的條件,終於能仰仗自己的能力去說服他人、獲取認同,對祁疏而言,想必是極有成就感的事,他甚至能想像對方在人群中侃侃而談的模樣,那必定比他往日所窺見的要耀眼百倍。 於是尹歲的腳步又不受控制地快了起來,他急切地想親眼見識這種光彩,卻囿於不知祁疏身在何方。所幸此時距他離開部族已過去近兩年,即使中途曾放慢速度,畢竟還是走到地圖上相當西側的位置,離祁疏應該不會太遠。幸運的是,他在冒險者公會的名氣發揮了作用,在他向接待人員打聽時,一名偶然路過的冒險者主動插話說自己聽過祁疏的名字,他又驚又喜,循著對方給的線索一路追查,終於查到祁疏在附近一座王城裡經營茶館。有位來自王城的冒險者說那茶館本身不大,裝潢、擺設和茶具卻都是典型的東方風格,在王城裡顯得獨樹一幟,茶和茶點也是一流,很受大人物的歡迎,經常在那兒談論要事或聚會,因而在王城與周邊地區都十分出名。 尹歲確定那茶館經營者的外貌與祁疏大致吻合後,立刻租馬車趕往那座王城。一路下著雨,他因此多花了點時間才抵達,王城比鳳凰鎮大得多,要找一間小店理應不易,但祁疏的茶館確實遠近馳名,他才一提名字,路人立刻替他指了方向,還好心告訴他去那兒得提前預約,臨時起意是進不去的。 茶館的外觀看上去不是特別起眼,甚至顯得有些樸素內斂——非常典型的東方美學,但在一堆西式建築裡,仍然令人難以忽視。茶館門口無人排隊,如果路人的話屬實,這倒也合理。尹歲徑直收傘走了進去,一名白衣青年很快迎上來,禮貌地解釋今日已經客滿了,如若願意,可以替他預約之後的時間。 「我不是來喝茶的。」尹歲頓了頓:「請問祁疏在嗎?」 「祁先生在的。請問您是哪位?」 「……祁疏的故友。」尹歲猶豫了下,又道:「您就說……我是從茲白族來的。」 青年點頭應下,喚另一名少年去傳話,自己則將他領至一處雅間等待(也不知客滿之時,何來空置的雅間)。雅間佈置得確實十分典雅,甚至和從前祁疏的住處有些相似,一張茶几擺在窗邊,茶几上的窄長花器插著法術保存的柳條,兩側各是一張紅木圍椅,尹歲站到以往自己熟悉的位置,隔著八角花窗,外頭是淅淅瀝瀝的雨。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很快,心情卻無端放鬆下來。他想過無數次兩人重逢的場景,也想過若到頭來落得一場空,又該如何自處,但此刻即將要與對方相見,過往的無數假想便也不再重要了,他只希望自己踏過漫漫長路前來,最終站在對方面前的模樣,至少能對得起這趟旅程,和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四年時光。 祁疏讓他等了好一會兒,走進來時步伐很輕,穿著一身華貴的絳紅色衣裳,腰間繫墨玉玉佩,手裡端著一套茶具,茶像是剛剛煮好,壺口還飄散出氤氳霧氣。祁疏的面容和他記憶裡幾乎完全相同,只是鋒利的攻擊性消失了,此時唇畔含笑、眉目舒展,氣質十足優雅從容,看上去是真正閒庭信步的姿態。 「你變了。」尹歲下意識脫口而出。 祁疏看他一眼,在對面的位置坐下來,慢條斯理地斟了杯茶,白毫銀針的香氣便輕飄飄地輻散開,逐漸盈滿整個空間。尹歲看他動作,耳裡聽著雨聲,恍惚間突然想起離開部族前祭司賜與的祝福。 「變了嗎?那也未必。」祁疏笑了笑,將那杯茶遞過來,尹歲接下茶盞抿了一口,唇齒間盡是清爽的甘甜。 而他們終於如願。 (10609字。) |
Direct link: https://paste.plurk.com/show/5iznE9LozaXLC5niskO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