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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les>


人類正常體溫約攝氏36度,奔跑最高速達每小時45公里,運動心率125下,站立情況下承受一個自身體重值的G力,90分貝以上的音量使人不適,內分泌產生變化,焦慮、頭痛情況可能產生。

與之相比,車手在紅燈熄滅,踏下油門起跑瞬間,心率就能衝到190。因動力單元和油箱的發熱,車艙溫度達攝氏50度。由於急遽的加減速和轉向動作,還需要承受巨大的離心力,在一般人面臨3G重力就可能休克的情況下,承受平均2G(車手本身重量的兩倍)至5G的橫向動力;如此重力會使體內器官碰撞,血液流向單邊,安全帽、大腦和頭部相對位移而互撞,因而導致遷移,甚至瞬間失明、呼吸困難,對體能稍遜的人而言,甚至連舉起手去握住方向盤也有困難。一個V10引擎最大加速下可產生140分貝,塞在耳朵裡的耳塞最多只能阻絕30分貝,因此他必須忍耐110分貝等級的巨大音量。而這些不適因素全都濃縮在305到320千米長的賽道上,長達一個半鐘頭的賽程之中。

「有人說人類已經停止進化了,」Charles說,「但我們還是把自己塞進超越體能極限的環境裡,把標尺往前再推進一點。」

『如果你想知道,我也在挑戰自己吃鮮蝦奶油焗蛋的數量極限。』Raven說,她那側的環境人聲鼎沸,幾乎壓垮了絲線般在背景掙扎的室內樂音。『所有人都在喝酒,沒人碰這些自助餐點,真是瘋了。』

「派對如何?」

『沒什麼你沒見識過的。』Raven不感興趣地回應,『我把你準備的禮物擺在樹下,告訴他們你在上開胃菜前來過又走了。』

「妳每年都這麼說,有人買帳嗎?」

『這是聖誕夜,人們相信奇蹟。』

隔間玻璃被敲響,Charles抬頭,Hank在辦公室外對他做了個手勢。

「我得走了。」他說。

「那聽起來可不太妙。」Raven笑道。

「今天第一次發動,」Charles從外套口袋翻出識別證,「這得花上點時間,我再打給妳。」

『我的電話會在夏天以前響起嗎?』Raven打趣道,『你知道我多喜歡聽你說那些賽車數據。』

「來看我們在奧斯丁的比賽,離紐約只有將近4個鐘頭的飛行距離,會很好玩的。」

『再看吧,我們之中總得有一個做點真正的工作。』她回應,把話筒親得嘖嘖作響。『聖誕快樂,還有好運,你會需要一點。』

Charles離開辦公室時,他的首席技師還等在外頭。

「你妹妹?」Hank問。

「是的。」

「依然說一級方程式只是幾個人開著很輕的車子繞圈?」

「每年如此。」Charles笑道,「我應得的,永遠趕不上聖誕聚餐。開始了嗎?」

「他們剛排除了氣壓跟油壓的問題,這次應該能成功。」

他們穿過長廊,離開色彩單調的矮樓,剛推開因室內外溫差而結霜的玻璃門,兩人就雙雙豎起了防風外套的領子。這不是北安普敦郡最宜人的時節,景色灰白,郊外溪水匯集在園區內的小湖,水面凝起了紙片般薄冰,水鳥也藏在枯黃垂柳間,有時員工會在這裡扔些麵包屑,此時四下無人,想來都聚集在廠內等候。

很難明確指出方程式車隊有哪一個階段真正在放假。他們有中期夏休,有冬季停賽,但下了高速賽道,車廠團隊就是永動的拉力賽車隊,永遠有一部份的人孜孜不倦作業。假期來了,工作輸送帶短暫停止,某個人衝上去把過勞的員工拖下辦公椅,接替他的位置,繼續衝向不見終點的奪冠之路。其中冬季研發確實是最為忙亂的時期。他們在11月底結束為期7個月的賽季,緊接著為了滿足隔年賽事首次測試賽道的要求,一切要在1月上旬整合完畢。意味著10月到12月的工作量非常龐大,從收集數據、空氣動力改善、研發全新動力單元到風洞測試,都要在短短的2到3個月內完成。Charles為此甚至沒能跟隨車隊參加最後一場位在中東的賽事,匆匆趕回歐陸工廠,為明年的賽季做準備,出席一場接一場短時但高效的會議。

Hank刷了門禁卡,這是他們管制比較嚴格的區域,但工廠本身別無出奇之處。若購置了一輛堪稱高級的房車,駕駛它前去進行年度保養,看到、嗅到的環境和氣味大致如此。他們設計、製造、拼裝、烤漆世上最快的車輛,但地面沒有一點油漬,或被遺落在工具推車之外的扳手,掉落在地的材料不會被使用,護目鏡和防塵面罩的安全限制嚴格,牆面潔白,面積堪比停機棚。正是午餐時間,工程師用音響在播放史密斯飛船的臨界質量(Critical Mass),挑高的鋼樑讓向右到二分之一扭矩的音量響亮得像裝置了環繞音效。Charles一直不清楚那首歌唱的是臨界質量,或者群聚效應(Critical Mass),社會動力學裡同樣的一組字,或者其實都是一回事。此時團隊成員聚集在廠區東側的位置,有些穿著襯衫長褲,有些身著連身工作服,埋首於電腦數據或工具車間。他們轉過頭來,像群聚效應那樣,一個人向上看,兩個人向上看,五個七個,數量超過了臨界點後,所有人都轉頭了。音響被關閉,在歌手尖聲唱到我們要喝一杯然後打破杯子,慶祝(Celebrate)、慶祝(Celebrate)、慶祝它(Celebreak it)的時候。

Charles和他們招呼問候,有人手裡還端著從食堂拿來的盤子,紙杯裡裝著無酒精的香檳飲料。

節慶氣氛是淡薄的,今天是啟動全新動力單元的日子。員工們面色嚴肅,興奮之情早早褪去。初次發動可能要花上幾個鐘頭,而且只會成功啟動一個汽缸,Charles祈求好運,但那具有如怪獸裸露心臟的精密器械今年也沒讓他們輕鬆度日。自早晨9點的初次嘗試,它就拖沓著吊人胃口的點火聲響,始終不願意攀上高峰。現在已經過了4個鐘頭,員工拿著手電筒爬上爬下,檢查任何一點失誤的可能性。車隊為此密集工作數月,這不能說是致勝的關鍵,因為事關方程式賽車,事關空氣力學,一個指甲片大小的裝置都是致勝關鍵。但動力單元是一切的起點。不論身為車隊一員,或者賽車愛好者,他們都是被彷彿能被實際觸摸、穿刺身軀、撞醒靈魂的引擎咆吼聲吸引,才投身這個龐大產業。自從2014年正式進入油電混合時代以後,「引擎」一詞已經不足以概括稱呼F1的動力系統,但有時Charles還是習慣這麼喊它,像個摔壞了髖骨,還不肯放下套索的老牛仔。

說到老牛仔,他瞥見Logan朝他走來。高大,結實,因假期累積起來的鬍鬚洪水般淹蓋了半張臉。迫近賽季,很快公關就會需要和他談談理容的重要性,還有在把他們的一號車手塞進車艙之前,削掉他身上多餘的肌肉,或者腳趾。端看哪一項比較容易。

「Charles。」他說。

「Logan。」Charles回應。

他就那麼手插著腰站在身邊,以體型和無聲的怨懟佔據了過大空間。但Charles維持緘默,專注地看著工程師把進氣管接上動力單元。

「所以,」Logan再次嘗試開口,「我們要談談那件事嗎?」

「什麼事?」

「關於阿布達比。」

「我寧可你和其他人一樣向我抱怨餐廳的米布丁。」

「是關於阿布達比。」

「我喜歡那裡。」Charles說,「城市港灣,逆時針、 槍管一樣的長直線跑道,日夜交界的賽事,溫差大,輪胎工作時間需要精密調整,夕陽和煙火總是讓我想哭。」

「我被追撞了,Charles。」

「我記得。」Charles尋思道,「事實上,那可能才是讓我想哭的原因。」

「我希望我們能處理一下這件事。」

「而我希望V12引擎能回歸賽場,但成長總伴隨失望。」

工程師已經把潤滑油量、溫度和油壓達到標準,他們取下引擎蓋,將長約一公尺的起動電機插入變速器,朝Charles舉手示意,他從善如流地戴上了耳塞。Logan為了惹惱人,或者毫無根據的男子氣概展現,環抱手臂拒絕配戴防護裝置。他該被趕出這個沒有耳塞就禁止進入的區域,但Charles想,如果Logan不需要那雙耳朵,至少他們不用考慮割掉他的腳趾。

他提醒了Charles 2019本該是個好年。

像所有F1車隊總掛在嘴邊的:「我們展望明年」一樣,2018年末的Charles對新年充滿希望。他們在新車硬體提升方面有明確的目標,贊助商資金大筆挹入,Charles設計的團隊運作框架綱要簡直是個藝術品,加上他們車隊老闆剛結束一場漫長而痛苦的離婚官司,事先預告賽事期間將會待在他擁有的某個太平洋小島上,用椰子油和蟒皮手鼓淨化心靈,而不是如往常禿鷹般盤旋在維修區內,對所有人的工作指手畫腳。

如果這不夠使人精神振奮,他們還有了一位新車手。

Erik Lehnsherr走進廠內時,動力單元順利啟動了。那巨大動靜彷彿新生兒的啼聲,眾人肩上緊繃都被震動的空氣篩落,相互露出鼓勵微笑。在感官被耳道中的裝置降弱的這個當下,只有少數人注意到他的到來。Erik口吐白霧,將刺骨寒氣置於身後門外,身著寬鬆的灰色運動衫,幾乎和牆面融為一體。他沒摘下無線耳機,看上去也不打算久待。與Logan位處兩個極端,Erik就是個賽車手該有的模樣。他的身高超出平均值,但極低的體脂彌補了問題點。脖頸線條筆直健壯,略微駝背,並不造成無精打采的印象,反而感覺蓄勢待發,隨時要俯身衝刺。長年磨練使那身衣物底下全無多餘事物。空氣中的空氣。完美的70公斤。Charles好奇在那之中,造成他煩憂的個人特質佔據多少份量。

一個比賽工程師捧著資料找上了Charles,他的視線越過對方,掃視人群,錯過Erik,再繞回來。他朝那端做了個手勢,對方看懂了,又或者本來就沒打算離開,直到Charles結束交談,他都站在牆邊等候。

「你的聖誕過得如何?」他先開口問候,英語不帶什麼口音。

「和平常沒有不同,」Charles回答,「你的呢?」

「問題不小,新車在模擬器上跑的時候轉向不足,尤其在里維格彎。」

「什麼車在里維格彎都可能轉向不足,那是外傾彎。」Charles說,「但我們會解決它。」

「為什麼?」

「因為我們應該解決它?」

「我是說為什麼和平常沒有不同。」Erik說,「你沒有回家過聖誕。」

「我的家人在紐約,我在這裡有工作要做。」

「你擁有任何動力單元或空氣動力學的相關知識嗎?」

「我不會說有。」

「那你在這裡做什麼?」

「付所有人薪水,包括你的。」Charles語氣警告,「況且在工廠過聖誕也不是那麼糟。」

「我猜你還沒嚐過餐廳的米布丁。」

「我不懂怎麼有人能搞砸米布丁。」

「Logan要什麼?」Erik摘下耳機,「他盯著這裡看。」

「他想談談。」

「關於什麼?」

「我也想和你談談。」Charles說。

「我們正在談啊。」

「Erik,我不在乎你在私人時間做什麼。」

「這之後有個『但是』要來了。」

「但是你不能不知會任何人就去進行高空跳傘,你可能會死。」Charles說,「或者只是摔斷腿。我想不出來哪種更糟糕一點。」

Erik沒回答。

「最了不得的事是活著把你的工作做完。」Charles提點道,「你知道,像我們今年簽的那張很昂貴的工作契約。」

「那是海明威的句子嗎?」

「現在你嚇壞我了。」

Erik笑了,露出整齊的牙列。他的臉使Charles想到皮革。稱不上被精心保養,在頻繁使用的過程中曝曬、碰撞,磨耗,繃緊的所在薄得發亮,滿佈拉扯紋路。以一個年輕人來說那真是古怪。

「我猜我以為你永遠不會發現。」

「你在所有社群網站上都發了照片,甚至不是即時動態,你期待我不會發現?」

「你追蹤我了嗎?」

「我有。」

「你的帳號是什麼?我不記得看到過你。」

「你永遠不會看到我。」Charles說,「專心點,我在說正經事。」

「Logan也去滑雪了,你追蹤他了嗎?」

「他報備過了,你報備了嗎?」

「我沒有受傷。」Erik說,「也許自尊方面有一點。我的教練說我傘跳得比車開得好,顯然不是個粉絲。」

「請說你不會再這麼做。」

「我不會再這麼做。」

他的態度乾脆,使本來準備好處理叛逆對抗的Charles像踏空階梯,一時沒用上力。他站在那裡瞪視對方,直到感覺時間長得足以表達不滿,才聳肩走向工廠大門。

Erik距離得近,傾身開門,如此一來Charles就不用把右手從褲袋裡抽出來,也不必鬆開他那握著拐杖許多年的左手。寒風自敞開的門外灌入,像電車進站的月台,他瑟縮片刻。Erik對這令人膽寒的天氣似乎無動於衷,輕易鑽出門縫。天光使他的足底探出細長陰影,和Charles的鞋頭銜接,他多餘地注意到這點,而Erik戴上耳機,扭轉足踝。

「這就是全部了嗎?」他問。

「希望不是。」Charles回答。

Erik眨眼,速度緩慢,幾乎可以稱作是一個點頭。他邁步跑開,返回訓練的軌道上。Charles遙望著那道身影融入冬日風景,低頭翻動腳掌,彎折堅固皮鞋,最終被竄入喉管的寒意嗆得咳嗽。

我也曾經有此野心,他在心中朗讀起來,拄著枴杖反向走回辦公室。只可惜問題在於風啊,夫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