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曹家的沒落
1722年12月(陰曆十一月),康熙皇帝駕崩,李煦幾乎隨即被革 去蘇州織造一職。[84]對曹家而言,這是新朝伊始的不祥之兆。此時 已七十多歲的李煦曾是康熙皇帝的寵臣,[85]無顯赫治績,他的去職 確實表明舊秩序已經有變。
雍正皇帝待人與治理政務的態度對曹家很不利。雍正講究紀律嚴 明,管教包衣甚嚴,甚至公然辱罵包衣,苛評他們低賤、不誠實、不 服從。[86]他不認為織造一職有何重要,認為織造“不過採聽風聞入 告”,[87]而巡鹽御史“但能清楚錢糧即為稱職”。[88]他痛惡黨爭, 絕不寬貸駑鈍欺瞞之徒。[89]雍正登基的第一年,四十五位各部大 臣、御史,就革去或調動了三十七位。[90]他關切各省財政,特別是 江蘇,錢糧龐大,卻一再虧空。[91]他從兩方面來整頓錢糧、澄清吏 治——在制度層面上,1723年至1725年間,會考府發揮節制支出的作 用;[92]在人事方面,他授予許多小官以密摺的形式奏報同僚行為的 權力。[93]於是雍正進一步擴展了康熙始創的密摺制度,並苛責應奏 報但未奏報地方輿情的官員。[94]
三大織造在雍正即位初年的多災多難,正是新皇帝偵刺、摧折他 認為庸碌之輩的典型。胡鳳翬繼任李煦視事蘇州織造,就開了第一 刀。胡鳳翬曾任知縣、內務府郎中,他之所以能得意官場,是因為他 的妻子是雍正皇帝寵妃年妃的姊妹。[95]胡鳳翬因雍正的眷顧而被擢 用,李煦當年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清查曹寅的虧空,而胡鳳翬所辦的第 一件差事也是清查李煦的虧空,而且查得很賣力,甚至挖出遠在1693 年的一筆欠款。[96]胡鳳翬的第二次奏報極為出色,以至於雍正諭令 他與江蘇巡撫一同辦差。[97]不過,當胡鳳翬轉而以密摺奏報同僚的 事情時,卻是惹禍上身。在他第一件臧否其他官員的奏摺旁,雍正朱 批道:“少不慎密,須防爾之首領[譯註:指項上人頭]。”而當他 提到見到官員阿爾法犯錯並給予糾正時,他接到的硃批更是令人心 驚:“教導阿爾法猶為次之,教導胡鳳翬要緊。”[98]
情勢每況愈下。爾後的硃批指責他進呈的奏摺含糊不清、漫不經 心、不恭順;[99]同時,地方官員亦監視他的動靜,從而雍正更是一 再訓誡他。[100]最後,在1726年3月15日(陰曆二月十二日),江蘇巡 撫偕同內務府官員高斌來到胡鳳翬的衙門,知會他已被革職了。3月 底,胡鳳翬、妻子年氏、妾盧氏一同自盡。[101]
胡鳳翬與家人一同自盡,一個原因是署理織造時欺君,但關鍵是 他牽連宮廷政爭。康熙皇帝的八、九皇子允禩和允禟,雍正認為這兩 人持續反對他御極,而遭雍正革爵圈禁後,於1726年死在獄中。[102] 胡鳳翬的妻子年氏是敦肅皇貴妃的姊妹,而她的兄弟正是權傾一時的 重臣年羹堯。不過,到了1725年年底,年妃病重,不久就歿故了;爾 後年羹堯以勾串雍正皇弟允禟罪名下獄。年羹堯被削爵革職,以九十 二大罪議處,賜其自盡。[103]曹家想必是心懷惶悚,密切關注這一連 串猙獰事件的進展;這不僅因為曹頫的織造做得不稱職,更是江寧織 造衙門左側萬壽庵還藏了一對高逾五尺的鍍金獅子——這也是雍正痛 恨的皇弟允禟送給曹家的禮物。[104]曹家的局面撐得稍久些。其間, 李煦又再度淪為祭品。他雖在1723年去職,但肯定仍在官方的監管之 下,到了1727年3月底,他因饋贈“阿其那”侍婢禮物的罪名而下獄。
[105]阿其那是滿洲話,意指“雜種”,這是雍正皇帝強加給皇弟允禩 的名字。李煦似乎牽連政爭,不過他的確切罪名並不清楚,而他最後 的下場也不得而知[譯註:根據周汝昌《紅樓夢新證》的記載,李煦 因勾串阿其那案而被流放打牲烏拉(位於黑龍江布特哈旗)]。
此時,另外兩位織造亦非安然無事。曹寅的故交孫文成自1706年 即署理蘇州織造,在雍正登基頭一年便受到懷疑。雍正認為孫文成強 行勒索以支付修繕寺廟的花銷,以及其他非法的勾當。雍正諭令浙江 巡撫調查孫文成,並以密摺奏聞,不過並無確鑿罪證,所以孫文成還 可保住官位。[106]往後數年,孫文成辦差並未受到雍正的非議,不過 在1726年之後,孫文成又開始受到雍正責備,特別是孫文成並未定期 奏報商品價格,並試圖以扭曲的奏報取悅龍顏。1727年5月,孫文成接 獲雍正的警告,乍讀之下宛如定罪宣佈:
凡百奏聞,稍有不實,恐爾領罪不起。須知朕非生長深宮之主, 系四十年閱歷世情之雍親王也。[107] 從此再也沒有孫文成上奏摺的記錄,雍正皇帝亦並無進一步的批 示。不過,八個月後,即1728年1月,孫文成因不明之罪遭議處革職。
[108]孫文成的下場亦不得而知。
曹頫在雍正登基頭一年儘可能不去觸怒龍顏。1723年,戶部決議 取消由兩淮巡鹽御史支應江寧織造花銷的制度。新任兩淮巡鹽御史接 獲戶部指示時,已把銀兩解給曹頫了;於是他幾度致書曹頫欲索回款 項,但俱無迴音。最後,他上奏理應命曹頫把款項歸送戶部。雍正下 旨了,但曹頫並未因推託而獲罪。[109]曹頫定期解送絲織品赴京,覲 見雍正;這時他會代其他織造向皇上請安。的確,曹頫曾因與其他織 造共同為宮廷經辦的用品太過揮霍而受責備,但這種責備通常並不嚴 厲。[110]
幾乎可以肯定的是,曹頫倒臺的直接原因是皇帝收到一道不利於 他的奏摺。當年曹家也以奏摺上奏康熙皇帝這類情事。如今,說來諷 刺,同樣的報應也落在曹家身上。雍正通常閱過這類奏報之後便留存 日後參考;對曹頫而言,不幸的是,這回上奏的官員十分受雍正寵 信。此人是噶爾泰,1724年視事兩淮巡鹽御史,直至1729年。[111]噶 爾泰為官嚴謹負責,他奏摺上的硃批是曹頫與其友人永遠無從得知 的:“爾之可嘉處朕筆諭不盡,勉之,勉之”,或者“凡人靡不有初 鮮克有終,須堅守此志,勿使遷移,勉之”。[112]
1727年2月8日(陰曆一月十八日),噶爾泰上了一道摺子,評點 各地官員的能力——他臧否的對象從鹽商之子、江寧和揚州知府,到 省級的布政使、按察使。曹頫名列第三,噶爾泰如是描述:
訪得曹頫年少無才,遇事畏縮。織造事交與管家丁漢臣料理。臣 在京見過數次,人亦平常。
雍正在這段文字的行間寫了兩則硃批;在曹頫名字旁邊,雍正朱 批道:“原不成器”,而在“人亦平常”這句文字的旁邊,雍正硃批 雲:“豈止平常而已!”[113]倘若進呈的是如此的奏摺,而皇帝又細 心閱讀且認可奏報人的判斷,那這位官員的仕途必定堪慮。
這道奏摺進呈時曹頫人在京城。曹頫於3月19日回到南方,並前往 位於儀徵(儀真)的巡鹽御史衙門拜見噶爾泰,向他傳達雍正三令五 申禁革奢華的諭旨。[114]一想到這麼一幅場景,便覺得不可思議:這 兩人以公開儀節傳達皇上諭旨,而其中一人才剛以密摺批評同僚;另 外一人或許正覬覦這個父親、舅舅長期署理的巡鹽御史之職。
曹頫於1728年1月遭革職,同時去職的還有杭州織造孫文成。將曹 頫革職的官方理由是他虧空。[115]這些虧空究竟是先前曹寅未填補遺 留下來,還是曹頫自己未及時將銀兩解送戶部,抑或是曹頫因供應宮 中絲織品所需而積欠的,並未詳細說明。除了官方的罪名之外,還得 再加上噶爾泰對曹頫處事無能的評語,而且皇帝亦認可噶爾泰的這些 看法。雍正仍然持續整肅牽連允禟、允禩諸王爺的人,並未鬆手,或 許也是原因之一。奉旨查抄江寧曹家府邸的大臣隋赫德,奏報發現曹 家與允禟勾串的證據——雍正皇帝把這位皇弟稱作“塞思黑”——意 思是“豬”:
江寧織造衙門左側萬壽庵內,有藏貯鍍金獅子一對,本身連座共 高五尺六寸。奴才細查原由,系塞思黑於1716年遣護衛常德到江寧鑄 就。後因鑄得不好,交與曹頫,寄頓廟中。今奴才查出。不知原鑄何 意,並不敢隱匿,謹具摺奏聞。或送京呈覽,或當地毀銷,均乞聖 裁,以便遵行。[116] 這道奏摺顯示隋赫德對他的發現感到非常悚懼;允禟與曹頫在這 件事情不必然有密切關係,而在隋赫德進行調查之前,很可能也不知 道曹家有這麼一對鍍金獅子。不過,曹家很可能和李煦一樣,只要與 允禟、允禩黨人有往來,就足以讓皇帝將之革職。
曹家被抄的進一步詳情無從得知。進一步的可能線索來源於《紅 樓夢》,也沒有關於曹家被抄的直接描述,因為曹雪芹還沒寫完即已 辭世。小說中僅有一些暗示,家族成員犯了滔天大罪,一方面官司失 敗,另一方面亦牽連地方上幾戶大富人家一起垮臺。[117]
他們當然是富甲一方。隋赫德查抄完畢後奏報曹家的家產:
房屋並家人住房十三處,共計四百八十三間。地八處,共十七頃 零六十七畝。家人大小男女共一百四十口。
這只是曹家的家底而已,在抄家之前,曹家人就已設法將值錢東 西搬了出去;隋赫德後續的調查並未提及絲綢、書籍、藝術品、西洋 珍玩、御賜禮物。這些值錢的東西在1727年肯定被搬到安全的地方。
隋赫德列的僅有“桌椅、床杌、舊衣零星等件及當票百餘張外,並無 別項”。另外,曹家人又供出地方上還有人欠曹頫債,共計白銀三萬 二千餘兩,而隋赫德正在料理這些欠戶。
曹頫所有田產、房產、僕侍奉旨俱歸繼任的江寧織造,也就是隋 赫德所有。而皇帝又特別網開一面,恩賜曹家得以保留京城裡的部分 房產、僕侍。[118]
隨著家逢變故,曹頫從此自歷史消失。不過乾隆朝伊始,曹家顯 然已得到寬赦,曹寅的幼弟曹宜還在世,官拜護軍參領兼佐領加一 級,他的先人得到追封。乾隆元年誥命,授曹寅的祖父曹振彥為資政 大夫;授曹振彥的元配、繼配“夫人”銜。[119]這時的曹頫可能受封 為內務府員外郎的小官。[120]不過,曹家並未恢復往日局面,也沒有 得到更高的官位。曹家的運勢持續衰微,及至1745年,曹寅的孫子曹 雪芹落魄京城西郊,[121]開始寫小說。
在《紅樓夢》第十三回,曹雪芹藉著嫁入賈府的秦可卿在死前說 道: 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年,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 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122] 在這句俗語的旁邊,點評曹雪芹手稿的叔叔寫道:
“樹倒猢猻散”之語,餘猶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 哉!寧不慟殺?[123] 這個批語可能寫於1762年左右,所以寫的人必定在1727年間聽過 這句話,或許是聽曹頫說的,而他們總是為曹頫感到沉痛的悲哀,因 為在曹家沒落之前,他們曾經擁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
這話也不是曹頫自己說的。曹頫的嗣父曹寅熟知這句話,並樂於 當眾提及。曹寅的友人施瑮寫有一首詩:“楝子花開滿院香,幽魂夜 夜楝亭旁。廿年樹倒西堂閉,不待西州淚萬行。”他在一首詩的結尾 處寫道:
曹楝亭公時拈佛語對坐客雲:“樹倒猢猻散”,今憶斯言,車輪 腹轉!以瑮受公知最深也。[124] 這句俗語教人悲從中來,迴盪在整個家族的歷史之中,而曹寅的 引述乃是雙重諷刺。因為這句俗語典出一則廣為人知的故事:曹詠在 其靠山死後被流放,就收到一篇以這句俗話為題的賦。[125]曹寅顯然 有感於同姓本家的故事[譯註:“樹倒猢猻散”這句俗話,又出自宋 人談藪,記曹詠為秦檜黨徒,起初得勢,後秦檜倒臺,被貶至新州。
厲德斯乃作《樹倒猢猻散賦》諷刺曹詠。史景遷這裡所談即曹詠的這 段典故]。
庇廕曹家七十餘年的這棵大樹,樹葉繁茂,蓊蓊參天,集種種因 素於一身:官位、財富、能力、伶俐,以及曖昧的包衣身份,它既為 人僕役,也是一種特權地位,兼蓄滿人與漢人的世界。但這棵大樹的 根並不牢固,其屹立全看皇帝的意思。沒有皇上作為靠山,這棵大樹 必定傾倒,猢猻自然也就四散了。
這個隱喻並無輕蔑之意,畢竟曹寅本人也引述過它,而曹寅身故 後,他的後人也一再演繹這則隱喻。樹倒,猢猻自然散去,如此而 已。不過,曹寅的孫子寫出《紅樓夢》這部中國最偉大的文學瑰寶之 一,則是整個家族歷史最奇特的轉折。它也舒緩了歷史的蒼涼,因為 它給這個家族處境的內在必然性,增添了偶然性的成分。所以也應該 把這則隱喻推向合理的結論,並借用中國章回小說中最迷人的角色之 口來告別曹家:
既允了……須與他了這願心才是哩,為人為徹,一定等那大王來 吃了,才是全始全終,不然……反而不美。[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