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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粹性





  對於過往路人的目光,C早已習以為常;她明白自己左臉那些寄生物看起來有多麼怵目驚心,但在這個世道,外貌早已是生存下來的人最不在乎的事物之一。

  如果是在災變前,她也許會被當成怪物……但在十四號市集,她就只是一個顧客與熟面孔罷了。

  怪物,她望著一台待售的休旅車,上頭佈滿鏽蝕的板金僅存的拋光面倒映出那坨隨著她心情時不時搖晃、蠕動的史萊姆……時至今日,她早已不再對抗這些侵蝕著她的神經與心智的寄生物,將其當成共享身體這個「居所」的室友,某種程度上反而可以延緩侵蝕的速度與痛苦。

  但即使如此,這也不代表她與這些史萊姆真正的和解與共存,就拿現在來說,天氣不過稍微吹起些沙塵,她那早已只剩骨架、泰半皆由史萊姆構成的右腳就傳來理應不存在的陣陣疼痛。

  「還好嗎?」即使她什麼都沒說,但誰都能從她一跛一跛的腳步就能察覺到不對勁,更遑論長伴左右的路米安。「休息一下?」

  「……什麼破爛身體。」她嘆口氣,半攙扶半倚靠的讓路米安將自己扶到一旁的長椅上。「你去吧。」她望著正在擦拭長椅上一層灰燼的路米安,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只是幾分鐘而已。」

  「……我明白了。」路米安看上去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點點頭。她知道路米安會退讓。畢竟即使在現在彷生人已經是宛如失落的奇蹟般的存在,但最終也不過是人造的、需要定期維修保養的造物。

  路米安必須進入待機幾分鐘才能讓米切爾跑診斷程式,而他那接近執著與病態的分離焦慮在事實的面前會變成種「不如趕快做完減少離開時間」的務實。

  看著路米安的後背插上破損的電纜,C忍不住笑了起來。

  人類跟神的區別在於其造物的獨立性。

  然而她馬上理解到路米安為何一直以來如此執著,即使再怎麼小心翼翼,她最終還是因為習慣而輕視了自己身上侵蝕的程度;幾乎是路米安一閉上雙眼,她全身上下就迎來一陣疼痛。

  「聽話些。」她忍著劇痛按住左臉,深入脊髓的掏空與掠奪讓她渾身不住的顫抖……「聽話些!」她低吼道,在意識到自己在失去意識的邊緣時試圖用思考將自己從疼痛中抽離。

  人、人跟仿生人又有什麼區別呢?她咬著牙,努力思索方才的題目。難道人類就獨立了嗎?不,即使是災變後的現在,人類依然崇拜神祇、依然形象化那些在災變時從來沒有現身的虛無存在……人對於信仰的渴求就像仿生人需要定期的保養與檢修一樣,所謂的心靈不過是種有機化後的軟體罷了。

  路米安跟她並沒有什麼不同,光是想到這一點,她就突然覺得那些疼痛沒這麼劇烈……當然,這就只是她主觀意識的認為罷了,事實上她整個人蜷縮在長椅上,其牙關打顫的聲音連見慣了藥物成癮者的行商們與米切爾都不免側目。

   真狼狽,她想。路米安不過就躺下幾分鐘,她居然就陷入這個狀態;雖然即使路米安在身邊時她也偶爾會如此發作,但那時的她能夠抱住路米安……仿生人不會被史萊姆的防衛誤傷,也不會因為觸碰她而燒穿手腕之類的。

  她最害怕的不是自己被史萊姆吞噬殆盡,而是因為自己失去控制而傷害到他人……所以她對於好心詢問的米爾切與旅人們出口咆哮,盡可能將自己鎖在長椅上。

  無盡的粉塵沾滿了她的臉,十四號市集建立在衛月碎片直擊點之一的廢墟中,她明白這些灰燼中不只有外星球的遺留,更多的是當時被焚燒的屍身骨灰。但她難道還怕死人嗎?不,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當下沒有死去的倖存。

  她的思考抽離而破碎,連時間都失去線性的感知與意義。她無法分辨這次發作持續了多久、會怎麼結束,也不知道她思考的哪些是她自己的想法、哪些又是因為劇痛或侵蝕而衍生出的難以名狀的念頭……如果是過往,她可能會想著死掉更好,但現在、現在她有路米安,她必須盡可能掙扎到最後一瞬間。

  她需要路米安,路米安需要她,這是他們彼此的詛咒與誓言。

  「C!」所以在聽到路米安的呼喊時,她終於從激烈的痛苦中解放,「沒事了……」她聽著熟悉的呼喊,下意識地伸出手,「等等……」在路米安的欲言又止中,她眨了眨眼,取回一面模糊的視覺。

  接著映入眼簾的是米切爾低頭看著自己被拉著並且發出陣陣濃煙與焦臭味的左手,看不出防毒面具下藏著什麼表情。

  出乎意料,C喊得比米切爾還大聲,即使理論上來說被史萊姆的酸液噴濺到是人類難以忍受的劇痛,但C的嗚咽聲徹徹底底蓋過米切爾的聲響,直到路米安抱住她後才轉成稍微斷斷續的啼泣聲。

  「抱歉。」路米安抬頭看著左手被燒穿而露出底下機械骨架的米切爾,這個掌握著船團遺留部分科技的機械工程師全身有超過三分之一是鋼鐵身軀,收費也如同他的組成一樣不近人情。「我們會想辦法賠償的。」

  「……不必。」米切爾只是搖搖頭,「得到了有趣的資料。」他舉起手,望著被燒穿的孔洞,似乎很有興趣的走近屋內。「你們快走吧,天要黑了。」

  路米安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C打橫抱起。她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兩人的對話,只是緊緊抱著路米安的頸子不斷的啜泣;左臉那原先猖狂的寄生物此刻不再張牙舞爪,而是彷彿與她的情緒同步般無精打采的蠕動著。

  「對不起。」路米安在揹著兩人的行囊、又打橫抱著C的情況下依然用超乎常人的速度離開了市場。「對不起啊,讓妳一個人。」他輕輕地說,「沒事的,米切爾的手是義體,沒有這麼容易受傷的。」

  他邊說邊加快腳步,同時努力減緩懷中人的震動與搖晃。C的啜泣一直沒有停,而路米安也不氣餒,一路上自顧自的安慰與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題。

  「我害了人嗎?」直到遠離了市集,C才抬起頭,不安的說道:「我傷害了別人嗎?」

  路米安將她放下,扶著她站起。「沒有。」他微笑道:「妳沒有傷害任何人。」他伸出手,觸摸著她左臉殘餘皮膚的同時也撫過那團混亂。「妳傷害不了我。」他說,向C展示了自己完好無損的左手。

  「我控制不住……」她的眼眶又逐漸泛起淚光,「我、我真沒用……」

  「妳很勇敢。」路米安小心翼翼的拭去她的淚光,「如果可以,我願意跟妳一起分擔。」他伸出手,看著C臉上的史萊姆捲上他的手指,又意興闌珊的鬆開。「如果可以貼近妳一些……」

  「說什麼呢。」C被他的話語給逗得破涕為笑,「米切爾沒事嗎?」她吸了下鼻子,站起身來。

  「沒事。」路米安壓下想解釋自己不是開玩笑的衝動,他已經可以分辨什麼對於C是有益而什麼是需要說謊的;他跟那些沒有自我的機械不同,沒有什麼狗屁原則需要依循。「妳呢?」他問,「妳還好嗎?」

  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死不了,暫時。」C苦笑道,「下次你檢修時先在旁邊等我睡著好了。」她揹起自己的背包,有些難為情的說:「總得有人阻止我。」

  「好。」路米安笑道,如果是以前,他可能會問阻止的定義……而他也明白以前的C會回答殺死她。「今天買了什麼書?」

  但他們已經變了,變得能將彼此視為活下去的意義與目的、變得有思考餘生的能力與奢侈。

  變得能夠幻想與作夢了。

  「康德喔。」一提到書本,C笑得毫無陰霾。「說起來,我剛剛發作時想到到了一個問題……」

  「噢?」

  「仿生人跟人同為造物,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仿生人需要人類的保養、人類需要信仰與追溯造物主的目的與存在……」

  「C是我的神祇嗎?」

  「欸?不、不是吧?我不知道,如果以哲學的角度神祇的定義首先就很模糊……」

  這是他們在末日後的平凡一天,也是他們生命的又一個倒數。

  只有兩串腳印,伴著他們那不著邊際的漫談,一同往顛簸未知的未來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