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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陽光（下）


接近四點打烊的時間，店內只有一對夜唱完的情侶還在情話綿綿，他把自己「塞」進角落老位置。老闆沒問他為何滿臉淚痕，只給他熱毛巾擦擦臉。

情侶結帳離開，他拿著白蘿蔔緩緩吃著。

一碗湯端上，比平日的高湯更濃厚的褐色，帶著味噌香氣。「味噌豬肉湯。」老闆微笑著說：「喝了會比較好睡。」

他「嗯」了一聲，沒抬頭，怕紅腫的眼睛洩了底，雖然，早就被看透。


他天性慢熱，又長了一張生人勿近的臉，向來很難融入新的族群。關東煮店老闆卻輕易用一盤烤飯糰讓他靠近。沒有架子，無須暖場，彷彿他們本就跟烤飯糰一樣熟了，如此自然而然。

他知道這樣不好，但他貪戀那美味的烤飯糰還有那一席角落座位，從吧檯那端投射而來一個默契眼神。他感激老闆總是不多言的體貼。

這些細枝末節，支撐著自己度過每個難熬的深夜時光。

幽暗情緒被一碗碗熱湯妥帖安撫，回到家可以安睡。


他想為老闆多做些什麼。只要老闆溫和地笑著說：「謝謝。」加班的疲憊消逝無蹤。設計菜單、嘗試新菜給建議這些都是小case，更到老闆家去幫忙清理囤積物。

兩房一廳的小房間滿滿另一人生活的痕跡，昭示著曾經停留在這裡的愛情，直到此時老闆那遙遠的形象才鮮明起來。

那些各地旅行回來的紀念品，還有連電影票根都保留的人，能長久的把感情儲存在心口吧。一
邊收拾他一邊想，跟這個人生活一定很幸福。

他想把自己囤進老闆的心房裡，想成為下一個佔據者。老闆抓著自己的手，指著心臟：「囤在這裡。」

那一刻，他體會到久違的怦然心動。


告白過了，他們的相處卻跟之前差不多。厚著臉皮在老闆休息日去他家，用自身技能幫忙繪製傳單，在店裡遇到白目客人，會用死神氣場震懾對方，收碗擦桌儼然賢內助，只差沒幫忙洗碗。


如同現在，隔著吧台，很難從老闆一貫和藹的臉上感應到更進一步的關係。

他有些鬱悶的窩在老位置喝湯，聽著長舌婦叨念：「老闆啊，把前任東西都清空，是不是感覺人生換然一新？」

他暗暗冷哼：要不是自己出手，那些東西不知堆到猴年馬月。

老闆依舊好脾氣的笑：「感覺不錯。」

莉娜的下一句話讓他嗆到：「那你想不想認識新朋友？」

角落爆出被嗆到的咳嗽聲，讓兩人雙雙回過頭，老闆擔憂地問：「沒事吧？」

莉娜正用一種「我就知道」的意味深長眼神看著自己。

幹，被坑了。

他揮揮手表示，你們繼續。等著看老闆對剛剛那一題的回覆，卻不湊巧有客上門。


拉門伴隨嬉鬧聲開啟，帶著酒氣的兩男兩女走到四人座位逕自坐下。討論八卦的聲音驚擾寧靜的街道，高分貝聽得頭痛。

其中一個嬌嬌女說：「老闆我不要香菜喔～我聞到會想吐！」

小姐，這裡又不是賣大腸麵線的，他內心翻白眼。

「老闆，有除了關東煮醬跟甜辣醬以外醬嗎？」另一個王子病問：「番茄醬之類的。」

桌面下的拳頭默默硬了。

老闆語帶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沒有耶。那桌紛紛發出嘖嘖聲。

他終於忍不住轉身，冷道：「你們是來糟蹋食物的嗎？」

那個要番茄醬的人與他視線對上，第一時間他腦中竄出「果然是來糟蹋的」。

是那個毀掉魯肉飯神聖時刻的，前男友。


他氣定神閒：「好久不見。」

對方一臉莫名心虛：「嗯」

說不要香菜的女性問：「他是誰？」

有趣。他玩味看著對方支支吾吾的嘴臉。

「嗨，我是他前男友。」

對方急忙補一句：「那是他自己覺得。」

他挑眉。

對方的現任女友是瘦小型的可愛女孩，眉頭深鎖：「是那個變態男？」

變態男？他瞄向爛人左右為難的表情，心想這傢伙在外面把他說的多難聽。

他好整以暇的擦擦嘴接話：「是那個，把他幹很爽的變態男。」

然後抽出電子菸吞雲吐霧。

女孩臉上一陣青白，炸毛跳起尖聲喊：「噁心死了」而後離開。

爛人臉色漲紅，恨毒瞪了他一眼後追出去。

兩位隨行友人的表情也很精彩。其中一個離開前忍不住問：「原來他是下面那個？真假的啦！」

他悠悠吐出一個煙圈：「嗯啊，蠻有潛力的，可惜了。」那煙圈消散在空中，格外色情。

莉娜笑到全身發抖，趴在桌面上起不來。

他對著老闆雙手一攤：「抱歉，把你的客人嚇跑了。」

老闆沈默。

他忽然發現老闆怪怪的，笑到失控的莉娜也發覺，她正想開口，手機響起提醒叫的計程車已到，只得匆匆離開。臨走前還對他比個讚：「哈扣桑，你今天特別帥。」

他冷哼，老子本來就帥。


店內只剩下他們兩個。老闆背過身在水槽上洗碗筷，他收起電子菸，把所有桌面上吃剩的碗盤都收好，放到水槽旁的檯面。

「我來就好。」老闆沒有看他，他有些不安。像小學生乖乖站在一旁等老闆把碗洗好，原本想接過那些餐具幫忙放進碗筷消毒櫃，老闆卻拿著餐具，越過自己直接放置。那種瞬間產生的距離感，忽然又把彼此推得好遠。方才跋扈的氣場瞬間消散，沈默凝重地壓了下來。

老闆瞄了他一眼，淡淡詢問：「你還要加點嗎？」

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沒、沒有」

「那就買單吧。」那語氣說有多疏離就有多疏離。

他抓住老闆的手：「你在生氣嗎？因為我把客人都趕走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抱歉。」

老闆拉開他的手，微笑回：「我幹嘛生氣？那種客人最好以後都不要來，浪費我的好食材。」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他看著對方。

老闆翻轉著鍋裡燉煮中的食材。

他在旁邊靜靜看老闆把一片黑輪翻來翻去。

一個高麗菜捲翻來翻去。

一顆玉子翻來翻去。

一顆烤飯糰翻來翻去。

啊，烤飯糰快焦了。

他顧不得那麼多，拿起另一雙筷子就夾起烤網上的飯糰。但手笨，右手的小指不慎被猛然竄起的火星燙傷。

痛感襲來的同時，手已經被抓到水龍頭下去沖洗冷水。

冰冷的水即時紓緩疼痛，那抓著自己手腕的力道很大，他轉頭看見老闆那溫和的表情出一絲急躁：「是不是燙到了？痛不痛！」

內心的烏雲因這句擔憂瞬間晴朗。

他看著紅腫起來的肌膚，聲音帶著笑意：「好痛喔。」

老闆一臉無語。


「起水泡了，你先冰敷著。家裡有燙傷專用的藥膏嗎？」

「沒有......」他盯著剛剛掉落地面的飯糰：「飯糰......」

「別管那個！」老闆一臉「真拿你沒辦法」，手上動作小心翼翼用紗布包裹，輕輕壓上冰敷袋。

「現在這時間也沒藥局會開，你可能要等我關店後，到我家拿藥膏擦。」

「好。」

語畢，老闆走到前門，把「營業中」的牌子翻面「休息中」，再把外頭的小黑板收進來。

老闆解釋似的多補了一句：「我看快下雨了，應該也不會有客人。」

他看了一眼時間，兩點整，內心喜孜孜地，嘴角卻勾起，洩露了。


等待老闆關店，他們一前一後走到老闆附近的住處。

老闆邊包裹傷口邊說：「你不要壓它。」

「 嗯。」

「盡量不要碰水。」

「嗯。」

「每天都要勤勞擦藥，這種燙傷很容易留疤。」

「嗯。」

「那個人，跟你脖子上的刺青有關嗎？」

「嗯——啊？」他抬頭，對上老闆的眼睛。

那雙溫柔的承接住自己所有惡夢的眼睛，此刻飽含慾望。

他被那雙眼睛盯的心臟狂跳：「跟那個人沒有關係。」

「真的？」老闆深深看著他。

「只是一個不重要的爛人。」他鼓起勇氣問。「你在意嗎？」

老闆盯著他一會兒，說：「你希望我在意？」

一記扣殺，又把球打回來了。

他咬咬牙，往前挺胸，鼻尖幾乎要碰到鼻尖：「我希望你在意。」

老闆看著自己眼下的哭痣，笑了，輕輕吻上那顆痣。


感覺到身後的排扣由上而下被一個個解開，後頸那一小截尾巴刺青，慢慢從白皙的肌膚上爬出一隻完整的黑色蜥蜴。

他把自己埋進枕頭裡，被壓在身下，灼熱的目光凝視後頸上的刺青，感覺那尾巴正在發燙，不，他全身都好熱。

被老闆的氣息籠罩，忽然感覺後頸有個溫度貼上，是吻，他的身體瞬間僵直。背上感應到冷空氣，襯衫已經被剝開一半。

老闆把他翻到正面，一隻手游刃有餘的固定他燙傷的右手。他想遮住自己泛紅的臉，卻被

迎面而來的親吻弄得說不出話。那件昂貴的黑襯衫要脫不脫的蜷曲在胸口，而老闆正在長期不曬太陽的蒼白的身體上種下紅痕。感覺胸口敏感的那兩點被輕咬，他呻吟出聲，下方硬到有些脹痛。

「我一直覺得，你這樣應該很性感。」老闆從上而下俯瞰他亂七八糟的樣子。這句話讓他全身都熱起來，伸出手扯著老闆的衣服：「你也脱」

老闆一笑，三兩下就脫掉上衣，被衣服覆蓋的健壯身材展露無遺，讓他覺得喉嚨乾渴。

當那高熱的體溫貼上裸身，他居然有想哭的衝動。 用指尖描繪對方肌肉曲線，汲取溫暖體溫，渴求餵飽寂寞的靈魂。

「你......」他睜著被情慾燻紅的眼睛：「你想在上還是下，我都可以。」

老闆擦拭嘴邊的液體，有些尷尬的笑：「有保險套才可以。」

此時他才想起，之前幫老闆斷捨離的時候清空很多東西。

見他一臉飲恨，老闆「啾」了那顆眼下淚痣一口。

他們只好互相幫助直到高潮，事後他軟軟靠在老闆懷裡，帶著憾恨結束這香豔刺激的回合。


「你在不同時間點來，會有不同狀態。」老闆一邊幫他洗頭一邊說：「十二點來，就是剛下班，很累，只想放空吃東西。」

老闆按摩頭部的力道適中，讓他舒服的嘆息：「另一種呢？」

「另一種是三點四十分，像幽靈一樣推門進來。」老闆小心擦去滑落臉頰的泡沫：「眼睛要閉起來喔。」

「好～」

他緊閉雙眼，感覺到對方手勢溫柔的沖水。

「三點四十分的狀態很糟，很像剛做完一個惡夢。那個時間我會特別注意，不讓你喝酒。」

難怪，那時候要點啤酒，老闆都說賣完了。

「我想知道有多痛。」他忽然開口。

「嗯？」老闆略微詫異。

「我的前前任，常常在凌晨三點多的時候自殘，然後打給我。」他閉著眼說：「那段期間幫他處理傷口，發現穿黑色的衣服比較看不出來血跡，後來也習慣了。」

「分手以後，我一直想知道，在身體上留下痕跡是什麼感覺，所以就去刺青。」

老闆正拿出大毛巾擦拭他的髮，連毛巾帶人抱著自己，唇上被不輕不重吻了一下。溫柔地說：「很痛吧。」

他睜開眼睛，看見老闆黑亮的眼裡倒映自己，濕透的捲髮還泛著水滴，像是剛被打撈上岸。

很痛吧。

那雙溫柔的，可以擁抱所有惡夢眼神這麼說著。

那個溫暖的，可以接住所有下墜的胸膛只是這樣抱著。

他聽見被遺棄在黑夜裡的自己小聲說著：「真的，好痛喔。」

真的，好痛好痛喔。

濕淋淋的髮怎麼還沒擦乾呢，就像那場記憶裡的雨，下了三年還沒停，他的臉頰一直被成串水滴浸濕。


那個夜裡，總是一身黑猶如死神般的男孩睡得很安穩。有個溫柔指尖來回撫摸後頸上的蜥蜴，像撫摸前世的傷口。

男孩夢見自己身穿白色的衣服，坐在關東煮店裡，他與老闆欣賞著窗外天空喝醉般的午夜陽光，小口小口吃好不容易烤好的小飯糰，非常非常滿足。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