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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演讲 - The Public Speech -

两天后,潘多拉公主启程返回萨罗尼克,国王派了加伊拿公爵带队,护送她直到王国北境。这样一来表达对公主的礼遇,二来拉达曼提斯在归程时也好顺便回一趟本家,处理好年底家族里的事,再回王都和老夫人共度新年。

萨罗尼克使团曾与多罗美亚王互赠过见面礼,国王给公主的礼物中,包括了名贵品种的百合鳞茎,是王宫的花匠培育的,球茎埋在保温箱的泥土中,便可以安然北上,直到海因斯坦的温室。

分别的时候,潘多拉说:

“我将向吾王禀报出使的详情。如您不弃嫌,请容我同时向他请求许可,邀您回访海因斯坦。希望您到来的时候,能看到您的百合花在海因斯坦的园中盛放。”

“十分荣幸,我也很期待。”米诺斯微笑道。



公主离开后的第一次御前早会上,就有年长贵族进言说,萨罗尼克显然在谋求交好,既然陛下有意应公主邀请回访,不如主动发出访问的国书。比起等公主邀约,这样更绅士,更能展现大国的风范。

此言一出,与会者们纷纷附和。路尼坐在最末的席位上,心想这些人大约都正在腹诽进言的王公,知道他是希望王后之位别再空悬,免得其他家族的女孩捷足先登,又想抢先博得新王后的交情;他们的附和,却说明他们也有同样的意图。他当然没吭声,在这种事情上平民应该闭嘴。

米诺斯却表示,他虽然乐意回访公主,但两国早先有军事龃龉,至今仍有一段边界未定,因此还是稍为矜持,视对方的反应再做打算。

大臣们面面相觑,纷纷将目光投在几位王公、尤其是弗莱格森侯爵身上。现在加伊拿公爵已经送公主北上了,弗莱格森是在场排位最高的家族。

侯爵环顾了一下四周,站起了身:

“陛下或许是担心,如果主动交好,以后协商边界时,就难以强硬姿态为我国争取领土。可未定边界正是在加伊拿和海因斯坦之间,离萨罗尼克国都却远得很,或许海因斯坦对这块地的影响比他们的王廷还大呢,不管边界怎么划,也不至于不利于我们吧?而且那片领土大都是荒山,也没有多少居民,海因斯坦的税收却颇丰,他们本家分享的税收份额就是您的了。”

“佩里菲特斯。”

国王叫着侯爵的名字,起身走下王座,停在他面前:“加伊拿的北方军事防线怎么样?”

侯爵怔了怔,回答道:“可谓是固若金汤,所以您就更不用担心了。”

大臣之中又响起了零星的附和声,米诺斯也不理,继续问:“那么,你觉得拉达曼提斯平时穿的用的怎么样?”

侯爵偏了偏头,仿佛愈发不知道国王卖的是什么药,迟疑了一下才回答:“……以他的地位而言,公爵挺简朴的。”

“那是因为他几乎把所有的税收结余都花在北境防线上了。”国王嗤地一笑,“我刚即位、地方上还有叛乱的那两年,国库的钱不够,连郡里在北境的军费都得他家补贴。”王国的边境守军,既有领主的军队,也有郡里也就是王廷的士兵,“后来我还他钱,他也不肯收,说如果边境没守好,大家都要遭殃,所以谁出钱都一样。”

“你说的那些‘荒山’,是两国之间唯一的屏障,如果被萨罗尼克占据,会大大增加我们北境防线所需的兵力。请问居于临海富饶之地的弗莱格森,会拿出钱支持这笔额外的开销吗?而且加伊拿已经是家家户户都要出男孩,轮流戍守。”说到这里,他转身环视全场,“诸位,你们知不知道萨罗尼克的骑兵杀过多少人,踩烂过多少庄稼?是,他们翻过荒山不是来入侵,只是抢劫。可他们久经训练,甚至还有枪,一个骑兵就能杀光一个农庄!我在加伊拿受训的时候,也背过村民去山岗上,把还没凉透的他们埋进土里——他们付出这样的代价,为整个国家防御强邻,各位才能如此安生。可你们现在说,可以让出土地,把他们暴露在曾经残害他们的铁骑下。他们会怎么想?如果你们领地上的人,有亲朋好友在加伊拿,他们又会怎么想?不提供基本的保护,甚至恩将仇报,人家凭什么吃着黑面包,却供着你穿绫罗绸缎?”

法官眼都不眨一下地望着国王,看着他转回头,朝向一言不发的弗莱格森侯爵,拍了拍他的肩。

“兄弟,我不是针对你。那些土地是多罗美亚的千万子民的。在场诸位,连同我在内,谁都不能替他们决定,哪一寸领土没有其他的领土重要,无论是贫瘠的,还是富饶的。”



到了同一周的周五,总算轮到了审判庭向国王做年终汇报。路尼在御书房待了一下午,等国王批复完王都区和各地终审法庭呈送的文件,天已经半黑了。国王搁下笔,望着窗外吁了口气。

路尼正坐在一旁的书记桌前写文件,闻声抬头,便看到米诺斯挺直腰杆揉着眉心,一副疲态。

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了,从御书房到各官署,都在年终的忙碌之中。法官知道陛下先前为了陪公主,积压了一些事务,现在要赶上,又少了加伊拿公爵的协助,工作自然是繁重非常。

“我来给您按一下吧。”

见国王点了点头,放松肩膀靠在椅背上,法官便起身走到他的座位后面,将手覆上他的眉头,娴熟地为他按摩眼周、头侧、脖颈和双肩。对缓解伏案疲劳的按摩手法,他们这些老文书多少有些心得。

“手艺真好。”米诺斯咕哝着,忽然伸手向后,拈过法官垂在身前的一段银发:

“路尼,你从来不喷香水?用什么洗的头发?”

“是的,几乎不会。用的是加了洋甘菊的橄榄油皂。”路尼停下了手,他隐约觉得这个问题有点私人,不过还是照实答道。大约洋甘菊的味道比较明显,激发了陛下那战士的敏锐感官罢了,他想。

“干净得叫人舒服。”国王维持着喃喃如同自语的声气。能留住清淡的皂香,说明法官既不用富人流行的香水,自身的气息也淡,那是他长年爱好洁净、饮食清素的缘故。“你整个人都是这样。这一周天天办公到深晚,我真是受不了了,这才把审判庭的汇报排在礼拜五,好和你多待一会儿。和你待在一起太舒服了。”

法官心底的欣喜一闪即逝,紧接着却是惶然。他摸不透国王的意思。陛下的措辞似乎过于亲近了,但或许他只是忙得头昏脑胀,于是对亲信的人随口一说而已。可几天前的舞会中,他看陛下和公主跳舞时内心的莫名失落,其后一直若隐若现地压在他心头,陛下刚刚的话,竟将他的失落一扫而空。正是这份暗喜令他惶恐。他是官员,不是仰赖君主个人喜好的宫廷艺人或弄臣,他该在意的是国君对他是否信任和看重,对此陛下早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而不是陛下疲惫不堪的时候,最想和谁待在一起,想得到谁的安慰。

他想成为最能安慰陛下的人。这太不正常了。

“……陛下。”他试图说点什么拉开两人的距离,“这我可当不起。我只是个外人,您说的应该是您的兄弟、家人……之类的。”

“什么叫‘之类的’,我的家人也就艾亚哥斯了,最多加上拉达他们家,都是兄弟。”国王歪着头想了想,突然坐直身子,转过头盯着法官,语气中的慵懒荡然无存:“你的意思是未来的王后吗?海因斯坦公主?”

路尼心里一惊,不禁暗骂自己的口不择言。刚刚他说“之类的”,内心确实依稀想到的就是王后、甚至孩子,陛下这个年纪也该有了——可前两天御前会上刚争论过回访公主的事,自己这不是摆明了找陛下心烦吗?

他立刻退到御座旁边,欠了下身:“抱歉陛下,我不是故意对王室的事妄加议论的。”

“好了。”米诺斯摆了下手,压下语气中的焦躁。“不说这事了。明天下午有没有空,要去大学吗?”

法官才放下心,听到这话,又有点惊喜而不确定地问:“您要去校长对新法的公开演讲?”

“难道你不去吗?”国王笑了笑。

路尼当然得去。如前所述,全国最有威望的法学家、诺索斯大学校长、国王的远房叔祖修普诺斯教授,每个月会在大学里做一次公众演讲,路尼几乎从不错过。何况今次的话题正是刚刚实施的新法,他这个领衔编修者怎么能不去听?大约除了修普诺斯教授,现在也没别人敢召集这个议题的演讲会了。

“一起去吧,我也想听听大家对新法怎么看。”国王说。他捕捉到法官神色中的犹豫,便问:“有问题么?”

路尼赶紧摇了摇头:“只是如果您不希望被人认出来,恐怕要改改装。”

“我会的。你呢?”

“我不能改扮,那里熟人太多,如果我被看出来,反而显得鬼鬼祟祟。”路尼答道。毕竟法学演讲的听众,大多是司法职员和法学师生,很多人都见过他这个王都区的首席法官,“不过我会打扮得不起眼些,免得他们跟着注意到您。”



第二天下午,两人在大学大演讲厅前的柱廊里碰头,他们彼此的装扮都让对方眼前一亮。

法官竟没穿他那老式的黑色学者长袍,而是换上了青年学子的短外套和米色短大衣,秀气的脸藏在斗篷的高领和软毡帽中间,长发扎起来塞进高领里头,加上软帽的遮挡,一眼望去也难以分辨颜色。他这样不寻常的穿戴,确实叫人难认了许多。

“你这样穿看起来真年轻,又显身段。”国王盯着他惊叹道,“平时干嘛老穿那古董?”

“请问我上班的时候需要显得年轻吗?”路尼低声反问道。米诺斯笑着摇头,想想这位首席身边的同僚几乎都比他大十几二十岁,他大概巴不得自己看起来老一点呢。

平日好穿浅色和冷色的国王,今天却穿着深红绣金的长外套、披着黑绒斗篷,又配上了时新的大翻边蕾丝领和半跟鞋。他头戴宽檐羽毛帽,帽檐的阴影遮住了眉眼,一头浅啡色的波浪假发,将白金色长发掩藏在下面。

见路尼也难得直视着打量自己,他问:“看起来很奇怪?”

“不是。”路尼认真地回答,“您想扮作一般的世家公子,用富贵的穿戴冲淡自身的夺目。但只要走近到能看清您的脸廓,依然会不由自主地对您注目的。”他低下目光弯起了嘴唇,“但愿这么说不是冒犯,太过俊美,这时候真有点麻烦。”

米诺斯笑出了声:“这称赞我就笑纳了。”他突然凑近法官,耳语道,“这话我听过太多次了,可不知为什么,是你说的我就格外高兴。”

见法官被他说得腼腆地垂下了头,他收起了戏谑,“对了,如果遇上你认识的人问,就说我是安提罗拉的骑士格里菲斯。”安提罗拉是艾亚哥斯王子的领地,在王都以南不远,大约有一百间农庄。

两人随着人群走进华美轩敞的大演讲厅,找了后排较偏的位子坐下。过了一会,有位穿镶金黑袍的年长学者走上台,听众们立刻安静下来。

学者有一头浅金的长发,仪容儒雅而严肃,正是修普诺斯教授。



主持人简短的开场白过后,教授就开始用古语演讲,这是大学里的规范。法官认真听着,像场内的一些法学生一样用炭笔在本子上记录,心内却颇不踏实。

正如他所预料的,铺垫性的评述之后,教授的观点渐转尖锐,对新法提出了种种批评。

他偷眼瞥向身边:在大厅里国王得把宽檐帽摘下来,免得挡住后排听众的视线。他们坐在光线最暗的靠边座位,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他还是能看清国王渐转不悦的神色。

他凑近国王,将声音压得很低:“校长是学院派的,他只是不喜欢法官们以实用为先、不惜违背法学原则,并不是反对改革。”昨天陛下说要来听演讲,当时他显得犹豫,就是因为这个。无论是出于陛下和教授的亲缘,还是对教授的尊敬,他都不希望他们两位产生矛盾。

米诺斯点了下头表示理解,还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但其后的讲演中,他依然一直绷着脸。

教授更点名几个条目“与旧法相比只能说是更糟”,指出新法将这些条目清晰化,反而巩固了它们的地位,使日后要想改善它们变得更加困难。路尼不由得暗自苦笑,自己和同事们也真不走运,被教授点名的,几乎全是那些陛下为了新法完整、以便废除达尔塔洛斯规则,而交给司法会重修的条目。

教授讲了半个多小时,之后是听众问答。提问的听众大多是有经验的学者和法官,让路尼略感安慰的是,他们之中固然有的附和教授,指摘新法,但也有的对新法观感较好,对教授的批评提出质疑。他在座席上找到了丘布和另外两位同僚,其他在场的肯定还有,只是他没看到。当然,没有一位同事起来辩白,说被教授批评最甚的几条新法并非法庭的手笔,在公众面前显示出司法机构之间的不睦,法官们是不会这么失格的。

可惜总有些人不依不饶。问答接近尾声的时候,竟有人站起来问:“审判庭总领修律的两位法官,正是诺索斯大学新毕业的高材生,对此您难道没有任何看法吗?”

路尼心里咯噔一下,却听修普诺斯硬邦邦地回答:

“我无需发表任何看法——王都里有大学学位的司法职员,一半是出自诺索斯,随便一件法律要务,都难得不牵涉到我们的学生。而且修律不是法学考试,不是法官觉得怎样最好就能怎样修。新法的现实意义有目共睹,我仅仅是认为它在法学上没什么价值罢了。”

路尼感到了几分释然。他和同事们历经辛苦甚至艰险,才修成新法,教授这“没有价值”的评语,即使只是限定在学术角度,他也觉得难受。但至少教授的回答表明,他猜得到法官们有苦衷,也不欢迎任何人对他们进行攻击。

这时米诺斯忽然凑近他,低着头好像在看他的笔记,口里却轻声说:“走。有情况。”

说罢更用力捏了一下他压在笔记下面的手。路尼顿时警觉起来,他按下沉浸在演讲中的情绪,迅速收好了笔记。此时主持人开始总结发言,一些听众也正在准备离席。米诺斯戴上帽子站起来,牵起路尼的手,用能可不引人注意的最快速度走出演讲厅的偏门。

门外就是听众停靠马车的广场。一出偏门,国王就拉着法官快跑起来,直奔到一驾有篷轻装马车跟前,一把拎起法官推进了车厢,自己也跟着跳了上去。

“跟上那辆黑轿厢的车,别太近,他们有枪。”他低声对驭手说。

“是,少爷。”

驭手一边回答,一边驱动马车,对微服出行的国王,自然要称为少爷了。还在气喘吁吁的法官,听到驭手的嗓音,不禁一怔:“吉欣?”

演讲开始前,国王是下了车去找他的,他并没看到驭手。现在他从背后看着驭手的马夫帽和宽阔的后背——大概是外套下有很厚的填垫——如果不是声音,他怎么也不会认出这人是女侍卫长改扮的。

不远处果然有一驾黑厢马车正在驶离,还有两名骑手紧随其后。

车轮愈转愈快,路尼安静地看着国王从头上揪下帽子和假发,抖开原本盘起的真发,等着他的下一句话。他知道,众人怎么批评新法之类的问题,现在暂时是顾不上了。

“我在演讲厅里看到了‘深者’。”

即使有所准备,法官心里还是猛地一哆嗦,又听国王说:“他坐在前排,是中途认出的我,也发现我看到了他。或许他只是来打探人们对新法的反应,哼,谁能想到闹出了一场仇人相见。”说罢,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

路尼没想到刚才自己丝毫不察,还在认真听讲,演讲厅里却已经是一场惊心动魄。他觉得陛下说得对,弗莱格森应该只是派“深者”来刺探情报,看谁支持新法,日后好打击报复,而不是要暗杀或绑架谁。毕竟以修普诺斯教授一贯的学术观点,他们应该料到他不会对新法大加赞扬,也犯不着对他不利,更何况以教授的出身及其在司法界的地位,绝非可以妄动的对象。自从刺杀艾亚哥斯王子,尼马的通缉令已经撤销了七八年,上次他找上自己,陛下也没再通缉他,虽然秘密调查肯定不会少就是了。大约因此尼马才敢抛头露面,却怎么也没料到陛下也会来听演讲,毕竟这种事连自己都没想到。

“他认出您之后竟然都没跑。”

“他吃定我会忌惮他挟持听众,而且他和他的同伙都带了手枪。”国王答道,“所以在他确定我的人在哪、有多少之前,他待在演讲厅里反而更安全。但是演讲一结束他就没有掩护了,于是他到大街上来寻找掩护。”

法官从车厢的窗口望向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是闹市区,现在又是集市人正多的时候,到处都是“深者”可以挟持的对象。

黑厢马车向城外的方向驰去,女侍卫长驾着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您打算怎么办?”法官问。他想“深者”应该会利用陛下顾忌他伤害平民,无法动手或者喊王都卫队来,从而一直引他们到偏僻的地方,甚至是他的老巢。他们肯定不能就这样跟过去。

“追他们到第二街。”国王却给出了和他所想相反的答案,“从你家探病回来,我就开始追查,他和党羽真的藏在那儿。他会后悔引我过去的,我在那边设了埋伏,只是一直没等到他出来,今天他却送上门了。”

“少爷!”吉欣在车外焦急地叫道。车里的人低声说话,在车外本来很难听清,对日夜戍守王宫、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的她来说,却不是问题。

路尼也立刻跟着反对:“您怎么能亲自追击这种暴徒?可以通知卫队,再说您也布置埋伏了。”第二街和一般大城的花街柳巷同样,在王都的最边缘,治安混乱,白天不开张时便少人往来,在那里打起来确实没什么顾忌,但国王这种计划,他们怎么可能赞同?

“尼马很狡猾,如果我们没有紧追不舍,他会怀疑我们另有准备,就会往别的方向跑,想抓他就难了。”国王说,“再说你那天也见识到他的身手了。要么有机关陷阱,要么有足够强的人拖住他,否则普通士兵再多也拿他没办法。”

法官低下了头,他没法反驳国王的话。可在敌人的老巢附近,就算有埋伏,也布置不了机关陷阱。谁又足够强呢?

前些天,国王再度和他谈及王都中潜伏的势力。当时他出于好奇而发问,除了用毒以外,“深者”的武力是什么水准:毕竟他不止在王宫刺杀时露过面。

“他很强。”国王回答道,“从跟他搏斗过的卫兵的描述来看,我猜他不会比西路费都差。”

他从国王派到他家的年轻侍卫们那里听说,西路费都是王宫侍卫当中最强的,即使是老资格的哥顿也比不上。王都卫队里又有几个这样的勇士?法官紧紧皱起了眉,觉得这条路似乎也不通。

他瞥见国王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他想到那天自己被古加多掀翻在地,陛下鬼神莫测地出现在骑士背后,将这柄剑架上他的喉咙。他想到说唱诗人的传唱:

“黄金百合是多罗美亚最强的战士。”

“陛下,您、您要——”

“我要杀了他。”

米诺斯的声音几乎是哑的,却又非常清晰。路尼感觉喉咙仿佛被掐住了一般:国王漠然前视的红瞳里,是那天他躺在大会堂的地板上看到的,血一般的颜色。

吉欣又喊了一声少爷,却没有得到回音。她咬着牙继续驾车:命令没有更改,就只能继续执行。

马车左侧,也就是法官坐的那一边,有两人两骑从后面赶上。骑手躬身向车内致意,是便装的侍卫。国王望向他的法官,似乎才猛然省悟了什么;他垂下眼睛又抬起,那可怖的眼神便消失了。

“他们送你回审判庭。”他用下巴点了点侍卫们。显然法官继续跟着车是危险的,但如果他独自离开,一样有可能被“深者”的同伙袭击。

“您只有他们?”路尼却没有即时遵命,反而问道。

“……其他人保护教授和通知卫队去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法官心想。陛下本是普通地出来听演讲,带侍卫只是以防万一,并不会带很多。虽然修普诺斯教授本身不是目标,但尼马行踪败露之后,完全可能转而挟持教授,来要挟陛下。所以估计陛下会将演讲厅里的便衣侍卫留下来保护教授——大概是在自己记笔记的时候,用眼神或手势向侍卫发出的命令——现在他身边就自然剩不下什么人了。

“那么,恕难从命。”于是他一反常态地回绝,“比起被我拖累,您更不能让他们离开,损失宝贵的战力。”

他却只说了自己一半的考量。看到国王刚才的眼神,他明白自己劝不住陛下了,但也正是因为那眼神,他更不能离开。

米诺斯似乎对他的回答感到意外,语气也跟着有点焦躁:“你是文官,这不关你的事。”

“任何官员都应该把您的安全置于自身安危之上。”路尼坚决地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又说,“而且说句大逆不道的,您今天要是出点事,弗莱格森绝不会留我活到明天。”

见国王的红瞳猛然收缩,他心知自己的话起了效,便顺势将身体倾向国王,用近乎哀求的声气说:

“求您了。”

国王把他轻轻推开一些,向侍卫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退下。这是允准了法官了。

“抬腿。”他又对法官说,接着俯身伸手向两人所坐的座位下方,将座位下的挡板掀开,然后仿佛变戏法一样,从里面抄出两支手枪、两支长火枪,一股脑塞进法官怀里。

路尼赶紧用力抱稳这些铁家伙,他没想到陛下竟还会带着这些出门,至于它们直接塞在座位下面是否安全,反正吉欣得确保它们万无一失。火枪是野战的新宠,威力虽大,但装药太费时,所以在巷战中只有一发的作用,可在对方有同等武器的情况下,就这一发的作用也是至关重要的。

国王拎起了火药壶:“不用怕刀剑,我不会让他们靠近你。你要注意的,一是尼马的毒,二是有没有枪手埋伏,尤其是在楼上的窗口。”

说完这句话,他已经给第一杆长枪装完了火药。路尼看着他的动作暗暗惊叹,根据他的认知,这比一般熟练的士兵装药快太多了。

然后国王从他臂弯里抽出第二杆长枪。“下车以后,贴墙,紧跟着我不要停步。”

“明白。”贴着墙能阻挡一半方向来的子弹,不停移动则会让对方难以瞄准。法官努力默诵国王的话,他毫无作战经验,不可能自然地做到这些,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另外他注意到,有一杆长枪和一柄手枪上有字母“M”的刻印,另外两支则刻着“Q”。

眼下他们已经出了闹市区,街上的行人渐少。吉欣已经脱了那件碍事的填垫外套,紧握缰绳,驱动国王的车子跟着前方时快时慢、不断绕弯子的黑厢马车,始终与它保持同样的距离。

就快到第二街了,黑马车突然拐到两排楼房的背面,进入了一条窄道。

“跟上去,三十步。”国王将刻有“M”的手枪挂上腰,又捏了一下法官的肩,抓起其他的铁家伙,打开了车门。

吉欣应声动作,很快他们离前车就只有大概三十步远了,这已经是在手枪能够瞄准的射程之内。

巷中两驾车的速度都受限,趁着前车转弯,两车暂时被转角的房子隔开,米诺斯跳出车门攀上了驭座,将两杆枪扔给吉欣,又将最后一杆长枪甩上肩。追过转弯,黑厢马车乍现眼前,跟车的两名骑手终于勒马转头,抽出了腰间的手枪。

国王用膝盖支着驭座,冲着其中一名骑手开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