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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どけ




臉頰上沾到冰冷的雪花碎片時,煉獄心想:又來了。
「又」是這個夢。

他睜開眼睛,果不其然熟悉的車站映入眼簾。
車站前的少年身穿純白羽絨外套和墨綠色圍巾,身旁圍繞著的是他的家人和朋友,他們忍著眼角的酸澀向少年送上祝福,少年溫柔地說:「我放假就會回來了,不用這麼難過。」
煉獄靜靜看著少年一一擁抱所有人。
一個月前的他還是高中生,臉頰輪廓仍帶著依稀的稚嫩,而現在他即將離開家鄉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煉獄還清楚記得畢業典禮那天,少年捧著畢業證書走出校門口,陽光從背後將赫灼色的短髮照映得如同火焰般耀眼。從那時候開始,煉獄就知道自己無法再以任何藉口挽留他——失去了師生這層關係後,他們的連結竟然如此薄弱。

少年準備踏入車站的前一秒,像是忽然感受到什麼似地轉過頭來,視線直直地看向不發一語站在遠處望著他的煉獄。
或許是沒有想到煉獄會來送行,他露出驚訝的表情。
「老師⋯⋯?」
——被發現了。
無論重複做幾次夢,煉獄依然隱隱感覺到臉頰發燙。
自己不是少年的班導,兩人的交集甚至比那位吹著哨子追著少年跑的體育老師還要少,一位稱不上是熟悉的科任老師出現在這裡的確是太突兀了。
然而煉獄的雙腳就像生了根似地佇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望著少年一步步朝自己走過來。
接下來的每一個細節,煉獄閉著眼睛也能描繪——少年埋在圍巾裡的半張小臉、口中吐出淡淡的白霧、還有在冷風颼颼中搖晃的髮絲,全都像慢動作似地重複播放。
他慢慢站到煉獄的面前,猶疑地抬起頭。
「煉獄老師⋯⋯您怎麼會來這裡?」
說也奇怪,無論是現實還是之後做的每一場夢,煉獄都沒有回答過這個問題。
他的視線總是在這個時候被一片飄落在少年臉頰的雪花所吸引。
不由自主地伸手輕輕碰觸後,雪花很快就在手指的溫度下融化。
「冷嗎?」
煉獄聽見自己這麼問。
少年愣愣地睜大杏眼,又馬上別開視線垂下頭,露出被凍得有些泛紅的耳根子。
「⋯⋯還好,謝謝老師⋯⋯」
雪已經融化,煉獄的手指卻仍然貼在少年的臉上,輕柔地蹭過眼角——他甚至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這麼做。
「要走了嗎?」
「嗯、嗯,三十分的火車。」
少年小聲地回答。沒有躲開煉獄的手,指尖能感受到他臉頰冰涼的溫度。
此時此刻煉獄有許多想說的話,比如叮囑他去了大學要好好享受新生活;比如一個人出門在外務必小心安全;比如你平常很努力了,偶爾也要記得輕鬆休息。
比如——你還記得那個宿願尚未達成,就將重擔託付給一個哭泣孩子的不堪男人嗎?
但是煉獄最後什麼都沒能說出口。他不是少年的家人、也不是朋友,就只是一個往後可能再也不會見面的老師罷了,有什麼資格厚著臉皮絆住少年呢。
所以,煉獄聽見自己異常冷靜的聲音這麼說道:「路上小心,竈門少年。」
而少年那一瞬間露出的神情,究竟是訝異、困惑還是別的情緒,兩年後的煉獄仍然不得而知。

*

煉獄杏壽郎有著前世的記憶。
那是一個一個漆黑的夜晚,一滴一滴淌流的鮮血,承載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悲願,是說出口後不會有人相信、如夢一般的記憶。
幸運的是,他重新生在一個再和平不過的時代,而這都是前人們所留下的恩惠,點亮這個世界每一個角落的美好祝福。
——就像竈門炭治郎點亮了他的來生之路一樣。
在臨死之際,在那個至今回想起來仍然鮮明的黎明,煉獄雖然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和體溫隨著腹部的空洞逐漸流失,然而少年為他留下的溫熱眼淚卻填滿了他破碎的軀體和傷痕累累的心。
竈門炭治郎一句句樸實無華又孩子氣的話,讓他幾乎要燃燒殆盡、逐漸冰冷的身軀又再次有了溫度。
——煉獄杏壽郎的一生或許太過短暫,但是並沒有徒勞無功,他的的確確做到了一點什麼,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煉獄不曉得竈門內心的想法,但能在人生的最後能遇見少年,他想,此生已經無憾。

所以當煉獄杏壽郎在這個和平又繁華的世界裡,再次遇見他的少年時,鼓譟的心音和沸騰的血液時讓他馬上就知道了——如果這副軀殼的深處真的有一顆燃燒的心的話,竈門炭治郎一定就存在於這裡。
是他點燃了煉獄的生命燈火,小心翼翼將煉獄破碎的靈魂捧起來,替煉獄指引了方向。
如果可以的話,這次他想竭盡全力守護這個孩子的未來當作微不足道的回報。

但人生就像天氣一樣時晴時雨,極其平等又何其諷刺。

煉獄壓抑著澎湃的情緒走向竈門,心裡想著該怎麼開口、該怎麼表達感激之情、該怎麼告訴他自己揣著多年的心意,站在櫻花樹下的少年卻對他靦腆一笑。
「我是今年的新生,請問您是這裡的老師嗎?」

從臆想中被拉回現實,不過短短的半分鐘。不過如此而已。

*

既然竈門沒有前世的記憶,那麼他們就只會是單純的師生關係。
煉獄不至於因此感到氣餒,作為師長,煉獄反而有更多面向能夠觀察同時照顧年紀還小、一如當年的稚嫩少年。不能作為少年的引路人也不要緊,能在雨天時替他撐一把傘就已經足夠。

「老師,我能自己走。」
「別亂動,腳不是扭傷了嗎?」
煉獄背上的少年不安分地掙扎著想要爬下來,無奈煉獄的力氣比他大許多,兩人拉扯半天最後少年灰頭土臉地敗下陣來,只能老實將雙手小心翼翼輕搭在煉獄的肩膀上,活像是隻被強行拎起來的小野貓。
——完全看不出來這是一個剛剛忙著幫人追趕扒手,不小心摔了一跤扭傷腳踝的品學兼優好學生。
「你家是轉角那家麵包店對吧?我送你回去。」
「我、」
「沒有自己回去的選項!」
「⋯⋯」
「竈門?」
少年動了一下,似乎在做最後的掙扎。
煉獄笑道:「你不知道嗎?我是劍道部的顧問,對體力很有自信。」
「⋯⋯我知道。」
「絕對不會讓你摔下來的,我保證!」
他聽見竈門吸鼻子的聲音。
——啊、是了,彆扭的青春期少年。煉獄心想:不曉得千壽郎上高中後會不會也逐漸疏遠哥哥?那樣的話就太寂寞了。
「竈門?很痛嗎?」
搭在肩膀上的手抽動了一下後,煉獄聽見少年用小到幾乎要消失在空氣中的聲音回答:「⋯⋯不會很痛,麻煩老師了。」
「嗯!交給我吧!」
煉獄穩穩地背著竈門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能聞到少年身上淡淡的柔軟精味道,還有噴灑在後頸上的鼻息。兩人的體溫悄悄地貼合在一起。
也許這是融化少年那有意無意畫出來的界線的轉機也說不定。

然而竈門在學期間的三年,兩人的關係始終無法更加親近。
煉獄本以為他不習慣和師長們打交道,但是面對其他老師甚至理事長,竈門都能像和他的朋友們相處一般自然,唯獨對煉獄十分冷淡。
經過一番反省後,煉獄懷疑可能是自己太過刻意想接近竈門,反而引起他的戒心。也許稍稍保持距離就能有所改善。
於是他減少課堂間點名竈門起來答題的次數、發回考卷時不再一邊稱讚一邊摸摸那頭柔軟的紅髮、下課後不再找藉口請他幫忙送作業到辦公室再偷偷塞點心給他。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減少這些接觸後,竈門在課堂上或是走廊上遇見煉獄時,不會像之前那樣緊張地繃起小臉了。
——儘管如此,煉獄還是忍不住會在倔強地不肯摘下耳環的竈門被體育老師追趕時,偷偷地將粉筆扔過去絆倒吹著哨子追著少年跑的男人;也曾經在竈門明明發燒卻還是死撐著不肯回家的時候,私下提醒竈門的班導聯繫他的家人。
雖然不能和竈門建立良好的關係,但是能做點什麼幫助他,煉獄就已經很滿足。
一年一年過去了,直到畢業典禮那一天,煉獄遠遠看著竈門消失在學校大門的背影,胸口有些空蕩蕩的,彷彿心裡的那盞明燈隨著竈門的離去再次被吹熄。
也許這就是緣分。
前世曾經擦肩而過,不代表來生能攜手同行。
如果竈門擁有記憶的話,不曉得會不會有不同的發展呢?

*

「竈門?他有記憶啊!」
「⋯⋯⋯⋯什麼!?」
「煉獄,這裡是外面,小聲點。」
「抱歉!宇髓你再說一次!」
「⋯⋯⋯⋯」
幾個同事面面相覷,手上的啤酒和筷子卡在半空中不知該不該放下。
唯一沒有點酒精飲料,每次聚會堅持只喝烏龍茶的煉獄,此時此刻比誰都還要像個醉漢。他雙手抓揪住宇髓的衣領,金環狀的金色眼睛瞪得老大。
「喂、你冷靜一點。」
宇髓拍拍他的手臂,煉獄這才發現失態,連忙鬆手道歉。
「抱歉,我、⋯⋯⋯⋯」
說到一半,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複雜的情緒,垂下眼睛。
富岡夾了一口沙拉放進煉獄的碗裡。
「吃點青菜,降火氣。」
對坐的不死川朝富岡翻了個白眼,用手肘推推伊黑示意他說點什麼。伊黑看向身旁的甘露寺,甘露寺傻笑一聲對他比了個拉拉鍊的手勢。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遲遲沒人率先開口。
宇髓見狀仰頭大笑,「一群派不上用場的傢伙,果然還是得由天元大人出馬才行!」
「喂!」「找死嗎?」
他把幾個同事的抗議當作耳邊風,勾起和藹可親的笑容,一手掛上煉獄的肩膀。
「你怎麼會以為竈門沒記憶?你就沒懷疑過為什麼他好像跟大家都很熟?」
煉獄沮喪地將臉埋進雙手間。
為什麼性格開朗、能和任何人打成一片的善良少年唯獨和煉獄劃清界線?怎麼想都只有一個結論。
「我是不是被討厭了?」
「「「怎麼可能啊!」」」
所有人同時大吼,比剛才的煉獄還要激動。
饒是煉獄被這麼一吼,也愣了三秒鐘才揉著有些刺痛的耳朵反問:「不然為什麼只有我不知道他有記憶?」
伊黑啪地一聲放下筷子,靈活的食指直直地指著他的鼻子問道:「你有主動和他聊過這件事嗎?」
煉獄搖頭,理直氣壯地答道:「沒有!」
「「「這不就是原因嗎!?」」」
「⋯⋯」
——正常人會揪著別人追問「前世」嗎?不會被當作可疑人物嗎?
煉獄正要開口就被宇髓的話打斷思考。
「我知道你想講什麼——『怎麼可能開口問?』對吧?」
「⋯⋯」
「你不是向來有話直說?這種時候就該華麗地一決勝負不是嗎?」
「⋯⋯我無話反駁!」
面對同事們的追問,煉獄有苦難言。他並非沒有考慮過向竈門開誠布公,只是一想起少年閃躲的眼神和有所保留的話語就難受地胸口發悶。如果不是像煉獄先前以為的「沒有記憶」的話,不就表示——
「師傅,」甘露寺突然問道:「您有想過為什麼會因為炭治郎的事情而煩惱嗎?」
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雖然感到不可思議,煉獄仍然毫不猶豫地回答:「因為我想照顧他。」
幾個男性同事們頓時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甘露寺則微微一笑,「為什麼想照顧炭治郎呢?」
「那是、⋯⋯」
「前世有緣的人這麼多,師傅似乎特別在意炭治郎?」
「因為我——」
是前世少年毫無保留的信任?是他痛徹心扉的吶喊?還是黎明前那雙盈滿淚水的赫灼色眼睛?

自從有記憶開始,煉獄杏壽郎的心裡就住著一個人。
那是在他心裡流動的火焰,是融化在血液裡的思念,是任何一道彩虹或曙光都比不上的光輝。
竈門炭治郎是他最特別的存在,牽動著煉獄的前世今生。
如果要替「為何保有前生記憶」找一個理由的話,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和他的少年再次相遇。

煉獄笑了出來。
所有的一切忽然有了解答,為什麼之前不曾發現呢?
「甘露寺,謝謝!」
「師傅太客氣啦!」
甘露寺笑瞇瞇地搖頭。
眼見煉獄疾雷迅電地收拾好東西,宇髓好笑地問:「要去找他了?」
「唔嗯!」
「你確定他想見到你嗎?」
「⋯⋯」
的確,竈門總是隱隱畫著界線的態度讓煉獄感到傷腦筋,但是如果為此而退縮的話,煉獄確信自己會後悔一輩子。
所以他答道:「選擇權在竈門少年手上。」
「這樣啊。」
「嗯!所以我該走、」
「煉獄。」
一直沒有說話的富岡忽然扯了下煉獄的衣角,指指自己的手機螢幕說道:「我剛剛傳訊息給炭治郎,讓他去車站前等我,應該快到了。」
煉獄驚訝地眨了下眼睛。
「富岡?」
「猶豫什麼?快去吧!」
宇髓用力在他背上推了一把,於是他慌忙起身,一邊往外跑一邊回頭喊道:「富岡,感激不盡!」一下子便消失在店門口。
「富岡先生,做得好。」甘露寺笑著豎起大拇指。
富岡彎起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

冷風刮過煉獄的側臉。剛才急急忙忙地跑出來,把圍巾忘在居酒屋裡了。但此時的他對此毫不在意,左顧右盼期待能快點見到熟悉的身影。
忽然,臉頰感覺到一股涼意。
他反射性地摸了一下,發現是雪花碎片。
又來了。
又到了這個季節。
「呼⋯⋯」
煉獄輕吐一口氣,白霧在眼前慢慢飄起、融化在冰冷的空氣裡。
一樣的車站,一樣的場景。他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天,目送他的少年拖著行李離開。明明有許多想對少年說的話,最後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平淡的「路上小心」。
至於少年那令人看不清的心和表情蘊含著什麼意思,兩年前的煉獄不懂,現在的煉獄也還沒有找到答案。但他確信,等等見到少年後就能明白了。

「煉獄老師⋯⋯?」

熟悉的清亮聲音從背後傳來,煉獄回過頭,看見那雙令他朝思暮想的眼睛。
「竈門少年。」
「為、為什麼老師在這裡?義勇先生說⋯⋯」
煉獄看著他的少年困惑地偏過頭,耳垂上掛著的耳環輕輕晃動,柔軟的髮絲在冷風颼颼中飄揚。一片雪花從漆黑的天空緩緩地旋轉、翻飛,輕盈地降落在少年的鼻尖上。
鼓譟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聲混雜在一起,讓煉獄的腦袋嗡嗡作響。他忍著想要直接將心意說出口的衝動,顫抖著指尖碰上竈門的鼻尖,雪花很快便融化,但他並沒有將手挪開,而是將掌心貼在少年的臉頰。
「冷嗎?」
「⋯⋯⋯⋯還好。」
少年垂下眼睛,被雪凍的微紅讓煉獄有些心疼。
——不對。
他赫然想起那一天竈門低下頭後露出的紅紅耳尖、自己靠近時就會飄忽的視線、輕揉他的紅髮時驚慌地後退的模樣、捧著煉獄送他的點心時微微顫動的嘴角。
臉頰染上的緋紅並不是天氣寒冷的關係,若即若離的態度也不是因為被討厭了。
——我真是個蠢貨。無可救藥的大蠢貨。

竈門眼裡閃耀的火光,一如百餘年前的那個黎明。而煉獄的心意也從那時候起就再也不曾改變。

他牽起少年微涼的雙手捧在心口,心臟沉穩地跳動,兩人的溫度一點一點地交融。
煉獄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赫灼色的美麗雙眼就湧起晶瑩的淚水。
他憐惜地捧起竈門的臉,輕輕在光潔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他們彷彿穿越了毫無止盡的隧道,走上很長很長、很久很久的一段路,最後終於在隧道盡頭碰見彼此。小心翼翼地觸碰對方,確定了他們擁有相同的溫度後,牽在一起的手就再也不曾放開。

「炭治郎,我喜歡你。」
少年緊緊回抱住他,飄落在兩人身上的雪花逐漸融化。


-完-







*後記
炭治郎躲著煉獄是因為害怕自己的心意被發現,是個可可愛愛的傻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