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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遠遠地就能看見九条天站在靠近校門口的樹蔭下,低頭看著手機,已經過了下課的尖峰時間,周圍學生零零落落穿行過他身邊,只有他獨自站在原地,讓人一眼就能看到。

  見和泉一織走來,九条天收起手機,提了間附近的壽司店,問他這間可以嗎?我很久沒去了。

  系上的人聚會都很喜歡去那間,現在九条天又主動提起來,可能已經是某種不知何時開始流傳的偏愛了,和泉一織點點頭,他上個月才去過,熟門熟路走在前面。

  他不挑食,對點什麼都沒意見,九条天攤開菜單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些年增加的新東西,只是個沒有什麼特別的平日晚間,店裡人不多,和泉一織撐著臉看過四周散坐的客人,冷不防聽見九条天說:「今天這頓我請吧。」

  嗯?和泉一織馬上回答:「不了,請讓我付一半。」

  「我可不會讓學弟付錢,」九条天闔上菜單站起來,對他笑笑:「更何況今天是我讓你陪我。」

  ……好,很好,和泉一織無話可說,他提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和一個得寸進尺的藉口,要怎麼樣才能在結論相同的狀況下,證明他接受第一個正當的理由而不接受第二個?要論前後輩關係社交上的圓滑,他也能做到,然而他們之間,不管九条天同不同意,總歸是一個比較微妙的關係,和泉一織自認不是被動的人,但是九条天拿捏著他在受惠跟施恩之間的角色,兩種狀況都讓人難以拒絕,只能照他的劇本走。

  九条天結完帳回來,很自然地拿起手機滑滑按按幾下,打開靜音鍵後反手把手機扣到桌面上。那幾分鐘空檔,和泉一織不確定那些尷尬跟微妙是不是只有他感覺到,你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一層套一層的,總之彼此應該都是心知肚明,不知道為什麼非得先演一場相安無事的戲碼。

  這樣坐下細看,外表的差異慢慢能看得出來,似乎成熟了一些,眼角彎起的時候,更加深而柔和的弧度,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變化,也許能算做一個好消息,至少翻遍過去,沒有任何與現在相像的時刻,現在正是新的記憶,而過去仍然是過去。

  和泉一織倒了杯茶,拆開茶包扔進杯子裡,在握著逐漸發燙的杯壁時聽見九条天問他:「最近還好嗎?」

  也就那樣吧,和泉一織想了想,要不聊這個他們就難聊了,無論如何都要撐過這一頓飯的時間,多數人可能在意跟外人說這些,但他無所謂,所以開口就提起自己的畢業進度。左看右看都是很掃興的話題,學術路苦行的鬱悶壓抑,就算是他也有覺得出現挫敗的時候,這條路偏生是自己選的,許多難以為外人道的心境,在這種事情上已經是過來人的人實在是個很好的傾訴途徑。

  不在其中的人難以懂得的,偶爾被消磨熱情,偶爾又從中體會到一絲接近真實的喜悅,追求知識的過程會使人成為不同的樣子,有些人就這樣被消耗而離開,留下的人也有自己的話要說,經歷的一切,思考方式與觀念,即使一開始只是把這件事拋出去當成誘導話題的誘餌,說多了竟然也真情實感起來,尤其九条天專注地聽他說話的樣子,淺色的眸子幾乎能把人捲進去。

  難免還是有一些東西,比如與對方相關的記憶,舉止,因此而養成的習慣,是比感情更加刻骨銘心的,聲音落在對方耳裡,以及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被觸動的所有感官,即使心上有了防備也無法擺脫。

  在說話間的一個空隙裡,和泉一織發現自己竟然開始逐漸放鬆,菜送上來的時候他停了下來,話說多有些口渴,他順勢喝了口放涼的茶:「抱歉,都是我在說話。」

  「不會,」九条天放下一直支著下巴的手,神態自若地拉過和泉一織的杯子,把熱茶加進去再推還給他,一邊說:「我看過你之前登在期刊上的論文。」

  和泉一織看著他的動作,吶吶地說:「……是嗎。」

  是啊。九条天擦了擦手:「我也經歷過,所以不用顧慮在我面前說那些事,我會聽的。」

  啊,還真是可靠的前輩。和泉一織心情複雜地想。他以前不太說這種話,也或許是他們以前更加無憂無慮,亦或是那時候,誠然赤裸著心思待在一起,不用附加這一句,他也會說的。然而除此之外他們過去與現在也沒有太大變化,聊過許多話題,以便暫且對某些話避而不談,跟九条天說話時總能得到一些真正的理解,或許已是一般人的人生裡難以體會的事情。

  可以坦然述說的部分已經差不多了,再說下去就顯得過於掏心掏肺,和泉一織重整旗鼓,反問他:「九条學長呢?」

  我嗎。九条天一邊挑著魚刺,一邊略略說起自己從讀博畢業到回國的心路歷程,其實畢業前他有拿到英國一間學校的offer,但大學系統裡有些七彎八拐的事情,雖然確實想走學術,最後還是決定先回國到研究中心做研究員。

  說實話,當初和泉一織知道他不是在學校任教時有些意外,倒不是說研發的路不適合,而是他一直覺得很容易想像九条天繼續待在學校裡的樣子。

  「這期間都沒有回來?」

  「大概一兩年回來一陣子吧。」他說,「一開始也是想在那留下來的。」

  和泉一織掙扎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那怎麼……」

  話只起個頭,九条天竟然就聽懂了,輕巧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就是覺得有點可惜。」

  家人朋友陸續問過他,畢竟得到過機會,怎麼就放棄了,簡直比他還要可惜那些付出的歲月。他總拿學校裡一些齟齬來說,這當然是其中一個重大的原因,但更深層的理由實在一言難盡,因為這是連他都難以置信的單薄理由,有段時間特別嚴重,總覺得缺少了什麼,夜深人靜時九条天想,或者並不是缺少,而是有什麼被他放棄了。

  他不覺得自己是意志不堅的人,這幾年一個人他也過得很好,但「也很好」就代表那個好只是堪堪趕上了有人一路同行的感覺,在知曉什麼是溫暖之後,寒冷就變得難以忍受。偶爾醒過來覺得非常孤獨,但稱為孤獨或許又有些言過其實,只是一直在漂泊,明明自己選擇踽踽獨行的路,卻仍想要有個人能惦記或被惦記,才能知道自己正在哪裡,要往何處。

  既然在外面得不到,他就回來找。

  和泉一織欲言又止低下頭,然後輕聲說:「您不管選哪條路都會順利的。」

  這句話是他真心誠意。就算曾有其他人說過類似的話,此刻他還是希望九条天可以知道。

  九条天一直看著他,目光溫柔似水:「還是想走喜歡的路吧。」

  感覺得出來他真的很高興,和泉一織對自己方才的台詞產生後知後覺的害臊,低頭摸摸耳朵。他不接話,氣氛就又變得微妙起來,還是九条天含著筷子說起無關緊要的事:「他家的魚還是很好吃,如果沒開車的話真想配個酒。」

  「買車了?」

  「家人給的舊車。之前搬完家就留給我了,我住離研究中心有點距離,又一個人,還是有交通工具比較方便。」

  確實是。和泉一織贊同地點頭,剛端起湯碗,聽見九条天若無其事反問:「你呢?」

  和泉一織明顯地把目光埋進碗裡,含糊答覆:「車?暫時沒有這需求,也沒有駕照。」

  他只答一半,九条天當然是想知道他是不是一個人住,不過不直接回答也沒關係,不回答本身已經透漏了很多事情。

  這頓最終還是全由九条天買單,看他特別堅持的樣子,和泉一織也沒再說什麼。離開餐廳,天已經黑沉沉的,失去陽光後來到了冬季的每一日中最冷冽的時刻,和泉一織站在路邊,看見街邊有台車的車燈閃了閃,九条天走過他旁邊,一邊說:「我送你回去。」

  腦中有根神經被既視感扯了一下,猝不及防,能聽見哪裡轟然崩塌的聲音,彷彿之前的一切種種防衛都是徒有其表,但和泉一織沒有力氣再去想是哪裡殘留下來的記憶。

  九条天發現他沒有跟上來,回頭望過去。

  「有些話我覺得該先說清楚。」和泉一織一直側著臉,沒有看他,側臉幾乎是固執的,似乎在克制某種情緒,一會才說:「以前……我不知道九条學長是怎麼想的,我沒有後悔,也不會假裝沒發生過,但那些都過去了。我很尊敬您,但我沒有時間再嘗試失敗過的事情。」

  他本來想有個緩步推進的過程,無論如何,他一直不想讓九条天有自己不夠成熟的看法——到了現在還是如此——沒想到一開口,想說的那些核心就不經包裝地脫口而出,更沒想到的是,暗潮的情緒一下就拖垮了他整晚強裝的外殼,他停下來,終於堂堂正正看著九条天的表情。

  可是九条天神情平靜,維持著一直以來的專注,看不出他現在有什麼樣的想法,他說的話卻全然不像外表那樣好應付,聲音在夜色中稍縱即逝:「你覺得那是失敗的嘗試?」

  和泉一織為他的態度皺起眉,九条天不是不知道,根本是刻意在這時候抓錯他話裡的重點。他不想在這裡跟九条天爭辯過去的事情究竟如何,如果當年他們有做對任何事情,現在都不會站在這裡。別說還能不能做朋友,至少九条天的態度明擺著不只是想跟他做朋友。

  他想到自己當年堅定不移放手的樣子,獨自克服了將一個人從生活剝離開來的苦楚,此時此刻如果再多爭辯什麼,簡直對不起那時候灑脫的自己。到底要思考什麼樣的問題,什麼樣的答案才是解答,都是過去的幾年中他根本沒有去觸碰的事情。

  可是與此同時,還有一些東西,是時間也無法帶離的,或者正是他不去觸碰,沉積的事物不受清理,鮮明地留在原地彰顯存在,和泉一織看著九条天站在夜色裡的身影,突然意識到這才是他們嶄新的時刻,他終於挪開了積灰的舊物,發現自己安然獨立,誰也不能影響。

  和泉一織坦然地看著他:「如果您只是想跟之前一樣找個方便的人排遣寂寞,還是找別人比較好。」


  怎麼回去的已經記不太得,他自己叫了車,正是聚會完的人回家的時間,路上車輛開得很慢,前行被紅燈不停打斷,窗外櫛比鱗次敞亮的店面,在深沉的夜裡顯得比白日更加繁華。

  回去後和泉一織在陽台站了一下,說出口才察覺他一直是介意的,他不怕讓九条天知道當年他是認真的,即使終點擺在眼前,他始終是全心全意地投入。有關九条天的記憶,冬街張燈結綵的繁星光點,春日高聳明朗的晴空萬里,書架上陳舊的紙張或新鮮的油墨味,但凡九条天對此有展示過一點惋惜或挽留,或許都不至於弄成這樣,哪怕知道不可能——哪怕他們都知道彼此不是會因為小情小愛而改變自己人生方向的人,可是人的感情豈有那麼容易抑制?難道不該像決提的水,再怎麼築起高堤,還是會在劇烈的暴雨裡溢出,淹沒一切,不管不顧。

  一段開始的時候就已經見到結束的關係,要怎麼說服他們之間不只是放縱一場,或者隨便找一個還可以的人湊合著打發時間?正因為記起來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一旦其中含有一絲利用,曾經支撐過自己的一切就全毀了。答案是什麼都沒有意義,或許知道了只會更加難堪。與其帶著被傷害的可能性追根結柢,不如保持原狀就好。

  只是過兩天冷靜下來後和泉一織對於自己的態度有些追悔莫及,雖然九条天的態度實在很氣人,也許他就是見不得九条天一副手到擒來又來接近他的樣子,可是平心而論九条天一直對他很好,不管怎麼說他的最終目的還是要和泉一織答應他,只要不答應這個,任憑他機關算盡也沒用。和泉一織的怒氣從根本上來說就是,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在他們之間為什麼自己總是處於被動!

  但他們現在還算是合作團隊的關係,加上交友圈有交集,總會再見面,比如認識的人結婚……和泉一織想到下個月要參加的婚宴,頭有點疼,但也許那晚就是他們最後一次坦誠以對的交集,想必九条天這麼聰明的人會明白該怎麼做。

  到婚宴當天他的心態已經重新穩定下來,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還沒點歷練了,不就是年輕時一段感情嗎,以前能夠揭過去,沒道理現在不能。比如今天結婚的學長,幾年前跟學生時代的對象分手哭得死去活來,現在還不是幸福得走路都在飄,所以說沒什麼事情過不去,更何況他跟九条天也沒那麼轟轟烈烈,互不相欠的事,他已經講得很明白,要再談起來也問心無愧。

  所以他是真心誠意地被會場裡喜悅洋溢的氣氛感染,花窗玻璃灑下成片的光彩,禮堂裡連浮塵都像在跳舞,人多又熱鬧,他一直到最後賓客列隊等著新人從禮堂出來的時候,才在樓梯靠上的位置看到了九条天。

  還是第一次見他穿西裝,就算在這種人人都端正得體的場合,他還是特別醒目,好像在場的任何人都不會比他更完美,旁邊的人跟他說了幾句話,笑起來的樣子,連陰影都不捨得落在上面。

  新人出場時所有人抬手灑出滿天的花瓣,一片片淺粉色在空中飛舞,承載一個個祝福落在髮梢、肩膀。視線中九条天的側臉在日光裡神采奕奕,在這種場合裡見到他,和泉一織意外地反而沒有太深刻的感觸,即使他們當年不能夠繼續走下去,不代表沒有真誠而純粹的感情——他是這樣想的。

  禮堂後方有個花園,春季的花已經開了半山,新人在那裡設了自助式的筵席,擺些精緻的小點心跟酒水,留下來的都是他們這年齡層的人,互相熟識,可以在那裡好好地聊天。和泉一織端了杯無酒精飲料,站在角落回應來跟他搭話的人。

  綢緞在頭頂上搭成棚架,滿綴細小的光燈在太陽漸漸落山後點亮,像建造一個觸手可及的小型夜空。雖然不再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風吹過來仍然挾帶寒意,但是氣氛熱熱鬧鬧的,再被酒精催化一下,冷暖間的感官都被麻痺。

  即使來時都是清醒又光鮮亮麗的,再過一陣子場面難免會有點失控,這場他熟識的人不算太多,差不多都說過話,跟新人的交情也不算太深刻,早點走也沒什麼關係,和泉一織想了想,跟比較熟識的人打過招呼,決定去完洗手間一趟就走。

  他把袖口稍稍挽起,水一路淋到手腕,冰涼得讓人清醒不少,流水捲進去,好像情緒裡那一絲絲不順暢的部分也被帶走,和泉一織關好水龍頭擦乾手,轉過身正要走出去,險些迎面撞上要進來的人,他一句抱歉還卡在嗓子,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對不起,」九条天站穩後對著他的臉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後堆出虛弱的笑,對他道歉:「我以為裡面沒人。」

  和泉一織臉色沉下來,他知道眼下這種所有人高高興興的場合難免多喝,雖然不知道現在九条天的酒量如何,他那麼有分寸的人也不至於把自己搞到無法收拾的地步,可是眼前他這樣嗑嗑絆絆一個人走來洗手間洗臉的樣子,和泉一織本來就已經看不慣灌酒的風氣,現在又更沒來由地生起氣來。

  就算之前說過有些決絕的話,他並不是要跟九条天絕交的意思,又不是三歲小孩,要到這個年齡還做不到好聚好散真是白活了,而且九条天眼瞼微微發紅,瀏海沾著水的樣子有點可憐,和泉一織實在忍不住:「……您還好嗎。」

  「沒有喝過量,」九条天抹了下滴到下巴的水珠,還是低頭撐著洗手台。「只是來找我的人有點多,現場有的酒我大概都喝遍了,混著喝就有點難受。」

  感覺應該不會吐,搭車沒問題吧。和泉一織聽見他對著洗手台喃喃自語,話明顯變多,不過文字組織正常,看來意識還在,只是稍嫌虛浮,整個人發散脆弱的鬆懈。

  這要換個人他也不會不管,和泉一織拉了下九条天的胳膊,說:「我帶您回去吧。」

  幸好九条天酒品不錯,全程安安靜靜任由和泉一織帶領,上車後給司機報了地址,下一秒眼睛就閉起來了,分不清楚是昏是醒。和泉一織看著車窗外,感到身邊凝固著一團酒氣,他又有點生氣了,這人知道自己不能混著喝還不拒絕,不知道怎麼想的,明明以前還挺油鹽不進的樣子……

  他注意著車導航,在快到目的地時本想伸手搖搖旁邊的人,九条天卻已經自動睜開了眼睛,看來根本沒睡,眼圈略紅,看他的狀況似乎還能自理,下車後和泉一織本想送他到門口就走,沒想九条天拎著鑰匙就沒了動作,和泉一織狐疑地看著他手上簡簡單單一把鑰匙一個門禁卡組成一串,就聽見九条天輕聲說:「……怎麼變兩把了。」

  醉到眼前有重影還能裝成正常人走了一路真是辛苦他了。和泉一織抓起九条天的手腕去刷門禁卡,推開厚重的玻璃大門,牽著他走到電梯口。

  其實撇除那一點破綻,九条天看起來半點不正常的樣子都沒有,好像剛才那一個眼底有霧的人是和泉一織自己的幻象,但握在手裡的手指燙得異常,沉默而確切,彷彿能烙下小小的印記。

  和泉一織放開九条天的手,按下電梯上行的按鍵。梯廳間的頂光灑在磁磚地板上,滿地鋥亮,他低頭看著,虛握了兩下手掌,承認了一個魔咒。

  電梯上升的時候九条天像才回過神來,道:「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和泉一織嗯了一聲,若有所思。

  開門前他不由分說拿過九条天手裡的鑰匙,轉開鎖開了門,九条天依序按開玄關跟客廳的燈後一直往裡面走。雖然只是送人回來的,但不說句話轉頭就走也很奇怪,尤其他現在有些話想要跟九条天說。猶疑的時候九条天發現他沒進來,從廚房探了顆頭出來:「進來吧,櫃子裡有拖鞋。」

  進去發現九条天蹲在冰箱前不知道在找什麼,翻翻找找後什麼也沒拿,不知道是沒想好要拿什麼還是沒有找到,有點賭氣似的關上冰箱門,和泉一織看他要去碰爐子開火,看不清楚還想要動明火,簡直緊張刺激,他連忙把九条天推出廚房,在沙發上放好。

  和泉一織替九条天打開冰箱,找到蜂蜜跟檸檬一類的東西,看來剛才是想給自己做幫助解酒的東西,他拉開餐櫃找出杯子跟攪拌匙弄了杯蜂蜜水,放到客廳的桌上。

  馬克杯叩一聲敲到桌面時九条天睜開眼睛,正巧對上和泉一織的視線,開口時還是那句話:「麻煩你了。」

  「沒關係。」

  九条天差不多整個人陷在椅背裡,和泉一織給他撈了旁邊的墊子,靠著支撐起上半身,托著微微發熱的杯底把馬克杯遞過去。杯口冒出的熱氣撲在臉上,跟稍早前他在洗手間裡髮梢滴著水的樣子重疊起來。

  和泉一織看著他低頭啜了一小口水,有那麼一瞬間,好像想開了,他們未來可能不會再有這麼靠近的時刻——可能九条天始終是他青春時代一個難以撼動的標記,是夾著書籤,撐出了一絲縫隙的那一頁,他讀過想過,沒有理解過,卻已經過了想繼續讀那本書的年紀。

  即使如此,該說的話還是得說,或許在對方不夠清醒的情況說這些是趁人之危,但他只是要對得起自己。

  和泉一織看著他:「我得跟您道歉,那天說的不對。」

  他說完話,九条天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安安靜靜,只有馬克杯裡氤氳漫開的熱氣顯示眼前的一切並不是靜止的。和泉一織以為他沒聽清楚,正想要不要換個說法再講一次,九条天才抬起頭,柔聲問:「哪邊不對?」

  「我說沒有後悔,又說那是失敗的嘗試,意思前後矛盾,也不應該隨便揣測別人的意思就下判斷。」和泉一織飛快說出下一句:「但其他部分是真的。」

  九条天似乎在仔細看他的臉色,然後緩慢地點了下頭:「我知道了,不過,你不用道歉。」

  和泉一織愣了,完全沒來得想過就問:「什麼意思?」

  「我看得出來,那時候你很生氣,是因為當年的事情,你一直很介意,記到現在。」九条天一直注視著他,一字一字說得很慢,十分清楚,沒有聽錯的可能。「因為你是認真的,才會生氣。」

  「我沒有生氣——」

  「你懷疑那時候的我是什麼心態,但我當年對你也沒有信心。」九条天置若罔聞打斷他,用著一樣緩慢又清楚的語氣。

  如此輕緩,卻用力推了和泉一織一下。

  「你是沒有拒絕我,但也只是沒有拒絕而已。至少對你,我需要百分之百的確定。」他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垂下眼,像在自言自語,慢慢地說:「我也不是對每件事都那麼有把握。」

  他的話組成利刃,往和泉一織脹熱又疼的心窩戳了一刀,曾以為癒合的地方流出摀不住的淤血,過往畫面不受控制地湧出來,四面八方擠壓,那血流得更多了,他又再次有了血淋淋的感情,淌得滿手滿腳,原來棄之不顧的困惑不解,漫長的沉瘀,剖開來是這樣的光景。

  九条天對他不是沒有真心,因此患得患失,不可理喻。

  「那你呢,和泉一織?既然這麼在意,為什麼那時候不說出來?」

  和泉一織被他如此理直氣壯的反問噎了一下,要說那時候的心態他有很多道理可以講,可是跟醉鬼要講什麼道理,以九条天現在的狀態,說了也是白說!和泉一織揉揉額角,含糊地答:「反正回國後也不會在一起了,說不說有什麼差別嗎。」

  一時安靜下來,和泉一織以為他總算是沒話說了,九条天卻笑起來:「所以你那時喜歡我喜歡到不想真的說出分手。」

  這人佔便宜佔得這麼迅速到底醉沒醉!和泉一織馬上紅了耳朵,氣急敗壞:「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的,你不是。九条天立刻改口,語氣溫柔,彷彿溫醇的酒都滲進骨子裡,顯現在他說出的每個字,和泉一織還想再說點什麼,卻突然被牽住了手。

  接觸的皮膚很燙,燒掉他沒能說出口的話,九条天由下而上仰頭望著他,眼裡有霧,好像所有慎重與深情會從眼睫滴下來。

  「是我喜歡你。」


6.

  很久沒有過宿醉的頭痛,醒來連窗外的微曦都刺眼難耐,九条天躺在床上,多閉了一會眼睛。他不是喝醉的時候會斷片的類型,更何況昨晚他是被酒勁上頭搞得暈呼呼的,每根神經都鬆懈得一蹋糊塗,以為能鎖住的話就脫口而出,記憶倒是清晰得幾乎能銘記一輩子。

  起來洗了把臉,意識沖刷得更加透徹起來,九条天拎起昨晚的髒衣服丟進洗衣機一邊回想,他說完之後和泉一織語塞的樣子,像平白咽了顆糖果卡在嗓子,不過出乎意料沒有移開視線,筆直又倔強地端詳著他。

  好像聽見和泉一織低低應了一聲,九条天強迫自己不去揣測,理論上此刻應該要更有複雜與激動的氣氛,然而他只是輕易放開了握住的手,說:「你拿我的鑰匙走吧,出去也要刷門禁卡,明天再還我。」

  當然以他現在的狀態也很難送人下樓再自己回來,鬆軟的沙發直把他整個人吞進去,難以動彈,九条天笑了笑:「或者你留下一晚也可以。」

  ……就是要他爬陽台下樓他都不會留下來!和泉一織的表情總算活過來了,彷彿被踩到看不見的尾巴尖,可是眼下沒有別的辦法,他含混地說那先跟您借鑰匙,明天還您,請好好休息。

  應該就是這些了,真是酒壯人膽,留一晚這種話都說得出來。但他雖然不小心說了幾句掩埋許久的真心話,也不至於把一切都傾吐出來。本來就不是那種個性的人,可以說和不可以說的話,分門別類鎖在保密等級不同的抽屜裡,陳年舊事說起來太像指責或訴苦,是不必也不該再說的部分,可惜的是,和泉一織似乎不是與他一樣的想法。

  就算如此,昨晚和泉一織還是送他回來了,想到他性格上不變的這種地方,又難免感覺高興。就是這麼多年過去,對他感到心動的點竟然沒變,該不該說是毫無長進。

  九条天把手機扣在客廳的桌上,端著咖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手機短暫響了一聲,他放好杯子拿起來看。

  ——現在過去方便嗎?

  ——嗯,你過來吧。

  起身收拾桌面、稍微打掃過客廳之後,九条天伸伸胳膊轉轉肩膀,心想,兔子逼急了不知道會不會咬人。


  從門鎖轉開的響動,到門開的那幾秒,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既視感,似乎曾有過一模一樣的情緒,九条天一直看著門口,直到那裡出現和泉一織的身影。

  他右手握著的那副鑰匙落到鞋櫃上,左手竟然提著一個袋子,和泉一織迎著九条天訝異的目光反手關上門,換好鞋逕自走到廚房。

  九条天靜悄悄跟過去,和泉一織在流理台洗好手,開抽油煙機,點火往平底鍋裡倒油,熱油的同時俐落地打好蛋液。抽油煙機運轉的聲音,和煎蛋時油液滋滋作響,單單這樣,整個空間就熱鬧起來,不再像一個空蕩的殼子,填得滿滿當當。

  人生裡總有幾個別無所求的時刻,一切發生得毫無徵兆,正是那個瞬間——九条天看著和泉一織一臉認真做早餐的樣子,好一會才能找回手指的感覺。他不怎麼去想從前,再來一次就真的是從今以後的事,可是像剛才那樣,坐在沙發上等待,直到大門敞開,有那麼一瞬間他彷彿重新成為過去的自己,輕易地陷入一些發酵完全的滿足當中。

  昨晚沒有吃到像樣的東西,早上沒鑰匙出不了門,和泉一織大概是看見他冰箱裡沒什麼正經食材,廚具乾淨得跟擺設差不多,不用問也知道九条天一個人待在家裡基本坐困愁城。

  其實不管也沒關係,鑰匙給了扭頭就走也沒人能說什麼,但人就是會自找麻煩,想到九条天一個人在家的樣子又產生自我投射——不過本來就要做早餐,換個地方弄也沒什麼吧——和泉一織把火轉小蓋上鍋蓋,一邊洗菜一邊哼哼著在心裡找藉口。

  他們還有一些歷史遺留問題,或許也能循序漸進,然而他已經決定不會再犯一樣的錯誤,繼續偽裝跟鋪墊只會讓這件事永無止境,情緒不說出來就沒有出口,在身體裡橫衝直撞。

  他身上「先吃完再跟你算帳」的氣場太強,九条天安安靜靜等在旁邊,在和泉一織把料夾進吐司裡時替他倒了杯咖啡。大概能明白他的心理活動,要談就得在平等的狀況下談,而在開始前他們都需要一點準備時間。吐司中間的厚蛋還有點燙,九条天慢條斯理吃完,起身去收拾。

  水嘩嘩直流,和泉一織把空盤遞給九条天,沒有離開,似有所感,就這樣轉過身倚在流理臺旁邊,直接問了:「昨天晚上……」

  九条天打斷他:「我都記得。」

  那可真是厲害,和泉一織腹誹。在九条天清醒的時候要看他露餡是不可能的,神態語氣,活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自然,一時不知道該從哪句開始。

  九条天關上水龍頭,擦乾淨手後坐回餐桌椅上:「想說什麼都可以。」

  和泉一織在他對面坐下,桌上半壺咖啡已經涼透了,咖啡香氣捲過每根神經,他看著深色的水面,靜止不動,一會才重新抬起眼,對九条天說:「您昨天說的,什麼對我沒有信心、我只是沒拒絕你,在您心中我是那種隨便的人嗎?」

  可能有點以己度人,但他就是聽不得九条天說得像當年是他利用了對方一樣,尤其後來九条天那副深情款款的樣子,明明你情我願的事情,變得像是他辜負了對方,九条天看著和泉一織的臉色,謹慎地說:「我應該不是那個意思。」

  「在我聽來就是那樣,」和泉一織一臉堅決:「總之,當年的事情我們都有不對的地方,之前確實是我心態沒有調整好,不過該解釋的還是得解釋清楚。」

  九条天點點頭,即使說的是彼此都有錯處,也在這裡被承認了,他看著和泉一織好像因此微微鬆懈的樣子,緊接著說:「所以,昨天我說你是認真的,你也沒有否認。」

  本來只想趁隙隨便逗一下,和泉一織卻垂下視線,盯著桌面小聲「嗯」了一下。

  怎麼變這麼誠實,九条天心裡嘆口氣,實在控制不住覺得他這樣子也很可愛,跟第一次見到他一樣心動。氣氛有點好,和泉一織一動不動的,他也不想催,心裡的愉快跟氣泡一樣不停上漲,水面上無聲無息地破開。

  過了一會,和泉一織才抬起臉,一口氣說:「我預計明年畢業,不打算留下來任教,比較想走研發,可以的話想待在東京,但也不能保證。我沒什麼特別的興趣,平常就是看看書,假日早上會去慢跑,有時間就下廚,大概是這樣。」

  九条天眨眨眼睛:「你跟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他知道和泉一織是有備而來,被明知故問的時候表情和語氣裡沒有絲毫退縮,和泉一織鎮定地看著九条天:「之前是我有成見,所以可能……我想我們可以重新相處試試看。」

  不知道他經過什麼樣的思考才決定說出這種話,反擊?試探?或者只是一種談話技巧?無論如何,九条天只是微微一笑:「但我不想。」

  哈?和泉一織立刻就炸了,昨天還一副情深意切的樣子,現在他都放軟了姿態,拒絕這麼乾脆簡直不可理喻,根本在把他耍著玩!「我今天來,是想把話說清楚,以後——」

  「我們究竟適不適合,你跟我一樣明白。」九条天平直地望進和泉一織的眼睛裡,說:「和泉一織,我不打算試試看,你考慮清楚,我們就來真的。」

  和泉一織一瞬間微微瞇起眼睛,又似乎很快意識到這個動作的破綻,移開了視線。到這個年紀,承認比承諾來得簡單,他可以誠實地說出當年是認真的、我也喜歡你,承認自己或許還留有習慣與感情,卻很難給出更多鮮明的熱忱、交換彼此的肋骨。

  可是他們是一樣的人,在綿延的沉默中和泉一織意識到,能夠產生這份任性,是因為他們都遠遠沒有到看開的程度,他或許能指責九条天不夠坦承,卻也不能因此掩蓋自己的怯懦。

  這麼一想,當初他走得堅決,在九条天眼裡肯定也像個沒有絲毫留戀的人。

  但九条天還是來找他了。他說,你跟我一樣明白。

  「您有沒有……」和泉一織有些遲疑地開口。

  嗯?九条天等著他。

  和泉一織盯著自己交扣的手指,彷彿這句話正他裹在手裡,他深吸口氣,在鬆開手指的同時,終於坦然地問:「這些年您有沒有跟別人在一起?」

  「……算想過吧。」不確定有意無意,九条天的拇指在食指側來回搓著,輕聲說:「但他們都像你。」

  和泉一織花三秒鐘把話裡的邏輯理清,一瞬間整個人像在冬季被丟進溫泉池裡,從頭到腳都是燙的:「不是,先別說這種的,我不是……」

  這不是你自己要問的嗎。九条天笑瞇瞇地欣賞他的反應,雖然這麼說,但他並沒有特地去找有所相似的人,可能只是和泉一織身上恰好擁有一切會吸引到他的特質。九条天接下他的話繼續說 :「不過都隔了這麼多年,我也是有很多地方都變了,說不定是你說得對,應該先重新相處看看。」

  和泉一織瞪著他,一時壓不住吐槽:「那能先說一下有什麼沒變的嗎?」

  九条天裝模作樣想了想,笑著說:「一樣喜歡你吧。」

  沒人能阻止這人了是嗎。即使耳廓發燙,和泉一織仍然負氣地跟他僵持。

  這場關係不是單方面的,他們沒有確切的開始,卻已經有了這樣的牽連, 他一定知道和泉一織不是那麼容易妥協的人,所以這麼任性的話,一字一句,全是他的真心。彷彿重新擁有年輕的奮不顧身,以及明媚的浪漫。

  喜歡這種話,說起來那麼短,卻需要那麼長的時間去證明,時間一直流逝,心臟最深處的地方彷彿不被經過,究竟還有什麼方法可以在兩個人面對面端坐著的時候使用。九条天往後靠住椅背,在狹隘的桌面下稍稍伸直了腿,腳尖碰到和泉一織的,就那一下,被他立刻收了回來。

  來不及道歉,和泉一織突然慢慢地,朝他伸出了手,一直橫越過桌面。

  他輕碰到中間的咖啡杯,深色的水晃起來,彷彿被撞出了一些缺口,看不見的東西順著流淌出去,香氣攀附在神經上,因此九条天看不穿他眼睛裡擁有的光芒,就這麼被找到了手指。

  究竟想了什麼,要依靠接觸來驗證,和泉一織也不能確定。指腹搭在附著薄薄一層皮膚的指關節,再滑落進去指縫,九条天安靜地任由他確認,原來真的有伸出手就能抓到的安穩。

  正因為沒有人知道,那個東西才叫未來。不論前方有什麼樣的風景,這一次,總歸會是兩個人一起見到的。

  只憑一句心甘情願。

  「好。」和泉一織看著九条天的臉,說:「那就來真的。」

  雖總在空中,也有降落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