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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了口茶,用舌尖細細品嚐溫度與濃淡無一不合自己心意的味道。 「悠仁,你覺得強者就應該保護弱者嗎?」 虎杖垂眸認真地思考,而後緩緩道:「我覺得這樣説並不正確。強者為不能保護自己的人戰鬥,是一件很好的事,但弱者一定也有能幫上強者的地方。看見需要幫助的人就去幫助,這與是不是強者無關。」 墨玉般的眼靜靜看著杯裡蒸氣上升。是啊,他刻意以良好品德教育宿儺的容器長大,虎杖的回答當然會符合自己最初的預想。 ......不、不是這樣。即便虎杖不曾知悉他們的真實目的,但不論是他或者其他人,也從來沒有隱藏上位者對那些猴子的鄙夷。 「我不像夏油大人,也與菜菜子他們不同,但作為宿儺的容器、作為唯一能吞下手指的人,我也能盡力幫助到大家。」虎杖彎起眉眼,靦腆卻也展現信心地一笑。 夏油抬眼去看他。 咒靈的味道是沾滿嘔吐物的抹布。虎杖形容不出宿儺手指的味道,只說約莫跟咒靈差不了多少,再加上靈魂被拉扯的噁心,與過多聲音灌入腦袋的疼痛。夏油準備了不少話語去哄騙人心甘情願吞下手指,但他一句也不曾有機會說過。 虎杖總是笑著的。與他刻意擠出不讓人擔心的笑不同,對方是打從心底笑出來。以前如此,現在亦然。 如水澄澈。 他所不能企及的良善。 夏油伸手撫上虎杖的臉頰,掌心貼著下顎,指腹摩挲耳後與頸側的皮膚,被觸摸之人毫無防備,脈搏在指下跳動。少年的體溫本就比自己高,現在又有些微妙的熱燙起來。 「悠仁真的是好孩子呢。」 這句話虎杖聽過很多次。帶點冷漠與嘲弄的,某幾次是真心的,也有像例行性回應的,但此時此刻,他分辨不出夏油的情緒。 夏油沒有在笑。夏油在他面前時,只有生氣才會收起笑意,但對方現下也沒有展現出哪怕一絲不悅。虎杖望進他的眼底,抓住了壓抑中卻仍洩露出的深深疲倦。 忽地拉近的距離,將他欲呼喚對方的聲音止步在喉間,檀香味揉雜體溫竄入鼻尖,墨黑的髮梢劃過鎖骨,麻癢得身體不禁發顫。 落在唇上的吻很淺卻也很深,淺得他感受不到另一人的重量,卻深得像在心頭狠狠咬下一塊肉。茶葉香氣帶著苦澀,藏在深處的豆沙甜味一閃而逝。 虎杖只來得及碰到冰涼的袖擺,可最終依舊什麼也沒能抓住。 「美美子與菜菜子最近太忙了,你去幫忙她們一下好嗎?」夏油瞇起眼笑,雖是提問,但兩人心知肚明這是不容拒絕的命令。 他想知道虎杖能走多遠。 *** 正確的死亡。夏油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是在家人的葬禮上。雙生子扯著他的袖擺啜泣,但與她們年齡相似的虎杖,只是靜靜看火焰將那人的遺體吞噬。 「悠仁不難過嗎?」 「嗯。」孩子回應的聲音哽咽,的確藏著哀傷,但臉上顯露更多的情緒只是平靜。 「他是為了保護大家而死的,這是正確的死亡喔。」虎杖還記得那人逝世前的模樣。他看見其他人平安無事時,是帶著笑容過世的。如果不是他犧牲自己,將會有更多人死去或者生不如死的活著。 「是嗎?」 「夏油大人想過自己的死亡是什麼樣子的嗎?」 「實現了大義後死去,或者在路途中被誰殺死吧。」 用字是不特定的「誰」,但虎杖直覺認為夏油心裡早已想好,他的死亡將由哪個特定之人執行。 「悠仁呢?」夏油隨口問道。 「我的話,已經決定好唯一的死法了。」 …...走神了啊。 「你還有什麼遺言嗎?」 夏油想,家人們既然都已順利撤離,那他也沒什麼牽掛了。他無法親手創造、無法用雙眼見到理想的世界,不甘心是一定的,但他一路走來沒有遺憾。 「不管誰説什麼,我都討厭非術師。但是也不至於恨高專的傢伙。」這裡是他為數不多擁有好記憶的地方,如果可以,夏油也不想讓這裡染血。可真是矛盾啊,他在心裡嘲弄自己,「只是在這個世界,我無法打從心底開心地笑出來。」 五條沒有回話。九年前扭轉不了的事實,至今依舊不曾有變化。 他能救的,只有願意向他伸出手的人。 「你打算拿那孩子怎麼辦?你沒帶他來吧。」 「啊......宿儺的容器啊。」 虎杖悠仁。五條在心裡默念。 怎麼辦?本來就是為了善加利用才找來的容器啊。原本他也計畫過要用術式把宿儺放到京都去,這樣便能將己方人力集中在東京。但宿儺的變因太多了,條列出各式各樣的狀況加以考慮,最終夏油也只能放棄這個想法,將虎杖安置在教所。而因為宿儺造成的毒素免疫,夏油是直接把人用最原始的方式打暈的。 想想現在也差不多該醒了吧。 宿儺的容器對詛咒適應性稱得上極佳,若能加以運用,即便沒有夏油,必然也能實踐他們所相信的美好願景。可惜除了他以外,家人裡沒有誰有把握能控制住宿儺的容器,站在保護家人安全的角度來看,還是離對方越遠越好吧。 夏油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氣。 血液流失造成暈眩,使現實與虛幻的界線逐漸模糊。 第一次見到虎杖時,對方剛失去了唯一的至親,站在房屋前卻無處可歸,而夏油身邊是他所能找到、最近似家的存在之所。 一開始只是猴子,夏油其實看不出來他有什麼特別之處。帶走他也僅是為了自己的目標,刻意教導、灌輸理念,但要說用心是沒有的。 後來是讓人困擾的猴子。太明顯了。專注看一人的眼神、毫無防備的坦率,純粹到不真實的良善......真的,太麻煩了。 宿儺的容器。 麻煩的猴子。 悠仁。 夏油垂眸,嘴邊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連自己都不知道因何而起。 「你喜歡的話就拿去吧。」 *** 守門的教眾只是普通人,依著虎杖不願真正動手的優勢,也不過拖延十分鐘便敗下陣。心中不安之人憑藉直覺,往高專的方向一路奔跑而去。 東京外圍已被警方控制起來,不讓普通人進入裡頭,得不到解釋而擔憂恐慌的群眾嚷嚷不停,其中亦夾雜冀望神祇帶來平安的聲音。 虎杖在被派去「協助」處理教務時,看見許多人對夏油的崇敬與恐懼。 即便是不會運作的腦,也能明白夏油大人是唯一值得祈求的神。美美子冷眼看跪在夏油面前的人說道。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哀愁的、絕望的、試圖抓住唯一浮木的哭聲,像電視黑白而刺耳的雜訊。 不要向神祈求。神不在乎你的苦痛。 紛亂中唯一清晰的聲音浮現,語調平穩如同一潭死水,潭底沉著無數亡魂與哀痛至極的心靈。 是宿儺的笑聲。 不要在這種時候出現啊!虎杖忍著劇烈頭疼前進。 夏油所期望的國度來臨前,世間一切都會被無盡黑暗所壟罩吧?彼此殺戮建造而成的未來,能成為樂園嗎?虎杖不知道。但他控制不了自己去想,如果他在暈倒前更努力伸手抓住夏油的話,結局會變成什麼樣? 還是抓不到的吧。起初如何,最終也必然如此。 但至少,他想再看他一眼。 他走了很遠的路,走到自我懷疑是否該放棄這趟漫無目的的尋找。灌入咒力的雙拳已經數不清祓除多少隻咒靈。虎杖本可以不去管那些流竄的咒靈,但他只要一想到在他離去後,被放任不管的詛咒可能因此傷害到人,他便無法裝作與自己無關。 又一次的祓除,卻與先前不同。虎杖向倒在地上之人跑去,那人雙眼之處血肉模糊,腿骨彎成非正常弧度,腹部有幾道撕裂傷。他急忙從連帽衣兜裡掏出常備的繃帶替人止血。 「咒術師?」 虎杖在對方傷口上加壓的同時否認了。那人似乎還想說些什麼的動作戛然而止,兩人之間頓時只剩沉默與傷者急促的呼吸聲。 明白對方為何態度突變,虎杖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在意,只是完成手上工作後,將人抱到一旁安置等待救援。離去之前,那人喊住了他,問道虎杖有沒有看見一位褐捲髮的少女。 碎裂的石塊因為轉身而在腳下發出磨地聲,尖銳稜角透過鞋底刺向足心。虎杖的確見過那人口中的少女,他在不久前亦是將她弄到安全的處所,請她等待人來找到她──在他將少女從高空垂吊的繩索抱下後。 「......對不起。」 那人發出如困獸般絕望的悲鳴聲。 五條是在離巷弄不到一百公尺處瞧見虎杖的。對方身上有血液乾涸的痕跡,周遭卻沒有任何殺伐之氣──不會是去救人了吧?在這種時候?以他生活的環境來說,這人到底有多傻才能長成這樣? 相較於五條一派輕鬆的走神模樣,虎杖見到對方那刻,絕非如路上偶遇一般閒適,而是在錯愕後微微睜大了眼,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提高速度直直越過了最強咒術師。 五條抬頭看向天空,思索了下,鞋尖一轉掉頭回去。 少年立於夏油的屍體前,沒有任何動作。他只是沉默看著,而被陰影籠蓋大半的臉,令人無法看清神情。 有鑒於對方再怎麼樣也是詛咒之王的容器,五條多少還是處於戒備狀態的。只是他忍不住分神想道虎杖會哭嗎?還是會因此憎恨自己接著開戰呢?然而,虎杖只是蹲了下來,手往連帽口袋裡掏,似乎是找不到應有的東西,他聽見少年小聲嘆了口氣,轉移目標將衣角尚且乾淨的布料用力撕下後,伸向夏油的臉頰替人擦拭血跡。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碰你,但現在也沒有別人了,你就忍耐一下吧。」虎杖的聲音很輕,乾淨得彷彿多一分情緒便會顯得過重。 雖然不至於對遺體表達輕視,但如果要選擇的話,五條是屬於不在乎葬禮的人。在他心中,人死便沒有了,屍體不過是那人留下來的「東西」,如果是咒術師,那還是處理上極為麻煩的東西,畢竟屍體藏著這個人生前所有訊息。 他望向虎杖小心翼翼而慎重地清理血汙,莫名認真的模樣,一時讓他無法開口嘲弄禮節對亡者毫無意義,不過是給生者的自我安慰罷了。 六眼繼承人的氣場擺在那裡,虎杖卻也不覺得不自在,依然專注於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上。 小的時候還不清楚,以為夏油就是那樣冷淡的人。直至年齡增長,逐漸意識到雙胞胎與自己的差別後,這才發現那人也是有用心去愛護誰的時候。 宿儺的詛咒會帶來災厄,而他是唯一有能力阻止之人。所以,即便手指難吃得發笑、即便腦裡嗡嗡作響,他還是毫不猶豫吞下,吸收,壓制,貫徹自己認定的道路。縱然是在夏油讓自己處理教務前,他也隱隱約約能感受到夏油與他的理想是不同的。 所以,當那人說出百鬼夜行計畫之時,他心裡沒有過多驚訝,有的只是真相揭露的釋然。果然是這樣啊。虎杖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想法,就僅是如此而已。 夏油在利用他預備自己的理想國,而從不曾了解夏油真實目的,逕自往自己認定道路走去的他,或許也是在利用夏油吧。 感到寂寞也是沒辦法的。 但是,有的時候,即便是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那些不經意流露出的溫柔、那些脫口而出的真心話,也並不是虛假。 替夏油整理好儀容,虎杖抬起的手在空中停留半晌,最終仍舊落在冷去的臉頰上,指腹輕輕沿著下顎線條滑過。第一次向亡者道別時,他因為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而沉默無語,但這次他清楚地明白,他與夏油之間不須多言。 「你、」 「不要。」 「我想也是。」不論五條是出於什麼原因,至少虎杖剛見到他時,對方可是直接把遺體扔在原地離開了,怎麼可能回頭後就突然想與夏油道別呢。 虎杖站起身來,掌心相對,一撮火苗忽地自其中的縫隙燃起。 雖然不在記載中,但這十之八九亦是宿儺的術式。五條興致勃勃地盯著看,一時不知道該替咒術界感謝虎杖不是站在夏油那邊,還是該嘲笑曾經的摯友沒辦法把這份力量納為己用。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夏油的身軀逐漸被火焰吞噬,虎杖閉上雙眼,頭往後仰,緩緩道:「宿儺的手指還剩下十根,我會把它們找出來後全部吞下的。然後、」 再次睜眼時,光線照進的蜜色眸底似有水波流轉。 「五條先生是最強咒術師吧?到那個時候,就請您將我與宿儺一起從世界上抹去吧。」 他的眼裡沒有不甘與悔恨,有的只是理所當然。 「最後你倒是說點詛咒的話啊。」 「煩死了,不然你來示範!」 夏油又笑了聲,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又或者是透過手看往意念所向,眼底是五條不曾見過的柔軟與惋惜。 「這個世界配不上那孩子。」 「哈啊──」長長吐出氣,五條在虎杖不明所以望向他的困惑表情中,嫌惡又沒好氣地睨了眼也許正在火中、瞇起眼對自己露出不懷好意笑容的摯友,「這還真是惡毒的詛咒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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