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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開花

01.
“星星是很美的，因為有一朵人看不到的花…”
*

午後雷陣雨過後，沒被刷乾淨的暑氣冉冉的，混合蒸騰出的水氣，把路面恍惚成哈哈鏡折射過的鏡像，帶著波紋，像是走不到盡頭。折射進車窗裡的日光，即使已經是四五點鐘的夕色，還是燥熱的讓人煩悶。

車流之間，在堵塞的悶熱的車窗外，帶著草帽的老婦人，掛著竹籃兜售成束的角蘭和梔子。

“婆婆，一串角蘭、一串梔子花。”

伸長手，笑瞇瞇的遞上銅板。一句辛苦了逗的婦人高興，多給了一束。車內馥郁起來，駕駛座上的人總算鬆了眉頭。

“柾國真的很喜歡花啊。”副駕上的人捏著手裡剛折下來沒來得及蔫萎的薔薇，看著旁邊的人認真往後視鏡上別花束的樣子，笑瞇了眼尾。

那人湊近些，像是討要一個親吻那樣，輕輕的。“是你喜歡。”

“綠燈啦。”看柾國黑色的瞳孔裡都是得逞的狡黠，還是會心動，智旻伸手把人推回駕駛座上，又撓撓他的頭髮。


“一天，我看見過四十三次日落。”過一會兒，你又說：“你知道，當人們感到非常苦悶時，總是喜歡日落的。”“一天四十三次，你怎麼會這麼苦悶？”

──“我想要一朵那個。”

後來他常常回想起來，當年那人拉著他的手，帶著他從家裡出逃時，路過巷口那叢薔薇，田柾國為了他的一句話，折下的月白花朵。

當時走的匆忙，心裡也慌亂，搖晃的視線裡，朴智旻其實看不清楚到底眼前逐漸接近的是什麼植株，但他喜歡白色，也喜歡身旁人帶著起伏的、疾走時微喘的吐息，帶著花香，溫軟的。

田柾國是他的學弟，高中認識到現在。那時候還穿著不合身校服襯衫的人，現在坐在另一側座位，白色襯衫的下襬妥貼的收進西褲褲腰裡，游刃有餘的。

太陽終於掉下來，堆在天空邊緣的雲層泛起藍紫，天光漸趨隱晦，殘陽濺了柾國臉髮一片金橘，甚至臉頰上細小的絨毛，全都染了光線，讓他想伸手去碰。

本來想伸手去碰。


“我女兒生日那天，還是不來嗎？她會很失望的。”

“工作室那邊最近很忙的…就在那個轉角放我下來，晚上要煮咖哩的話，菜好像不夠，要去那邊的超市買點。”

“智旻你…”

“你先把車停好 ，再過來接我。”

朴智旻費盡力氣把眼神從田柾國染了光的右臉撕開，兀自解開安全帶，打斷他沒有說完的下半句話，笑瞇瞇的。

“好不好？”

02.
“不管什麼地方。它一直往前跑…”
這時，小王子鄭重其事地說：
“這沒有什麼關係，我那裏很小很小。”
接著，他略帶傷感的又補充了一句：
“一直朝前走，也不會走出多遠…”
*

車停的有點遠，返身去接人的時候，朴智旻已經挑好了該買的東西，拎著食品袋子，蹲在巷口的石階上，安靜地逗弄小貓，穿著白色T恤，遠遠看著像是小小一個白點，逆著巷口未落盡的夕陽，身上帶著暖意，像那年生日的那天早上，像田柾國摘給他的白色薔薇。

還是高中生時讀過的故事裡，王子在星球上圈住一朵玫瑰。那時候田柾國就想，或許有一天，他也能把身邊的人，這麼圈養。用玻璃罩子保護起來，陪他日夜說話。

“哎不行，今天不行，這些吃的都是柾國的…明天吧？跟我回家，怎麼樣？”


朴智旻的確是被自己圈住的。

第一次翻過兩家相鄰的窗台鐵欄杆，溜進L的房間，扯住他的臂彎，手心緊張的出汗都沒放手，吻上去的時候就把他圈住了。

那時候做了什麼？好像踹翻了一疊參考書，慌慌張張的，蠢極了，半句喜歡被嚥下去，被他圈住的人還笑岔了氣。

或者是18歲、大一那年生日，在攝影社的空社辦裡，硬拉著他不讓走，到天黑，到系館落鎖。靠在窗戶邊上，轉動做為生日禮物的音樂盒的發條，聽智旻輕柔跟著旋律哼。吻他腦後頭髮的時候，也把他圈的死死的，怕他逃。

田柾國後來才知道那段音樂叫做Dance of the Sugar Plum Fairy，也是後來他才知道那只音樂盒是朴智旻磨著木工，親手做出來的。

木質底座上有一個原地旋轉的小男孩，伸長了脖子做著芭雷舞的動作，背後還插著兩片小小的翅膀，比小指指甲還要更小巧，上緊發條之後，底座上方懸著的金屬圓桶就轉起來，上面一個一個散亂的凸點組成梳齒，刮過摻差不齊的小鋼板，先是將它們彈起，然後落下，轉動著，吐出清脆的音符。


──“哇…這個音樂盒現在起是我最寶貴的東西了。”

田柾國記得聽見自己的驚嘆時，朴智旻笑的眼尾都彎起來，模仿玻璃罩裡一圈一圈隨著發條旋轉的小男孩，轉了一圈之後仰頭望著他。


“你停車好慢啊。”

柾國看著那人維持著剛才逗貓時蹲在石階上的姿勢，仰著頭看他的樣子，和那年沒有什麼不同。

他的花。


“如果有人愛上了在這一萬顆星星中獨一無二的一株花，當他看著這些星星的時候，這就足以使他感到幸福。他可以自言自語的說：‘我的那朵花就在一中的一顆星星上…’”
*

“今天的咖哩淡了。”從浴室出來擦著頭髮，這麼說話的田柾國，特別像這個屋子的主人。

像是還是這個屋子的主人。

“下周的出差，往返的路程家裡都知道，我就不過來了。”


朴智旻應了一聲，低頭看著腳趾尖下壓住一半的一個銀色圓環，碎鑽在暖黃的床頭燈下看起來像是割碎的透明水果糖，不真切，可是好看。

好看的想藏起來。

悄悄移兩步，細細的銀色弧線就滑進床底。

“智旻哥，那隻白斑的小貓是不是認得你？”

田柾國的聲線也帶著浴室裡潮濕溫熱的水氣，勒住了朴智旻腦裡所剩不多的空氣，悶得慌神，忘了怎麼利索的切斷話頭。

“你總在等我吧。”



朴智旻被父親紅著眼責罵轟出家門、母親因為擔心追出門出了車禍那一天。自行車被踩的飛快，寬大的白T被風鼓成翩翩的模樣，後面追出一身冷汗的柾國，看著那個背影痴了兩秒。像是春末時，南風吹得太凶，枝頭上護不住的一瓣花。

車輪在地上勒出一道難看的長痕，聲音嘶啞。使勁到脫力，死死蹬著車的人垂著頭，散下來的瀏海遮了大半表情，大口大口喘著氣，聲線顫抖。

──“別跟了，回去吧…我他媽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追來的人好不容易伸手攬住，朴智旻蹬在踏板上的腳軟下去，兩人的影子就偎在路面，大半都化在一起。

田柾國藉著路燈的白光，看見他乾澀的眼眶紅的嚇人，偏偏又揚著嘴角，笑容淺薄，像是白紙上撇出來的一小筆墨，淡的讓他心慌。

──“那你跟我走，我給你家。”


再後來他們搬去遙遠的縣市，住處離下車的站牌不遠，是獨幢公寓裡的其中一間。柾國從背包裡摸出一個信封，底朝上在掌裡顛了一下，兩把一模一樣的鑰匙就躺在手心。

──“說過要給你的家…唔、還有這個”

玻璃細頸瓶被灌進了水，穩穩地放在床頭櫃上，田柾國小心地把捏了一路的白色薔薇伸進去，也不知道是瓶頸太長還是薔薇枝剪得太短，月白的花瓣就那麼勘勘搭在瓶口。

朴智旻愣了一下，看到那離枝幾個小時的花瓣已經有點蔫了。

──“很快就會謝吧。”

──“我養著，不會的…你跟薔薇，都會好好的。”

田柾國把信封裡的第二把鑰匙放進他的掌心，再次重申那日的話。

──“我給你個家。”


明明是句夢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