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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夢過後的依偎






她從來不記得惡夢的內容是什麼。


即便是剛驚醒的瞬間,夢的記憶卻已經悄然無蹤。留下來的只有拼命攫取新鮮空氣的肺,以及眼匡深處傳來隱隱作痛的違和感。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埃萊娜自己也不清楚。她嘗試移動手腕、想要摸摸自己的臉——似乎有什麼覆蓋在她眼睛周圍,所以才會一片漆黑——但是那裡也很奇怪,無論怎麼動都沒有任何感覺,彷彿是被壓著睡了太久而麻掉了一般,然而那不太可能,畢竟她的睡姿一直很端正——埃萊娜作為公主的侍從,在舉手投足之間都非常的注意、自律。僕人的教養必需與主人的地位相符,而忠心耿耿的她也絕對不會容許自己愧對殿下所賦予她的身份。

埃萊娜深吸了一口氣,她能感覺到汗水在額間聚積,卻無法感受到手掌抓握該有的知覺,於是她嚥下了口水、又把手臂抬高了一點。在這時她終於感受到了被褥的柔軟與觸感,卻不是從手掌或者指尖、甚至手臂本身,而是從斷面—— 本來應該是骨與肉延伸出去的地方,如今卻空無一物、僅剩下與布料接觸的違和感。無法知曉由來的恐懼忽然席捲了埃萊娜全身、使她顫慄,無聲的悲鳴從喉中湧出,即使努力地咬緊了牙根,埃萊娜仍無法克制住自己過於短促的呼吸、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埃萊娜?」
「殿、殿下!」

身側傳來的聲音讓她僵直了身體。她想要起身,卻沒有手腕能支撐,反射性的動作變成了醜陋的掙扎,侮辱了卡蕾托尼亞公主的身份。這讓羞愧取代了恐懼,彷彿就要逼出悔恨的眼淚,但是埃萊娜的眼眶裡仍然空無一物。就連這麼簡單的事情,她都做不到。

「做惡夢了嗎?」
「非常抱歉驚動了您,公主殿下⋯⋯」

細碎摩擦從聲音的方向傳來,伴隨著床鋪的凹陷,她能感受到公主就在那裡。但她不知道原因,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的手腳發生了什麼事一樣,巨大的空洞宛如內容不明的惡夢,佔據了記憶的一角,裡面卻什麼也沒有。只剩下殘存的現實從那個方向向外延伸,才揭示了它的存在,然而埃萊娜除了醒來以外什麼都做不到——這個字面上的意思在她身上從未如此真實。

「不要道歉,也不用害怕。我的埃萊娜。」

一隻手掌撫上了她的臉頰,抹去了汗水。小小的,是卡蕾托尼亞的手。

「他們已經被處刑了,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妳的。」

有人扶起了埃萊娜的身體,讓她坐了起來、靠向了聲音的主人懷裡。那幾乎不是一個年幼的少女該有的力量,足以抱起一個成年的女人,還安穩的不可思議。

他們⋯⋯是誰?

埃萊娜抬起頭,挪動著身體、想要推辭主人的好意——汗水浸濕了她的衣服,讓她全身濕漉漉的——卻被輕輕壓了回去、靠在對方嬌小而乾淨的身上。這使她難堪,同時也不知所措。也許失去了手臂以後,她不管要做什麼事,都將會變得如此困難。

「卡蕾托尼亞、殿下⋯⋯」

她低聲的說著,聲音是哽咽的。遙遠的記憶湧了上來,淹到了她的咽喉,彷彿溺水的人逐漸失去意識般的,用著剩下的迷茫隨波逐流,在水裡載浮載沉。


這樣的距離,以前也有過。


只不過是反過來的——作為備受公主信任的侍從,那樣才是正常。

在做了惡夢的夜裏,負責安撫年幼的卡蕾托尼亞殿下才是她的職責。當月亮被烏雲所遮蓋、只剩下淡淡光暈的時候,她會輕拍著那個小小的背脊,配合著哼唱的搖籃曲,將那淡金色的秀髮溫柔的梳開。她會輕輕地握著那隻小小的手,或者讓對方緊緊的握著,直等到殿下的呼吸變得平穩,才會悄悄地、慢慢地抽離開來。

在確定卡蕾托尼亞沈睡了以後,埃萊娜會整理好對方的睡姿,並掖好棉被。然後起身、從床沿邊退下,恭恭敬敬地欠身、以背向門邊的姿勢一步一步退出公主殿下的房間,只有在將門安靜的闔上了以後,才會容許自己能稍微鬆懈下來。

——而看看現在的自己,簡直恬不知恥。

「對不起、對不起⋯⋯卡蕾托尼亞殿下⋯⋯」

在靜謐的空間中,侍從低聲啜泣著。擁抱著她的卡蕾托尼亞就像沒有實體的鬼魂,雙手穿過了她的手臂中間、原本肘部存在的位置,膝蓋也落在她大腿的延伸之處,就是那本來該長著血、肉與骨頭的地方。

眼窩的空洞無法向她證實虛假的是她,還是卡蕾托尼亞。它們被一層溫柔的黑幕所掩蓋——就像記憶裡所缺失的片段一樣,完全無法了解發生了什麼事——感受到的只有絨布的細膩觸感,絲絲滑滑的,宛若一份精緻的禮物。

埃萊娜,我的埃萊娜。

在黑暗之中,鬼魂小小的手掌輕撫著侍從美麗的頭髮,就算對方的呼吸已經平穩了下來也不願意放開。她用卡蕾托尼亞的聲音輕聲低喃,溫柔地想要蓋過回憶的碎片,好的、不好的都一起。但恢復了平靜的侍從再次回到了拘謹的狀態,移動著身軀、慢慢地退開,稍微抬起了頭,然後才張開了口。

「非常抱歉,是小的失態了。」

她恭敬的說著。挺直背脊,下巴也微微收起。不負身為從僕該有的姿態,努力地維持著手腳仍然健在的時候、王國尚未傾覆之前一樣的優雅。

「晚安,卡蕾托尼亞公主殿下。」

而這讓對方陷入了沈默。

小小的手掌撫上了埃萊娜的肩膀,扶著她、讓她躺了下來。那雙手重新將被褥掖好,並用指尖整理著她被汗水浸濕的瀏海。

「晚安。」

金髮的少女坐在床沿,將從僕柔順的髮尾撩起、湊到唇邊,閉起了隱含著瘋狂的雙眼,輕輕地吻了一下。

「我的埃萊娜。」

她說。



然而聲音的主人,其實早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