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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好評——

看見真相呼是人權之路的第一步
如果讀者平日就關注在台灣的移工和遠洋漁工的處境,那麼從序曲的魔幻到正文的寫實裡許許多多的片斷情節,都會讓人似曾相識, 卻又驚駭莫名。
或許有批評認為,這類書寫裡對「移工純真、善良、受害者」、「雇主算計、刻薄、加害 人」的區分太刻板、太標籤。但當前的台灣,法規傾斜本地雇主、仲介的情況仍然嚴重,執法者 「為移工維權」的意識也顯得淡漠。在這樣的情況下,這部從移工視角書寫的作品仍然有值得推薦的價值。
李志德 (資深新聞工作者)

這本書記錄著台灣最深沉的歧視以及偏見。在這個台灣自詡為亞洲人權燈塔而驕傲的時代,這本 書有台灣人不願面對的種族歧視、人權恥辱以及虐勞真相。每一篇章節,都揭穿台灣社會中虛假 的面貌 ' 每翻-頁,我都深深地感到羞慚。因為這證實了奴隸制度只是改了一個名字,更精巧、
更系統、更不自覺且理所當然地存在於台灣。
林立青(作家)

許多台灣人稱台灣是「鬼島」,的確是。台灣有很多像書中提到的王女士那種欺凌弱勢者的傢伙,讓我們不止一次對人性失望。幸虧,台灣也有像TIWA和作者姜雯這樣願意與弱勢者站在 一起的力量。因為這樣溫柔而堅定的力量,讓我們對台灣保有希望。
張正 (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書負責人)

這是一本血淚斑斑的報導文學書,閱讀的過程有些傷心又有些磨人並不是因為書中每位東南亞 移工主角的遭遇而已,因為這樣的故事,我在拍紀錄片的歷程中已耳聞不少,但透過作者敏銳細 緻的見證式書寫手法,我更清楚地領會這些飄洋過海來到台灣淘金的移工心境,也更確信這一切 的苦難可能不會終止。
險非不文明的階級壓迫與種族歧視能在這個自詡人權至上的國家消失除非這個移民之島的華人後裔們,真正體會到來自東南亞的移工和自己的移民工祖先並沒什麼不同當你任意踐踏外來移民工的基礎權益時,你就是在踐踏自己的祖先顏面,與身而為人的尊嚴。
蔡崇隆 (紀錄片導演)


【註】為保護當事人,本書所寫之事件、人物多經化名處理。移工人口之相關數據為截 至二0一八年八月之官方統計資料。

魔幻觀音山

夜裡的觀音山四下無人,只有滿山滿谷的墳墓。風吹動竹海,嘩啦啦i發出此起彼伏 的浪濤聲。風停過後,剩下一片寂靜,靜得彷彿嬰胎還在母體內沉睡。 竹林裡遠遠傳來的狗吠聲打破了這片寂靜,仔細聽還有女人的爭執和哀求聲。阿泰 覺得很無奈,他在這座城市遊蕩了將近二十幾年,至今都還未找到一個安靜到可以長 眠的住所。
阿泰相信,人都是需要安定下來的。從他鄉漂浪至此地,最終也還是為了安定。想給 家裡攢點積蓄,為越南的房子鋪上磚瓦,買一頭水牛耕種,然後抽著菸看雨水從屋 頂滴答滴啦落進莊稼地。就是為了這樣安定平凡的生活所以此前遠赴他鄉拚搏,辛苦個幾年,一切都值得,都還有時間;還有氣力。 可有一天,他不小心死了。被警察開槍打死,據說是偷車、拒捕和襲警,阿泰不記得 自己做過這些。他中槍時上身赤裸,身中九槍十七個彈孔救護車來的時候他還意識清醒,卻眼見車子載走因阿泰自我防衛,而被他打斷鼻梁的民防。十幾分鐘後,他在第二輛救護車上死去死時戴著手銬,說了一段車上無人知曉的越南話。: 阿泰上了一陣子新聞,引發了一波社會輿論,但政府至今不願公開現場錄影雖允諾調查此事,可後來也不了了之,留下諸多疑問。這個外籍勞工逃跑的原因是什麼?他真的是在偷一輛顯然已被廢棄的車子嗎?警察開槍的依據為何?當時他到底有多大的危險性,以致警察要對他連開九槍?救護車為何不先救治生命垂危的阿泰?這只是個 案,還是整個結構體制的問題?
死了就死了,不過死了個逃逸外勞,每年還是有大量廉價勞動力湧入台灣。
至今台灣已有近七十萬名外籍勞工,他們滲透在台灣的大小工地、各類工廠、漁場, 乃至家庭,撐起台灣的中小企業,彌補長照資源的匱乏。他們要支付台幣高達,八到 十五萬的仲介費來台,以換取一份薪資微薄的工作。他們像阿泰一樣,冀望著犧牲幾 年青春時光,用漂浪換取安定。
阿泰自己也覺得死得糊裡糊塗不知觸犯了哪條死罪原來台灣的法律如此嚴苛,只 要烙上「逃逸外勞」的罪名,就死不足惜,罪無可赦到要用性命來償還。此前的生命 記憶被全部抹除,他變成一個符號,象徵一種原罪。
再也回不去了。哪怕父親千里迢迢來台灣領取他的骨灰特別穿上曾經的軍裝,別上 證明打過越戰的榮譽勛章。只是為了挽回一點點尊嚴。

看他在陌生的語言中迷路,拖著一個裝水果的紙箱,這是父 親的「行李箱」。
回不去了,阿泰只能默默跟在父親身後,陰陽兩隔。
自殺的人無法離開原地,枉死的人無法離開那座城市,在真相大白以前,阿泰就像被囚禁在沒有鐵門的牢籠裡。他一路走,一路尋,希望至少找個地方安定下來。他已經二十幾年沒有好好睡過覺了,因為靈魂需要非常安靜的地方才能睡著,任何風吹草動都會把他們驚醒。
有時他和遊民一起睡在萬華公園,卻不時遭到警察驅趕;有時他會去台北車站小憩 卻常聽別人竊語「外勞亂象」;有時他也會偷偷溜進外籍看護的家,希望借他們的床打個瞌睡卻不料老人夜晚的咳嗽聲,讓他以為警察的槍又指著他的胸口,他還來不及解釋,就從槍聲中驚醒。
後來他就決定不睡了,每天在城市遊蕩,偶爾會遇到其他枉死的逃逸外勞,他們有人是在被警察追捕時從樓上摔下而死」,此後連小階樓梯都不敢爬,只能在平地行走; 有的是出了車禍,無人領屍,所以在遇見的每一棵樹下刨土挖洞。也有像阿泰一樣中槍而死的,連聽到馬路的車鳴聲都會嗚嗚哭泣,於是索性拿泥土把耳朵堵住。他們和阿泰一樣,無法離開這座囹圄般的城市,日復一日尋覓和等待。沒有刑期,也便沒了盼望。
阿泰聽說觀音山有很多墳墓,幸運的話,興許會遇上「座空墳,就能在裡面安安靜靜 睡上一覺。阿泰不吃不喝走了四個禮拜,來到五股觀音山,又花了七天七夜才找到一 座空墳。途中偶遇許多華麗的墓園,好漂亮啊,但是阿泰連成為有錢人的想像力都沒有,他生前唯一的幻想只是攢夠蓋房子和買牛的錢然後娶個勤勞的姑娘,過上安定的生活。
阿泰在空墳裡躺下,雙手交叉放在胸口,三月山間的晚風有一點涼,但靈魂的疲憊比風更涼。他緩緩闔上雙眼。剛要進入夢鄉,卻聽見女人的聲音,一個像蚊子叫,嗡嗡 嗡了一個如獅吼,咄咄逼人她們的聲音伴隨著狗吠朝深處沒去。這麼晚了還有人來 墓園,是多孝順的人哪,阿泰想。只是兩人講話的方式實在奇怪反正也睡不著了? 阿泰決定前去探一探。

經過一大片雜草和泥地,阿泰面前出現一座工寮,淺綠色的鐵皮屋,上下兩層。大概 有四塊手帕大小的窗戶被鐵欄封住,阿泰試圖從門縫往裡看,門上了鎖,鋪跡斑斑0 工寮的旁邊有一棵歪脖子樹;用粗鐵鏈拴著條黑狗,狗屋設置於垃圾堆旁,有廢蒙木椅、寶特瓶、輪胎、麻袋等零零落落的東西。黑狗看到阿泰吠了幾聲,就回去狗 屋趴著。狗屋另一邊的水槽漂著落葉和蚊子卵,飯碗裡是幾根飛著蒼蠅的爛玉米。 工寮入口處停著輛黑色轎車繞過汽車,是一條由人走出來的黃土路,往裡走一點就 能看到整個工寮的全貌。工寮背面裝了台鋪掉大半的白色熱水器,顯然,這裡是有人 住過的。但從窗戶往裡看,又看不出人住的痕跡漆黑的工寮內似乎只有滿地的雜亂 貨品,工寮後更是堆滿了各種看不出原形的垃圾。
沿著黃土路一直往裡走,走過雜亂的竹林,視野就變得開闊了。眼前出現好幾座整潔 氣派的墓園,雖然比不上之前看過的其他華麗的墓園,但相比無處可去的自己,這墓 園對阿泰來說已然是豪宅了。每座墓園相隔不遠都用水泥和瓷磚圍出一大塊圓形的 地在圓坡的最高處則安放墓碑,刻著燙金的字,擺著已經枯萎的鮮花或水果。剛才
聽見她們聲音的那兩個女人,就在其中一座墓園旁。
一個身材壯碩、膀大腰圓的女人氣勢如虹,揪著旁邊只有一百五十公分的印尼勞工, 嘴裡咕噥著什麼,讓勞工在墓碑前雙手合十和「阿公」道歉。勞工和「阿公」道完 歉,又被領到另一座墓園要求她繼續道歉,勞工就在墓園前連聲說著對不起。夜愈 黑墳墓的氣息就愈濃重,她也愈是害怕。然而壯女人並沒有要帶她離開的意思,仍 舊不依不饒,讓勞工繼續在墓園罰站,自己則離開了。 勞工害怕極了,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周圍靜得她心裡發慌,只有竹子的聲音:嘩 啦啦,彷彿隨時會從中蹦出個什麼似的。也的確蹦出了什麼,那是阿泰,在一邊看 著,只是勞工看不見他。
這世界啊,荒唐事像漫天的繁星,數都數不清。
也不知這勞工犯了多大的錯,要被拎到荒郊野嶺來墳頭道歉。不過他自己的死也已經 夠荒唐了,是犯了多大的錯要以命相抵?不過是來這裡討生活罷了。

約莫十幾分鐘後壯女人回來了。她看到印尼勞工沒有雙手合十而是兩手垂了下 來,又是一陣怒火中燒,拉開大嗓門指著她的鼻子問道:「你為什麼沒有道歉?」 勞工說:「我有道歉天黑了,我不要再待在這裡了。」 壯女人沒想到這個工人竟然頂嘴,實在是欠教訓,轉身就從林子裡折了支無名指粗細 的竹條直往勞工大腿上抽。勞工不敢躲,任由她打。打完後,壯女人讓勞工繼續在 這裡道歉,說等一下再來接她,便再一次離開了。
半個小時過去,壯女人仍沒回來,勞工不僅害怕而且又冷又餓三月山裡的晚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薄T恤。原本有件外套的在醫院照顧阿嬷時,向隔壁房的勞工借 的。當天下午三點多壯女人來到醫院,叫她收拾東西,說雇主不要她了,讓她打包走人。她跑去隔壁房還了外套,壯女人以為她要逃跑,一把掐住她的後頸就把她揪著塞 上車,一路便到了這裡。到這以後,先是去了工寮一樓,壯女人拿出份文件要她簽, 她想讀,女人不讓。勞工沒法子,眼見工寮內滿是灰塵和雜物,四下除了隻黑狗看不 著半個人影,只好簽下自己看不懂的文件。
家庭看護的悲劇阿泰看太多,」每次去「借宿」」的時候;總能看到幾場人間奇景,在外 頭人模人樣的雇主,到了家裡J就原形畢露。阿泰是鬼,尚且有個人樣但這世界 上,披著人皮的惡鬼實在是太多。可他自己已經是鬼「還是個冤死鬼,除了嘆息一 聲,什麼也幫不上。
正嘆息著,阿泰隱約聽到遠處的汽車引擎聲。勞工應該也聽到了,急急忙忙穿過林子走 回工寮。果然,壯女人正啟動車子準備離開。勞工趕緊拉開車門,坐進車裡,壯女人喝 斥,讓她下車,推她進工寮。壯女人要勞工住在工寮裡,等找到新雇主再來接她。 這要怎麼住?
壯女人上車發動車子,勞工狂追開始移動的車,像拉著救命稻草一樣扳住車門,不管壯女人怎麼罵也不肯鬆手。壯女人氣壞了,但沒再把她趕下車。 車子顛簸著開下山去,直到完全消失在阿泰的視線裡。風從阿泰身上的彈孔穿過去, 他覺得有點冷。阿泰再次沉入墳墓。而真正的魔幻世界,才剛要展開。
壯女人本姓王,印尼勞工叫芳婷。離開墓園後芳婷被王女土帶回山下自己家裡,命令她在門外罰站。兩小時後,芳婷又冷又餓,又不知何去何從,只好哆嗦著敲了王女士家的門。
進屋後王指著牆邊一張椅子說,你坐那裡。芳婷的屁股還沒挨到椅子邊,王女士就走過來毆打她的頭,還壓著她的脖子向前推,芳婷踉蹌著撞到桌角。此時王女士有財友來訪,她便把芳婷關進廚房,等客人走後又回到廚房狠狠甩了芳婷一巴掌。這巴掌打在後腦和脖子上打得芳婷天旋地轉。
芳婷怕被打死偷偷打了一九五五申訴並和王女士表示自己想去桃園。兩人沉默許久,王女士最後騎著摩托車將她載到三重客運五股站。

「你下來,在這邊。」王說。
「不是要去桃園嗎?」芳婷問。
「這裡有車去桃園。」芳婷下車後,王隨即離開。

晚上十點,語言不通,人生地不熟,行李也還在王女土車上,芳婷在冷風裡不知所措。路人覺得奇怪,幫她找來警察,警察給了她麵包並聯絡安置。最終在晚上十一點多,芳婷搭著計程車來到 TIWA (台灣國際勞工協會)的庇護所)。 漫長而驚心動魄的一天,芳婷此生難忘。
七天後,芳婷和她的個案負責人Susan以及通譯人員麗麗,來到台北市勞工局勞動力重建處開協調會。一進會議室,王便嚷了開來:「你們知道我今天為什麼穿黑色嗎? 因為這個工人把阿嬷照顧死了,我等一下還要去參加喪禮!」她一屁股壓在椅子上, 還不忘瞪了眼芳婷;說自己今天的身分是「雇主兼仲介」。 芳婷對著Susan和麗麗直搖頭,用印尼話表示阿嬷並沒有死。 蹊蹺的事還不只這些。王女士在協調會上把芳婷數落一番,並全數否認自己曾有施暴行為。由於被打當天芳婷沒去驗傷,家庭這個封閉場域又很難舉證因此Susan為了蒐集芳婷被打的證據,私下用手機錄下會議現場的談話。這是十幾年與官僚體制、私人仲介斡旋和對抗而練就的攻防本領,不算光彩,卻不失為以暴制暴的方法。處處都 要謹小慎微,不論面對的是官方還是私人,因為一不小心,失掉的就是一名勞工本 該有的權益,小到被剋扣的各類費用,大到這個工人的工作權。

協調會是個殘酷的現場,平日裡表面的和風細雨,到這裡就是兩方的短兵相接。資方和勞方永遠站在不對等的天平上,資方用槍,勞方以遁。一開火,就是人世間血淋淋的戰場,用盡盤算和唇舌之毒,就這麼赤裸裸攤開於光天化日之下。 王女土哀嘆阿嬷的過世,辱罵工人的笨拙,對錢財一分一釐地計較。Susan見招拆招,以法律條款回迎。芳婷則靜靜聽著坐著口不能言,儘管她是這場戰役的主角。 數小時的激辯後,協調會將近尾聲雙方以沉默回應沉默。不料此時Susan誤按手機按鍵偷錄的對話打破會議室的寂靜。王當下暴跳如雷,說錄音要經過會議同意才可以。要求刪除未果,她隨即動手搶奪Susan的手機、筆記本和背包。爭奪之際,王突然掌摑Susan,扯住她的頭髮將她拖下椅子,Susan摔倒在地上,王便開始拳腳相向 全然不顧旁人嚇阻。
王如此囂張地在公家單位對工作人員施暴如此目無法紀,如此無法無天。在勞工局 如此,對工作人員如此又何況是在家裡面對7個無處申訴的外籍勞工? 事發當天晚上,王女土得意洋洋地在臉書上炫耀打人經過。「老娘的手,比法律來得有用,先把她的嘴打爛,再將她的頭打破讓她清醒點」「教訓一下,大概一到三 分鐘有9至少十拳打在她的賤臉上,讓她閉嘴。」仲介業一片叫好:「今夭最開心的 事,莫過於有個正義感的人,扁了一個畜生。」 王女士還將自己私底下偷錄的影像傳到「外勞仲介從業人員交流團」上,呼籲各仲介不要承接該名外勞。Susan私下錄音不行,自己錄影卻蠻橫有理。 後經查證,芳婷走的是直接聘僱程序,也就是說,芳婷本不該有仲介。她的合約是與 雇主直接簽訂,王女土卻自稱是「仲介兼雇主」,仲介一說何來?更蹊蹺的是「這位 充滿「正義感」的王女土,除了每個月照收一千八的仲介服務費外,在勞動部的系統 上還是「被照顧人」的身分。因此,事實上,王女土既非雇主也非仲介,她本應是被 照顧者。好一個身強力壯的「被照顧人」。
由於台灣對移工採取的,是限業限量的「客工制度」(註),因此勞委會採取配額管制。

註:客工是跨國招募契約勞工的常見模式多施行在不鼓勵移民的歐洲、亞洲國家。移工在工作期間需 配合地主國特定的政策,其工作地點、工作時間等亦有所限制。
控制移工數量。配額管制,是雇主可以聘用移工的名額,也就是所謂的 「外勞配額」。外勞配額是政府審核申請資料後,以標準核發的。以家庭看護工的申請為例,被照顧人要持有重度身心障礙手冊,例如軀幹障礙、智能障礙、精神障礙、失智者等。並通過巴氏量表的評估。符合這些條件,才能由與被照顧人具有一定親緣關係的家 屬,或透過安養機構去申請配額。有了配額,才能聘僱外籍看護工。 這位不僅在家裡毆打勞工,還在勞工局對工作人員施暴的王女土 要如何讓人相信她 是「被照顧人」?如果她是被照顧人,那她□中「被照顧死的阿嬷」是誰?又為何聲 稱自己是「雇主兼仲介」?
王女土是以何種神通成為被照顧人並申請到外勞配額的?勞工局在開協調會時,又 為何沒有查證王女土的身分?
整件事處處都不合情、不合理,更不合法。這背後說明了怎樣漏洞百出的公家程序, 層層剝削的私人仲介,迫人為奴的移工制度。
客工制度伴隨著「不能自由轉換雇主」的條款,使移工在勞動市場失去自由;全面
私有化的仲介在傾斜的市場和政策管控間施展暴力,一謀取暴利。這正好印證了Susan 在協調會現場的一句話:「很多勞工的權益都是在細節中被犧牲掉的但沒有人在乎。」
阿泰是鬼,芳婷是人。但是在這座囹圄城裡,人失去了人的樣子,人鬼之間,並沒有本質區別。
Susan被王女士毆打的時候,芳婷完全嚇傻了,直到回到庇護所,也還驚魂未定。無論是那晚的觀音山,還是勞工局的協調會,都足以讓芳婷用很長的時間去消化恐懼。所幸庇護所裡還有很多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家以此為家彼此慰藉。 庇護所坐落在平常百姓的巷弄之間,男女寢室隔著一條走道,還有一個地下室,堆放 些抗爭用的道具,各方募捐的衣物、老舊的家具。有時候男寢安置不下那麼多需要 被收容的勞工,便會在地下室鋪幾個床墊大家擠擠便住下。男寢、女寢都各有三間房,一個客廳,一個廚房,後院也不是自家院,是樓與樓之間的消防通道,可用於晒衣服,不同每個房間都放置著好幾張床,上下鋪,一人個床位。客廳裡擺著沙發、餐桌和電視,廚房有簡單炊具。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人多時,庇護 所裡最多可容納四十幾個人。
家之所以成家,是因為有一個遮風避雨的住所,還有n個願意等你回來的人。在這個家中,大家朝夕相處也最為敬愛的,莫過於管理員楊大華。大家都親切地喊他「爸爸」。
爸爸是這個大家庭的大家長操持著家裡的大小事,管理著一群大孩子。庇護所每天 的清潔、買菜、煮飯工作要平均分配給每個人;新來和離開的人都要登記在冊;水管堵了要請人來通,衛生紙不夠了要記得去補;鄰里關係隨時要打好。還有庇護所裡收 養的流浪狗小四,爸爸早晚都會帶去散步,有時勞工會陪著一起,因為爸爸常趕不上小四的步伐。
獲得「爸爸」這個稱號,要從十年前說起。那是二OO八年,TIWA的庇護所剛設 立,主要收容在處理勞資爭議案件時無處可去,以及不適合再住在雇主或仲介家的外籍勞工。那年爸爸五十八歲,腿腳還利索,總是東奔西跑去各地接需要被安置的工人,有次老遠去中爐接一個越南廠工,二十來歲,中文說得非常好。回程的路上,男孩一直感慨,「來台灣工作怎麼遭遇這種事。」 那時候社會版總有許多負面報導,說越南人素質差、愛逃跑。男孩一直希望在台灣有 個像爸爸一樣的人可以隨時關心他們,了解他們的處境,他覺得這老人年齡和自己父親相仿就親嘴地喊他「爸爸」。後來庇護所的人也都開始叫他爸爸,叫起來大家像 一家人沒有距離感也沒有台灣人和外籍勞工的階級之分。
獲悉勞工局的暴力事件後,爸爸安慰芳婷,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去哪裡都要懂得保護自己,「我們重新找雇主,找一個疼你的阿嬷。」
芳婷似懂非懂地點頭。

爸爸也點點頭走到庇護所門口,點上一根菸,對小四嘆息道:她那麼壯啊,還可以打人,這什麼世界啊?這完全亂了套了,對不對?
對啊,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爸爸常說,庇護所是一些在職場上受到傷害之人的中途之家。此職場非彼職場, 外籍勞工的職場往往都是台灣人不願從事的「3D」行業:骯髒 (dirty)、危險 (Dangerous)、辛苦 (Difficult)。永遠拿最低薪資,限量、限業又限時,但卻是維持台灣產業、彌補長照不足的隱形人,他們在職場所受的傷害,也是光天化日之下讓人想都想不明白的。
職災後被謊報逃跑的廠工;照顧老人以外,還要種田.、賣菜的家庭看護工;在船上被打罵、虐待,沒有吃食的漁工;被拖欠了幾個月薪資的奴工;被限制行動的工作機器……這些漂浪的人被帶回來,協助他們處理勞資爭議案、尋找工作、就醫、學習、陪伴。爸爸說,庇護所是他們的第二個家,很多人離開後還會再回來看看。 「會想到我,想到 Shelter 這邊美好的記憶。如果不留戀的話幹麼回來?在台灣沒有其他家啦,回來看看,老朋友去工作,來這裡見見新朋友。」但爸爸也總對找到工作 要離開的工人說,離開了就不要再回來了。
不回來意味著工作順利,不再需要庇護。平安賺到錢返鄉找到生命的皈依。
爸爸一百六十公分的個子,滿頭銀髮,走起路來深一步淺一步。長年的體力勞動耗損了身體,類風濕性關節炎也慢慢找上門來,原本老來就走得慢,關節炎發作時更是行得遲緩。即便行動緩慢,'爸爸卻總是一刻也閒不下來,關照東關照西似乎擔心因為自己不小心疏漏了什麼,工人就失去一個可能找到工作的機會。 若有人違反庇護所的規章制度,爸爸生氣喊起話來也是底氣十足。不過他常常前一 秒還在「訓斥」不聽話的大孩子,「你們當這裡 Hotel?認真學中文、認真找工作!」 後一秒又被逗得瞇眼笑了開來,「好啦好啦,乖乖的啦,不乖就打屁股!」 爸爸愛穿素色棉布褲,天熱時,汗滋滋地套一件短袖,很多是抗爭時穿的,全國關廠 工人連線的「支持臥軌工人」T恤,黑底白圖,印著戴斗笠的工人,含淚頂著巨大的 「幹」字。「幹」原就是工作、做事之意,工人勤勤懇懇工作,到頭來卻被資方當作 用完即丟的工具,除了罵個「幹」,根本無處申訴,有苦難言。 這件T恤,好比台灣工人命運的縮影,也有如爸爸大半生的寫照。 五O年代出生的他台灣工業正開始蓬勃發展。國民政府遷台後,人口遽增,加之失 去中國大陸的市場,國府於是實行土地改革,以農業培植工業,並採取「進口替代策」,發展消費品工業以取代進口,節省外匯,增加就業。紡織業便是當時的優先發 展工業。
與此同時政府大力扶植民營企業:一九五四年新光集團的創辦人吳火獅看到紡織業 的蓬勃發展,透過美援會獲得援助後成立了新光紡織,在土林一帶「填河造陸」, 由工人一鐘一鐘掘土,一磚一磚蓋廠,最後完成了占地約萬坪的廠房。 到了六0年代,世界經濟產業開始分化,歐美和日本等先進國家致力於發展資本與 技術將勞力密集型產業外移到發展中國家和地區。台灣躬逢其惠從「進口替代 策略」轉為「出口擴張策略」,積極鼓勵投資,發展出口工業,拓展國外市場。 一九六五年,台灣在高雄設立了亞洲第一個「加工出口區」,勞力密集型產業成為台 灣工業的重要經濟命脈,「客廳即工廠」、「以廠為家」的口號響徹半邊天。此時的 台灣脫貧致富締造第一個經濟奇蹟。
楊大華在鄉村長大,那時鄉村也開發了多處工業區,目的是為了增加農村人口就業, 並防止人口流失。六。年代末,他高中畢業,為了生計,就在礦窯做一天四十元的臨 時工,此後又在鞋盒工廠做了一年裝訂工。那時的爸爸早已嘗過貧窮的滋味,因為父親英年早逝,最窘困的時候,他連學費都付不出來。後來被過繼給叔叔,雖然完成了 學業,但貧窮的羞恥感深深烙在心裡。倔強的自尊心讓他連畢業證書也沒去領,是請同學代領的,因為曾經一度沒錢繳學費,而被老師要求「回去拿了錢再來上學」。 一九七三年爸爸退伍正式進入新光紡織土林廠工作。七0年代的台灣在繼續推動出口擴張策略的同時,實行第二次的進口代策略也就是製造資本和技術密集的產 品,發展重化工業,例如鋼鐵、造船和石化工業,與此同時,也發展能源和交通等基礎設施建設,「十大建設」和「十二大建設」由此展開。
這些重大工程建設讓台灣免受第一次石油危機的重創,在七O年代經濟仍舊成長快造第二次經濟奇蹟。此時的紡織業仍是出口導向的重點。新紡每天的產能是四 錠(註),機器二十四小時都在旋轉,從原棉到錠,一分鐘就有四百錠。廠裡常說 「每分鐘走四百步」,四百步大概九十公尺,大約為一個機台的長度;來回走是為了顧機台,紗斷了要立刻去接。那時候爸爸的工作是空調技師調節大型中央空調的溫、濕度,空調得宜,紗才不會斷,品質才好,女工也不會那麼辛苦。 紡織廠空氣汙濁,棉絮漫天飛,即便戴口罩都沒用。身為空調技師,雖然不在現場工作,還是要整場走動,觀察溫、濕度是否符合現場生產需求。通風□的坑道楊大華也 爬了十幾年,因為要處理通風的積棉,才能保持空氣對流。 工廠聲音嘈雜,待久了還容易重聽。不過作為工廠人,生活雖單調,倒也還安穩, 每天只要想著工作今天要完成多少產量,明天要做什麼事。紡織廠在台北都是用圍牆圍起來的,不和外界接觸二班制輪替,日夜顛倒。廠內供吃住還有專門的行政 部門幫忙處理往來郵件和包裹那時工廠看起來真的好似一個功能齊全的「家」。
不是沒想過要跳脫出來。爸爸在婚前經歷過一段長達七年的戀情,兩人在同間工廠認識。當年的爸爸文采非凡,又練就一手好字把真心和甜言撒在沾了香水的信箋上,遞 了出去。這一遞,便遞出了十幾年的光陰。但他提親三次卻被拒絕。第一次是被女友的爸爸,第一次是她大哥,最後一次則是女友自己。女友的父親嫌他是工廠人,一輩子沒出息,而女友也早早就從工廠跳出來做保險,並鼓勵他一起創業。但在工廠待久的男 人,想不到,也不知道還能去做別的什麼事,總以為在廠裡可以安穩待一輩子。提親三 次而被拒,從台北到高雄到屏東,最後抵達台東女友家。台灣一圈繞下來再回到 台北時,爸爸說:「那時候看著天空都是灰濛濛的。」 也許因為這段美好又痛苦的愛情經歷,爸爸常談論愛情,想必這也是他一直在思考的 人生課題之一。年輕時刻骨銘心的愛,一直到年老,都會隨身攜帶,就像爸爸口袋裡 常備的止痛藥。誰都以為痛著痛著就習慣了,但其實這傷痛就像濕寒天裡發作的關節 炎,不過從心裡轉移到身上罷了。
人經歷過什麼,最終都會在身上留下什麼樣的痕跡。爸爸說:「愛情的花啊,開出的 剎那是很美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雋永。有時候走著走著,就蹉跎了歲月。」很想反駁他什麼,例如回憶美好之類的。但爸爸說,有失落感那便是蹉跣了。 後來爸爸交了他的下一個女友,也是他後來的妻子,這女孩也與他在同一個工廠,做文書工作。兩人其實認識了十幾年,也都剛剛從傷痛裡走出來,工廠人理解工廠人不易,互相慰藉互相支持。也是到了該結婚的年紀,八三年的時候他們結婚了,婚後育有三個兒子。
「如果不是關廠事件我應該會做到退休吧。已經在工廠工作十五年了,再熬個十年,就能頤養天年了。」爸爸說。
八O年代末、九O年代初,長期仰賴密集勞力生產的台灣企業面臨轉型困難。台幣升值,土地和人力成本上漲,台灣產業無法再依靠從前的生產模式而亟需轉型,於是從 勞力密集型產業轉向資本和技術密集型產業。無法轉型成功的企業,則瞄準中國大陸低廉的土地和人力,紛紛向外轉移。關廠風暴開啟,工人失業,爸爸便是受害者之一。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二日,新光紡織士林廠一紙公文,片面宣布關廠,毫無預警,也沒和工會協調。四百名工人瞬間失業,工廠人有如晴天霹靂,數十年如一日圍著工廠的生涯,一下子宣告到頭,失去生活重心,也失去了工作權。」「台灣九0年代走下坡 以後,每天的變化都不同,你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不是站在風頭浪尖上,就是被浪潮打趴。」那年爸爸三十八歲,夫妻兩人中高齡失業,最小的孩子還嗷嗷待哺。原以為可以在工廠一輩子的他,猶如站在海市蜃樓前,風一吹,只剩下一片汪洋。 那年新光在十大財團名列第二,橫跨多個行業,超過一千億以上的產值。工廠明明還可以維持,為什麼說關就關?資方以「機器老舊、經營虧損」為由上旦布無法繼續營運,但事實上,卻是因為士林一帶的發展帶動土地價格上漲,資方要將土地改建為新光吳火獅紀念醫院,並拓展其周圍商圈。
也就是說,資本家資本流動的利益大於勞工的工作權,將四百名工人用完即丟。 開了近三十五年的工廠,新光集團發跡的地方,台灣的第一代工人,為了工廠貢獻大半生的人,在這裡經歷了三十五年的壓榨和剝削。「以廠為家」的口號,到頭來一場虛空。

離開工廠圍欄,工人才知道原來新紡的薪水是偏低的0一年一個月的年終獎金也都沒分給員工,資方美其名日「好天要存雨來糧」,雨來了糧卻都存到資本家的口袋裡了。那工人的前路又在哪?
總得討個說法!新紡工會無力解決問題,於是工人決定奮起抗爭,全廠成立「員工自 救小組」,並投票選出召集人和一一十幾名員工代表,爸爸楊大華便是最高票當選的代表之一。
當時抗爭期間有「外力」介入。在國民黨管控的年代,國民黨稱非勞工以外的力量為「外力」。「外力」是指會協助勞工抗爭的團體或個人,包括工運團體'社運團體、進步律師、學生等,也包括參與政治運動的一些人。這些參與政治運動的人就是當年的民 進黨,是民進黨內的「新潮流」派系。新潮流在八O、九0年代積極投入社會運動,形塑與弱勢站在一起的形象,累積了不少反對國民黨的中下階層為自己的政治資本。 爸爸是當年看得比較清楚的工人,他堅持不和政黨,也就是當時的民進黨有任何聯繫,,因為爸爸認為勞工運動要有它的自主性。抗爭是為了工人自己,而非政黨利益。 也正是爸爸的這分固執與正直,讓他一方面被政客從旁醜化、抹黑,另一方面也凝聚 了信任的力量,得以帶著三、四百人站出來抗爭。
新紡的勞工抗爭是解嚴後規模最大的一次集體抗爭,工人們第一次自己學著寫布條、
做道具,與資方談判,寫歌、編曲,苦中作樂。抗爭是個苦悶又冗長的過程,無論身體上還是精神上。期間有人陸續離開,最後留下來的人總共走了七十六天,兩個多月。十二月,工人們在公司外埋鍋造飯,卻終究敵不過資本巨輪的輾壓。

天很冷,人會痛。沒有工作權,就沒有生存權。
新光紡織關廠事件後一年,一起抗爭的一位老工長因為肺病去世了。紡織廠的空氣不 好,人一下就沒了。那一年裡,離開工廠的爸爸做過補習班企劃、貨運司機、水電維修工等,一方面時運不濟另一方面他個性剛烈,又是抗爭過的代表人物,很難再進 入職場找到一份持久、穩定又能養家糊口的工作。失業半年後他用新紡領的資遣費 開了美而美早餐店,夫妻兩人一個煎蛋一個包三明治。但房租貴,早餐店又是搶時段的生意從早上備料忙到下午收攤妻子不堪重負導致胃出血,只好歇業。最後,老婆帶著三個孩子回娘家的雜貨鋪幫忙,勉強維持生計,楊大華則帶著一副身體走進工地,開始了他顛沛流離的日子。

台北的各個工地,水電、泥作、油漆,什麼都幹。粗工啊。工地就是出賣勞力,人家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都是短期工人,但錢可以現拿。」 見過年輕時爸爸樣子的人,絕對想不到他可以在工地生存。一個文弱的技師,標準身材,健康但不壯碩偶爾舞文弄墨,帶領幾百人上街抗議的運動幹將卻在工地打牆壁。他要打掉整座牆要搬水泥,一包五十公斤的水泥,從一樓扛到六樓。把六樓的地板和牆壁打掉,再把垃圾搬回一樓。一天進進出出無數回,那時候還沒機械力代 替,都是人力,只能一階梯一階梯往上抬。夏天很熱,都打赤膊,累的時候就喝維士比加咖啡提神。「都是重體力活,但勞動的意義就在這裡,展現身體的力量。這不容易的,沒有勞動,哪有生存。」有時中午休息,爸爸累了就躺在地上醒來都不知身在何處。
做工的人難免受傷。爸爸曾經親眼見過,下雨後鬆散的土堆整座塌下來,埋進一個人大家就趕緊徒手挖。他自己的手也曾被鐵釘貫穿。一雙膝蓋常年負重,痛了就喝點酒,貼塊膏藥。即便粗工這碗飯不容易吃,爸爸還是努力學習各種技術除了鋼筋綁鐵做不來以外,其他都做得稱職,到後來設計師都會找他討論細節。 工地會有遊民臨時工,爸爸和他們配合搬水泥、搬石頭、挑沙挑磚,閒來就會聊聊天,聽聽遊民的心事和故事,他們為何成為社會邊緣人,這背後都有一段不為人知、刻骨銘 心的生命故事。做完工,大家各自回家,他們去台北橋頭,爸爸回到自己的家。 總還是有個家可以回,這是爸爸最大的安慰。有時到家已是深夜,妻兒睡了,還是為他留一盞燈回來。雖然身體疲憊,但總還是有賺到錢。賺到錢,妻兒才有飯吃,晚餐才感覺舒坦,覺得自己終於為家庭盡了一分力。
做工時爸爸都要求現領,因為關廠事件後,他再也不想為誰賣命了。那時做粗工一天 一千二,扣掉吃飯和交通,最後不過七、八百。景氣好的時候可以做到滿工,一個月三十天就做三十天。就這樣,爸爸靠身體撐住了整個家,供三個兒子念完書。他記得每次去學校接孩子,就聽到孩子的同學對他兒子說:「你阿公來接你了。」工地漂泊十年,四十多歲的黑髮人,已變白髮人。
九0年代末,工作機會開始慢慢減少了,原本可以做滿工後來一個月做不到十五 天。「不夠十五天就完了啊,不足以養家糊口啊。」生活的壓力再一次向楊大華襲 來,事業的挫敗感又湧上心頭。開工不足,空下來的時間不知如何打發,只好借酒澆 愁。他買最便宜的米酒,一喝就是一整天沒個清醒,也不能清醒。

直到失去工作能力,有一天甚至在工地上就暈倒了。那時他萬分感慨,自己又沒做什麼壞事,為什麼命運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不是自己不願意工作是沒有工可以做啊。那時候,他就慢慢發現,台灣的工地上多了很多外籍勞工,都是一批一批來,做最粗重的活領的薪水又比本地勞工少。本地勞工的工作機會開始變少,甚至被外籍勞工取代。
千禧年,台灣第一次政黨輪替,陳水扁快樂上台,楊大華無工失業。陳水扁當選後, 雖然在政治上兩岸關係並無改善,但在經濟的貿易往來上,比李登輝時期更加寬鬆, 由此也加速了台灣產業外移的腳步。
那時台灣已是泡沫經濟高峰,台灣的關廠和失業率節節攀升,弔詭的是,資方卻大喊 「缺工」。事實上,缺工現象在八O年代就已經開始浮現。那時台灣經濟開始全面進 入自由化,貿易順差擴大,總體經濟失衡嚴重,勞動力和土地價格上漲企業向資本 與技術密集產業轉型,轉型不成功的勞力密集產業就往中國大陸轉移。所以事實上資方缺的不是工,而是廉價勞動力。為了防堵產業危機,《根留台灣》,當局開放引入移工,以維持低薪勞力密集的傳統產業。
一九八九年台灣就開始引入移工,原先是以「補充性勞力」為考量,引入一萬五千名 移工,以彌補營造業和勞力密集製造業的缺工現象,後來又開放引入家庭看護工和家庭幫傭。到了一九九二年五月一日,《就業服務法》通過後,台灣正式引入第二批約 三萬兩千名移工;四個月後,又引入第三批移工,並擴增到六十八種行業。二OOO 年楊大華失業的時候,台灣已經有約三十萬名移工嚴重衝擊本地勞動力市場,本地 勞團大喊「外勞搶飯碗」。被當作廉價勞動力的外籍勞工,成了本地勞工失業的代罪羔羊。
外籍勞工到底有多廉價?二OOO年,外籍勞工的基本薪資只有一萬五千八百四十元。 失業的爸爸又開始做了半年早餐店,直到二OOO年十一月,曾經一起為新光紡織廠抗爭過的黨外運動者鄭村棋找上楊大華。那時鄭已經是台北市勞工局局長,希望到體制內實現改革。移工的進入也增多了勞資爭議案,鄭便在勞工局內成立「外籍勞工諮詢服務中心」,並希望楊大華來擔任外勞查察員。剛開始爸爸並不想去,一來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工作二一來因為在官僚體制內,他覺得自己格格不入。那時酗酒成性的他,甚至連應徵前都喝得臉紅耳赤,還謊稱中午參加朋友女兒的訂婚喜宴才喝了點酒。沒想到就這樣應徵成功了。爸爸開始認真思考,自己已經墮落到一日無酒就活不下去,自己的人生難道就這樣了嗎?那年他已是知命之年的五十歲遂決定一試,沒想到進去一個多月後他就落跑,因為是約聘制的非正式公務員,那個單位又在草創時期,領不到薪水。另一方面,看到現在的外籍勞工猶如看到十幾年前的自己,這麼多年過去了,勞工面對的問題都還是一樣的,他更是心灰意冷。不過鄭村棋還是把他找回來,爸爸也漸漸對這份工作得心應手,尤其是處理關廠事件。 有一次,他處理自來水廠的關廠事件,人到現場去,發現三、四十個泰國工人在工地,無人理睬,沒水沒電。仲介要把他們遣送回去可是他們的薪資還沒做處理,於是爸爸決定就地安置,在他們原先工地的宿舍申請水、電、瓦斯和食物然後著手處理勞資爭議案。但承接工地的老闆早就落跑,泰勞一氣之下,拿著國旗去台北市政府廣場抗議。爸爸得知後,跑去將他們安撫下來,然後在本部勞工局安排一間會議室接 待他們帶著翻譯,好了解他們的訴求。那時候勞動局才知道楊大華對處理這種集體群眾的勞資爭議案很有一套,殊不知都是當年新紡抗爭積累下的寶貴經驗。
但好景不長二年後鄭村棋任期滿後離開勞工局。戰友離開,楊大華便覺得做這份大海內救人的工作沒多大意思,他不想當體制內的幫凶,也決意離職。離開後又開起了早餐店。四十幾歲做不來,五十幾歲手腳更慢,但一個失業老人,沒錢沒資本,還能做什麼呢?只能辛苦支撐。直到二OO八年,庇護所成立,也是當年一起抗爭的黨外人士Susan來到爸爸的早餐店,邀請他擔任庇護所管理員。一做就又是十個年頭過去了,但這應該是爸爸繼新紡後,做得最長久也最安心的工作了。 當時關注移工權益的團體並不多,加入移工運動,常被人責難「台灣人不幫台灣人」,實在是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但爸爸自有他的道理,「在同樣受到壓迫的體制下,不管本勞、外勞勞工的命運都是一樣的。外勞在台灣語言不通,資訊不對等, 常常是裡三層、外三層地被剝削,比本勞還慘。」爸爸說。「我是工人出身自知工 人的苦衷又何況是這些漂洋過海的外籍勞工!」 從結構面看,原先引入移工是以「補充性勞力」為考量,然而從八九年到現在,每年 引進的移工逐年赠加。直到二0一八年,合法登記的移工總數約達七十萬人 (其中社服移工約二十五萬人,製造業、營造業約四十三萬人,農、林、漁牧業約一萬人)。此外,移工在台灣的工作年限也從三年改到六年,再改到九年現在已延長到十二年,「補充」其實早已成「替代」,這再次證明了台灣不是缺工,而是缺乏廉價勞動力。外勞愈廉價本勞愈失業所以其實只有不讓本勞、外勞薪資脫鉤,同工同酬,才能促進工人的勞動權益。
庇護所管理員這份工作讓爸爸樂在其中,也悲在其中。樂是四海一家親的樂,悲是人 命如蟻蟻的悲。台灣自一九九二年通過《就業服務法》,正式引入移工二十幾年,雇主、仲介和移工之間的問題層出不窮,其中包含層層剝削的仲介制度、不得自由轉換雇主的契約繚錯,還有同工不同酬、薪資拖欠、超長工時、性侵虐待、許可外工作、 職災遣返等一系列問題,嚴重侵害了移工的人權。
勞工團體也抗爭那麼多年了,勞資爭議案依舊屢見不鮮政策不管怎麼修,都始終萬變不離其宗。不能自由轉換雇主是移工政策的最大詬病,使移工在不平等的勞動環境 中動彈不得如同奴隸戴著鐵銬,能賺了錢全身而退的,全憑個人運氣。縱使個人有 個人的命,但這命運在結構的網羅中,又有一番殊途同歸的意味。爸爸最常叨念的, 便是「工作權等於生命權,一個人的生命怎麼能被輕易對待」。
移工來到庇護所後,先要由個案負責人協助處理勞資爭議案,這個過程可長可短。由 於移工不能自由轉換雇主,如果移工要轉出,雇主就會失去一個「外勞配額」,所以很多雇主會因為不想失去配額而不願放手,雙方便僵持不下。也有移工被仲介謊報逃跑,移工一旦因為逃跑被記錄在案,等待撤銷的時間便很長了。處理完勞資爭議案後 大約一到兩週,勞工便能得到新的工作許可,接著他要在兩個月內找到新工作,否則依然要離境。若在台工作不滿一年,可以有四個月時間找工作。 找工作期間,勞工每週四都要去「就業服務中心」登記同時讓仲介像在菜市場挑菜 一樣挑選工人。以前爸爸每個禮拜四都親自帶工人去就業服務站,爸爸說:「現在走不動了,光從桃園火車站去那個就業服務站都覺得好遠哦。那時候我都親自跟啦。他 們找不到工作,我的壓力比他們還大你知道嗎?我還親自去拜託仲介,這張老臉, 去拜託人家。」但每次有勞工找到工作轉出,他又比誰都開心,會親自和他們道別, 或把他們交到仲介手上。
「是想說,留在這裡,有一個家的感覺。你來我這裡,至少還有一個人在關心你,不會讓你感覺很孤單。要讓他們感受到的安置中心比較有人情味,而不是只把 你當過客看。過客就是來來往往,多一個、少一個都一樣,但這些人對我來說都不一 樣。」爸爸說。
爸爸的關心,大家都感受得到,平常「爸爸」、「爸爸」叫得親曠,常和他中文摻雜英文,雞同鴨講地聊天,也一起在庇護所門外抽菸陪爸爸遛狗,耐心聽爸爸囉嗦的 「管教」,離開之時抱著爸爸哭到不行,找到工作的人還會定期回來探望爸爸。 TIWA曾安置過一個印度人莫那什,原本是白領來台灣做廚師卻被雇主當成藍領工人,不僅剋扣薪水、扣押證件,還限制行動。後來他自己寫信到警察局報案才得以安置。這個案子反映出你的價值不在於學歷或你在母國所處的階級,你的膚色和你的母國已經決定了台灣人看你的眼光。莫那什在庇護所時不太愛講話,卻總是黏 著爸爸,找到新工作後,有休假便回來探望爸爸,順便做印度菜給大家品嘗。他說, 他希望「像爸爸一樣工作著」。
還有一次,一群菲律賓女生打聽到爸爸的生日大家集資買生日蛋糕、布置庇護所,想 為爸爸辦一場隆重的慶生晚會。沒想到那天爸爸休假,大家落得一場空。爸爸嘴上說著,
不希望大家勞師動眾,也不會去提自己的生日,但回憶起這件事,還是滿臉笑意,有時,TIWA有抗爭活動爸爸便帶著庇護所的工人一起上街。二O一七年的勞動節遊行後,爸爸說:「四月三十號的遊行我覺得滿吃力的,我都很怕沒有辦法走完全程,沒有辦法把工人安全地帶回去。」爸爸最注重的,是工人的安全。回憶起新紡抗爭,爸爸說:「我帶領這些人出來,我一定要安全不讓他們受到傷害」那時資方 還找了流氓來打人,造成兩人受傷,這讓爸爸氣憤不已。
抗爭時,爸爸的妻子都默默支持,唯一擔心的是他的安危。因為一旦他出事,妻兒便無依無靠了。身為工人,爸爸了解工人的處境,也了解工人的身體和安全是多麼重要,那是活下去的本錢。
為了讓勞工在等待轉換的期間不會無聊,又能提升自我、找回自信,庇護所每週都會 上兩次中文課,並開展各類課程。有一次上攝影課,一個菲律賓漁工說要拍一支「表現自己孤獨」的影片,因為遠離家鄉,而漁船的日夜作業更讓人心生寂寥,在庇護所等待的日子,他只能彈彈吉他聊以自慰。爸爸逗他,「孤獨哦?孤獨不是你一個人站在山上,吹一吹冷風就是孤獨。」那時爸爸一定想起了他在工地醒來,不知身在何處。

爸爸認為勞工教育非常重要,不僅是語言和技能。「勞工意識也要抬頭,要知道他們 自己的權益在哪裡。」新紡的抗爭雖然敵不過資本的侵蝕,卻在抗爭過的工人身上留 下了可以被延續的星火。
談到過去的生命經驗,爸爸覺得,一圈下來生命被拓展了,關廠事件改變了他的人生。如果不曾抗爭,一輩子在工廠的圍牆內度過。關廠後出去工作,讓他了解整個社會階層,不同人不一樣的生活。他常說,工作權就是生存權,人生而為勞動勞工是最實在的。「人勞動,並從勞動的過程體驗生存的意義,體驗勞動帶來的無限歡愉和 快樂,而非工作壓力,這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一旦工作權被剝奪,人也就喪失了生存權。
帶領新紡工人的抗爭,可能是爸爸這一生最自豪的事,不是為了功名利祿,而是, 「我曾經為這四百多人做過事。」爸爸說,每次唱起〈勞動者戰歌〉,他就會哭,尤其是喝了酒以後。
四月末,芳婷的案子處理完,也順利找到了新工作,只是仲介來領她時,她還有些畏 怯。問她原因,才知道新仲介的身材和王女士相似,好似全天下的仲介都長一樣。心頭揮不去的陰影,隨時襲來的恐懼感。仲介讓芳婷站在街上拍一張全身照,芳婷在鏡 頭裡的笑容拘謹而侷促。
離開庇護所去工作的人,帶著半點喜悅,半點惶恐,一點未知。」被留下的,則繼續焦灼和等待。庇護所裡人員流動率高,每隔幾天便有新面孔,沒完沒了的勞資爭議。 五月,六個菲律賓廠工集體向勞工局申訴並罷工,拖著行李來到庇護所安置。移工的安全之家一下子熱鬧非凡。
六人同屬一家位於新莊的小型家庭電鍍廠,工廠裡除了七個菲律賓工人,只有一個台灣工人,全靠移工撐起整個廠的生產作業。幾個工人嚴重超時工作,每天工作十五個小時上下,加班費卻被嚴重剋扣連加班總量的一半都沒有。更嚴重的是老闆態度惡劣,工廠內瀰漫著化學氣體,工人卻一點安全配備都沒有。除了一雙靴子以防流到 地上的酸性物質腐蝕雙腳,連一個口罩都沒有,更別說有化學物質的工廠雇主理應自費醫療檢查。
每天六點起床開始工作,一個小時後可以上樓吃早餐,但若遇到老闆來工廠視察,便 只能餓著肚子繼續工作。老闆幾乎每晚都去賭場,早上才回工廠,若輸了錢就拿工人出氣。「幹你娘,給老子快一點工作!」「他媽的,別擋我的路你們這些神經病。」老闆一邊罵,一邊用力推開身邊的工人而機器就在旁邊。 午餐、晚餐只有十到十五分鐘的用餐時間,便當相當糟糕,裡面甚至有蒼蠅。工人向老闆反映,老闆只是看著他們輕蔑地笑,好像在說,牲口也挑食。幾次食物中毒後, 工人決定不再食用工廠提供的便當於是十點下工後,還要煮飯,準備第二天的午 餐往往凌晨一點才能入睡。隔天照舊六點起床。
每週只有週日能休息但有時候老闆會要求週日也加班,工人們百般不願意。「週日我們想休息,想要上教堂,想要有一點自己的時間。我們已經很累了,一個人做三、 四個人的工作,週日是我們唯一的假日。」六人中,最高也最活躍的瑞德說。 瑞德高中畢業後就去汶萊工作,後來又跟著父親去東帝工作。他會講流利的印尼文二OO六年第一次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