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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桿長槍花上近兩個月才徹底完工,最終成了罕見的珍品,即便和當年鳳氏鍛造的所有武器較量,也是數一數二的——畢竟用上最好的材料、最好的鍛造師、一張精湛的圖紙、加上鳳氏熟練的工藝,實在沒有落為次品的機會。百譸用茲白族獨有、對外傷療效驚人的神藥支付酬勞,代為跑腿的祁疏足足裝滿兩個儲物飾品才湊夠數額(是容量較小的尺寸,但上百瓶神藥也夠嚇人了)。亞拉尼看到那長槍時也不禁說這是好東西,以往男人多半對訂製武器的客戶嗤之以鼻:「那些人根本不曉得自己要什麼」,唯獨這回竟沒半句譏諷,只是感嘆百譸捨得為塵猙花錢的程度。 百譸對塵猙的重視,顯然是無庸置疑的,也難怪乍然被遣離,又沒有任何明確的理由,會令塵猙如此失魂落魄。他不知道亞拉尼的介入能否發揮作用,但考慮到自己別無他法,也只能寄望於對方的承諾。 — 和陌生人交談,對亞拉尼而言絕非愉快的事,但他答應鳳辭璋在先,不得不強迫自己去。不過,以他的標準而言,他不認為塵猙能算是「人」。青年充其量只是宣誓效忠的武器,如今離了操控武器的手,再鋒利也不過是死物,生鏽也好、落灰也罷,沒什麼值得在意的——大抵也是因為如此,對於這場談話,他其實沒有鳳辭璋想像中的牴觸。 幾年前他陪伴鳳辭璋造訪茲白族時,塵猙還是祭司的侍衛。他對此人印象不算好,不過片刻獨處,便聽到數不清次數的「祭司大人」,翻來覆去地想,倘若那個祭司能聽見,多半也要被煩得頭疼。他忍耐一會兒,最後還是不耐煩地瞪了對方一眼,可懵然無知的青年只是困惑地皺起眉,問:「請問您需要什麼協助嗎?」 因此他比鳳辭璋更清楚青年的失落。無論茲白族的祭司是否知情,都已經是塵猙靈魂裡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份量驚人的一部份——被生生剜下,疼是必然的,而疼過之後能否獨立存續,則是另一個說不準的問題。這也是他試圖阻止鳳辭璋和塵猙接觸的原因,若非他讀心感知對方尚稱平靜,也不可能放任鳳辭璋與此人獨處,畢竟頓失重心的人,做出什麼都不意外,可能毀滅自己或他人,也可能經歷一陣跌跌撞撞,最終有幸找到新的重心。 青年正站在這條線上,搖搖晃晃地偏向徹底頹敗那一邊,而他善意氾濫的戀人請求他拉青年一把。亞拉尼嘆了口氣,看不出做這件事的意義,如果非要說有,也只是因為鳳辭璋的願望。 但這個理由對他而言,已經足夠充分了。他想。 於是這天午後,亞拉尼帶著鳳辭璋給的糖準備造訪青年。他站在長廊上,連門都還沒敲,裡頭的小狗便發出異常猛烈的吼叫,挾著威嚇與警告。他聽見塵猙試圖安撫的聲音,和犬吠聲混在一起,但這是他身上妖怪血脈惹的禍,普通的安撫一點用也沒有。 「放狗去後院裡。」他出聲:「或者你出來。」 門板後的青年遲疑了下,比預料的更快認出他,同時疑惑這突如其來的造訪,卻沒花太多時間就決定遵循他的建議,打開後院將狗放出去,又走回來替他開門。 「辭璋讓我來看你。」亞拉尼雙手環胸,毫不避諱地直視對方:「你要讓我進去,還是就站在這裡談?」 以待客的標準而言,這話顯然有些無禮,但塵猙的反應是「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他問都不用問,也能猜到被趕出茲白族時,青年的反應大抵同樣如此。對未知的處境感到侷促,卻容易順從於強硬的態度。確實是慣於聽從命令的模樣。 亞拉尼刻意無視那份焦慮,任由對方不安地將他請進屋,給他倒了杯水。亞拉尼沒碰那杯水,逕自將裝糖的木盒打開放到茶几上,星星一樣的小糖塊互相敲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辭璋覺得你需要吃點糖。」他淡淡解釋。 青年的表情和內心同樣困惑,猶豫片刻,最後只是低頭向他道謝,接著重新閉上嘴。亞拉尼讓沉默維持好一會兒,靜靜聽對方翻湧的心聲。他有些驚訝,提及「祭司大人」的次數並沒有想像中多,反倒在最初的不知所措後,開始懊惱上回談話時說得太過,對即便如此仍掛心他的人感到歉疚,甚至擔憂起鳳辭璋的情況。 這份歉意令亞拉尼升起一點好感,終於停止用靜默折磨對方,單刀直入地問:「你想活下去嗎?」 問題太過突兀,塵猙明顯沒反應過來,「啊」了一聲,下意識回答:「祭司大人沒有准許我離世。」 「他也沒有准你住在鳳氏。」亞拉尼說。 「……是。」青年身子一僵,隨即垂下眼睫:「祭司大人不要我了,所以我才會在這裡。」 一陣沉默後,塵猙又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我給鳳辭璋大人添麻煩了嗎?」 青年謹小慎微的姿態叫他想起一些被拋棄的孩子,即便被請進屋裡躲避暴雨,也時刻擔憂腳底泥濘踩髒主人漂亮的地毯。但鳳辭璋肯定不希望如此。亞拉尼別無他法,只得代為解釋。 「他不這麼想。」亞拉尼應道:「他只是看不得有人在自己眼前受苦,而且認為事情總有一天會變好。」 塵猙的神情明顯掙扎了下:「對我來說,事情還會變『好』嗎?」 「如果你的變好是指回去當侍衛——不會。」他坦言:「但你繼續現在的生活,把身體搞壞之後死在這裡,你的祭司也不會高興。他沒有准你去死,不是嗎?」 青年愣了愣,無言以對,於是又把頭低了下去,視線停在裝糖的盒子裡,好像突然對那堆東西產生異常的興致,或覺得看得久了,會漸漸變成其他東西。 對方不開口,他也不著急,索性側過身去,慢條斯理地開始保養自己的武器。他的動作很慢,比起保養,更接近打發時間,畢竟他對青年漫長的沉默早有預想,不準備點事做,只怕自己很快會耐不住性子。但保養武器這件事,卻意外地引起對方的注意。他聽見塵猙對他舉動的好奇,察覺他在做什麼後,又想起自己已經好一陣子沒碰長槍了,驟然感到一股悵然,彷彿代表自己確實離「侍衛」這個身份越來越遠。倘若真是如此,那不再是侍衛的自己……究竟還剩下什麼呢? 亞拉尼聽到這兒,抬頭掃了房間一圈,最終在床邊看見倚著牆直立,油布綑得和青年造訪那日如出一轍的長槍,這些日子動也沒動。他不在乎青年能否振作起來,但那桿長槍是世間罕有的神兵,即便現在不露鋒芒,也能隱約感受到盛大的祝福流淌——藉由隱藏在紋飾裡的陣法;藉由鑲嵌的寶石;藉由鍛造時念誦的祝禱。他初見時便覺不凡,幾年過去,絲毫未損的祝福更令他驚歎。 這樣好的武器,落得疏於保養後蒙塵的下場,未免太過可惜了。 「去拿你的槍。」於是他說。 青年驚訝地瞪大雙眼,顯然不明白他為何能得知自己所想,可猶豫片刻後,卻仍順從地起身,將那桿長槍小心地拿到茶几上。 「這是好東西,你有責任珍惜它。」他伸手虛虛拂過包裹槍頭的油布,豐盈的力量在油布下蓄勢待發,平衡、穩定而強大,這樣的珍寶被漠視,令他不禁語帶譴責。 青年沒有反駁,心裡浮出一絲歉疚,飛快地瞟了他一眼,隨即伸手去解上頭的繩結。青年綑得並不十分嚴實,不消多久,閃著銀光的槍頭便完全顯露出來。亞拉尼仔細檢查一番,除了一兩道幾乎瞧不出的細小劃痕,大致上堪稱保養得當,沒有陳年積累的血汙,刃面也沒有明顯破損,只是幾日未照料,光芒稍稍黯淡些許。 他示意塵猙取他帶來的椿油和拭布,手把手地教授該如何清潔、保養和除鏽(儘管這種頂尖的材質,幾乎不可能產生鏽蝕),甚至教對方能修復淺層劃痕的法術。許是被他的態度影響,青年學得很認真,然而與此同時,他也聽見對方在想著同樣的問題:這一切有什麼意義? 「抱歉、亞拉尼大人,謝謝您教我……但我沒有資格再保護祭司大人了,保養武器,還有意義嗎?」 亞拉尼頓了頓,先疑惑對方的心聲為何會稱呼他,隨後才察覺這是青年問出口的話。他忍不住對這番話感到惱火,那個祭司不肯說,導致對方根本不明白這把武器真正的價值,如此輕易地提及捨棄,簡直是一種糟蹋。他幾乎要脫口而出「你不想要,不如讓給能善用它的人」,可想起鳳辭璋懇求的神情,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你覺得、武器的意義,是由什麼來決定的?」他深吸口氣,儘可能平和地問。 塵猙蹙起眉,思索片刻,不太確定地回答:「取決於……拿武器來做什麼?」 至少還不算太笨。 他點點頭,耐著性子解釋:「對,武器的意義,由操控武器的人來決定。現在你當它是廢鐵,保養自然沒有意義。」 「這是祭司大人的恩賜,怎麼會是廢鐵!」青年立刻反駁,但他不打算退讓。 「如果你不使用,它很快就會是了。」 亞拉尼直直看著對方,沉聲說道:「我的匕首,以前是為了讓我自己活著,現在用來保護重要的人;至於你的長槍,以前用來保護你的祭司,但以後怎麼用,得要你自己來決定。」 「是當成廢鐵、活命的工具還是殺敵的兵器——你怎麼用,那個祭司早晚會知道,所以你最好想清楚。」 青年身形一滯,看了看手裡的長槍,又抬頭看他,既想問「祭司大人怎麼會知道?」也想問「祭司大人怎麼會想知道?」但亞拉尼等了一會兒,對方卻一句都沒問出口,反倒千頭萬緒全攪在一起,混亂得他難以辨出具體的心思,只剩下噪音似的雜訊嗡嗡作響。 這團糾纏的思緒短時間內理不清,亞拉尼想了想,把茶几中央的糖盒往對面輕推幾寸,塵猙留意到他的動作,猶豫片刻,取出乾淨的帕子將手擦拭乾淨,再拾起一粒糖塊往嘴裡遞。 他從不嗜甜,但幾日前隨鳳辭璋出訪鄰近城鎮時,曾在對方期待的目光中嚐過一點,因此他很清楚這糖只是外觀特殊,實際上扔進嘴裡極其普通,除了甜,很難說出什麼其他的味道。 不過糖這樣的東西,甜也就足夠了。 亞拉尼將匕首插回腿上的皮套,椿油和拭布留在桌上,隨後站起身,說了句不用送,就轉身往門那頭走去。他離開房間前瞥見青年還是跟著站起身來,看上去仍思緒雜亂,也有些不知所措,而背後通往後院的門邊則伏著那隻不知何時回來的狗,大抵等他離開,便會迫不及待地跳進青年懷裡。 狗倒是照顧得滿好的。 他又看了眼那桿長槍,剛經過妥善照料,此時正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如將士惜才般希望青年好好對待它,卻無法說服自己抱持太大的希望,不禁又嘆口氣,想著該如何向鳳辭璋說明今日的情況,慢慢推門走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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