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駮猙?】用武之地(三)

  數不清第幾次因嘆氣引來亞拉尼的目光後,鳳辭璋終於決定把事情告訴對方。他一般不會這麼做——不會和人談論另一個人向他傾訴的內容——即使沒人要求,仍有某種模糊的直覺告訴他不該如此。

  可他一般也不會如此沮喪。

  鳳辭璋不禁又嘆了口氣。塵猙的情況不同尋常,他毫無頭緒,又無法說服自己置之不理,而也許能夠讀心的亞拉尼,會有些他從沒想過的建議。

  男人按他的請求擱置擦拭匕首的工作,起身走到身邊坐下,擰著眉聽他說,表情始終緊繃——尤其是提及青年問這一切有何意義時——一直到他說自己離開對方的房間,亞拉尼才肉眼可見地放鬆些許。這很奇怪,畢竟他現在完好無損地在男人面前,自然不可能在塵猙的房裡經受過什麼危險。

  然而他還來不及問關於危險的部分,男人便先一步開口:「他自己都不想要的東西,你還想替他找嗎?」

  他花了點時間才聽明白對方的意思。

  「他只是從來沒有機會知道!」鳳辭璋反駁:「如果他知道了,也許會想要呢?外面的世界這麼大,總有些東西是他會感興趣的,不是嗎?」

  「茲白族的祭司曾經跟他說過一些,是他選擇不聽的。」亞拉尼看著他,語氣平靜,像指出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他懂通用語,辭璋。除了那個祭司,還有誰會教他?」

  他愣了愣,啞口無言,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忽略了這點,但仍不肯退讓:「現在情況不一樣。」他咬咬下唇,軟下聲音懇求:「百譸告訴他的時候,他可能根本沒想過自己有天會離開那座山,這對他不公平……」

  「公平」二字一出口,鳳辭璋便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他不會讀心,卻幾乎能聽見亞拉尼心裡正想著:「從來就沒有什麼事情是公平的。」於是他立刻噤聲,絞盡腦汁想別的理由說服對方,然而,不知基於什麼緣故,男人並沒將這句話說出來,只是沉默地盯著他一會兒,輕輕搖了搖頭。

  「我去見他。」亞拉尼妥協似地承諾,卻又很快補充:「但我不能保證什麼。」

  「我以為你不喜歡他?」他困惑地眨眨眼,用指尖勾住男人的手:「沒關係的,亞尼。我只是想聽聽你的建議。」

  「我不希望你離他太近,是因為那不安全。但對於他這個人——談不上喜不喜歡。」

  微妙的轉折令鳳辭璋意識到這話背後隱藏了某些東西,鑑於亞拉尼對人類普遍的反感,其中之一應該是「亞拉尼討厭塵猙,但和討厭其他人類的程度差不多」,而其他言下之意,他便猜不出來了。

  男人肯定已經讀到他的想法,卻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他的好奇心因此有些不安分。亞拉尼摸了摸他的頭,像把冒出來的小心思拍回兔子洞,隨後走回原先的位置繼續保養武器。男人向來不吝於在武器上花錢,上好的椿油被倒在拭布上,清淡的香氣飄散過來。他突然想起塵猙帶著的武器——那桿長槍——百譸幾年前托他請人打造的,不但特意要求使用最好的材料,甚至親手畫了圖樣,精細得可以直接用魔法取出鑄模,連經驗豐富的鍛造師都忍不住讚嘆,問他從哪裡找到這樣的人才?

  那桿長槍花上近兩個月才徹底完工,最終成了罕見的珍品,即便和當年鳳氏鍛造的所有武器較量,也是數一數二的——畢竟用上最好的材料、最好的鍛造師、一張精湛的圖紙、加上鳳氏熟練的工藝,實在沒有落為次品的機會。百譸用茲白族獨有、對外傷療效驚人的神藥支付酬勞,代為跑腿的祁疏足足裝滿兩個儲物飾品才湊夠數額(是容量較小的尺寸,但上百瓶神藥也夠嚇人了)。亞拉尼看到那長槍時也不禁說這是好東西,以往男人多半對訂製武器的客戶嗤之以鼻:「那些人根本不曉得自己要什麼」,唯獨這回竟沒半句譏諷,只是感嘆百譸捨得為塵猙花錢的程度。

  百譸對塵猙的重視,顯然是無庸置疑的,也難怪乍然被遣離,又沒有任何明確的理由,會令塵猙如此失魂落魄。他不知道亞拉尼的介入能否發揮作用,但考慮到自己別無他法,也只能寄望於對方的承諾。



  和陌生人交談,對亞拉尼而言絕非愉快的事,但他答應鳳辭璋在先,不得不強迫自己去。不過,以他的標準而言,他不認為塵猙能算是「人」。青年充其量只是宣誓效忠的武器,如今離了操控武器的手,再鋒利也不過是死物,生鏽也好、落灰也罷,沒什麼值得在意的——大抵也是因為如此,對於這場談話,他其實沒有鳳辭璋想像中的牴觸。

  幾年前他陪伴鳳辭璋造訪茲白族時,塵猙還是祭司的侍衛。他對此人印象不算好,不過片刻獨處,便聽到數不清次數的「祭司大人」,翻來覆去地想,倘若那個祭司能聽見,多半也要被煩得頭疼。他忍耐一會兒,最後還是不耐煩地瞪了對方一眼,可懵然無知的青年只是困惑地皺起眉,問:「請問您需要什麼協助嗎?」

  因此他比鳳辭璋更清楚青年的失落。無論茲白族的祭司是否知情,都已經是塵猙靈魂裡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份量驚人的一部份——被生生剜下,疼是必然的,而疼過之後能否獨立存續,則是另一個說不準的問題。這也是他試圖阻止鳳辭璋和塵猙接觸的原因,若非他讀心感知對方尚稱平靜,也不可能放任鳳辭璋與此人獨處,畢竟頓失重心的人,做出什麼都不意外,可能毀滅自己或他人,也可能經歷一陣跌跌撞撞,最終有幸找到新的重心。

  青年正站在這條線上,搖搖晃晃地偏向徹底頹敗那一邊,而他善意氾濫的戀人請求他拉青年一把。亞拉尼嘆了口氣,看不出做這件事的意義,如果非要說有,也只是因為鳳辭璋的願望。

  但這個理由對他而言,已經足夠充分了。他想。

  於是這天午後,亞拉尼帶著鳳辭璋給的糖準備造訪青年。他站在長廊上,連門都還沒敲,裡頭的小狗便發出異常猛烈的吼叫,挾著威嚇與警告。他聽見塵猙試圖安撫的聲音,和犬吠聲混在一起,但這是他身上妖怪血脈惹的禍,普通的安撫一點用也沒有。

  「放狗去後院裡。」他出聲:「或者你出來。」

  門板後的青年遲疑了下,比預料的更快認出他,同時疑惑這突如其來的造訪,卻沒花太多時間就決定遵循他的建議,打開後院將狗放出去,又走回來替他開門。

  「辭璋讓我來看你。」亞拉尼雙手環胸,毫不避諱地直視對方:「你要讓我進去,還是就站在這裡談?」

  以待客的標準而言,這話顯然有些無禮,但塵猙的反應是「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他問都不用問,也能猜到被趕出茲白族時,青年的反應大抵同樣如此。對未知的處境感到侷促,卻容易順從於強硬的態度。確實是慣於聽從命令的模樣。

  亞拉尼刻意無視那份焦慮,任由對方不安地將他請進屋,給他倒了杯水。亞拉尼沒碰那杯水,逕自將裝糖的木盒打開放到茶几上,星星一樣的小糖塊互相敲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辭璋覺得你需要吃點糖。」他淡淡解釋。

  青年的表情和內心同樣困惑,猶豫片刻,最後只是低頭向他道謝,接著重新閉上嘴。亞拉尼讓沉默維持好一會兒,靜靜聽對方翻湧的心聲。他有些驚訝,提及「祭司大人」的次數並沒有想像中多,反倒在最初的不知所措後,開始懊惱上回談話時說得太過,對即便如此仍掛心他的人感到歉疚,甚至擔憂起鳳辭璋的情況。

  這份歉意令亞拉尼升起一點好感,終於停止用靜默折磨對方,單刀直入地問:「你想活下去嗎?」

  問題太過突兀,塵猙明顯沒反應過來,「啊」了一聲,下意識回答:「祭司大人沒有准許我離世。」

  「他也沒有准你住在鳳氏。」亞拉尼說。

  「……是。」青年身子一僵,隨即垂下眼睫:「祭司大人不要我了,所以我才會在這裡。」

  一陣沉默後,塵猙又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我給鳳辭璋大人添麻煩了嗎?」

  青年謹小慎微的姿態叫他想起一些被拋棄的孩子,即便被請進屋裡躲避暴雨,也時刻擔憂腳底泥濘踩髒主人漂亮的地毯。但鳳辭璋肯定不希望如此。亞拉尼別無他法,只得代為解釋。

  「他不這麼想。」亞拉尼應道:「他只是看不得有人在自己眼前受苦,而且認為事情總有一天會變好。」

  塵猙的神情明顯掙扎了下:「對我來說,事情還會變『好』嗎?」

  「如果你的變好是指回去當侍衛——不會。」他坦言:「但你繼續現在的生活,把身體搞壞之後死在這裡,你的祭司也不會高興。他沒有准你去死,不是嗎?」

  青年愣了愣,無言以對,於是又把頭低了下去,視線停在裝糖的盒子裡,好像突然對那堆東西產生異常的興致,或覺得看得久了,會漸漸變成其他東西。

  對方不開口,他也不著急,索性側過身去,慢條斯理地開始保養自己的武器。他的動作很慢,比起保養,更接近打發時間,畢竟他對青年漫長的沉默早有預想,不準備點事做,只怕自己很快會耐不住性子。但保養武器這件事,卻意外地引起對方的注意。他聽見塵猙對他舉動的好奇,察覺他在做什麼後,又想起自己已經好一陣子沒碰長槍了,驟然感到一股悵然,彷彿代表自己確實離「侍衛」這個身份越來越遠。倘若真是如此,那不再是侍衛的自己……究竟還剩下什麼呢?

  亞拉尼聽到這兒,抬頭掃了房間一圈,最終在床邊看見倚著牆直立,油布綑得和青年造訪那日如出一轍的長槍,這些日子動也沒動。他不在乎青年能否振作起來,但那桿長槍是世間罕有的神兵,即便現在不露鋒芒,也能隱約感受到盛大的祝福流淌——藉由隱藏在紋飾裡的陣法;藉由鑲嵌的寶石;藉由鍛造時念誦的祝禱。他初見時便覺不凡,幾年過去,絲毫未損的祝福更令他驚歎。

  這樣好的武器,落得疏於保養後蒙塵的下場,未免太過可惜了。

  「去拿你的槍。」於是他說。

  青年驚訝地瞪大雙眼,顯然不明白他為何能得知自己所想,可猶豫片刻後,卻仍順從地起身,將那桿長槍小心地拿到茶几上。

  「這是好東西,你有責任珍惜它。」他伸手虛虛拂過包裹槍頭的油布,豐盈的力量在油布下蓄勢待發,平衡、穩定而強大,這樣的珍寶被漠視,令他不禁語帶譴責。

  青年沒有反駁,心裡浮出一絲歉疚,飛快地瞟了他一眼,隨即伸手去解上頭的繩結。青年綑得並不十分嚴實,不消多久,閃著銀光的槍頭便完全顯露出來。亞拉尼仔細檢查一番,除了一兩道幾乎瞧不出的細小劃痕,大致上堪稱保養得當,沒有陳年積累的血汙,刃面也沒有明顯破損,只是幾日未照料,光芒稍稍黯淡些許。

  他示意塵猙取他帶來的椿油和拭布,手把手地教授該如何清潔、保養和除鏽(儘管這種頂尖的材質,幾乎不可能產生鏽蝕),甚至教對方能修復淺層劃痕的法術。許是被他的態度影響,青年學得很認真,然而與此同時,他也聽見對方在想著同樣的問題:這一切有什麼意義?

  「抱歉、亞拉尼大人,謝謝您教我……但我沒有資格再保護祭司大人了,保養武器,還有意義嗎?」

  亞拉尼頓了頓,先疑惑對方的心聲為何會稱呼他,隨後才察覺這是青年問出口的話。他忍不住對這番話感到惱火,那個祭司不肯說,導致對方根本不明白這把武器真正的價值,如此輕易地提及捨棄,簡直是一種糟蹋。他幾乎要脫口而出「你不想要,不如讓給能善用它的人」,可想起鳳辭璋懇求的神情,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你覺得、武器的意義,是由什麼來決定的?」他深吸口氣,儘可能平和地問。

  塵猙蹙起眉,思索片刻,不太確定地回答:「取決於……拿武器來做什麼?」

  至少還不算太笨。

  他點點頭,耐著性子解釋:「對,武器的意義,由操控武器的人來決定。現在你當它是廢鐵,保養自然沒有意義。」

  「這是祭司大人的恩賜,怎麼會是廢鐵!」青年立刻反駁,但他不打算退讓。

  「如果你不使用,它很快就會是了。」

  亞拉尼直直看著對方,沉聲說道:「我的匕首,以前是為了讓我自己活著,現在用來保護重要的人;至於你的長槍,以前用來保護你的祭司,但以後怎麼用,得要你自己來決定。」

  「是當成廢鐵、活命的工具還是殺敵的兵器——你怎麼用,那個祭司早晚會知道,所以你最好想清楚。」

  青年身形一滯,看了看手裡的長槍,又抬頭看他,既想問「祭司大人怎麼會知道?」也想問「祭司大人怎麼會想知道?」但亞拉尼等了一會兒,對方卻一句都沒問出口,反倒千頭萬緒全攪在一起,混亂得他難以辨出具體的心思,只剩下噪音似的雜訊嗡嗡作響。

  這團糾纏的思緒短時間內理不清,亞拉尼想了想,把茶几中央的糖盒往對面輕推幾寸,塵猙留意到他的動作,猶豫片刻,取出乾淨的帕子將手擦拭乾淨,再拾起一粒糖塊往嘴裡遞。

  他從不嗜甜,但幾日前隨鳳辭璋出訪鄰近城鎮時,曾在對方期待的目光中嚐過一點,因此他很清楚這糖只是外觀特殊,實際上扔進嘴裡極其普通,除了甜,很難說出什麼其他的味道。

  不過糖這樣的東西,甜也就足夠了。

  亞拉尼將匕首插回腿上的皮套,椿油和拭布留在桌上,隨後站起身,說了句不用送,就轉身往門那頭走去。他離開房間前瞥見青年還是跟著站起身來,看上去仍思緒雜亂,也有些不知所措,而背後通往後院的門邊則伏著那隻不知何時回來的狗,大抵等他離開,便會迫不及待地跳進青年懷裡。

  狗倒是照顧得滿好的。

  他又看了眼那桿長槍,剛經過妥善照料,此時正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如將士惜才般希望青年好好對待它,卻無法說服自己抱持太大的希望,不禁又嘆口氣,想著該如何向鳳辭璋說明今日的情況,慢慢推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