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329
330
331
332
333
334
335
336
337
338
339
340
341
342
343
344
345
346
347
348
雲上箏中心-夢裡甚麼都有
-


[迷途]

胸口像被灌入了大量的水般的窒息感,強烈的嘔吐衝動使雲上箏下意識想抬起手摀嘴,四肢卻不聽使喚,軀幹難以抑制地痙攣而蜷縮,如同將死的蚯蚓。

即使身體拂過水的暖流,像在母胎裡被羊水包覆般的溫柔使人懷念,身體的痛苦依然難以忽視。漸漸地連溫暖都冷卻成刺骨的寒意,意識朦朧、昏昏沉沉,暗紅色的潮湧一點點將人拉進無底深潭,紅色從鼻腔和口裡滲出,喉間的腥氣再度引起嘔吐感,反覆不止。

不知經歷多久的折磨後,乾嘔和抽搐逐漸平息。

雲上箏感覺身體變得輕盈,像天邊飄蕩的紙鳶。他能感受涼風吹過的快意,看見空中被光照射而浮現的微塵,紅色的煙縷環繞身側。他瞇眼看着那縷煙,無力的手輕輕揚過,煙散了、灰塵也從他的指間溜走。

從未感到如此輕鬆過呢,原來死就是這種感覺嗎⋯⋯

那好像也蠻不錯的。就這樣一直下潛、潛到無人知曉的水底,再過不久被附近的居民當成不知名的浮屍打撈起來、好一點的或許會幫我立個無名的墳,再不濟也就被丟到荒郊野外草草埋葬,當一隻遊魂野鬼罷。

只是想吐的感覺比較辛苦一點,撐一撐就過了。雲上箏為這無由來的想法發笑,他闔上了眼,任由自己飄在空中。



-

[啟程]

清脆的蟬鳴。草木的氣味。耀目的日光。

緩緩再張開眼,感官接收到了更多外界的信息,精神聚攏得緩慢。

雲上箏感覺自己像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般昏沉。方才經歷的一切太過真實,但比起現在則更像只是一場夢。一場結局還不錯的惡夢。

雲上箏勉力凝聚心神,抬眼張望這處陌生的郊野。這是何處?不像是赤武,那裡沒有如此茂密的木林,璧霄山也沒有此處的景觀。多年來已經將璧霄山大大小小的路徑走熟透了,他能確信。

身旁有一個人影向他搭話。要喝口水嗎?

人聲打斷思緒,雲上箏轉而看向了人影,隨即視線像被打上一層霧氣一般,無法看清對方的五官長相,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但是此人卻讓雲上箏感覺熟悉———就像很早以前兩人已如影隨形、密不可分,直到現在。

兩人坐在乘涼的樹蔭下,雲上箏接過人影遞來的水,道了謝,一股腦兒把水往自己的口裡灌,被嗆得猛地咳嗽,人影好似不太意外,也拿起自己的水悠然地喝。

愜意的氛圍彌漫於兩人之間,沒有人開口打破這片寧靜,彷彿這一刻可以延續到永遠。

雲上箏順了順呼吸,漫無邊際地思索現在的處境。他確信自己並未真的死去。曾經聽聞臨終前的迴光返照是一生的縮影、或是生前未能實現的夢想云云,原來這種夢會有如此真實的感覺。如果記得不差,能安然通過夢境的考驗,便能返回現實吧。

遠方連綿起伏的山嶺之中,有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他望向那座山,一陣強烈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人影像接收到他的想法一樣,先一步悠哉的站起身。雲上箏轉頭,看着他貌似是伸手給身為旅伴的自己搭把。他心裡微微一動。

兩人沒有交談、沒有說好方向和目的地,只有無端伸來的一隻手。雲上箏對這人影感到非常熟悉,差點就要搭上手了,但為求謹慎,他忍下了這個衝動。

「這位朋友。」雲上箏決定還是試探性地開口詢問,「我們有認識嗎?」

人影禁不住摔了一下:「唉啊啊,該怎麼說⋯⋯這還真是意料之外的問題呢?」

接着伸來的手轉了個方向,略為苦惱地抓了抓頭,人影開始來回渡步,貌似也在掰一個合理的解釋說明現況。

「簡單而言———你正在頻死狀態的夢境中,走出這個夢的方法只有你自己知道。」人影擺了擺手,接着說:「至於我的話,你也可以當作我是你的半個化身?但正如你所見,我沒有形體,除了身為正體的你以外,所有在這裡出現的人都看不見我。」

果然是這種類似魔考的夢境,雲上箏暗自慶幸。

「看你這麼悠閑的姿態,還以為你很熟悉這裡呢,原來也跟『我』一樣啊。」雲上箏了然,補充一句:「喔不對,你本來就是我,一樣也正常。」

人影乾笑兩聲,轉而問他接下來有何打算。連吃悶虧時慣性轉移話題的地方也一樣,果真是他自己沒錯了。

雖不知身在何方,但也許我已經知道自己該往何處。雲上箏忽然產生這樣的念頭———即使連這個想法是怎樣來的、他所認為的「那處」實際又是何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或許是那座高峰、也或許會翻越山嶺、走到山的對面吧。反正,雲上箏雖然嘴上吐槽,動作還是自然而然搭上人影再次伸來的手。

直到手與手觸碰的這一刻,他才確切的產生想要離開的想法,就像自己已停留這樹蔭太久一樣。

足下踏實土地,掃開雲上箏心中的似有若無的迷霧,他跨出了樹蔭,走在日光之下。

———

[河川]

「明明是同一個人⋯為甚麼體力差距這麼大啊。喂喂,你也等我一下好吧———」雲上箏喘着大氣,向前方的人影呼喚。

「誰讓你昨天急着跑上山,體力本來就分半了,也不省着用,用得快累得也更快,回復體力也需要時間。」人影不客氣地回嘴,「睡了一覺還沒恢復嗎?看來有人回去可要好好鍛鍊啊。」

見鬼,這不是也嘴到他自己嗎⋯⋯
他開始懷疑化身時是不是體力和智商分佈不均。比起化身云云,感覺更像是多了個體力過剩的兒子。

想到這裡,雲上箏打了個寒顫,不再往下想。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甚麼。」
人影跟他真可謂是心靈相通。

「說起來,雖然已經是昨天的事了———那個木牌,你確定還要留着嗎?」反正最後也帶不走啊。

雲上箏沉默不言,只將目光散落在光影層疊的綠蔭之間。人影踢着石子,一時間也沒有得到應答。



兩人昨日抵達了山腳下。準備上山之前,天色漸暗,碰巧途經一個修建簡樸的木屋,一名老丈在屋前俯身彎腰,似在找甚麼東西。

雲上箏上前詢問,原來是老丈遺失了亡妻的老件,恐怕是捉魚時遺落在山溪了。

「記得是一個木牌子,上面有刻字⋯⋯老夫雖然時常配戴在身上,卻很少仔細看它,已經印象模糊了⋯⋯抱歉啊。」

「年紀漸長,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雲上箏安慰一句。

「老人家忘記的事可多着呢。」老丈皺起歲月的笑紋,「不過那可是吾妻重要的物件,不能弄丟啊。」

「老丈,你就回屋裡休歇吧,我幫你去找。」雲上箏自告奮勇。人影聽出來這個「我」把老丈看不見的他也包含在內,便先踏着輕快的腳步下山了。老丈也答應讓雲上箏留下一宿,作為答謝。

於是兩人又走到山下一條小山溪。雲上箏在溪邊來來回回,尋不着,拿着樹枝,掙開鞋便往溪裡走,涼意浸過小腿以上的位置。

清澈的流水映出水底下游過的小魚、映出就地取材的人,將樹枝從溪邊上往溪裡投擲,然後赤腳踩進水裡,高舉起他的戰績,向他兒子表現出一副大人般可靠又充滿孩子氣的模樣。兒子會向他投向崇拜的目光,拽着他的手要他教,兩人在水中戲耍到日落黃昏,澄黃的光落在水面散開一片波光粼粼,像魚鱗一樣閃閃發亮。玩累了就雙雙倒卧在樹影堆疊之下,直到妻子來喚,便回家吃飯去。飯後一起在家門前築起火堆,分享戰績做成的燒魚權當加餐。

天亮臨行前,那人的妻子會送他一個粗糙但有溫度的木牌,說能保佑他一路平安。

雲上箏用樹枝翻過河床的石頭,一塊一塊,專心一致地翻,像在尋找甚麼稀世珍寶。

人影也沒閒着,在相隔不遠處的草叢仔細翻找。雲上箏從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下發現了佈滿刮痕的小木牌,木牌兩面各有一字,一面刻着「雲」字,另一面已經看不清了。
他拿着木牌站在溪的中央,怔怔地站了很久,久得人影回頭看着了,向他喊道:「啊,你找到啦。」

「不,」雲上箏聲線微顫,「是我找回來了。」

他腳步稍急,趕在餘暉盡褪前折返原處,老丈卻早已消失無蹤,徒留空蕩的房子回應他的急切。

沒有妻兒、沒有烤架,甚麼都沒有。這裡不是雲上箏成家的故居,當然是甚麼都沒有。

為了藏匿,他們一直過着流離的生活,搬家是家常便飯,木牌早在某次搬遷時丟失。

那次之後,雲上箏便再無收下過妻子的禮物,手工雕刻的木牌,耗費多少時間和心力才能做出一個,他已不堪再丟失一次了。

屋內傢俱簡潔,只有一張木床、一張書桌、一張椅,是雲上箏獨自搬到玉虛生活時興建的臨時住處。彼時已將妻兒安頓在遠方的山野、與武林隔絕,他無須擔心太多。只是因身居要職,亦方便任務,他自身必須長留在玉虛。後來這屋子除了用作通信,別無他用。

雲上箏在書桌的抽屜找到了兒子的家書。字跡稚嫩、用字卻有種強裝成熟的生澀,不難想像是出自弱冠之手,內容不乏關懷慰問,又有幾則闖蕩江湖的見聞,信末更寫上近期將帶上母親拜訪的日子,讓父親不用擔心自己。

人影不發一言,倚在門邊看雲上箏沉浸在這個不屬於自己的美夢當中。

———

[山峰]

腳步輕踐在散落一地的落葉,發出清脆的聲響,枝上的鳥兒被兩人的路過打擾而騰飛亂撲、一時間熱鬧非常。

然而,雲上箏無心傾聽自然的活力,更乏力於理會身邊另一個自己的嘮叨,只是垂首前行,手緊握着繫在腰間的木牌,走往目的地———從原處眺望過去的那座山,他只須一眼便產生前往念頭的那座山。

沉默使空氣變得壓抑,人影無論向雲上箏拋了甚麼問題,皆一一落空,好不無聊。

該不會是受到刺激太大,或是現實中真出了意外導致聽力受損吧⋯⋯
雖然他就是出了意外才變成這樣沒錯。
不過,這都不是他能煩惱的,他也做不到「煩惱」這件事。雖說是雲上箏化身而成,其實也不過是在雲上箏面前有實體的投影。


『那個木牌,你確定還要留着嗎?』
『⋯⋯失而復得的寶物,為甚麼不能留?』


本來並未得到的答案,藉由本體的心聲直達內在,卻是人影料想外的答案。他不解,若是留戀,那為何不是人留下,而只取走這最後也帶不走的老件?

人影很快便放棄思考,百無聊賴看着眼前一成不變的景色,從方才到現在、從現實到夢境,都與印象中別無二致。

璧霄山。

一座雲上箏待了大半輩子的山。

門碑「玉虛派」數個大字映入眼簾,壓下心中翻湧的思緒,雲上箏定神,走進這個他進入過無數次的大門。

「「副掌門,您終於回來了!」」

弟子們紛湧上來,包圍着雲上箏,吱吱喳喳的吵鬧,雲上箏臉上掛着些許寛慰和無奈的表情,一個一個小弟子安撫好,眼神瞟向人影,分明是另一個自己卻能像無事人一樣到處閒逛,看看樹看看花,和他完全落得兩個處境。

「哎啊別這樣看我,誰叫他們只看得見你?你加油嘿,我去挖樹下那罈陳年老香來喝了。」

那傢伙⋯⋯!

「副掌門,聽說你趕走了那群可惡的山賊,是真的嗎?給我們說故事聽聽嘛!」

弟子們仍是人人一手拉着雲上箏的袖子晃,看樣子是不問出個事緣便不肯罷休。雖並未有此經歷,雲上箏想了想,打算拿那場本不應變成「惡夢」的現實應有的結局當劇本,打發這群吵鬧不停的小麻雀們。

「好了好了,你們先靜下來,耐心地聽好喔———」

帶着弟子們到前庭團團坐好,雲上箏隨手圍起脖上的毛領,圍了半張臉假扮盜賊,一層一層,包覆真實面目。

修道人偶遇遭山賊打劫的婦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個老套但能令小孩子們聽得熱血沸騰的故事信手拈來。雲上箏一人分飾多角,演繹生動有趣,聽得小孩連連驚呼,拍手歡騰。故事的結局,便是修道人平安回到派門,武林又渡過了和平的一天。

———現實中接下來便是,修道人身上蠱毒發作,他才想起還沒吃藥丹,吃了藥又需要運功擴散藥效,剛與敵手打鬥後的疲憊加上運功過度而暈倒,便一頭栽進河裡,再醒轉,已是陌生夢境。

人影邊聽邊從樹下挖出酒罈,不用看也知道,一生活在謊言裡的人,不論撒甚麼彌天大謊也是臉不紅心不跳。

「副掌門我啊,本來沒打算讓太多人知道此事,想必是你們小墨師兄擔心過頭派人追查,才會走漏風聲吧?」

眾弟子面面相覷,他們只是在同儕之間傳說,一向敬仰副掌門的伙伴慌忙大聲回道:「副、副掌門,真的很抱歉,是我帶頭的!」但崇拜的眼神遮蓋不住,雲上箏一邊解下圍在臉上的毛領,一邊溫柔地笑說:「沒關係,並非在責怪你們。」




「這罈陳年老香,是當年的孤蟾剛拜入玉虛時,我們瞞着小墨一起埋在這裡的。」

我知道啊,不然我怎麼挖得出來?

眾弟子們紛紛被他們的師長趕回去上課,原本喧鬧的庭院變得冷清,只剩下雲上箏和他的人影。兩人一同坐在挖了坑的那棵樹下,原本用來藏酒的小坑洞已被人影填平,有始有終。

這回換成人影無言以對,以他對自己的理解,接下來的牛角尖他勢必非鑽不可,阻止無用。他決定不回應雲上箏的自言自語,黃湯下肚,任由雲上箏兀自說下去。

「酒名是孤蟾起的,名喚『水舌』,簡單得一目了然,就是『活』的拆字而已。」

「當時我還打趣他,才十來歲的年紀,就念着人生百味,太早了。」

雲上箏笑了起來,這罈酒的滋味,他還不敢開來嘗過,想來必是苦澀得難以入喉,何況人影喝過第一口後便沒再動它。

「沒想到還沒到拆封那年,這罈『水舌』就只剩我獨享了。你說他是早就料到自己活不久,還是擔心自己不勝酒力、喝不過我,不敢與我鬥酒呢?哈———現在無論是甚麼答案,我都問不到了。」



「甚麼答案?」

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線,雲上箏順着方向看去,墨鋒絕正站在廊下,以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上箏,掌門有要事與你商討。見你回來多時仍不拜見,便讓吾出來尋你了。」

聽罷,雲上箏才突然想起此時他應是「甫討伐完山賊」回到山門,沒有閒暇在這邊傷春悲秋才對。

「知道了,小墨。」

雲上箏應聲,手撐着地面站起身來。想不到真的會在夢中遇見熟人,這讓雲上箏覺得又驚又喜,卻又有一絲難以壓下的不安。小墨並非如他所想那樣焦急尋找他的行蹤,似乎現在又是多年以來平凡日常中的一日,夢境再次無限逼近於理想。

無視一旁的人影,他向着墨鋒絕的方向走去,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湧上心頭,只差多問一句便坐實他的猜測。

「浪孤蟾正在後院練劍,你找他有事?吾可喚他前來。」

孤蟾⋯⋯還活着。

雲上箏斂目搖了搖頭,隱下眼中動搖,「不用、不用,只是隨口問問而已,可別把我們可愛的師弟累壞了啊?」

墨鋒絕只是疑問地看着走到身側的雲上箏,雲上箏也看了回去,似是見其神情沒有異狀,墨鋒絕便收回視線,順着話題邊走邊聊了起來。

「是否要加強訓練也是視乎他的能力。」墨鋒絕不置可否。

雲上箏手搭上墨鋒絕的肩,「哎啊小墨,我也知道你是為了師弟好。那孩子這麼崇敬你,就算再怎麼累也會逞強完成你給他的訓練。只怕萬一他沒有好好休息而累疾在身,屆時就不好解決了。」他想起現實中方才那名崇拜他的弟子亦是很努力追逐他的步伐,經常傷痕累累地結束訓練,經他勸說後才得改善。

「想不到你會如此關心他。」

「我雲上箏是心懷大愛之人,又怎會⋯⋯」雲上箏一頓,「沒事。總之⋯⋯沒事就好。」

雲上箏不自然的斷句令墨鋒絕再次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後雲上箏又聊起了一些別的瑣事,聊着聊着,不經覺已到了掌門堂前,兩人便分別。雲上箏看着墨鋒絕往後院的方向走,直至身影消失。

「等會兒要去看看他嗎?」人影適時出現於身側。

「⋯⋯。」

這個夢太真實又太違和,一切都與現實背道而馳、又與理想相差無幾。似乎這裡真有他夢寐以求的,師兄弟三人都過着輕鬆平常的日子。

昨夜也是,他險些便要留下來,重新當回一名父親。

但夢始終要醒,不是真的就不會是真的。有些未來注定會發生、不會因為一時蹉跎而有所不同。

雲上箏和玉虛的因果早已寫定。

雲上箏轉往玉虛大門的方向離開、下山,一步不曾回頭過。足下步伐逐漸加快,急切得像在追趕某個時刻,逃離某些結果。


———

[大海]

『能活過一天是一天,只管享受這些本不屬於我們的日常,不是很好嗎。』


話在腦中一直迴盪着。

從玉虛奪門而出後,跑到脫力、絆倒,起身再跑,周而復始。他不知可以逃到哪裡,才能制止夢中又一次出現這些令人難忘、留戀、卻如夢幻泡影般脆弱易碎的幸福。

不知跑了多久,筋疲力盡的雲上箏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再度摔了一跤,重重地跌跪在沙地上,突如其來的疼痛使雲上箏倒吸了口氣,尖銳的沙石直接割破衣袍擦傷膝蓋的皮膚。

劇烈的喘息試圖平復奔跑後過快的心跳,混着皮肉的痛楚,雲上箏腦中一片渾沌,四肢乏力而失去支撐,便乾脆躺卧下來。

人影不知何時已在他身旁蹲下,在他躺下的當下把酒直接灑在傷口上,權當消毒的替代品。灼熱的痛感從傷口處傳來,痛得人屏息。

痛⋯⋯很痛。但怎麼也不及孤蟾被朱墨所刺的那劍痛吧。

他勉強睜開被汗水浸濕的眼,天色一片昏暗,海浪拍打岸邊礁石的低語不絕,一波一波侵蝕着沙岩。腳邊冰涼濕了腳踝,滲入寒意,不禁一陣哆嗦。暗色的潮湧像索命閻羅一樣纏着他的腿,把他往海裡拖行。

在將要昏迷過去的那刻,人影問道:「怎樣,要回去嗎?」

「⋯⋯回去哪裡?」雲上箏撐起僅有的意識。

「玉虛派啊。」

「哪個?」

「不然也可以回到山腳的木屋,比較方便你傷勢———」

「我有甚麼理由回去?」雲上箏打斷了人影,兩眼無神地放空,夜幕中微光閃爍、白輪皎潔,卻照不進他的眼底。

「如果我留在這夢裡,就真的只是選擇在現實中最壞的結果發生前逃走而已。」

「我明知無法逃避最後的任務,卻連迴光返照也念着這些人和事,還在孤蟾面前說甚麼為家園犧牲,太差勁了。」

人影一直誘導他留在夢境裡,他察覺到了。

但若他真留下了,最終他將一個都保不住。
夢裡甚麼都有,無奈總有夢醒的一天。
必須趕在最壞的結果發生前回去才行。

人影不再作聲,他靜靜地躺在了雲上箏一旁。雲上箏轉頭看着人影依然朦朧的輪廓,明明無法看到人影的表情,他卻彷彿看見對方的嘴角彎起了極淺的弧度。

「是這樣啊。」
他聽見了人影輕巧的譏笑。

人影身上散發着溫暖的光芒,逐漸化作點點白光飄散,潔白如雪,海潮聲漸漸淡去,山也好、海也罷,盡數化作一片空白迷茫,包圍在雲上箏周遭。

結果那個人影代表了甚麼,雲上箏毫無頭緒、也不想再深究。他維持躺着的姿勢摸了腰間,木牌不見了,腿上的傷也不痛了,只剩方才倒在傷口上的淡淡酒氣仍縈繞鼻間,原來聞起來竟有些甜膩。身體感覺又回到彷彿在空中飄浮的時候,飄着飄着,忽然好笑地想,怎麼感覺還是有點捨不得回去。


———

[?]

雲上箏,你果真是無可救藥的蠢人。
為了保護甚麼而放棄自己,絲毫不會顧慮他人,也不會為自己留下地步。
想着如此,你才能姿意地揮霍剩下的時日,才能對同伴有所交代。
你以為這樣和平的日子,還能剩下多少呢?

———

[返航]

墨鋒絕探了探雲上箏的鼻息。

⋯⋯幸好還來得及。

副掌門在巡視派門附近山域時不慎跌進急流。接收到門生的報告,墨鋒絕幾乎是用了畢生最快的輕功趕到現場,為他輸功,才將雲上箏從鬼門關拽了回來。

巡視派門只是用來搪塞掌門和門人的藉口,墨鋒絕知道,雲上箏此去是要徹底剿滅對玉虛派的不安因素。那群凌雲派餘孽存心報復,覬覦了玉虛許久。

最近發生如此重大的變故,門內人員驟減,派門也越發動蕩不安,他和雲上箏便自發地定時巡視周圍。

這次他本來和雲上箏約好要一同巡視,結果雲上箏卻趁他在忙時便先行一步。

他也知道雲上箏最近有點不對勁⋯⋯明明那件事不是他的錯,卻總是逞強想把一切擔下來。看吧,現在出事了。

在心裡微嗔了雲上箏兩句後,眼前平躺的人悠悠醒轉。

「哎⋯⋯這又是哪裡。小墨,你怎會在此?」

「好意思問吾,不是說好要一起去了嗎?」

「喔,是有這麼一回事來着。」
雲上箏的嘻皮笑臉讓墨鋒絕產生想在他臉上來兩拳的衝動,但他忍下來了。

「⋯⋯門生說你是失足跌進河裡。吾方才為你輸功,除了運功過度以外並無其他異常,也沒有嚴重的傷勢。」墨鋒絕頓了頓,補充一句,「倒是沒想到你不善水性。」

小墨誤會了啊。雲上箏感覺有些愧疚。

但那個丟人的真相還是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