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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與千》(7)

這樣很好——他想。風逍遙是頭兇猛的野獸,野獸不應該被關在陰謀詭計的鬥獸場裡,只要給他指出一點方向——這頭猛獸就能將不公的賽台摧枯拉朽。



過了良久,風逍遙像是忽然恍神,抬起頭來,那截煙灰一下不堪重負,掉到了他的手背上,燙得他猛一甩手,笑罵出句粗口:“撲他個街,好痛!”

“回神了?”鐵驌求衣有點忍俊不禁,但是忍住了,“我當你有志做’沉思者’。”

“哈!那多嚇人,”風逍遙大笑,在水槽邊緣摁滅了香煙,推開艙門招呼他一塊走,“我最歡喜吃喝玩樂,最討厭動腦筋淘神!”

“在辛佛尼號上,這點需求很容易滿足。”

“原先是很容易的,可是誰讓有人刁難我呢?”風逍遙哥倆好地攬住少年的肩膀,煞有介事道,“我現在旁的不感興趣,最望你能滿足我。”

鐵驌求衣不為這親暱的口吻所動:“凡在職責範圍內的,我都會為你效勞。”

——至於不在範圍的,沒門!

風逍遙替他自動補出下半句,輕哼著按下電梯:“你今日的職責是照顧我,理論來說,我有權決定你的職責範圍。”

“你可以劃界自治,”鐵驌求衣提醒他,“但執行在我。”

“鐵驌先生,冒昧向你諮詢——咱們之間,究竟你是老闆還是我是老闆?”

這位公子哥在奇怪的地方總有奇怪的執著,短短兩日鐵驌求衣已老於應對,個中訣竅便是根本不應對:“我並不受雇於你。”

“嗬~!”風逍遙誇張地拔高了嗓門,正待駁論,電梯卻適時滑開廂門,明媚日光透過玻璃長窗映照下來,不遠處飄來陣陣笑語,幾位淑女名媛正結伴款行,去往對面的遊戲室,聽見風逍遙這聲笑,她們紛紛轉過頭來,立時個個莞爾,響起一片燕語鶯聲。

“風生真是難邀舉趾!”靚女們笑靨如花,“昨晚酒會只有您未出席,大家都很失望。”

“不好意思,我賭昏頭啦!”風逍遙亦笑道,“光想幹一票大的,竟然怠慢了諸位,容我討個下回賠罪的機會!”

眾位美人對他這乖巧的態度都十足滿意,嘰嘰喳喳地提醒他一定莫忘,這時又有人留意到不遠處的鐵驌求衣,先前淑女們圍上來時他便後退一步,給風逍遙留下充足的社交空間,但並未如一般侍者那樣離場。不免就有女士感到好奇,整個社交界都知道風逍遙嘴上花花,實際是個獨行俠的作派,從不輕易與人同來同往,很難想像他身邊會隨行一位這樣俊俏的少年侍應——且不說那蓬蓬的鬈髮、亮亮的金眼珠,多可愛!

淑女們的愛俏之心與母性情懷一起發作,齊聲嗔怪風逍遙:“身旁有這樣可愛的一位cabin boy,風生如何不為我們引見引見!”

鐵驌求衣聽見自己冷不防掉進話題中心,實在前所未料,世上不存萬能之人,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不擅長的地方,不幸的是,鐵驌求衣正好不擅長應對這方面的事。

他難得有些舉棋不定(也許在女士的眼中反而是青澀靦腆的表現),就在這時風逍遙大笑著摟住了他的肩膀,一把將他勾進臂彎裡,實在佩服他受了傷的右手還能有這種蠻力,鐵驌求衣被他帶得向前衝了一步,只覺腦門青筋直跳,花了十二分力氣才克制自己不讓那條胳膊雪上加霜。

“這位可不是我的cabin boy,”風逍遙笑容可掬地說,“他簡直是我的頂頭上司,龍頭老大,說一不二的BOSS哪……”

他滿嘴火車沒跑完,就被受不了的鐵驌求衣打斷了,後者乾巴巴地把他頂回去:“風生說笑了。”隨後他欠了欠身:“請原諒。我負責協助風生在航行期間的起居。”

“哎唷……”女士們紛紛睜大美目,好奇地瞧著他,有同情心豐沛的淑女感嘆道:“照管風生這種挑剔的人,一定很辛苦罷!”

鐵驌求衣抿緊唇線,按捺住腦內辛辣時評式的感想——與其說辛苦,不如說……不過風逍遙已經不服氣地抗議起來:“我一向最好說話,珍小姐可不能有失公允!”

那位珍小姐聞言,掩口微笑道:“是極是極!只是這樣看來,兩位一定已經交成朋友啦——要不要來加入我們?這裡有這麼多女士,加上風生二位,我們可以組兩局斯諾克呢。”

這一提議立刻得到淑女們的響應,想來她們原先就是要去遊戲室打台球,若半路能賺到兩位靚仔同行,使桌上競技更加養眼,實乃美事一樁。

平常風逍遙對漂亮女士總歸有求必應,這次卻歉然搖頭,“雖然很高興,可惜我昨晚喝得太多,不小心把胳膊掛破了,”說著他輕拍了拍右臂裹著繃帶的位置,“讓各位見笑啦。”

鐵驌求衣旁觀此人信口開河——由於刺殺事件性質特殊,且發生在公海海域,因此不曾向一般乘客公開,只保存了相關證物,並報告給了新王都警方,等到船隻返港再行交接。於是在不知內情的珍小姐等人眼中,風逍遙此言更像是“不方便”的社交性表達。

“怎會發生這種事?風生該多小心些呀!”女士們都很通情達理,關切地問了許多問題,被風逍遙一一以精彩的臨場編謊應付過去,最終兩方依依話別,好幾位靚女在進入遊戲室前尚戀戀不捨地同風逍遙揮手,風逍遙亦做足風度,掛著微笑目送到最後一位女士消失在門後,這才轉過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看得出來他並沒有什麼確定的目的地,只是隨性遊蕩,縱然天氣晴好,他的思緒仍逗留在那間陰森森的停靈間,鐵驌求衣倒有些希望他提出獨自一人,這樣或許說明他將會針對新得到的情報採取行動,但風逍遙始終只是拖著他在走廊上來回散步。

忽然,鐵驌求衣見他和小孩子一樣撲到觀景舷窗邊,發出興致勃勃的驚呼:“哇,是海豚群!”

鐵驌求衣有些驚訝,隨後才想起來“辛佛尼號”的遊覽航線上確實有一條“可能途徑野生海豚棲息地”的噱頭,當初他只道是遊輪方想在賭船之外做做樣子,倒不意他們當真碰上了海豚出沒的水域。

然而這條船上搭載的,大都是些沈迷玩樂的名流,並不在乎得以近距離觀賞海洋生物的好運氣,這附近似乎只有風逍遙一個人看得最起勁,他甚至覺得隔著舷窗看不過癮,乾脆走到船舷邊的露天走道上觀賞。

“真有趣,”他撐著欄杆向下俯瞰,海風將他長長的瀏海吹得零亂,水面下,海豚們正在興高采烈地戲水,紡錘型的灰影於碧波之間矯健穿梭,“你瞧他們有多快活。”

以一個剛剛還和旁人快活談笑的人來說,這感想的語氣並不那麼快活。

鐵驌求衣看著他的背影,沈默著,無意拾取“濠梁之上”的牙慧,只是有一瞬覺得海風吹散了一隅迷霧,讓他再度窺見那後方的空洞,但一瞬如此短暫,當他想要深究的時候,迷霧又將他阻斷。

風逍遙靠在欄杆上,笑盈盈地轉過身來,裝模作樣地表示詫異:“你怎麼一點也不興奮?”

——因為比起海豚,我有更感興趣的東西……鐵驌求衣側開視線,選擇將真實答案吞在肚裡,他確信要是照實以告,風逍遙絕對會得意到順坡下驢,攀扯出一籮筐不知所以的誇談。

“哼哼哼,”然而風逍遙並沒有就此打住,他湊上近前,仔仔細細打量他的臉,“你明明應該只有……十六歲?十七歲?十八歲?正該是小鬼們大說大笑的年齡才對哦,啊,我知道了,除非你是返老還童!”

距離縮短之後,彼此的呼吸似乎都能吹拂到面靨邊來,直到鐵驌求衣受不了地蹙起眉,風逍遙才嘻笑著見好就收,“別呀,皺眉要長皺紋的,對你來說還太早了哪——太早了對吧?”

如果不在這裡滿足一下他的好奇心,想必這個話題是很難結束,鐵驌求衣抿了抿唇,總算給了個肯定的回答:“我是十七歲。”

風逍遙眼睛一亮,心滿意足地接收了這條得到本人確證的情報:“十七歲啊,真好年紀喔!”

他看起來像是想到了什麼,又觸動了什麼,嘴唇微動,似乎原想說一句什麼,可最終說出的卻是讓鐵驌求衣驚訝的回憶:“我十七歲的時候,才剛到苗疆沒多久呢。”

這誠然是鐵驌求衣未料到的回應,他一時間未想到恰當的回答。道上對風逍遙的來歷所知甚少,一方面是墨刀酒業出力遮掩,另一方面是他本人也頗諱談,並不好誇其勇,卻想不到竟會在這樣一個隨意的場合,隨意地透露出來。

風逍遙像也意識到這是一句太超過的台詞,但他總是煞不住,像暗流撞上暗礁,連粉身碎骨都在看不見的地方——到底是什麼衝動,每每在他看向鐵驌求衣的時候鼓蕩?他輕咳了聲,將其歸因於自己今日尚未飲酒,便把這衝動再次輕忽,轉為一句顧左右而言他的調笑:“很驚訝嗎?我長得確實不像苗疆人啊。”

俊秀的眉目,細膩的臉廓,可謂唯一擺在明面上的有關風逍遙出身的提示,但苗疆之外的可能性太多,猜哪兒的都有,風逍遙有點好奇鐵驌求衣會怎麼猜——猜他是中原人嗎?這可是個熱門的推測了。不過鐵驌求衣既沒對著他的臉報出一串煩人的五官特徵,也沒有追問任何可惱的八卦話題,只是看了看他,平鋪直敘:“你長得不錯。”

而後像防著他抗辯,鐵驌求衣立刻抬起一隻手擋在面前:“若有時能不開口,當更不錯。”

風逍遙乾巴巴地張了張嘴,像隻呆頭鵝——然後爆發出一陣樂不可支的大笑,他笑得那麼快活,方才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頓時一掃而空,海風刮起他長長的瀏海與馬尾,可惜這回風吹的方向不對,沒為他刮出任何瀟灑的氣度,只刮出一隻凌亂的長毛犬在那裡開懷。

“你可真是我的、”他用指關節揉去笑出來的淚水,正拼著失去“更不錯”的評語的風險也要開口,不過還未等他說完反擊之詞,有人便替他把這風險規避了,一個形色匆匆的侍應小跑到他們兩人身邊,向風逍遙遞上一部子機:“風生,係貴公司嘅電話。”

風逍遙喔了聲,接過電話,擺了擺手讓侍應離開。鐵驌求衣瞇起眼,他知道那是“辛佛尼”號的海事電話分機,船隻航行到公海,早已超出手提電話所能覆蓋的信號範圍,肯費這種周章從陸上來電,應是有相當緊急的事情才對。

他轉過身,自動避開一段距離,給風逍遙留下講話的空間,可風逍遙似乎並不在意什麼,就這麼直接開始了通話。

海風零星送來的對答斷斷續續,但風逍遙的應答本身就十分簡潔,基本都是些“可以”“無妨”之類沒有情報含量的肯定句,很難想像是一個要緊到需要借助海事通信來請示意見的電話。

鐵驌求衣信手搭著欄杆,半閉起眼,似在享受難得的一刻清閒,直到聽覺忽然從風聲、船聲、人聲中截流出一道圓潤的琴鍵音。

那是有人在電話那頭彈鋼琴。

彈琴人或許是個初學者,只會彈奏四分音符與八分音符交錯的練習曲,在通話的背景裡叮叮咚咚敲擊不斷,間或頓下一拍,既像是是樂譜空拍,又像是因手法生澀而錯彈。

這蹩腳的琴聲,一直持續到風逍遙掛斷電話為止。

鐵驌求衣睜開眼來,金色的虹膜湛然無波,映照著玻璃舷窗上的倒影,影中的風逍遙捏著電話子機,亡命之徒的微笑再次從那雙唇上一掠而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