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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內文 - 2

“有著獨創精神的高尚青年”

1737年1月,托馬斯·潘恩出生於英格蘭南部的塞特福德。父親是一名緊身內衣製造商,同時也是貴格會教徒,母親則是英國國教的信徒。潘恩在母親的教堂受洗,父母認為這也許會讓他在未來獲得更多機會。潘恩的父親更加嚴守教規,潘恩小時候經常陪伴父親前往貴格會的禮拜堂。儘管潘恩長大之後經常批評貴格會的苦行(曾開玩笑說如果上帝在創世的時 候徵詢貴格會的意見,那麼全世界的花都將是灰色的),但有一點確定無 疑——貴格會嚴苛的道德準則對他的成長產生了深深的影響。終其一生, 他的這一想法根深蒂固:有關公正的法律應該簡單明瞭,而且偏向弱者一邊,我們沒有任何藉口去忽視他們。

父母信奉不同的宗教,讓他感受到社會的複雜,潘恩的親身經歷似乎 讓他認為宗教上的爭端沒有任何意義,真正緊要的是道德(他認為與宗教 不一樣)。他後來寫道:“我的宗教就是行善。

潘恩的父親一直很努力地工作,但也只是不至於讓這個家庭陷入貧 困。潘恩聰明,愛讀書,七歲的時候被一所語法學校錄取。父母省吃儉 用,好供獨生子上學,但也只夠潘恩在那兒接受五年教育。潘恩接受的正 式教育僅止於此(從那時開始,潘恩一直勤勉自學)。

在跟隨父親做了一段時間的學徒之後,他在倫敦待過很短一陣,白天 做生意,晚上就領略這座城市的文學咖啡館文化。七年戰爭期間,他甚至 在一艘海軍軍艦上做船員,服役了幾個月,額外掙了些錢。為了找一份更 穩定的工作,他離開倫敦,先是到了多佛,隨後又在英格蘭東南部的桑威 奇鎮做製作胸衣的小生意。潘恩不大喜歡他的工作,但那能讓他維持生 計。他把業餘時間都用來閱讀,尤其是有關詩歌、歷史和科學的書籍。 1759年,他與瑪麗·蘭姆伯特(Mary Lambert)結婚。妻子在結婚之前是桑威奇鎮的一名女傭。

這樣看來,潘恩是以英國勞動階層的一員開始人生之旅的。然而1762年妻子和孩子都死於難產,他的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失去至親的痛苦讓他絕望,潘恩離開了他從事的行業以及空蕩蕩的家,成了一名稅吏——專門針對諸如咖啡、茶葉和酒類商品的流動收稅員。稅收行業的腐敗是眾所周知的。收稅員的工資非常低,又被指望應付 這樣一份費力不討好的工作——要求普通店主補繳稅,甚至還要打擊走私 和黑市的投機行為。他的許多同事都會收受賄賂(潘恩從他轄區裡一個店 主的手裡租房時,也被指控違法)。這個經歷讓潘恩認識到政府腐敗和工作人員濫用職權的可能性,這種感覺一直伴隨著他。

在從事這份工作的時候,他重新開始生活,在同事中結交朋友,並於1771年再次結婚。但工作條件實在太糟糕了。1772年,潘恩在東薩塞克斯加入了由同事發起的一項活動,遊說國會給予更好的報酬和待遇。他被稱為博覽群書,善於辭令的收稅員,同事們則委託潘恩把他們的遭遇寫出來,送到政府官員面前。這是他第一次嚐到政治行動的興奮滋味,並促使他寫下了第一篇政治作品———一本二十頁左右的小冊子《稅務官員的狀況》(The Case of the Officers of Excise),在同事中激發了無限熱情。

這本小冊子和他後期更為著名的作品一樣,將律師般謹慎的辯論、詳 盡的事實和數據以及充滿激情的段落巧妙地組合在一起,還時不時出現一 些具有衝擊力的華麗文辭。此外,潘恩還在其中描述了自己的貧困生活, 甚至還有失去第一任妻子的痛苦。當時有種說法,認為稅務官員可以有法 子用政府支付的工資勉強應付生活。潘恩對此的迴應簡直如雷貫耳:“那 些從未捱餓的人在那裡優雅地談論控制飲食;那些從未經歷過苦痛的人 對道德標準的影響力高談闊論。但是,貧窮和痛苦一樣,是無法被治癒的 失聰,從未被人聆聽;這些談話沒有任何作用;‘生存還是毀滅’,這是 唯一的問題。這是推動歷史向前的聲音。但在那個時刻並不能推動議會有所作為。在1773年到1774年冬天,潘恩把所有時間(向工作單位請了假)都用來在倫敦發放這份小冊子的抄寫本,遊說議會成員。他的努力沒有任何結果,反而讓他丟掉了工作,債臺高築。最後,妻子再也無法忍受,選擇結束他們的婚姻。

但是,給潘恩帶來麻煩的偏執並沒有徹底毀掉他。他破產後生活在倫 敦,在此期間一個朋友將他介紹給時任北美殖民地駐英代表的本傑明·富 蘭克林。富蘭克林一直都善於為北美殖民地發現人才,潘恩的聰明和幹勁 讓他印象深刻,建議他到美洲重新開始,並寫了一封不吝讚美之詞的推薦 信,為他提供方便。富蘭克林寫道:“我誠心推薦持信人,他是一位有著 獨創精神的高尚青年。1774年11月30日,潘恩抵達費城。就像他之前 及之後的許多人一樣,潘恩在美洲重新出發。他渴望重新起步,但出發點 不是出生時就已註定的工人階級的身份,而是他通過長時間自學哲學和政治得到的新起點。改頭換面的潘恩很快就為人所知。

潘恩幾周之內就在羅伯特·艾特肯(Robert Aitken)那裡找到一份工作。後者是《賓夕法尼亞雜誌》(Pennsylvania Magazine)在費城的印刷商和 出版商。到1775年春天的時候,來到美洲僅僅半年的潘恩就成了該雜誌的編 輯,經常在上面發表文章。他寫作的社會及政治主題涵蓋的範圍非常廣泛, 從當地醜聞到國際事務,不過他的作品總是毫不掩飾自己意在保護貧者和 弱者的道德說教。尤其是其中一篇強烈譴責奴隸貿易的文章,吸引了本傑 明·拉什的關注。拉什是一名出色的醫生和政治家,同時還是費城一個規模 雖小但是非常了不起的知識分子團體的非正式組織者。拉什將潘恩帶進這座 城市最核心的政治和文學圈子,潘恩的作品在那裡名聲越來越大。

在這些早期作品中,潘恩非凡的修辭技巧和對當時盛行的啟蒙運動的領悟都有所顯露。啟蒙運動代表著當時的自由主義觀點,包括致力於爭取個人權利、政府應當守護這些權利的理論,因為權利被侵犯而理所當然產生的憤怒、為了那些在強者鐵蹄之下受苦的弱者爭取公正的不懈熱情。有時候,單單修辭技巧就能征服讀者,就像伯克的作品一樣。伯克出色的表 達能力最常用來展現社會及政治生活的複雜,而潘恩則最常用其來說明一 種簡單性——他認為可以應用關鍵原則來識別那條通往未來的公平正義之 路,而我們理應去找到那條路,並沿著它一直走下去。潘恩的觀點在此開 始成形,雖然並非完全原創,但卻十足是當時啟蒙運動自由主義(或激進 主義)觀點的代表。在早年間,潘恩就為許多人發聲,而且比大多數人取 得了好得多的效果。他後來更為出色的作品也是如此。

潘恩的雜誌通常會避開當時那個突出而且愈演愈烈的政治問題——脫 離英國統治的可能性。他的出版商怕得罪那些反對獨立的訂閱者,而潘恩 自己起初也不確定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但是,當事態逐漸演變成一 場美洲人民的起義時,潘恩開始相信不可能在公正的基礎上同英國達成和 解,於是他拿起手中的筆參與了爭取獨立的事業。起初,他在《賓夕法尼 亞雜誌》之外的地方匿名寫作。他最初的嘗試是在腦海中想象兩名英國 將軍之間的對話,於1775年1月發表在《賓夕法尼亞週報》(Pennsylvania Journal)上,提出英國對和解並不感興趣。”在那之後,他發表了各類文 章、觀察報告甚至詩歌來宣傳美國的獨立戰爭事業,起初語態平和,並考 慮同英國達成和解的可能性,但逐漸變得更為鏗鏘有力,並且越發強調 獨立。1775年10月,他發表了一篇簡短的文章《認真的思考》(A Serious Thought),闡述了英國在其帝國範圍內(包括美洲)到處侵犯個人權利的行為。他寫道:當我想到這些,便毫不猶豫地相信上帝最終會讓美洲脫離英國的統治。無論稱之為獨立或其他什麼,只要它是上帝和人類的目標,便會繼續下去。在發表這些短小文章的同時,潘恩開始以更廣泛和持久的方式支持獨立事業。早期,北美和英國軍隊之間爆發了幾場戰鬥,喬治·華盛頓受命指揮軍隊,在這些事件的促使下,潘恩找到了自己的方法:說服人們去戰 鬥並且(可能更為重要的是,說服殖民地的精英支持獨立事業。在1775年的最後幾天,他為此寫了一本長篇幅的小冊子,一開始打算命名為《顯而 易見的事實》(Plain Truth)。潘恩的朋友拉什讀了文稿之後,鼓勵他立即 出版,並建議改名為《常識》(Common Sense) 這本長達五十頁的小冊子對英國國王,世襲君主制以及英國政治的實 踐及前提進行了徹頭徹尾的批評。此外,他還說明了政治哲學的起源。在 最初印製的小冊子的扉頁上,潘恩向讀者介紹了這篇作品的主要內容, 包括四個主題:“泛論政權的起源和目的,並簡評英國政體;論君主政 體和世襲;對北美目前形勢的意見;論北美目前的能力:附帶談一些雜感。
小冊子在開篇就為辨別合法及非法統治確立了一些原則:政府存在的意義就是保護全體公民的自由與安全,如果做不到這一點,不管它的背景如何,都愧於其政府之名。

這些直白的、最基本的原則表達了潘恩支持獨立的原因,《常識》聲稱 根據這樣的原則和權利做出判斷是處理政治唯一正確的途徑。潘恩運用每一 個讀者都能理解的語言,不惜花費大量筆墨為他抱持的立場闡述理由——反 對英國統治殖民地(議會中並沒有殖民地居民的代表)、反對英國本國政治體制(給予國王統治國民的絕對權力,而政府是理應為這些人服務的)、贊同建立一個由人民選舉產生並對人民負責的共和政體。他得出結論:不 論他們認為這有多奇怪,也不論他們有多不願意這樣去想,都不重要。我們 可以給出許多不容辯解和令人警醒的理由,告訴他們除了公開而堅決地宣佈支持獨立,再沒有其他能快速解決問題的方法。

潘恩更早時候的努力雖然也受人矚目,但《常識》簡直轟動一時。幾 個星期之內,它就在殖民地廣為流傳,有些片段還被刊登在報紙上。小冊 子共賣出了幾萬冊。在那個當口,許多有思想的殖民地居民正在思考他 們的領袖是不是利用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力量,漫不經心地將他們引向一 個大災難。與英國之間的這場衝突難道僅僅是由那些富有的精英發動的反對稅收的抗爭?《常識》鏗鏘有力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這是一項正義的事業,值得我們去抗爭。這份小冊子為那些已經傾向於獨立的人提供了直 白而熱情的支持,同時為那些還在觀望的人給出了冷靜而合理的論證,看 上去還挺有說服力。1776年4月,喬治·華盛頓在給他的朋友約瑟夫·裡 德(Joseph Reed)的一封信中寫道:“我最近收到了幾封寄自弗吉尼亞的 私人信件。我發現《常識》正在許多人的心裡引發了鉅變。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潘恩很快成為支持獨立事業的文壇領袖。他發 表了一系列的信件,以迴應對《常識》的批評,並協助起草了賓夕法尼亞 州的新憲法,希望在現實中實施那些被視為革命動力的原理——在一個代 議制政府的管理下,公民都是自由而平等的。此外,潘恩還直接為戰爭出 力,曾擔任多位官員的祕書,並隨軍記錄下他們的努力。對華盛頓的軍 隊而言,1776年秋天相當難熬,那些倡導獨立的人士氣非常低。為了提升士兵及其支持者的士氣,隨軍來到新澤西的潘恩寫下了一篇名為《美洲危 機》(The American Crisis)的文章。這是潘恩“危機”系列文章中的第一篇,開篇是潘恩最為膾炙人口的名句:“這是考驗人們靈魂的時刻。在這場危機中,那些能共享安樂而不能共患難的士兵和見風使舵隨時俯仰的愛國者會退縮,不再為國效勞;但那些堅持下來的人現在理應受到熱愛和感謝。暴政和地獄一樣,是不容易被打倒的。但我們心存慰藉——抗爭越艱難,勝利就越榮耀。太容易得到的東西,我們反而不會重視:萬物唯有珍 貴始有價值。

在接下來的七年戰爭歲月裡,潘恩發表了十六篇“危機”系列文章, 每一篇都針對當時危急的形勢而寫。其中幾篇都是準確的情報,有些是專為部隊鼓舞士氣的,其他則針對英國政府統治殖民地的非法性高談闊論。

所有的文章都基於潘恩在《常識》中列出的論據和世界觀。與此同時,潘 恩還積極參與戰爭的管理工作——在大陸會議的外交事務委員會擔任祕 書,後來又為賓夕法尼亞州議會工作。此外,他還繼續就公共問題發表文 章和小冊子,內容包括呼籲建立一個更加強大的中央政府以推動戰爭的進展,主張結束奴隸制。

在戰爭快要結束的時候,紐約州議會把位於新羅謝爾的一塊農場送給 他,以表彰他為獨立事業所做的傑出貢獻。這塊地是從一個反對獨立的家庭 那裡收繳的。潘恩一直在那裡住到1787年,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科學實驗和發 明上,其中最為著名的要數一座鐵橋的設計——它只有一根單拱橋身,可以 橫跨河流之上,又不會阻礙大型商船的航行。在美洲和歐洲的河流上,大型 船隻越來越多。他似乎將政治拋到了腦後,但是他無法脫離太久。

1787年春天,潘恩開始為自己的橋樑設計籌資,他心裡清楚只有在歐 洲才能搞到錢。因此前往法國和英國尋求支持,希望至多離開一年。他的 確在英國找到了幾名投資者,最終,一座採用他的設計的橋樑在英格蘭北 部的威爾河上修建起來(另一座建於幾十年之後,至今仍跨立在賓夕法尼 亞州布朗斯維爾的但雷普河上)。就如同他曾經料想的一樣,潘恩在旅途 中也遭遇了巨大的政治動亂。在法國,空氣中都可以嗅到革命的味道,英國同樣也有躁動不安的感覺。

和大西洋兩岸的所有人一樣,潘恩一直相信美國獨立戰爭會在世界歷史上開啟革命的新篇章。平等和自由的原則放之四海而皆準,無法再被壓 制:“如果沒有隨之而來的政府原則及實踐的變革,美國的獨立(僅被視 為脫離英國的統治)也就變得無足輕重。美國不僅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同 時也表明了全世界的立場,她的視野超出了她從中獲得的好處。”24他徹 頭徹尾地希望革命的理念能傳到英國和歐洲大陸。

潘恩在法國一直待到了1787年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在此期間,他的橋 樑設計方案吸引了眾多關注(儘管沒有獲得資金支持),他的名聲早在他 到來之前就已經在激進派和革命派的圈子裡叫得很響了。在他看來,那個 時期的巴黎就像獨立戰爭爆發前一年的費城。他清楚驚天動地的大事即 將來臨,而他對此寄望甚高。那年秋天,他前往倫敦,為橋樑設計尋求支 持,同時也為了會見曾經支持美洲獨立事業的一部分人,埃德蒙·伯克當然算得上其中一位。

因此,潘恩在看待同伯克的會面時,以為伯克和其他英國輝格黨的領袖志趣相投,和他一樣為美國獨立戰爭的思想基礎所征服,併為它在其 他地方引發民眾起義的可能性感到興奮。關於伯克最主要的擔憂和當務之急,潘恩錯得相當離譜。與此同時,伯克本人當然清楚潘恩所扮演的角 色以及由此獲得的名聲,當然我們不太清楚伯克在遇到潘恩之前有沒有 讀過他寫的《常識》。1777年,伯克在《致布里斯托城行政司法長官書》 (Letter to the Sheriffs of Bristol)中提到“那份著名小冊子的作者讓人們在 思想上做好準備迎接獨立”,或多或少說明作者是因為英國政府濫用權力而導致他抱持現在的觀念。25但是,他在任何地方都不發表針對《常識》中的激進政治觀點的反對意見,而看上去伯克在遭遇這些觀點時,是不太可能做出心平氣和的反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