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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下一個，盧佾暘。」

　　女人大聲喊道，盧佾暘立刻穿過人群小跑步到眾人前方，用力按著胸口深吸口氣，再重重吐出來。不知道從誰那裡傳開的，總之，聽說經過了這次考核，就能大大提升入選表演者之列的機率。他緊張地齜牙咧嘴，用力瞪著天花板，踮了踮腳，再轉回來看著面前的軟墊。他悄悄往旁邊瞥了眼，一眾不甚熟悉的面孔羅列眼前，讓他心跳加速到快要嘔吐出來，腹中也慢慢感受到一股緊絞的壓力，但還不到疼痛的程度。雖然這還只是練習，但他總有不好的預感，萬一，只是萬一，他在前滾翻的時候不小心往側邊歪倒，或是盪起身體後沒能抓住吊環，是不是就會被記上一筆了？他又回頭看了眼女人手上的名冊板子，憋住一口氣攢緊拳頭，咻地一下俯下身去。

　　指尖觸到軟墊那有些沾手的冰涼塑膠表皮時，盧佾暘忽然有點恍惚，彎下身體，髮頂貼了上去，瞬間就完成了一個滾翻。站直身體發現眼前的景象已經回歸正常角度，他立刻踉蹌地往前踏了一步，雙手撐地翻了一個筋斗，跳起來張開手，指尖擦過環面時他睜大眼睛嗚咽了聲，多使了點力終於抓緊了吊環，皺起眉頭的同時肚子用力，盪起身體之後鬆開手往下一個吊環撲去。盧佾暘咬緊了嘴唇，緊得牙齒都要斷了，高處的吊環看起來忽遠忽近，最遠的時候看起來像是在雲巔，最近的時候，彷彿已經握在了手裡。懷著這份希望，他奮力伸手，沒想到只有指甲刮到了吊環，他整個人便在銳利的尖聲中從空中墜落。看著地面急速接近，他緊緊閉上眼睛，一口氣還沒吸完就掉在了一池不軟不硬的泡棉方塊裡。

　　「動作還沒記熟，肚子用力不夠，時機也沒抓準，多多練習。下一個！」

　　盧佾暘手腳並用像隻翻車的烏龜一樣從泡棉裡爬起來，踏在地上的時候還差點拐到跌倒。轉轉手腕就痛得他發出蜘蛛絲一樣細的「嘶」一聲，回到位置後再轉轉腳踝，感受到輕微一些但還是無法忽略的痛楚，更是讓他懊惱地皺起了眉。他悄悄抬眼環顧身旁的大家，一邊嘆氣一邊緩緩地閉上眼睛。如果傳聞是真的，那自己這次別想上台了，他想到這裡又睜開了眼，正好看見接著上場的人飛躍抓住吊環的瞬間。

　　「你還好嗎？」

　　林毓家穿過逐漸散去的人群來到佇立的盧佾暘身旁，他身邊跟著李秉諭，兩人臉上都沒有笑意，簡直跟盧佾暘本人一樣難過。盧佾暘搖頭，「其實也就是還沒練習好而已啦，但是偏偏我的狀態又沒那麼好……」

　　「你怎麼了？哪裡狀態不好？」林毓家忽然壓低了音量，嗓音比起開玩笑時的鬆散顯得更紮實，好像拳頭抵在柔軟的腹部讓人緊張。盧佾暘吞了口口水，看了李秉諭一眼，李秉諭立刻心領神會地笑了一下，皺起眉頭對林毓家低語。「啊啊，我不是要嚇你啦，只是擔心你是不是生病或受傷……」林毓家慌忙地擺手解釋，跟那天早上一臉不容置疑的他判若兩人，盧佾暘把手舉到他面前，瞧了自己手腕一眼，「這裡好像受了運動傷害所以會痛，腳踝也是，但還沒有那麼嚴重。這裡有藥之類的可以擦對吧？」

　　「有啊，我可以去幫你拿。」

　　「喔喔，沒關係，告訴我在哪裡，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沒關係，我去。」

　　看林毓家很堅持的樣子，盧佾暘突然也沒那個拒絕的勢頭了，只好點頭答應。「那我今天晚上拿給你，等等的訓練你不要太勉強，真的不行就算了。」

　　盧佾暘訥訥地點頭，默默地揉起了腳踝，林毓家猶豫了會兒後還是撫了撫他的背，往他身後走遠了。李秉諭擔憂地嘆了口氣，「不用太擔心啦，不是每個人都能短時間達到那麼高的境界，那只有少數的天才能做到。像毓家，他也算是百年難得一見，年紀比我們都還要小喔，卻已經能上台演出了。」他擺出仰望凱旋門的表情搖了搖頭，「他在來到這裡的兩年內成為了最年輕的小丑，據說我就是在來看表演的時候被他記住的，不過我自己完全沒印象。」語畢，他低低笑了聲。

　　盧佾暘望向林毓家的背影，腦海裡粗略地想像他粉墨登場時，被耀眼的鹵素燈光剪成一片影子的模樣。觀眾會把掌聲給他，觀眾的美好回憶裡也會有他，就像小時候看過的那個小丑一樣，沐浴在燈光下擁有了美麗的夢想，現在的自己卻只能像在霧中伸手，抓不住模糊的景物還濕得一身狼狽。

　　「不管要花多久時間，我都要站上舞台。」盧佾暘喃喃說道。想成為他的模樣，想擁有他現在擁有的一切——他不曾有過如此強烈的感受，他第一次對性命以外的事物產生了渴望。他慢慢地直起腰，就在人群再次聚攏的時刻，他的身姿很快被穿著相同衣服的其他人掩映起來，就像一片葉子回歸它的森林。

　　未來的某天，自己一定也能用力踏進舞台中央。就算是落葉，也是鬱鬱蔥蔥之中最熾熱的顏色，他就要成為那樣的存在。在鏡子之中已經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了，但盧佾暘相信，總有一天，他就不用再如此辛苦地尋找了。

　　

　　「佾暘？找我有什麼事嗎？」

　　「晚上要不要一起來練習？」

　　范范撫著左肩低下了頭，一副思索的模樣，盧佾暘卻看見他一直瞥向黃莑茗的床位，不動聲色地也瞥了過去，「只要事先向房長報備應該就沒問題，反正我們只是去練習場而已。」

　　「啊嗯，對啊。」范范沒有抬頭，目光順著溜到了盧佾暘腳踝，「你的腳又受傷了？」

　　「這次不是破皮，但是因為有上藥，所以包起來比較好。」他撫了撫手腕，那裡也裹了層紗布。范范瞭然地點頭，「這樣子你更不該勉強自己練習，還是好好休息吧。離考試還有一段時間不是嗎？」

　　「我不像你一樣有天賦，只能多練。」

　　盧佾暘看得出來范范被嚇到了，但他沒有要收斂的意思，還是用那樣冷淡的眼神居高臨下看坐著的范范。他們就這樣互相凝視，這已經是他們之間數不清第幾次的沉默了，還是范范先站了起來，讓盧佾暘只能跟著抬頭。他莫名嚴肅地撇開了視線，又轉回來看盧佾暘。

　　「我可以跟你去練習，但你要答應我，練不下去了就得休息。」

　　「好。那我先去找房長。」

　　話說完盧佾暘就走了，連給人說聲「待會見」的機會都沒有。范范再度坐了下來，指尖慢慢捻開釦子，褪下襯衫露出了背心和光裸的手臂。拇指撫過微有汗意的皮膚，他的眼眸更黯淡了些，沉默地將脫下了的衣服放在身後，拿起臉盆起身離去。沒有了身軀遮擋，就算是刻意埋在凌亂的被單中，袖管上的血跡也依然像朵梅花，怒放在一片純白之上。

　　「你們晚上要去練習啊？太認真了吧……」

　　黃莑茗一臉讚嘆地說，一瞬間讓人難辨真假。盧佾暘不安地搓了搓背在身後的手，看著黃莑茗一邊回答自己的問題一邊處理手上的文件。「房長也得做這些事嗎？」盧佾暘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黃莑茗從文件裡抬頭思考了一下，「這個是輪值，每個房的房長都要參與，今天剛好是我負責。而且，更剛好的是……」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今天的晚班不是我，所以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去練習。」

　　還沒從看見黃莑茗在自己面前伸懶腰的驚訝中回神，盧佾暘又被這句話嚇得一愣一愣。看他一副呆滯的模樣，黃莑茗笑得一臉和善，「安啦，我沒有要幹嘛，只是看看能不能給些建議，畢竟同房的各位，都是我的家人嘛。」

　　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因為黃莑茗在自己面前伸了個懶腰，還親切地解釋了工作內容的關係，盧佾暘這次願意衷心相信這句話。他垂下眼眸，捏著自己指尖，「房長要來，我很開心。」

　　「其實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喔。」

　　「我可以叫你，莑茗？」盧佾暘欣喜中帶著詫異地抬起頭。黃莑茗輕笑一聲，「當然可以啊。你也不會叫你爸爸戶長，對吧？」他一面說一面卸下臂章，「其實，你們可以再更親近我一點的。」

　　盧佾暘舔了下嘴唇，正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瞥見房間角落一個安靜坐著的少年，他的目光一下子全被吸了過去，描摹起那人的身形面貌，面孔很陌生，應該不是和他同時進入馬戲團的小丑，看著似乎也不矮，年紀應該不會太小。「你在看什麼啊？」黃莑茗一邊問一邊回頭看去，「很高吧，已經快到我的腰了。」

　　「什、什麼，到腰嗎？」

　　「你也嚇到了對吧，那個花瓶真的很壯觀，不知道主人是從哪裡收藏來的。」黃莑茗把手靠在腰際比劃了一下，「大概到這裡吧。」

　　「喔哇，真是厲害。」盧佾暘尷尬地笑著，再看過去時，少年已經不見了。既然不是能在視野裡停留五秒以上的事物，那就不要再管了吧，盧佾暘在心裡訂了這條新的準則，說完「晚上見」之後就離開了執勤室。沿著空空如也的走廊一直走，他有點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走到哪裡去了，停下腳步開始回想路線，斜前方轉角卻在這時傳來一聲嘆息，讓盧佾暘警覺地繃緊全身，慢慢地環顧起四周來。他一步一步向後退去，反正方才都沒有轉過彎，只要這樣一直退，總能退到執勤室去的，這麼想時腳踝卻突然隱隱作痛，他不得不緩緩壓低了身子，最後靠在牆邊按住自己的腳，回頭望去，離執勤室還有一段距離。額際冒出了細細的冷汗，他無暇揩拭，只專注地傾聽除了自己呼吸聲與心跳聲外的所有聲音。過了一會兒，腳已經不痛了，他扶著牆壁慢慢站起來，留意了一下四周，聲音似乎也已消失許久。他往前走到方才聽見怪聲的轉角，鼓起勇氣往裡一看，除了牆壁就是地板，和自己所在的這條走廊一模一樣，一點差異都沒有。他疑惑地咂了下嘴，轉身立刻撞上了人。

　　「哈囉，佾暘。」

　　「呃嗨，毓家……」

　　「你怎麼在這裡？」

　　「我剛剛去找房……莑茗。」

　　「喔？」林毓家挑了下眉，「這樣喔。一個人要小心點喔，這條走廊滿暗的。」

　　應該說除了房間以外，其他地方到了晚上都滿暗的，但盧佾暘只是笑了笑，沒看見林毓家把笑容抿成了欲言又止的弧度。

　　「不過你現在應該是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