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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籠〉
　　

　　啪噠。

　　一顆石子被扔擲到頭盔上，登時驚起守衛注意，黑洞洞的槍口唰唰對準石子飛出的方向；但就在所有人背過身去的同一瞬間，一道輕盈的身影如風拂過，雪白鬢髮揚起又落下，露出唇角一道狡黠的弧度。

　　嗶──

　　身分識別通過，通往白塔的大門無聲滑開又闔上，在即將合攏的門縫中，隱約閃過女孩繫在腰間的研究員證件，上面照片卻是一位黑髮男性。

　　那一雙金眸平靜無波，彷彿無悲無喜、無欲無求，俯瞰這末日如何走向最後盡頭。

　　

　　「喂，你就是毛蟲？」

　　地磚光可鑑人，躺椅柔軟舒適，就連日照系統、溫濕調控都將這方實驗室模擬在最適宜生長的環境；如果忽略那一道重重防護的玻璃窗，柴郡貓會認為那裏頭應該是給研究員休憩的絕佳空間。

　　但為什麼這人把自己關進去了？還變這麼老？跟照片不一樣啊？

　　她低頭對照今早收到的委託資料，那個傭兵明明是讓她來白塔找一個融合派科學家，說是對方音訊全無，要她親眼確認死活，如果身陷危機就要把人偷渡出來。

　　既要潛入機密機構，又要偷走基地最貴重的科學家，她大膽開出黑市天價高的委託金，以為會見到什麼絕世機密。

　　然而眼前事實證明，一道防護玻璃劃出了人類與實驗體的界線，嚴密的守備設施確實讓男人無法向外傳遞消息──好歹是活著了。

　　「聽說融合派都是瘋子，沒想到連自己也下手嗎？」

　　老人斜倚在躺椅上，蒼老削瘦的手指卻穩穩持著一根水煙管，煙霧迷漫周身，恍如一道幽秘的圍牆，將那人的心思掩藏。

　　他徐徐吐了一道煙圈，輕淺地彎起眉眼，皺出飽經風霜的紋路。

　　「這基地的所有人都在阻止變化。但弔詭的是，如果沒有變化，生命也會迎來死亡。」毛蟲輕笑，垂眸看著自己滿是皺紋的雙腿，看似一夕衰老，但那是感染怪物基因的變異症狀。

　　「因為未知所以感到恐懼，因為分化所以屠殺異己，最終只剩下一小群生物在堅守界線，結局不是自我毀滅，就是被孤獨吞噬。」

　　柴郡貓歪著頭，被好奇心驅使上前，五指張開貼在玻璃窗上，「你就不怕先被怪物意識吞噬嗎？不再是人也沒關係？」

　　毛蟲又吞吐一口煙圈，在迷濛的水霧中，那道淡漠的目光好似也朦朧了，朝柴郡貓流露出柔軟又溫和的笑意。

　　「何必為了還未發生的事情感到憂喜？再說，如果真到了那時候，我也不會有生而為人的意識，為此失落或傷感了。」

　　柴郡貓的指尖微微蜷縮起來。

　　「但是認識你的人會難過。」她低聲道。

　　毛蟲再次笑彎了眼，「也包括妳嗎？」

　　這對毛蟲而言，其實是很特別的狀態。

　　末日裡人心惶惶，他始終看淡生死；科學家為拯救全人類而埋首研究，他只想探討生命與物種的分界。將基因混液注入體內的那一刻，他都不曾想過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攪動他的心緒、能讓他萌生一絲存活慾望。

　　直到柴郡貓的出現。

　　甚至現在女孩在窗外嗤笑嘲諷的模樣，都讓他感到珍貴。

　　毛蟲緩緩站起身，拖著蹣跚的步伐來到窗前。他還想看見更多靈動的生命，感受鮮活又熱烈的情緒，即便對方別有所圖。

　　「我為伊甸園夫人的喪夫之痛感到惋惜，我也為妳失去獨立性而感到不捨。」

　　柴郡貓被一句話刺穿血痂，瞬間怒目，「你──」

　　「但妳對我是獨一無二的。」毛蟲輕聲打斷。

　　垂垂老矣的指掌隔著玻璃，像是與少女掌心相貼，感受生命的溫度。

　　不等柴郡貓反應，他就背過身，「回去告訴獨角獸，我還活著，但不打算為了全基地的人類活著。我知道妳想做什麼，明天再來找我吧。」

　　少女惱羞似的腳步聲重重離去，大門被砰地摔上，實驗室又回歸死寂。

　　毛蟲垂下視線，慢悠悠地吸吐水煙。

　　尼古丁充盈肺腑，燻出能麻痺理智的期盼，在朦朧煙霧中，他依稀又能看見少女的眉眼。

　　昆蟲的變態經歷性狀急遽變化，象徵成熟、自由、脫胎換骨──生理是如此，心理亦如是。

　　吞吐的煙圈漸漸變化為金線，一絲一縷將老態龍鍾的人體纏繞包裹，怪物意識隨同黑暗襲上神經，毛蟲闔上眼，任憑他的人類意識與之衝撞。

　　在光怪陸離的變化中，他眼前都是柴郡貓的笑顏與怒容、孤獨與動搖、渴求與盼望。

　　若是他能脫胎破蛹，以成熟嶄新的生命面對少女，或許他能帶著那隻小貓飛離囚籠，從此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然而命運從不以人的意志為移轉，縱使全知，亦非全能。

　　一道尖銳的警報撕裂夜空，全城緊急照明，刺目光線伴隨煙硝子彈衝入猛獸體內，卻絲毫不能阻擋變異體凌虐大地的步伐；扭曲嫁接的翅膀轟然搧出颶風，將軍隊裝甲襲捲爆炸，蕈狀雲被高空掠過的蟲鳥汙染，有毒的腥風猛烈襲向基地各個角落。

　　融合實驗體們意外衝破柙門，鄰近的伊甸園首當其衝，裡頭無數母體與新生代表人類的延續。軍人大批大批地趕赴死亡，只為搶救基地明日的希望。

　　而在伊甸園對角線，最混亂無序的黑市自然無人聞問。

　　尖叫、怒吼、痛哭、哀號……人類意識消失前的咆哮如此劇烈，一旦被基因汙染成為異種，卻是安靜無聲，本能地虐奪與攻擊，循環製造更多瀕死前的掙扎。

　　就在地獄般的殘酷場景中，一道輕巧的身影在各種獠牙、尖爪與觸手中穿梭，疾步如風，飛快奔向慘遭攻擊的伊甸園。

　　就在這生死瞬間中，她曾以為能輕描淡寫帶過的記憶，依然在心底渲染出濃墨重彩。

　　伊甸園人人都讚美夫人的藍眸寧靜又寬容，容納所有孩子的母愛無比偉大，但每當她被夫人凝視時，那雙眼睛只會倒映出自己的藍紫雙瞳，再也看不見別的。

　　她前半生的存活建立在一個人的死亡上，後半生的自由卻又讓河邊骨成了夫人的夢裡人。

　　柴郡貓咬緊下唇，十指翻飛出尖刀，破空甩向四面八方，同時響起利刃捅入肉體的暗響，異種哀痛的長嗥隨風捲向戰火紛飛的遠方。

　　她自卑又自厭，渴望而畏怯，但忍受痛苦至今，夫人依然是她不能割捨的存在，即便對方真正需要的並非自己。

　　──但妳是獨一無二的。

　　蒼老的聲音猶在耳畔，沙啞卻透著溫柔。

　　柴郡貓的眼圈發燙，胸中翻湧的熱流卻被她硬生生壓回最深處，繼續強迫自己奔向悲痛肆虐的煉獄。

　　但就在這時，密集的槍砲聲驟然停下，血風吹著淒厲的哨子捲上高空。

　　柴郡貓心臟一跳，猛然抬頭，只見軍中一架殲滅戰鬥機越過夜空，熊熊燃燒的火光映亮底部，竟然垂吊著微型核彈！

　　該死。

　　殘破嘶啞的警報迴盪基地，宣告即將大規模清理戰場，確保人類珍貴的基因不被怪物掠奪。

　　一切都來不及了嗎？

　　就在心慌的剎那間，她的左腳猛然一痛。

　　柴郡貓瞳孔一縮，反手一刀捅入變異體的咽喉，一聲巨痛的貓嗥在頭上響起，黏稠黑血迸濺而出，滴滴答答落到地上，瞬間腐蝕出坑洞。

　　她心一橫，反正最壞的情況就是被汙染，大不了之後去野外找個地方一躲，或者坦然等死。

　　上面是軍方的倒數計時，前有夫人生死未卜，跟她約定再見一面的人不知身在何方，龐大的心理壓力加劇負荷，被劃破的傷口汩汩流出血液，柴郡貓的身體逐漸變得沉重。

　　她以為是傷痛拖累步伐，但其實是心理枷鎖束縛自己，向不可能的地方尋求生命與愛。

　　就在一片恍惚中，她像是聽見夫人殷切的叮囑，但又彷彿是那一窗之隔的人，朝她流露出憐憫與溫柔。

　　走吧──

　　有誰從高空飛掠而下，伸出堅實有力的臂膀，將她緊緊擁入懷裡，然後在核彈墜下的前一秒，撲翅奔向城外無垠的荒原。

　　「妳永遠救不了別人。」

　　眩目的亮光炸起，黑夜恍如白晝。

　　柴郡貓竭力回過頭，眼睛難以忍受地瞇起，但強烈白光透過眼皮照來，暈成一片明亮殘忍的猩紅。

　　人間煉獄又歸於黑暗。

　　是一隻乾燥溫暖的掌心覆上她的眼睛，少年柔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沒有誰的生命是妳的義務，放過自己。」

　　柴郡貓壓低聲音罵道：「爛蟲。」

　　但連她也能聽得出冷漠的尾音裡，依然有著難以掩藏的顫抖。

　　毛蟲輕笑一聲，低頭用柔軟的嘴唇貼上額角，繼續抱著她飛向未知的遠方。

　　困住她一生的囚籠被遠遠拋在身後，消滅無數愛恨的蕈狀雲已經在黑夜裡散去。而長年束縛的自卑自厭、難以排解的孤獨悲傷，都和此刻蝶翼搧動散落的鱗粉一起向後飄散遠走。

　　整個末日只剩下緊擁自己的懷抱，黑暗、溫暖而親密，以及少年淺淺傾吐的呼吸。

　　「我被咬到了……」她小聲道：「如果變成異種怎麼辦？」

　　「我說過了，不必為了還未發生的事情憂傷。」毛蟲屈指輕敲她的額角，「況且，就算真的變異，妳也有萬分之一的機率保有人類意識，或者在多年後再次恢復記憶。」

　　「真的？不騙我？」

　　毛蟲含笑瞥了她一眼，「妳覺得我為什麼在這裡？」

　　他們行過荒煙貧瘠的野地，飛越毒霧裊裊的瘴氣，又在無數怪物廝殺爭鬥的山丘間躲藏，最後循著本能指引，降落在一處土地濕潤、遍佈鮮豔植物的谷地。

　　古老樹藤匍匐著吃掉一隻六眼烏鴉，巨大花朵張開花瓣吞噬拳頭大的螞蟻，遠處有嗚嗚風聲呼嘯，在山谷間迴盪一曲哀喪的輓歌。

　　毛蟲卻像是回到那一方實驗室裡，抱著她躺上一朵艷麗蘑菇，還掏出水煙管自在舒暢地吞吐，煙圈竟讓周邊植物緩緩拔根退走三里地。

　　在腦海深處不斷嗥叫的怪物意識似乎也消退幾分，柴郡貓的視線漸漸模糊，似乎在毛蟲的懷裡，睏意來得特別快。

　　「睡吧。」

　　毛蟲伸手撩開她的瀏海，垂頭在額心輕輕一吻，拂來的溫熱鼻息讓她閉上眼睛。

　　「不管時間多久，我都陪著妳。」

　　等到再次醒來，就會是嶄新的生命。

　　妳想要的自由與愛，我都能給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