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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小秦第一次看到西域胡人的幻術。

地上鮮血迅速在乾涸的黃土地上蔓延開來,主持祭祀的大鬍子一手捂著被彎刀捅破的肚子,一邊臉容扭曲,忍著巨痛對祭壇前的“聖火”念念有詞。

這西北胡地的月亮大得詭異,映照著城中古老的祭台。整個粟特地的民眾幾乎都來了,層層圍著中央三人高的巨大營火。

原先大鬍子的鮮血像噴泉一般從指縫間洩出,但不消片刻,破開的大洞卻肉眼可見般迅速地癒合了。四周圍觀的胡人對這詭秘的情景,不但不害怕,反而無比興奮,那些虔誠激昂的深邃臉孔都被火光染上了詭譎的朱紅,他們跟著徐徐奏起的胡樂,在火邊歡呼起舞。

純白祭袍染上了大片血跡的大鬍子教士,神情輕鬆地走下祭台,領著其餘祭師向著“聖火”伏到地上跪拜。

這跟一注香前那個被攪爛了腸肚而疼痛不已的,是同一個人嗎?

小秦這樣想著,哎呀一聲,回過頭是紮著麻花馬尾的黑髮青年。他被小秦咋舌的表情逗樂了,一手拿著本破破爛爛的書,一手拿著銀造的筷子,好笑地敲了小秦一記。

“哈哈,怎麼著,看你這傻樣,嚇到了?”

這個青年便是將小秦由長安帶來西域的新主人——曹昭。這位通曉漢語的胡人,是粟特城富商一直養在大慶的養子,今次是特地由長安回來代父親參加這一年一度的祭祀。比起帳外雄烈的營火,面對著祭壇的這頂帳篷燈火柔和,鋪張華貴,兩旁不止是珍貴的琥珀瑪瑙,甚至是中原翡翠瓷器,其中一半的珍品就是小秦跟著這個新主人從長安運回粟特,高價賣給貴族們。

面前四丈寬的大桌放滿了酒肉珍果和一顆顆像姆指般大的葡萄串。小秦晃了晃腦袋,把那些目眩神迷的血花和火光甩走。他提起一埕西域美酒,給主人桌前的夜光杯添上,一邊將心裡的問題說了出來。

撲面而來的果釀香味四溢,便讓人醉了一半。曹昭卻一口都沒喝,斜倚著笑他大驚小怪,“這能有什麼嘛,你昭爺我也會!看好了!”

青年掀起紅袍一腳踩在桌上,將飽滿的火龍果連盤帶碗撈進寬鬆的衣裡,反手拔出腰間鋒利的彎刀,朝腹部一刺——紅色的布料即被染上一片更鮮艷的朱紅。曹昭學著那胡人祭司把刀一橫,抵著腹前的銀盤把果肉攪爛,濺出更多的宛如血般鮮紅的汁液。

“這種小把戲,都不知道有什麼好看。每年都一樣。”曹昭對小秦目瞪口呆的反應很是滿意,掏出懷裡被切成稀爛的果肉,慢條斯理地拿桌上的絲綢擦拭過彎刀上黏稠的汁液,再繫回腰上。

“不過這種話不要在府裡說,義父對聖火很虔誠的……不對,你這口粟特語都說不上幾句流利的,跟誰說道去。哈哈。”

青年雙目有神,在燈火下笑起來更是明亮耀目。長過腰際的黑髮隨興紮了麻花辮子,粟特人寬鬆的大袍子也因為向小秦“展示”幻術而弄得濕淋狼狽,但仍無損他本就高挑的身材。

曹昭自幼就是養在大慶長安的蕃坊大宅裡的,看著帳外亢奮激昂地載歌載舞的民眾,想到千里之外的長安城,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又有廟會放煙火?聽說慶帝要去桃花島大辦賞花宴,不知道長安家裡的百戲團會不會跟著去表演?怎麼樣都比這騙小孩的幻術好看多了……幾次跟義父或者兄姐回來都是小住,這次一個人被攆回粟特,還一住就一個多月的緣由,天天去祭殿裡念祆經,本來被小秦逗樂的心情,又鬱悶起來。

“唉,真沒趣。”拿起桌上晶瑩剔透的夜光杯,明明是大晚上,杯子竟散發出耀眼的光澤,裝著暗紫色的葡萄酒甘醇芳美,卻只見曹昭一口牛飲,髒兮兮的衣襟再添上了一片酒痕。

喝罷用衣袖在嘴邊一拭,轉頭吩咐小秦︰“去跟那個大鬍子說,我醉了打翻了東西,想早點回去。”曹昭還怕小秦粟特語講得不流利,重複了一遍。

小秦這才想起應該用絲帕幫青年整理一下弄髒的衣物,“但少主……主事大人讓我出門要看好你,不可以鬧事的。”

然後又被曹昭敲了一把腦殼,“是昭爺我買下你的,憑什麼要聽主事的,你要聽我的才對!”

“而且什麼叫不可以鬧事?義父讓我回來粟特反省的,不是給那個黑皮主事當小廝跑腿,來這看他們裝神弄鬼的!”喝過酒的臉頰泛起一層淡紅,曹昭心裡越想越不忿,虎目瞪圓,揪起小秦的領子,字正腔圓的漢話講得咬牙切齒︰“不就是搞錯了個消息嘛,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想幫幫義父和宇王殿下而已……都怪那個賣我假情報的!下次遇到他,看我不把他舌頭給割下來釀酒!”

瞄到曹昭腰間懸著的那柄彎刀,還有桌上被捅得稀巴爛的水果,小秦突然隱約感到腹間一陣疼痛,馬上掙脫了曹昭,連聲冒出幾句生硬的胡語答應著,就朝祭師直跑過去。“好的少主!小秦馬上去!”

曹昭看著小秦走上祭台,用剛學了沒多久的胡語告退,大鬍子祭師雖然沒聽得懂,但仍然滿臉慈愛而耐心地聽這個漢人小伙子搔頭抓腦、嗑嗑巴巴的解釋。跟平常上祆經課,動輒被自己氣得吹鬚瞪眼截然不同。

青年一邊心裡哀嘆這小秦真的笨,跟隨自己一個月了,粟特話還講得結結巴巴的,絲毫沒想到自己一路回粟特城,跟這個漢人小廝也是一路用漢文溝通為主。小秦哪來時間去學胡語呢?

他手裡把玩夜光杯,映著月光流轉,曹昭突然計上心頭——

小秦是該好好學一下胡語了。哈哈。



這是小秦第一次上學堂。

寬大的祆教帽子擋住了他大半張非常明顯的漢人臉孔,少年人正值發育期的瘦削身軀,就算借著胡人寬大的袍子充撐起來,也顯然比胡人青年的身形小了好幾號。

小秦正跪在祭殿上,聽著祭司滔滔不絕地講解他半個字都沒聽懂的胡文經籍,滿臉欲哭無淚。

此時的曹昭,正騎著他心愛的棗紅馬,口中咬著一根草,一路哼著小曲,快馬加鞭朝著大慶邊境奔去。

“火神啊,如果你在天有靈,請保佑祭司不會這麼快發現小秦是假冒的吧!”

哈哈,長安城我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