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人是會變的。

我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我自己也變了。

從前那個總躲在溫室角落的人,現在已經能站在講堂最前端,面對整間教室的注視,語氣平穩地報告研究成果。那不是因為我變得勇敢了,而是我學會了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保持適當距離、藏好所有情緒、記得在正確的時候微笑,記得該點頭時就點頭。

這樣活著,比我想像的簡單。只要在外殼上套上一層霧,一切都不會太清楚,也不會太痛苦。

但赫麗是例外。她總能穿透那層霧,不費力地走進我藏身的內部。

她早就不在舊薩雷安了。當我每天在所思大書院與迷津溫室之間來回穿梭時,她已經踏上艾歐澤亞的旅途,走過浮空群島、沙漠之心、雪山之巔。她說,她想看看世界,也想吃遍世界。

她的第一封信,是從某個旅館寄來的。信紙略帶油漬,邊角有點捲曲,但字跡依然漂亮,像平常她抄筆記時那樣認真。內容洋洋灑灑,全在講一間鄉村小鎮裡的蜂蜜蘋果派有多好吃,派皮「酥得像一咬就化開的雲」,還有某個酒館裡讓她驚艷的焦糖布丁——焦糖苦得剛好,奶香「像花蜜一樣黏人」。最後是幾句被壓縮進信尾的小字:

「附上配方!你一定也能做出來的!」

信尾還畫了一個叉腰怒吼的小人,旁邊用草寫潦草標註:「舊薩雷安太可憐了,只有背水咖啡廳能吃。我要把艾歐澤亞的味道全都學回來!」

從那之後,信一封接一封地來。她很少提起旅途上的人,幾乎不談她經歷了哪些任務。她只寫食物,寫味道——彷彿在那個每天都在變化的世界中,這些味覺才是她用來確認自己的方式。

信封裡常常夾著手抄的食譜小卡,有時畫著糖的熬煮步驟,有時附註「別偷懶!這裡一定要用手打!」。她還偶爾貼上一小撮乾燥花瓣、曬乾的香料葉子,甚至是一角疑似從攤販包裝袋上剪下來的紙片。

我會照著做。哪怕食材在舊薩雷安很難找、哪怕調溫爐笨拙又難控制,我還是會一點一滴地還原。那不是出於對甜點的興趣,而是因為這是她留下的軌跡,是我所能觸及的、與她僅存的交集。

等甜點出爐後,我不會急著吃,而是會先坐在窗邊,望著霧氣壟罩的海面。等糕點微涼,再小口小口地吃。她說派皮太厚,我下次就改薄一點;她說糖太甜,我會少加一匙,然後想像她皺著鼻子,咕噥:「好甜……但我喜歡。」

每一道甜點,都像是通往她腳步的路。她用味覺記錄世界,而我用味覺靠近她。

她說:「等我回來,再一起吃吧。」

但她一直沒回來。

港口那邊的水手總愛在傍晚喝酒時高談闊論。說某位冒險者一人斬魔、某位孤身深入雪原救下整支隊伍、某位在異邦刺殺行動裡全身而退。我總會假裝隨意地靠在貨箱旁聽他們說話,心裡會不受控制地猜:那個會不會是赫麗。

每次想到這裡,心臟都會像被誰輕輕扯了一下,然後是緩慢、深沉的一沉。

她太醒目了。

從很久以前就是那樣。明亮得讓人無法忽視——那雙眼睛,那個笑容,那種能在任何空間裡立刻引來注目的體溫。我知道,她只要想,就能讓任何人對她卸下防備。可我沒料到,那不只是我。

那次綁架,我後來想了很多次,總覺得……或許就是因為她太容易被看見了。

她總說自己長大了,能照顧自己,也能保護別人。她說這些話時語氣輕快,像在說一件小事,卻沒看見我聽見那句話時,整個人僵著,甚至無法點頭。

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從來不會對「發光的人」溫柔。

她願意為別人涉險。她總是毫不猶豫地往前走,而我……我沒有那樣的勇氣。我不會戰鬥,不會魔法,甚至連說服人都不擅長。

我能做的,只是收下她的信,在晚上做她的甜點,等她有一天會回來。

如果她真的回來了,我不會問她去了哪裡、做了什麼。我只想,她能站在我身邊,朝我笑一笑,然後說:

「一葉,下次換你帶我去吃好吃的吧。」

只是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