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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man's trash is another man's treasure.







  用不到的東西就丟了吧。

  克里斯托夫•霍金的生活總是一團混亂。鋼筆的墨水孤零零地乾在書寫到一半的研究筆記上,破破爛爛的紙箱塞滿了廢棄的機材,沒有關掉的馬達還在裡頭匡啷啷地尖叫著。他把自己留在這間屋子的最角落,留在連光也照不到的地方,像是一條過期的白吐司,被保存在陰濕的破紙盒裡緩慢地發著霉然後軟爛。

  世界對他來說好像既遙遠又荒涼,連灰塵也不會在這兒多留一秒。巴特雷特站在他的房門前,看著破碎的金屬機殼與廢棄圖紙無力地散落在他的腳邊——他感覺霍金博士總是離得他好遠。
  巴特雷特總是在這片失了秩序的廢墟裡尋找一塊能夠落腳的地方,他伸出手,小心地把圖紙與零件分成了堆。

  何必天天整理呢?反正過不久又會再亂的。

  霍金似乎要把自己丟在了這片垃圾堆裡,巴特雷特從他的被窩底下找到了一塊被壓碎的能量餅乾,把摔壞的馬克杯小心地用報紙包了起來,謹慎地放在一邊,他終於靠得夠近,那一點點微弱的光終於讓他能看清他憔悴的面貌。
  在巴特雷特的記憶中,垃圾和混亂總是與疾病聯結在一起,皮膚被破碎的玻璃割出一道道口子,鮮血淋漓,蒼蠅圍繞在身邊打轉。他十分確定他不想讓霍金博士變成那副模樣,他不想讓霍金就這樣把自己遺棄在這片垃圾堆裡。

  於是他總是不厭其煩地拖著霍金好好地把他的房間收拾乾淨,把鋪滿器材的床鋪清空,這個小小的屋子好像才終於有了位子容納下他。即使對方總嫌這一切是十分麻煩又毫無意義,即使他總是分心,收著收著開始拆解起那些老舊的機械手臂,那也沒關係。

  既然壞了就丟了吧,拿這些再做一個就是了。

  他希望克里斯托夫•霍金能夠總是生活在美麗的陽光下,感受著微風與鮮花,做著他喜歡的事,拋棄那些舊的與不必要的,即便那個東西是他——當他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連眼前的藍天也無法伸手去觸摸的時候他如此想著。


  「······唉。」

  第五次。

  巴特雷特自他無奈的嘆氣中回了神,呆愣地轉動起眼睛,看著霍金一對嚴肅皺起的眉毛又僵硬地轉動了視線,把注意力放回自己那隻破破爛爛的右手上頭。袖子沾滿了泥土,膚色機殼下的零件七零八落地散開,這簡直可以稱為一場世紀災難。霍金捏著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把斷開的線路重新組裝起來,當他每一次在裡頭發現新的裂痕,額頭上的皺紋就會刻得更深一些。

  他實在是無顏面對克里斯托夫•霍金,尤其是他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不堪,讓對方本就繁忙的事務更多了幾分麻煩。要是能選擇直接拆下他的手臂就好了,巴特雷特戰戰兢兢地觀察著霍金的臉色,他的目光尖銳得幾乎要把他破爛的手臂再鑽出一個大洞,甚至感覺能看見在一旁隱約浮起的青筋。他心虛地想抽開自己的右手,但那些已然與他斷開連結的零件依舊不為所動。

  「······我不是說了嗎?不要做這麼危險的事。」

  巴特雷特怪異的舉動吸引了霍金注意。稍稍嘆了口氣,他輕輕地用拇指摩挲著他手腕與關節的連接處,怕是再用些力氣就會再次裂開似地小心。霍金直直盯著他的眼睛,好像要把他從不存在的靈魂給看穿似的,他在短短幾秒的對視後又下意識地別過了眼。
  雖然他並不覺得修理屋頂是什麼特別危險的事,不過是因為他的大意而摔了一跤,咚咚地滾了下來,現在要比起以前那些一抬頭就滿身煙硝的生活平穩多了。

  只是他依然隱約地從霍金皺得像紙團的眉眼中感覺到他似乎真的做錯事了。

  「······抱歉。」
  「啊,怎麼連額頭都受傷了?」

  抱歉,他又一次重複。

  不過,受傷?這樣的用詞似乎不太精確。看著霍金緩慢向自己伸來的手他不禁想道,他感覺得到對方的手在那塊破損周圍留下的撫觸似乎格外謹慎,生怕弄痛了他,就像對待一個真正的人類一樣——哪怕他永遠不會感受到痛苦。

  疼痛疼痛飛走吧,在巴特雷特的腦中忽然響起了這句簡短的「咒語」,那是來自某一個農村的家庭,一個哭泣的小女孩與她的母親。
  就科學上來說,痛覺與破裂的皮膚是不可能因為某個人、某句話而如此簡單就消失的,被風刮過的挫傷處總是要疼痛個幾天,每一次動作都小心翼翼地呵護,塗抹消毒水後椎心刺骨的疼痛與紗布才是處理傷口的正確方法。他十分感謝博士在最初就沒有幫他設計痛覺,否則在雙氧水的作用下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保持住一貫的冷靜。

  不過,這是為什麼呢。直到他的手指從他的額上緩緩離去,巴特雷特感覺這咒語似是真的起了作用,從他感應器裡傳來的陣陣違和感好像逐漸緩和了下來,就好像他真的不再那麼痛了。

  「以後不要再這麼做了。」
  「博士是指修理屋頂嗎?」
  「······不······我是說······唉。」他煩躁地搔了搔腦袋,為自己組織不成的言語隨便找了個出路,「總之小心點,不要再有下次了。」
  「好的。」

  即使巴特雷特的回覆給得肯定他的腦子裡的憂心依然像是打翻的膠水一般,沾黏在他每個思緒的角落,怎麼甩也甩不掉。

  巴特雷特是個挺要強的孩子。雖然這可能只是來自於程式中近乎完美的代碼運算結果,但如果是他能夠做到的一切,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投身其中,不管它是否能被稱為任務,即使他會因此受傷他似乎也不是那麼在意。
  他也許該更早點教他判斷事情的輕重緩急,教他那顆死板的腦袋用凡人的惰性逃避一切麻煩——他或許更該告訴他如何再有警覺一些,或他能再更早一點出現在他的身邊,那麼的話說不定,說不定,現在他就不會變成這樣。

  「居然還自己走回來,你至少也讓阿爾去幫你,或直接讓艾瑪他們來叫我過去也好啊。」

  霍金瞇起眼睛,那些摔裂的機殼零件與他衣服上沾滿的泥土一次次地讓他心裡泛起莫名的酸楚。

  他想起今天那個明媚過頭的上午,當他懶懶地吃著巴特雷特親手準備的烤吐司一邊在咖啡裡打盹的時候,巴特雷特拖著一身破破爛爛的零件,從遠方的村莊一跛一跛地回到了家的那個上午。
  活了這麼長一段人生他從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如此地驚慌失措,尤其是他自己。在他踉踉蹌蹌地滾向大門時他的腦子幾乎一片空白,事後回想,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把巴特雷特帶進屋子的。他只希望這種事別再讓他經歷第二遍,太嚇人了。

  他知道自己囉嗦得不行,重複說著類似的話,巴啦巴啦地好像永無止盡,也不曉得對方聽進去沒有,就是一個勁兒地碎碎念,念得心情好起來了才肯罷休。
  巴特雷特在他的碎念裡愣愣地點了點頭,也不曉得剛剛的那段對話有哪兒是值得他贊同的。他為對方栓了上新的螺絲,看著他有些不安地在線路裡游移的眼神他剛生起的氣又不中用地消了下去。
  罷了,對他生氣有什麼用呢,這一切又不是他的錯。他只是把自己的無能遷怒於他,過去那些他一直逃避的東西透過巴特雷特的雙手又緊緊地糾纏住他的脖頸。因為他軟弱得無法分清楚他們之間的界線才會變成這樣吧,因為他無意間把做為仿生人的巴特雷特當作了人,因為他半吊子地把巴特雷特當作了人。就好像他愛他但又不是那麼愛他——即使這樣的字眼在他們之間太過沉重。

  只要修好就沒事了,霍金試圖將自己的理性與黏稠的感性分離,如此一來他就不用再生氣,一切都能得到解決,他還是能把這個問題重重地壓在水面下,只要巴特雷特不再受傷。

  「感應器受損得太嚴重了,我等等幫你換一個,關節和其他線路應該是沒問題了,」他輕聲地嘆了口氣,聲音帶著幾分投降似的無奈,「你試試看,這樣動得了嗎?」
  「······沒辦法。」
  「嗯——不應該呀,是傷到驅動器了嗎?」
  放下工具,霍金又皺起了眉,捏起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你還有其他地方感覺不太對勁嗎?」
  「沒有了。」他用略帶含糊地聲音說道。
  「是嗎······」霍金謹慎地掃視了一遍巴特雷特的身體,額頭上的明顯的擦傷又讓他忍不住憂慮起來,「保險起見還是檢查一下裡面的晶片好了,嗯,不如全部都檢查一遍吧,從頭到腳。」
  「······」

  不等巴特雷特回答,霍金又開始自顧自地在那張亂七八糟的工作檯下鏗鏗鏘鏘地翻找起他那些老舊又雜亂的維修工具,現在就算是天塌下來大概都無法阻止他吧。巴特雷特的視線無聊地在這個小小的房間中游移,半掩的窗戶與一些被丟在床鋪上的參考書又讓他忍不住操起了心,生怕博士又把自己留在那堆垃圾裡頭,怕博士又忘了人類的生活該怎麼過。

  正當他想開口,那片被遺忘在桌面上的半片吐司又吸引了他的注意。

  ——啊,博士還沒吃午餐吧?

  他忽然想起他出門時才剛弄好博士的早餐,回到這兒的時間又比預期的久,是早該過了午飯時間,他程式裡的鐘錶明明曉得,但他卻完全忘了,不知是因為他太過在意博士的心情,還是他摔下來時真的傷到了些什麼。

  他又一次看向自己那隻動彈不得的右手。要是能直接拆下來就好了,他又想,博士的話肯定能夠做出一條更好的手臂,至少不必是現在,他也不用被困在這兒,連飯也吃不得,至少這件事能被暫時擱到一旁,至少他能得到一個好好休息的時間,不必再為了他的失職而如此地煩憂吧。

  「壞掉的話就丟了吧。」
  「······丟了?」
  巴特雷特不假思索地開口,那些金屬碰撞的聲音在一瞬間全都安靜了下來,只留下霍金一道詫異的目光,從雜亂的器材中向他投射了過來。

  「丟了?你說丟了什麼?」他的語氣中好像多了幾分急促。
  「手臂?」巴特雷特困惑地眨了眨眼,「如果修起來很麻煩的話就不要修了,直接換一個或丟掉也可以······?」
  不必要的東西就丟了吧,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因為霍金博士一定能做出性能更好的手臂,他從未懷疑過,所以他更不希望他將時間耗費在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頭,不如去好好地吃個飯,好好休息。

  他不明白博士為什麼要這麼問他,因為這是巴特雷特一直在和他說的事,而他從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巴特雷特,」他的語氣聽來像是憐惜、不解、囑咐,淡淡地,又好像是卑微的請求,「人類的手是不能隨便丟棄的。」
「我知道呀?」

  但他又不是人類。巴特雷特微微地張了張嘴,阻在發聲器裡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為什麼呢?明明他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呀。他摸了摸自己的頸子,疑惑地抬起頭,對上了霍金的視線。

  「······我······說錯什麼了嗎?」
  「······」
  「博士?」
  「······哈······」

  這是報應吧,報應他從來沒有正視過他。霍金鬱悶地搔亂頭髮,雙手用力地抹過臉頰,就好像他一直珍惜在玻璃盒裡的東西被別人視若無物,隨手就能丟棄似的——因為他活該,因為他總是這樣隨意地把巴特雷特丟在他心裡的最角落,裝作什麼也沒有。

  「······巴特。」霍金輕聲回應道,「你沒有壞掉,我也不會把你丟了,所以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他知道他是多麼地優柔寡斷,不想把他當作人類但又總是心口不一。

  「不要生病,也不要受傷,好嗎?」

  只是現在可能已經來不及了。他小心的抬那隻毫無知覺的手放在自己的額前,他大概早就把他當作人類,當作在這漫長的人生中的一部分重要的寶物。這樣的話語肯定對他來說也毫無意義吧,他的回應與擁抱肯定也不會是真實的,一切都只是虛假的演算,就像克里斯托夫•霍金一樣。

  「我知道了?」巴特雷特疑惑地歪過了頭,看著霍金臉上他無法解讀的表情還是給予了肯定的回覆。

  仿生人既不會生病也不會受傷,那些是人類在人類的軀體上才會發生的事情,身為機械的他只會壞掉和破損。他伸出手,僵硬地在霍金的膝蓋上拍了拍,像是他平常看著人們哄睡孩子的模樣。

  「我也希望博士不要生病。」他相信這是人類表示關心的方法,於是將霍金的話再一次複製了下來,「不要受傷,不要總是把房間搞得亂七八糟的。」
  巴特雷特移動身體,把自己靠得更近對方一些,讓霍金的視線裡全都塞滿了他,讓那習慣逃避的目光再無處可躲。

  「不要總是把自己丟在垃圾堆裡。」我是真心的。他刻意板起了臉。

  啊啊,這到底又是從哪裡學來的呀。霍金噗哧地笑了出聲,人在感到無比荒謬的時候好像除了笑以外就什麼也做不了。他好像再拿他沒有辦法了,再如何掙扎也無濟於事,就當作是被他完美的仿生人給騙了,愚蠢的他只能無奈地被牽著鼻子走,誰叫巴特雷特是如此地狡猾。如此地善於模仿。

  「我知道了。」
  「發誓嗎?」
  「······發誓。」他把一旁堆置的紙團投進了遠方的垃圾桶,手指併在一起。

  巴特雷特的嘴角安心地彎了起來,就像他真的完全信任了人類這樣一句空泛的誓言般。
  也許巴特雷特比他還要更像人類吧,因為他就像他一樣有這些無聊的囤積癖,把垃圾當作珍貴的寶物一樣捧在手裡珍惜,霍金把他的手握的更緊了一些。
  看吧,連人類這最沒價值的感性也要撿回來的你,連這種沒用的東西也要留下來的我,把對方的垃圾當成寶貝的我們大概都是無藥可救的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