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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開頭是一片白茫,煙霧散去後,才能看清是有人對著鏡頭吞雲吐霧,一口接著一口。
「……其實我並不想拍這支影片。」
鏡頭裡的男人對攝像頭說道:「但我還是希望留下一些有用的東西,若是我失敗了,下一個人可以吸取我的教訓,少走點冤枉路。」
他面容平靜,似乎在敘述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目光落在鏡頭之外遙遠的彼方。
「我留下了很多文字記錄,如果你想查,有很多種方式可以查到我。」
「不管是誰在未來看到這支影片,我都想告訴你,這是萬不得已的一步棋。你在拋擲自己的健康換取一個不對等的秘密,甚至可能什麼都得不到。」
「現在時間下午一點。」
男人捻熄煙頭,從褲袋裡掏出一支注射器,對鏡頭露出一個平靜的微笑。
「祝我好運。」
他抬手,將裡頭清淺如琥珀的液體注入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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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暫停視頻。
「這是一段他千叮嚀萬囑咐我絕對不可以給你看的東西。但出賣徒兒是師傅的職責——」黑眼鏡笑了,「以及,這是除了他以外,很多人都想讓你知道的故事。」
「我們都知道他不會說,但你必須知道,他剩餘的時間遠比他自己預期的還少。」
厚重的窗簾掩蓋窗外的陽光明媚,室內一遍漆黑,唯有電腦屏幕發散著慘澹螢光。
「我這次的老闆姓吳,比較老的那個。在往下看之前,他請我代為轉達:『讓你看影片,並非人情要脅,而是希望你能完整了解他身上發生的事,並找到解決辦法,保持聯繫。』」
「而我,作為一個老同事兼一個不合格的師傅……」戴著墨鏡的男人收起笑容,伸手擋住屏幕上的臉,也擋住了坐在屏幕前的男人的視線。「啞巴,說真的,這玩意兒我看著都難受。現在想想,我是有些後悔的。」
他收回手,點起一支煙:「要不要看,你自便。要尊重他,那麼你就別點了。」
屏幕前的人一動未動。
黑瞎子擺擺手,關上了房門。他知道裡面晚些會傳來劇烈的哀嚎,關門能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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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今天難得不是霧霾天,昨晚下過雨,戶外透著一股潮濕的氣息。
吳邪一大早就出門了,神色慌張,也不知道究竟接到誰的電話。
胖子也出門了,聽說有個老朋友找他吃酒,為著一樁之前沒成的買賣,若是談妥了,會有一筆不菲的收入。
啞巴站在小院門口,看著黑色轎車駛停到大門,像個簡單到沉重的調虎離山之計。
「殘障滴滴,上車嗎帥哥。」
瞎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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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最開始安靜而詭異。
畫面裡的男人半靠在木椅上,雙眼緊閉,背景是一座廢墟,爬藤攀滿牆簷肆意生長,看著像一處荒廢的老宅。
兩道鼻血順著他的鼻腔淌下,緩慢蜿蜒過唇尖嘴角,最終低落在襯衣之上,留下兩團花一般的血污。
影片中人面色蒼白如紙,五官糾結而猙獰,似乎是被血腥味嗆著,劇烈弓身喘氣,卻讓鼻血流得更兇。緊扣扶手的指尖泛青,堅持數分鐘後,終於渾身癱軟下去。
微風徐徐,滿臉血污的男人不安穩地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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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剛回歸人間的第三天,起床時,發現在屋外的煙灰缸插滿了煙頭,訴說有人一晚上就抽掉了一包黃鶴樓,不要錢似地。
胖子剛做好早餐,發現他在看那鍋額滿的煙灰缸,便道:「胖爺我早在巴乃就看開了,但天真修煉還不到位。」
他端出一碗熱騰騰的湯麵,裡頭還有個載浮載沉的黃金蛋,色香味俱全,像極了生活的樣子:「嚐嚐你胖老闆的手藝。」
啞巴看了看房門。
胖子笑:「讓他再睡會兒吧,他很久沒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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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總時長約五個小時,沒有剪輯,似乎就打算這麼讓人從頭看到尾。
最開始一個小時相對平和。在暈厥的過程中,男人從未發出過一點聲音,似乎是陷入深沉的夢境中,只是時不時蹙眉,彷彿在思考什麼。
變故從第二個小時開始出現。
畫面裡的男人在某個瞬間突然睜開了眼,但他的視線卻沒有對焦——或者說,連分辨他哪裡是眼白哪裡是虹膜都有些困難。
無數黑線在他眼白蠕動,彷彿某種寄生蟲,又像是極為細小的蛇類。男人的眼球瘋狂顫動,眼皮子止不住地顫抖,濃密的眼睫在臉上投下陰影,與眼瞼的烏青融為一體。
男人又開始流鼻血,與此同時,幾滴淚水順著面頰而下。眼淚與血污融合,一滴一滴落下,那細微的異響被攝影裝置捕捉進去,彷彿秒針在時鐘走動的聲音。
這狀態維持了很久,久到坐在電腦前的人也近乎成了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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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剛離開門的那幾天,啞巴就發現吳邪的不同。
還沒入秋,他已經穿著高領長袖棉衣。
他變得極度依賴菸草提神,沒有菸的時候煩躁程度比以往更甚。
他反應速度、身體素質,都明顯有了極大提升,睡眠品質卻雪崩式下滑。
他指揮起人群顯得得心應手,除了小三爺,有一批不認識的臉更習慣稱呼他為「小佛爺」。
在隊伍裡,小佛爺是有威嚴的,甚至有些嚇人的。他記得團隊中每一場臉,年齡、喜好、受過什麼傷、家中幾口人、工資幾何、孩子幾歲、唸什麼學校,不需要翻簿子也記在腦海中。
在寂靜的夜晚,他會對著快熄滅的營火沉思,一坐就能坐上一兩個鐘頭。那時候的他不近人情,似乎與長白山的雪都融為一體。
事實上,吳邪的外貌並沒有多大的改變,那東西使他的外表停留在最美好的歲月,連胖子都多了幾根白髮,他卻依然黑髮如鴉。然而,相由心生,有時侯時間並不只作用於外表。
他確實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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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影片的期間,瞎子進來送過一次水,只是看了一眼屏幕就出去了。
一陣風吹動黑沉沉的窗簾,送進來一陣涼意,也似乎吹進了畫面之中,讓畫面裡的人渾身一個哆嗦——不只是眼球,他全身都顫抖起來,那些黑線開始從他眼中褪去。
那個過程緩慢而令人不適,從他手臂賁起的青筋不難猜到身體的抗拒。
影片的進度條仍舊無情地前進,時間所剩不多時,男人逐漸恢復黑白分明的雙眼,眼裡盡是迷茫懵懂。他徒勞地朝空氣抓握幾下,再絕望地發現那兒什麼都沒有。
他的眼神終於聚焦,充斥著懷念與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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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瞎子在門外胡亂轉播電視,在娛樂節目的罐頭笑聲裡,聽見陣陣慘叫。
坐在電腦屏幕前的男人一動不動,和屏幕裡的人形成鮮明對比。
他最初只是痛苦地呻吟,但很快整個人蜷起,抱著腦袋開始慘嚎,渾身肌肉抽搐,直接跌落椅子,幾乎在地板上打滾。
男人哭了,瘋狂搖頭,嘴唇都咬出了血。他跌跌撞撞起身,卻只是一頭栽倒在椅子上,五指在木椅抓出血痕。
未曾喊疼,卻全身上下寫滿了痛。
他的下半臉佔滿了自己的鮮血,有些已經凝固,有些才剛流下,在掙扎的過程中沾染更多地方。
背景已是夕陽時分,晚霞極美。
這樣極美的痛苦大概持續了十五分鐘,直到太陽全數沒入地平線,畫面中的人才徹底沒了動靜,倒在某個角落蜷縮成一團。
又過了一會兒,男人哆哆嗦嗦著從口袋掏出一支煙,緩緩給自己點上。
黑暗裡橘紅色的火光,彷彿一盞迷途的鬼火。
男人直勾勾地抬頭看向攝像頭,黑褐色的眼裡不如往昔,黝黝地沒有一絲光彩,在傍晚的暮色中,蹲在那裡蹲了許久,如同化作一頭畸形的野獸。
「蛇就是時間。張海夜,汪斐,李政法……」他嘶啞地吐出幾個名字,最後夢囈一般地呢喃:「張起靈。」
他踉蹌地走近拿起攝像機,影片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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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
此時,北京窗外也是艷麗的烈焰晚霞,艷紅灑滿了天地間每一個角落,遠處高樓金光閃閃。
瞎子也抽了許多菸,把室內弄得烏煙瘴氣。
他掛在沙發上仰頭去看走出來的啞巴。
「這個,他試了幾次?」啞巴問。
「如果你問我寄給他的,大概五、六十隻吧,最開始是針筒,後來改良成試管。」瞎子答。「但他自己也搞了很多,所以答案是:很多,多到我不清楚他經歷過多少遍。那時候我常常覺得他是M。」
癱在椅背上的瞎子像某種軟體生物,幾乎快倒掛在那兒了。
「如果你讓我猜,200次。」
啞巴徹底沒了聲音。
「我原本想跟花兒爺打賭有沒有超過200次,但他不想跟我賭這個,我們也問不到答案,所以最後棄局。」
「還有嗎?」啞巴指影片。
「還有,但不多。這是他最開始還不太能掌控虛實界線時拍的,那時候他也比較怕痛,所以看起來很有感染力。」瞎子停頓了一下,「後來就好許多,用他本人的原話,『痛著痛著就習慣了。』」
「你想看也可以,每支影片最少兩小時,多的還有六個多鐘頭,內容都差不多。之後有值得記錄的他才用錄音筆。」
啞巴皺眉。
「哦忘了跟你說,他現在幾乎沒有嗅覺,如果在你面前裝正常的話不要太用力戳破。」瞎子聳肩。「怎麼樣?大師能算一下吳小朋友的日子還有多久嗎?」
啞巴搖頭,也不知道在回答什麼。
瞎子抬眼看他。
哦呦,不得了。
瞎子就沒見過啞巴那種表情:抿著嘴角,眉心下壓,頰上肌肉緊繃,神情顯得壓抑,卻不知道在壓抑哪種情緒。
或許眼前這人也曾經想過,十年對他來說也不過一眨眼的瞬間,用他的十年去換另外一人的無邪多麼划算,卻沒想到對凡夫俗子來說,十年已可令山河成湖、滄海桑田。
瞎子想了想,突然咧嘴一笑:「傻徒兒曾經問我姓不姓張,我告訴他,姓張的都是不會痛的。我不管怎樣,還是會痛一痛。」
「他怎麼回答的,你知道不?——他很惋惜地告訴我:『那我現在連你都不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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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邪傍晚回去時,發現小院裡一個人都沒有。
這屋子沒多大,走幾步路就能從頭看到屁股。胖子還沒有資產雄厚到可以在北京買個大宅院,他晃了一圈確定今天家裡沒有生火的痕跡。
悶油瓶的包不在。
吳邪捏著手機,嘗試釐清思緒,卻發現腦中一片空白。
他下意識從口袋掏出一支菸,打火機第一次沒劃開,第二次才成功點上。
夕陽已經下去,北京的天帶著一層灰濛濛的粉,不似杭州的晚霞溫柔而繾綣。
小三爺拉過板凳坐在門口,手機裡的聯絡人被劃過一遍又一遍,裡頭唯獨少了個十年沒用過電子產品的可憐老男人。
該給他買手機了,裡面再裝個定位軟件。
吳邪狠狠吸了一口菸。
我真變態。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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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起靈走回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但他依然在遠處看見屋子門口有個男人坐在木椅上抽菸,地上落滿了菸屁股。
屋裡燈已經亮了,散發著一股溫暖的氣息。
那人握著的手機屏幕時不時亮起,又熄滅。
眼前的人與影片中的男人緩緩重疊在一起,最後融合成同一張臉。
吳邪也看到他了,手上菸一扔,一下子從椅子上蹦起來,原地打個轉,最終還是快步向他走來。
「小哥你去哪兒,我差點以為你又一聲不吭地跑了。」吳邪語氣多少有些埋怨。「不是不讓你走,畢竟你現在已經自由了,我沒想管著你,但就是、就是……」
他卡殼了一下:「那什麼,就是你才剛回來沒多久,好歹也先見一見老朋友,再帶你認識一下現代新科技的力量。」
張起靈跟著他往屋子走。
吳邪不自在地看向別處:「我還找了處村屋,想帶你去看看。北京、杭州、長沙,這些地方都太鬧騰。在接你之前我才跟胖子提起,那地方在福建的山坳裡,清境得很。」
他又點上一支菸。
「你不想去,問題也不大。」吳邪想了想。見著人,他的心就落回胸腔裡,一切都正常了。「說白了,我只是想跟你說,你要走,跟兄弟們說一聲,也別老是去那些收不到訊號的荒山野嶺。現代手機可厲害,見不到面,打電話、照相,哪樣不行?跟十年前完全不一樣了,搞不好你架個基地站,青銅門裏都能拍視頻。」
講了個不好笑的笑話,他自己都沉默了。
他們站在門口,卻始終沒有進去。
吳邪深吸一口菸,直直看過來,
「要走要留,你自己決定。但就是別再突然消失了……我——我這兒難受。」他夾著菸,指了指胸口。「很難受。」
張起靈同樣看了他許久,最後拿過他的菸,掐滅在掌心。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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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知道啞巴跟著去福建的時候,瞎子並不意外。
甚至他拿到啞巴的微信都不意外,雖然對於這玩意兒的實用性他提出質疑。
那台電腦上還有吳邪完整的體檢報告、肺部CT照片,雖然他扛去報廢時畫面只停留在單調的桌布,但瞎子想,啞巴肯定看見了。
他在漆黑的房間裡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
這個圈子已經很久不講「情義」了,若老九門還有任何一個人認識這兩個字,都不會放任啞巴淪落到那種地步。或許那群老人誰都想不到,在這棵綿延三代的毒樹身上還能長出一顆完整的果子。
他看著自己手裡的蟲盤,想起解家少爺逢年過節永遠不會缺席的那壺土釀,想起霍家小姐桌上越來越多的照片。
情義,是縱使知道自己邁向死亡,卻仍舊會為了一聲求助而奮不顧身的二愣子。
或許這才是他們都不能視而不見的原因。
瞎子撥通電話:「接下來是我們的工作了,花兒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