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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落於肩的雙馬尾辮隨著一蹦一蹦的動作上下擺動著，女孩捧著從後山摘採的鮮花，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在返家的路上。

穿過蜿蜒曲徑，古樸大宅出現在視線盡頭，她雙眼一亮，隨即加快速度朝大門口的方向走去。

門口掃灑的僕從望見她，紛紛朝她躬身行禮。她一一回了禮後，如同脫兔般竄入家門，敏捷地穿過對她這個年紀的孩子而言有如迷宮的迴廊，來到目的地的房間前。

她站定在紋有鏡紋的拉門前，稍微整理了下儀容，深吸了口氣後向前踏出，氣勢洶洶地拉開門，用充滿元氣的聲音朝內大喊：「鏡理姊姊！」

聽到她的呼喚，門內坐於几前的少女回過頭，稚氣未脫的面容上泛著淡淡的紅。她手中拿著像是剛拆開的信紙，一旁的桌面上擱著摻有淡咖啡色液體的碗，唇畔也餘有淺色褐漬。

似乎是剛喝完藥。

女孩抽了抽鼻子，聞到空氣中殘餘的藥草香氣。

──但明明還沒到姊姊應該要喝藥的時間。

也就是說，姊姊喝藥的間隔時間縮短了。

這份認知所代表的含義，雖然她僅有七歲，依然能夠理解。姊姊的身體狀況在這一年間突然急遽惡化，原本一天只要喝上一次的滋補藥變成兩次，現在變成了三次。大人們雖然盡量避免在她面前提到這件事，但一直看著事情發展的她卻懵懵懂懂地了解了什麼。

思及此，她不由得捏緊了手裡摘來的花。

「歌姬，怎麼啦？為什麼站在門口不進來呢？」一如既往的溫柔嗓音喚著她，將她從思緒中拉回。她抬起頭，注視著姊姊彷彿事態一如既往、完全沒有變化的帶笑容顏，眼底驀地漫上一股潮意。

因為她「看得到」，所以也感覺得到。

鏡理姊姊的身體正不斷湧現咒力，而那無處發洩的咒力轉而不斷蠶食著姊姊的身體，即使大人們加快替姊姊導出咒力的頻率，卻依然趕不上咒力侵蝕姊姊身體的速度。

大人們束手無策，只能找尋強身健體的草藥為姊姊滋補身子，期望強健的身體能讓她撐得更久。

此刻的姊姊應該正遭受痛苦的折磨吧？但即使如此，姊姊依然微笑著。

把所有的病痛與疼痛都隱藏起來，對她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

即使她開口詢問，姊姊也一定不會老實地說「很痛」吧？

因為這就是姊姊，堅強地、獨立地、努力承受一切依然抬起頭注視著前方，不曾放棄過任何希望與可能性的，她最喜歡的鏡理姊姊。

所以。

「沒什麼，只是剛剛跑回家的時候眼睛好像進了沙，有點痛。」女孩一邊說著，一邊抬手揉了揉眼。「現在好多了。」

所以她絕對不能哭。

她揉去眼裡蓄積的水珠，揉去眼底的熱意。

鏡理姊姊這麼努力，她又怎麼能夠哭泣呢？

「嗯？這樣的話不能揉眼睛，讓我看看。」聽到女孩這麼說，少女連忙站起，在起身的瞬間，她的身子幾不可察地顛了顛，但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

她來到女孩跟前，蹲下身捧著那尚未褪去嬰兒肥的頰面，仔細地查看她微紅的眼框。

撫在面上的雙手十分溫柔，讓本已忍住淚意的女孩鼻尖又是一酸。

孩子是沒辦法藏住情緒的，悄悄紅起的鼻頭也洩漏出她的心緒。和女孩距離不過幾公分的少女當然也注意到這點，她怔了怔，而後微笑著捏了捏女孩的頰，溫暖的掌心透過肌膚相接，將溫度傳遞了過去。

「沒關係的，歌姬。」她以安撫性的語氣對女孩說道。「姊姊沒事的，所以別哭好嗎？」

她的聲音實在太過溫柔，將所有的傷與痛通通藏起，只展露讓人嚮往的美好。這份體貼令女孩眼底再一次產生熱意，即使努力地咬牙忍耐，也依然遏止不住沾染了水分的模糊塗抹上自己的視界。

豆大晶瑩的淚珠自眼眶溢出滑落，順著面部弧度落在少女捧著她頰面的手指上。落下了第一滴淚，後續就變得如此順理成章，琥珀色的眼瞳猶如插銷損壞的水龍頭，淅瀝瀝地下起了滂沱大雨。

女孩抽噎著拉住少女的手，一邊落著淚，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但是我知道……姊姊、姊姊很痛……雖然姊姊……說不痛，但是、但是……我看得出來，姊姊、痛……」

不成句的話語雖然破碎凌亂，但依然清晰地傳達出女孩關懷的心意。少女注視著表妹哭得亂七八糟的臉龐，面上浮現一絲愛憐，她輕柔地拭去止不住的淚液，俯身向前和對方額心相抵。

「沒事的，歌姬，沒事的。」聽上去蒼白至極的話語此刻卻有種魔力，撫平女孩內心的焦慮。額心傳來的觸感非常溫暖，是她的鏡理姊姊總是帶給她的溫度。

「我沒辦法告訴你不會痛……但是沒事的。」少女貼著她的額，輕聲這麼說道。「姊姊的身邊還有大家，而大家都在努力幫助姊姊，所以歌姬一定要幫大家加油，可以答應姊姊嗎？」

「……」女孩垂下了眼，不發一語地盯著自己的腳尖，許久之後，她才微微地點了點頭，小小地「嗯」了一聲，只是表情仍有些泫然欲泣，情緒也明顯相當低落。

感受到這點的少女鬆開她，接著捧起她握著鮮花的手，將花舉兩人面前。

「歌姬，這是要給姊姊的嗎？」她隔著似錦的繁花，微笑著這麼問道。

女孩聞言抬起眼，望著雖然面色蒼白，經過花朵點綴後仍顯得嬌俏的少女，抿了抿唇點頭道：「嗯……是給姊姊的，後山的花開得很漂亮，所以特地摘了給姊姊看。」

──因為姊姊的身體狀況已經差到沒辦法走到後山去了，所以特地摘回來給姊姊看。

她在心中悄悄地補上這句，明明該是天真爛漫且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年紀，卻因為擔心姊姊的身體而在眉間染上輕愁與鬱色。

聞言，少女從女孩手中抽出那束摻雜了各式品種與顏色的花，花莖部分似乎因為握得太久而有些軟爛，甚至滲出青綠色的汁液，讓碰觸的人沾得滿手都是。然而少女全然不介意這一點，她彷彿碰觸珍寶般，小心翼翼地握著花莖，接著將盛開的花朵湊到鼻尖下，以虔誠的表情吻了吻震顫的花瓣。

那副姿態無比聖潔，卻又透著些許妖豔，像是對於信仰最忠誠的信徒，對深愛之物獻上唯一的信念。纖長的眉睫猶如蝶翼，在眼瞼搧落一片淡色陰影，她輕吻著花瓣，而後緩緩抬起眼，望向不明白她舉止含義而無措的女孩。

將唇瓣自花上移開，她伸手撫了撫女孩頭頂，露出一道比漫山遍野的嬌花更加明艷的笑意。

「歌姬，謝謝你，我很喜歡喔。」春意在略顯得蒼白的面容上綻放，讓女孩低落的心情也彷彿受到鼓舞，如花絮般飛揚於半空。微蹙的眉頭終於鬆動，女孩勾唇露出有些羞澀的笑意，沾上些許莖汁的手緊絞在一塊，被淚水浸潤過的眼躍動著瑩瑩光彩。

少女牽著女孩的手，領著她來到矮几邊。將原本插在花瓶中、略顯得枯黃的花朵拿出，再把女孩送給她的花放進去。莖枝軟爛的花枝姿態慵懶地貼著瓶身，模樣看上去有些懨懨。

而後她坐到几邊，將女孩摟在身前，接著重新拾起被放置於桌上的信箋，將之立於几面上，和女孩一同閱讀。

信中的內容大致上描述了生活瑣事，偶爾幾筆帶到家庭狀況，右下角的署名是兩個漢字，寫著「斗真」，僅只寫了名而沒有姓，不知道是哪家的人，不過女孩對於這個名字十分熟悉。

從她記事開始，鏡理姊姊就一直和這個叫「斗真」的人通著信。雖然從未見過對方的長相，不過每當收到信時，鏡理姊姊的表情總是相當溫柔而且喜悅，她想，對方應該是個極好的人吧。

之前鏡理姊姊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時，會親自到外頭收信，這在家中不是什麼秘密，她也跟著看過好幾次。送信的總是同一個人，是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中年婦女，雖然是家僕打扮，不過衣著用料相當不錯，她曾經聽其他人私下討論過，和鏡理姊姊通信的應該是大家族的子弟。

......如果是大家族的孩子，能不能幫幫鏡理姊姊呢？

她偶爾會這麼想，會這麼期盼著，但也清楚這種事情不能強求，更何況就算對方在信中詢問了姊姊的身體狀況，姊姊也總是輕描淡寫地帶過而未曾詳述，信中內容寫的大多是些發生在身邊的軼事。

當事人的姊姊都不願意造成別人的困擾了，身為旁觀者的她當然也不好說些什麼，只能祈求神明能夠對姊姊寬容一些。

女孩一邊這麼想著，一邊閱覽著信上的內容。對方的用詞並不困難，大多描述了家中發生的事，看到了中段，對方寫到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顯現了術式，不出意料是大家所期盼的那個術式，過陣子家中大概又會大肆宣揚甚至舉辦慶祝宴。

「那個術式？」女孩忍不住重複了沒有寫上名稱的代稱，接著好奇地抬頭望向少女。「姊姊，他的弟弟擁有的是什麼術式啊？是很厲害的術式嗎？」

「嗯……因為姊姊也不曾見過，所以不知道呢。」少女聞言露出了寵溺的微笑，摸了摸她的頭道。「不過如果對方家裡舉辦了慶祝宴，說不定會廣邀各家前往參與，到時候歌姬你就能親眼見到斗真的弟弟囉，至於厲不厲害就由你親眼判斷吧？」

「……哼嗯……」聞言，女孩露出了小大人般的思索表情，接著像是想通了什麼似地拍了下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雖然我不知道斗真哥哥他弟弟的術式厲不厲害，不過如果沒辦法幫助姊姊，那肯定是不夠厲害啦！」

「歌姬，話不是這樣說的。」少女聞言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嘆了口氣後接著說道。「每個術式都有獨特的特性，包括你的也是同樣。」

說著，她抬手握住了女孩的，頓了頓後接著再道：「再怎麼強大的術式，終究會有做不到的事。所以我覺得，沒有哪個術式比較優秀，只有能不能把術式的用途發揮到極限。」

「唔……」女孩聞言皺了皺眉，面上流露些許的不能理解。「但是鏡理姊姊，雖然我們家比較特別，不過大部分的人都會覺得擁有強大的術式更好吧？」

「一般咒術師家庭這麼想也不奇怪喔，畢竟咒術界就是這樣的地方。」少女點了點頭，並沒有否定女孩的話，不過很快地她語氣一變，換上了以她的年紀來說，太過語重心長的口吻：「但是歌姬，擁有強大的術式，必須背負的東西就會越多，就算自己不願意，也會被迫附加過度的期待。因為站在太高的地方，看到的景色太多，面臨的迷惘也會比普通人要更多，一不小心就會走向與初心背道而馳的道路，這樣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

「？」年僅七歲的孩子無法理解這涉及太多深度心理層面的話語，只能露出茫然的表情歪了歪頭表露自己的困惑。知道自己所說的話語對孩子來說太過深奧，少女也沒有強求她非得理解，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後，用嘆息似地聲音低聲道：

「這些事，等歌姬長大之後就會理解了。」

「嗯......和姊姊一樣大的時候嗎？」

「這個嘛......」少女面露柔美的微笑，望著女孩的表情充滿愛憐。「歌姬的話，會更早就能體會到吧。」

她的話引起了女孩的好奇，那雙望著她的琥珀色眼瞳閃耀著不帶一絲惡意的詢問光芒。「為什麼呢？」

「因為啊......」少女撫過她垂落於肩的細軟雙辮，語氣像是憐憫、像是哀嘆、像是對於不得不為之者的深深嘆息。「歌姬你呀，也是『站在山上的那些人』喔。」

──此時的庵歌姬尚未能知曉潛藏於這句話中的真意。

1、

就像每個古老世家都會擁有的，骯髒又見不得人、連禁忌都不配稱之的存在，與禪院、加茂並列為御三家的名門五條家，自然也有這樣的東西。

因為終年不見天日而幽暗陰森的地底下，充斥於其間的冰冷空氣所凝結而成水珠沿著石壁滑落，蓄積在石頭與石頭相接未合的縫隙中。表面粗糙的石階由於長期處於陰冷的環境中，除了中間數公分因每天都會有人行走而保持原色，其餘部分均滿佈青綠色的苔蘚，厚厚的一層全然望不見下方的台階，看上去就像是覆了質感極佳的毛氈地毯。

已然是網路世界逐漸主宰人類生活的世代，這片地下空間卻未配備任何電器設備，用以照明的是掛在設置於壁上的竹籠中的火把。雖然沿著石階、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座竹籠，但所面對的是廣袤無垠的黑暗，那兩掌高的紅金色光芒明明滅滅在漫無邊際的闃黑中，猶如苟延殘喘的星火，幾乎要被吞噬殆盡。

在電子通信如此發達的這個時代，這大概就是少數仍忠實呈現保守派固有思想的設計，也足以見得這個地方是被時間遺忘的歷史殘渣，除了固定時間會有家僕在這裡出入，其餘時刻毫無人氣。

然而這一天，擦得發亮的皮鞋踏上除了家僕外、鮮少有除此之外身份的人踩踏的石階。

實木跟踱於地面，發出清脆空然的敲擊聲響，隨著逐步向下的身影一聲又一聲響起，碰撞到牆壁後又返回，與下一道響聲交疊之後又叩回牆上，來回往復，層層遞進，最後所有的音律重聲交雜，形成一曲紛亂亦無序、有如孩童隨意按彈琴鍵的雜調。

這些連綿不成調、彷若徬徨幽鬼的無形音符，卻有一處共通點──那就是它們一致地向下而去，宛如無形流淌於空氣中的音流，即使中間不斷分岔溢流，但都朝著同一處奔流而去。

聲音不斷地向下墜落，行走於石階上的身影也不斷向黑暗的深處走去。雖然壁上的照明微弱，但他卻仍穩穩地踏立於石階之上，步伐穩健甚至帶著一抹從容，好似他所行走之處不是五條家遭人忌諱的地下牢籠，而是充斥著花香蟲鳴的青山綠野，姿態看上去好不自在。

──最終，他抵達了終點。

目之所及處，是腐朽斑駁的牢籠。

長期浸潤於濃重水氣中，構築成牢籠的木質欄杆早已朽壞，這大概也是保守派的奇怪堅持吧──站在牢籠前的青年漫不經心地想著。畢竟真正起到監禁作用的，是被包覆於木質欄杆裡、刻有封印符文的鐵芯，鐵芯上頭刻印的結界符文力量十分強大，如果不是經由外在開啟，是無法由裡頭破壞的。

也因此，徹底地將牢籠中幾乎被所有人遺忘之物囚禁其中。

站定在牢籠前，他抬起目光望向黑暗，而黑暗也正凝視著他。

好一會後，從牢籠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有什麼東西貼著地面移動著。青年微微一笑，而後從口袋中掏出密封的黑色玻璃瓶，順著欄杆與欄杆之間的縫隙滾了進去，小心地避免碰撞到術式。

玻璃瓶逐漸朝深處滾去，不多時便消失在他的視野所及的範圍中，而玻璃與石塊地面碰撞所發出的輕響也彷彿被這片深濃的漆黑所吸收般，四周頓歸闃靜。

黑暗與青年彼此凝視著對方，像是無聲的角力，等待著誰先屈服於這片寂靜。

青年不急不徐，黑暗無聲無息，這是一場耐力的比試，這是一局毅力的對峙，僵局在沉默中持續，靜待著破局之聲。

許久之後，黑暗發出嘆息。

同時，玻璃瓶被扭開的輕響於幽暗中蕩開，而後傳來了吞嚥的聲音，如果以進食的狀態來描述，那大概可以稱得上狼吞虎嚥。

直到似乎將瓶子裡的液體飲乾後，黑暗才停下下嚥的動作，接著毫不客氣地打了個飽嗝。這聲音軟化了本來仍顯緊繃的氣氛，柵欄外的青年更是勾起了唇角莞爾一笑。

「您似乎十分滿足。」他揚聲說道，主動出聲打破雖然僵局破碎卻依然沒有對話的場面。聽到他這句話，黑暗的氣息有一瞬間凝滯，不過僅只幾秒，很快地便從其中傳出宛如嗤笑一般的聲響。

「......居然使用敬稱，這是對我的諷刺嗎？」黑暗中傳出了沙啞的聲音，雖然聽上去因為有段時間未曾飲水而澀然，但卻不像是長期被囚禁在這樣的牢籠中、許久未曾與人對話的嗓音。

或許僕從未將食物送至此處、或者未曾需要執行骯髒任務的時候，他總是獨自一人對著暗無天日的幽暗牢籠傾訴，想像著這片黑暗就是伴在他身邊的另一人，才不至於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徹底瘋狂。

──不，如果確實如所想的這麼做，那麼對方早就已經瘋狂了吧。不過這也不難理解，畢竟一年之中除了執行任務外，能夠見到陽光的次數屈指可數，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維持著對話能力，甚至保有反諷的本事，他是該稱讚對方一句才對。

青年漫不經心地想著，不過並沒有將之流露到臉上，畢竟將情緒藏到假面之下，這可是這十幾年來他所練就的、最自豪的本事。

「您之於我來說可是長輩，用上一聲『您』，我想並不踰矩。」他用淡然的語氣訴說，但聽到他這麼說的黑暗再次發出一聲嗤笑，笑聲中可以聽出裡頭瀰漫著的不以為然。

「那些表面功夫就省省吧，五條本家的小鬼。」也許是看過太多位處於裡側的污穢，黑暗絲毫不被表象所惑，也未因他所擺出的恭敬態度而有任何動搖。

從漆黑之中傳出伸展身子的聲音，黑暗似乎挪動著身軀，好一會後才又聽到他用嘲諷的口吻接續說道：「所以，這是改朝換代了？當今的家主、那個愚蠢的老傢伙居然捨得放開權力？哈，真是令人覺得意外......不過。」

說道這裡他頓了頓，接著用更加諷刺的語氣道：「真沒想到我的新主人不是當今的六眼持有者，而是一個普通得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特點的平凡咒術師小鬼。」

他的話語如削利的劍尖，直直刺入身為咒術師最在乎的一點──如果青年確實是「普通得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特點」的平凡咒術師，也許會因為這句攻擊性十足的話語感到憤怒。

但青年毫無反應。

甚至連被人嘲諷了的最基本的憤怒都沒有，青年就這麼保持著微笑，一絲的情緒波動都不曾產生。

然後，他啟唇開口道：「是啊，我確實不特別，也不強大，雖然能使用反轉術式，不過那到底只是特殊的咒力操作技巧而非術式，和六眼的持有者相比，就和螻蟻一樣渺小且不堪一擊。啊，不過我在體術上還挺有自信的。」

──那並非自嘲。

因為對咒術界的一切都不在乎，所以能夠客觀地評斷事實，不論是術式的強弱、咒力的多寡，他都能夠絲毫不具備一點主觀意識地做下結論──是的，以咒術師而言，他的咒力量不算深厚，從未告訴過任何人的術式也因為具備「必用用雙手碰觸頭顱」這項條件，而必須輔以體術才能在戰鬥中發揮用途。唯一比較特別的大概就是能夠使用足以被稱之為術式的精密咒力操作技巧的反轉術式罷了。

所以他的確不能算是一流的術師，他自己也清楚理解這一點，不過那又何妨，畢竟他從未想過要成為多麼偉大的咒術師，也從未想過要在歷史上留下多麼輝煌的一筆軌跡，他的所欲所求，從十八歲那年開始就只有一個──

他的鏡理。

他殘破不堪的童年唯一的一道光芒。

只要能夠讓他的鏡理甦醒，只要能夠再一次碰觸到她，要他付出任何代價都無所謂。

他既然只在乎這件事，又怎麼可能會在意對方對於他能力上的詆毀呢？

──不，或者說那根本不能算是詆毀，因為那的確是事實。

從他淡然的語調中，黑暗似乎聽出了他確實感到不在乎。這一點似乎有些出乎黑暗的意料之外，於是他沉默了。

沉默、持續地沉默。

彷彿所有聲音都被這片黑暗之中蟄伏之物所吞嚥，連自壁上落下的水滴聲都暫時沉落虛無。許久之後，黑暗發出了一聲輕笑。

不帶任何蔑視，不存任何侮意，單純地覺得眼前之人的態度相當有趣的笑聲。而與笑聲一同響起的，是身體挪動的聲音。

這次不只是在原地挪移、像是變化姿勢般的小幅度挪動，而是向前移動──朝著青年所在的方向靠近，片刻後，在青年僅有壁上火把所照亮的昏暗視野中，出現了一雙手。

手、足、身體、頭顱。構成人體的六項物體出現在青年世界內，那毫無疑問地是個人。

但是以「人」來稱呼卻又顯得不適恰。

因為待在終年不見天日的地牢內，那人肌膚呈現病態且不自然的慘白，許久未曾修剪而幾乎覆蓋住面容的漆黑長髮泛著油膩與污垢，身上鬆垮垮地套著一件勉強可蔽體、髒汙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爛長衫，四肢細瘦無比，彷彿只有皮包連著骨。

他撥開落於眼前的長髮，下方的面容猶如髑髏──凹陷的眼窩及雙頰，似乎曾經被擊斷而歪向一邊的鼻樑，皸裂的唇瓣佈滿裂痕與細紋，然而上頭卻沾著格格不入的色彩。

那是一滴鮮紅色的液體。

那副樣貌與其說那是人，不如以「怪物」來稱之更為適恰，是會遭人類社會所排斥、非常適合獨自存活於這片幽暗的怪物。

來人身上散發出因為長久未清洗而積累的酸臭，然而面對這股幾乎將嗅覺扼殺的氣息，青年面色沒有絲毫變化。他望著那絕對不被容許存於現實之中的容貌，微微勾了勾唇加深唇畔弧度，接著悠然地開口道：

「雖然我相當贊同您方才對於客觀事實的論述，不過僅有一點請恕我否認。」

青年的聲音依然彬彬有禮，不因目睹了這駭人的容貌而有任何變化。「關於『主人』這一點，現在牽著您項圈鐵鍊的依然是家主，我並未擁有使役您的權利，只不過是得到能夠知曉您存在的機會罷了。」

「擁有得知我存在的機會，差不多就等同於成為我下任主人的意思。」那人陰惻惻地笑了笑，笑容讓那張可怖的面容更顯扭曲，在暗影與黯淡金芒交互輝映之下，襯上幾許詭譎之意。「這個世代的五條可真是有趣，讓我猜猜，之所以不把牽狗的繩子交給六眼，是因為持有者完全不受控制吧？」

「哈。」對於這樣的說法，青年並沒有予以否認，只是不置可否地勾唇淺笑。「這個嘛……畢竟那孩子正處於青春期，玩心和叛逆性都還很重，這種骯髒的活當然由大人來接手是更好的。」

「雖然藉口說得冠冕堂皇，但終歸就是因為『無法控制』、『無法掌握』。」黑暗中之人咧嘴一笑，從開啟的唇隙中溢出令人作嘔的臭氣，昏暗的火光照耀在他泛黃闕漏的齒貝上，照亮附於他齒隙間的深紅色。「與其背負將瘋狗的項圈交由脫韁野馬的風險，不如交由任勞任怨又聽話的牛掌控，是吧？」

青年聞言但笑不語，並沒有針對這番話多做回應，而對方也沒有繼續再在話題上糾纏。他抬起深陷眼眶之中、彷彿染不進任何一絲其他色彩的深色眼瞳，目光沉沉地注視著面前的青年。

「那麼，我未來的主人，你是為了什麼事來到這裡的？」

「我是來實現您的願望的。」

隨著青年從容不迫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明明該是位於無風的地底，牆上掛著的火光卻微微晃動了下。

黑暗中的那人彷彿聽到天方夜譚似地，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而青年對他的反應似是在意料之中，只是用輕描淡寫的語氣，重複了自己的話語：

「五條家連禁忌都不配稱之、在術式覺醒後就連名字也被剝奪的污穢之物，我會實現您的願望。」

壁上的火光將青年的影子拉得綿長，最後隱沒於黑暗之中。金紅色的光芒投映在他面容上，俊秀的臉孔一半落在光明，一半隱於深幽，恍若他那讓人摸不著的心思，在明與闇之間變化不定。

黑暗中之人不發一語地隔著圍困之柵望著他，不見光采的暗瞳內終究映入飄渺的火光。許久之後他咧開唇瓣，幽冷的聲調沁入濕涼的空氣中。

「就憑你，也知道我的願望是什麼？」

他的聲音冰冷且滿含嘲諷，但仔細聽聞卻仍能察覺隱藏於其中的熾熱期盼，像是微火落入乾柴，頃刻間便引燃燎原大火。

青年聞言燦然一笑，單手按在胸前，姿態猶如誓言效忠的騎士。

「就算是我，也能明瞭您所懷抱著的唯一心願。」他以謙遜的口吻說著，面色不因這番話而有任何變化。「我在此向您發誓，必將為您帶來，最至高無上的死。」

「作為交換，請您幫我做一件事。」

♪

──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

進入夏季之後，蟬聲高鳴，在窗外和成一首激昂的交響樂曲，然而聽者卻無法像昆蟲們情緒那麼高昂。高溫隨著濕黏的水氣一同沾粘於肌膚上，讓人一身懶勁甚至無法動彈。

就算是稀有的反轉術式使用者以及特級咒術師也難逃溽暑的侵蝕。

一年級的教室裡此刻只有家入硝子與夏油傑兩人。少女懶洋洋地趴在桌面上，少年則整個人仰躺在椅背上，襯衫領口半敞，比平常少扣了一顆鈕釦，稍微露出精壯結實的胸膛。

不過少女可沒有閒情逸致觀賞這副美男圖，由於氣候悶熱的緣故，此刻她身上的慵懶高漲得幾乎要溢出來，耷拉著的眼皮比平時要下拉幾毫米，看上去隨時都有完全掉下的危險趨勢。

在她的眼徹底闔上的前一秒，她終於像是要提振精神似地，有氣無力地喊了句：「好──安靜。」

聞言，正盯著天花板發呆、因為太過無聊所以開始細數上頭裂紋的夏油傑側頭望了她一眼，又朝噪聲不斷的窗外一瞥，表情浮現些許的一言難盡。

察覺他意思的少女懶洋洋地翻了個白眼，接著為自己的話語做出解釋：「我說，悟那傢伙在學校裡吧？」

「……在是在，那又怎麼樣？」夏油傑實在不明白她這句話和前面那句話有什麼關聯。

聞言，家入硝子先是將趴在桌上的姿勢換了個方向，面朝綠意綻放的窗外。於春天抽芽的新綠在夏季時分肆意生長成了滿目爛漫，暑意十足的燥風拂過樹梢後，將葉腥味一併捎入教室中。

她抽著鼻子嗅了嗅這確實是夏天來臨的氣息，咂巴了幾下唇後才又接續說道：「我的意思是，明明是那傢伙在的時候卻這麼安靜，不管怎麼想都覺得很微妙吧？」

「......啊。」聽到她這麼說，夏油傑不由得點了點頭，絲毫不對在背後議論目前不在座位上的友人這件事感到不好意思。「說的也是......畢竟悟總是很吵嘛。」

「是啊，而且還和你一搭一唱的，簡直吵死人了。」

「啊啊，說的也......」下意識地應和了聲後，少年才頓感不對勁地停下回應，並細思了下對方方才的話語，而後面露古怪地看向背對自己趴在桌上的少女。

「......那個，硝子，剛才......」

「嗯，你和悟一搭一唱的，吵死人了。」

「......」對於同窗那毫不留情給予的評價，夏油傑只能以苦笑應對。不過他也知道同窗是沒有惡意的，只是單純地把感受說出口而已......大概吧。

兩人畢竟都不是喋喋不休的性子，所以在對話中止後，沒有五條悟的教室變得十分安靜。夏蟬在外頭謳歌歲月如梭，於稍歇片刻時尚有微風拂過林梢作為間奏，屬於夏天的聲音此起彼落地響起，聽久後讓人不免有些昏昏欲睡。

家入硝子憊懶地打了個哈欠，半闔的眼皮又往下掉了些許，就在僅剩下一道隙縫、幾乎要完全闔上時，教室的門猛地被人粗魯地拉開，發出的聲響頓時吸引了教室內兩人的注意。

進入教室內的當然毫無意外地是剛從教職員室回來的五條悟，但不知道為什麼表情似乎有些不悅。他來到自己的座位，拉開椅子後將自己摔了上去，接著長腿抬起，毫不客氣地擱在桌面上。

他這副模樣讓兩人不由得面面相覷，彼此交換了個眼神後，夏油傑便出聲開口問道：「怎麼了？真難得看到你這麼不愉快的樣子。」

「是老師指派了什麼任務給你嗎？」因為剛剛是夜蛾正道親自來通知而非輔助監督，所以家入硝子猜測著大概是對方指派了什麼棘手的任務給自家同窗。

雖然她實在想不到什麼樣的任務會讓身為最強的同窗露出這樣的表情就是了。

五條悟聞言搖了搖頭回應道：「才不是，是家族那邊傳來的通知，說有個夏季家族會議，非要我回去出席。嘁，麻煩死了。」

聽到這樣的回答，一旁的少年與少女對望了一眼，在彼此臉上看到了了然。

一年級三人組中，他們兩人都是從普通家庭被招攬入學的，但他們這名同窗可不一樣。身在咒術界中，大概沒有人沒聽過「五條」、「禪院」及「加茂」這三個家系，並稱為「御三家」的他們可以說是咒術界中的貴族。

所以他們這位同窗可是貨真價實的大家族中的少爺，雖然平時總是和他們打打鬧鬧的，看上去一點架子也沒有的樣子，但從一些習慣動作看起來，確實是受過良好教育出身的大家子弟。

不過不管是所謂的貴族或者大家族，後頭牽扯的關係網理所當然地比起普通家庭要錯綜複雜許多，這也就代表著隨之拖曳的麻煩事情也比一般人必須面對的要多上不少。

五條悟平時極少在他們面前提到自己的家庭，偶爾說到也總是一副不以為然且不屑一顧的態度。入學至今兩人偶爾會在空閒的時刻返家探望父母，但五條悟卻是一次也沒有回過家，之前被他們問到時，還會露出像是聽到髒東西的嫌棄表情。

據說御三家大多屬於保守派，從他們接觸過的一些保守派人員的作風與思考模式，似乎不難理解為什麼同窗在提到家人時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不過讓他們比較訝異的是，明明是出身這樣的家族，而且還因為擁有六眼及無下限受到各式各樣的關注，但同窗的思考模式卻可以說完全背離從這樣的家庭與環境出身應該會有的模樣，以保守派的立場來看，大概就是所謂的「叛逆」了吧。

但要他們來說的話，就是基因突變成功的最佳案例，畢竟五條悟如果是保守派的那副樣子，他們大概相處不來也不會成為朋友。

「大家族還真辛苦啊。」家入硝子從口袋裡摸出一盒菸，抽出一支點燃後，叼在口中用事不關己的語氣這麼說道。

「如果不想回去的話，拒絕不就好了？」夏油傑好奇地反問道，同時語氣中有著困惑與不能理解。他會這麼問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五條悟一向是我行我素的，在他們成為同窗的這段時間，五條家並非沒有過通知高專要求五條悟返家，但通知到五條悟之後就沒有之後了，因為被通知的人完全將之當成了耳邊風。

所以這次照理來說應該也沒什麼不同......但五條悟的表情明明很不願意，剛才的抱怨聽起來卻明顯是決定要返家的。

這種乖乖聽話去做他不願意做的事的風格，可和他平常叛逆到讓人跳腳的作風截然不同。

「我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但這次不只是那種冗長的廢話會議。」五條悟撇著唇不置可否道。「說是要替我老哥正名，承認他這個長子的存在，雖然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但……」

「等、等等！」因為他說得實在太過輕描淡寫，讓家入硝子及夏油傑都差點忽略了他所吐露的驚人事實，直到他說到一半時，才被意識到這點的夏油傑打斷。

黑髮少年露出錯愕的表情，和因為他的打斷而挑著眉望過來的同窗相對，斟酌了下用字遣詞後，用不敢置信的語氣開口問道：「......哥哥？」

「我老哥怎麼了嗎？」五條悟的反應似乎是對於他太過的愕然無法理解，表情與嗓音都有明顯的困惑。

「不是你哥怎麼了，是你啥時多了個哥哥？」家入硝子替愕然的同窗補完了話。雖然她對於「五條悟有個哥哥」這件事也相當驚訝，不過倒也還能控制自己的神色，讓情緒不至於流露太多到臉上。

然而她的問話顯然讓五條悟更加困惑。白髮少年歪了歪頭，毫不隱藏疑惑地反問道：「什麼啊，我沒說過嗎？」

「你為什麼會產生你有說過的錯覺啊？」聽到他反問的夏油傑忍不住這麼吐槽道。

聞言，五條悟蹙起眉，偏著頭露出思索的表情，不過僅只幾秒，很快地他就不怎麼在意地聳了聳肩，用不在乎的口吻道：「無所謂吧，反正我也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說到底，我從出生到現在，和那傢伙見面的次數用五隻手指頭都數得出來。」

「......你這個當弟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雖然實在不想作為吐槽役，但這段話的槽點實在太多，讓夏油傑實在不吐不快。「話說為什麼會有人連自己長在一個家裡的親生哥哥都不知道生得什麼樣子還沒見過幾次面啊？！」

「是親生的，但母親不同啊。」五條悟用平淡的語氣訴說著另外一個家族爆點。「我老哥的母親是我老爸的一個側室。那傢伙十八歲之前因為術式沒有顯現，所以完全被忽視，甚至不被承認，一直到十八歲那年學會反轉術式才開始受到重視。不過因為生活在別院那邊，和我受到的教育也完全不一樣，所以根本沒有見面的機會。」

雖然是輕描淡寫的口吻，但其中所披露出屬於御三家光鮮亮麗下的殘酷卻令人不寒而慄。那是生長於普通家庭的家入硝子和夏油傑沒有辦法想像的光景，豪門之下暗藏著的漩渦就連牙牙學語的孩子都無法倖免。

「十八歲……話說回來，你哥哥現在幾歲？」家入硝子好奇地追問著。

「二十九。」五條悟面無表情地回應道。

也就是說，即使十八歲學會了反轉術式也依然不被承認，一直到十一年後的今天，也許是努力做出了些成果來，才終於能夠真正被視為五條家的一員。

夏油傑與家入硝子雙雙沉默，各自在心裡產生難以言喻的唏噓感。

不過兩人只將這股感覺放在心底，並沒有表露於面上，家入硝子吐出了口白煙後，接著又問道：「但是這和悟你有什麼關係？既然你連對方的模樣都沒有印象，不可能會把這種儀式放在心上吧？」

終於又把話題繞回正軌上，夏油傑聞言也不由得對他投以好奇的注視。

畢竟這可是五條悟，完全不把規矩放在眼裡的最強咒術師，既然是他一點都不在意的對象，更不可能勉強自己去參加什麼正名儀式。

所以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聽到她的問題，本來神色已經稍霽的五條悟表情又難看了起來，像是噎到了蒼蠅又不得不吞下去似地，抿了抿唇以不甘願的語氣開口回應：「啊，是不關我的事，我當然也不在意那傢伙會不會被承認。但因為那傢伙已經二十九，據說連個女朋友都沒有，所以除了五條家的人參與，還邀上了好幾個家族，特別是有適婚年齡女性的家系。」

「......也就是說，是變相的相親......」下意識地接上這句後，夏油傑赫然理解了五條悟表情難看的真正原因。但理解到這一點，讓他反而露出更加匪夷所思的神情，用難以置信的語氣愕然道：「但、但是，前輩才十九啊！這未免也太......」

「反正只要能夠生孩子，十九還二十九都無所謂吧，那些迂腐的臭老頭就是這麼想的。」說著這話的五條悟聲音十分生硬，甚至透出了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雖然我不清楚為什麼會邀到歌姬的家族......庵家頂多是規模中等偏上的家族，我老哥被承認之後可是五條家嫡長子，就算只是要聯姻，光是五條這個姓就有許多具有一定規模的保守派會搶破頭，更何況那可是反轉術式使用者，不應該考慮那種規模的家系才對。」

他的話雖然說得不好聽，不過確實是那麼回事。光是「五條家本家嫡長子」這個頭銜，就足以讓許多人窺視與打量了，更何況又是稀少的反轉術式使用者，就算不具備術式，再加上御三家的血統，照理來說選擇底限不應該下放到這種沒有什麼特別術式傳承的中等規模家系。

不過對五條悟而言，他壓根不在意那個連長相他都沒印象的哥哥要娶什麼樣的妻子，他唯一在意的，只有「歌姬在指定出席名單上」這件事。

畢竟是御三家的邀請，像歌姬那樣的乖乖牌，就算沒有那個意思也還是會應約出席。所以再怎麼不情願，他也必須回那個煩人的家一趟。

「嗯......雖然我不是很懂那些家族啊利益糾葛什麼的......不過可以理解悟你要回去的理由了。」家入硝子點了點頭，接著若有所思地把菸蒂按熄在菸灰缸裡。下一瞬她像是想到什麼似地神色一變，露出了嚴肅的表情再次轉向五條悟。

「喂，悟。」

「什麼？」思緒還沉浸在方才話題中的五條悟下意識地回應了她的話，絲毫沒有察覺同窗的表情變得相當不對勁。

「話說，你剛剛說了你的哥哥是側室生的吧？」少女瞇起眼，用聽不出意圖與情緒的聲音這麼問道。「所以，你的家族能夠迎娶一個以上的妻子？」

雖然國家法律規定的是一夫一妻制，不過只要沒有名義上的重婚行為，在另一方能夠接受的情況下，就算擁有許多情人也無所謂。

她的問題總算把白髮少年的心思從剛才的話題中拉出。五條悟聞言，用不明所以的表情望了她一眼，不過仍是頷首道：「啊，是啊，反正大概就是為了所謂的聯姻或者生出具備優秀術式的後代這樣的理由，畢竟咒術界的高層大多是保守派，當然也把這樣的行為視為理所當然。」

「那你呢？你怎麼想的？」少女緊接著問道。她的聲音中充斥一股莫名危險的味道，就連本來看上去不大在意的五條悟也品出了不對勁。

墨鏡後的眼微微瞇起，本來不怎麼在意的面容也變得稍微正經了起來，他定定望著同窗少女，語氣微沉反問道：「硝子，你想說什麼？」

「我要說的是──關於前輩。」少女也不顧左右而言他，直接點明了主題。「前輩是不可能接受這樣的思想吧？但你又偏偏身為六眼和無下限術式的繼承者，妻子的位置肯定被很多人覬覦著。照御三家的想法，為了優秀的術式與血統，就算娶了一個也還能再娶很多個，優秀的上位者當然能夠擁有不只一個女人吧？」

「硝子，這個有點......」雖然知道少女是出於對前輩的關心，但這樣的問題未免有些太過私人，夏油傑皺著眉出聲正想阻止，卻聽見另一邊的五條悟用彷彿聽見什麼荒謬話語的語氣嚷道：

「那些傢伙怎麼想的關我什麼事？！從頭到尾我就只想要歌姬，除了歌姬以外誰都不要。」

他放下擱在桌上的雙腿，翹成傲慢的二郎腿，手肘撐在桌上單手支頜，撇著唇不以為然地接著說道：「具有優秀術式的孩子？優秀的血統？哈，這個世界上有誰的術式會比身為最強的我還要優秀？更何況我才不想要小孩，小孩吵死了。」

......話說悟，你和前輩都還沒正式在一起就考慮到小孩問題真的沒問題嗎......

雖然內心這麼吐槽著，不過夏油傑並沒有將之表露在臉上。他啟唇正想附和個幾句，正好面向走廊的他卻瞥見映入眼角的、紅色與白色構築而成的纖細身影。

他眼角驟然一抽，本來想說的話也凝止在舌尖，接著迅速地望了五條悟一眼。

雖然說是背對著走廊，不過以五條悟的眼睛與咒力感知，不可能沒有察覺對方出現。但或許是太過專注在話題上，加上位於高專內，所以白髮少年並沒有放太多注意力在感知與「看」，也因此未在第一時間察覺身後人，依然滔滔不絕地繼續說道：

「雖然我的目標是和歌姬過上十年以上的兩人生活，不過如果歌姬很想要孩子的話，那也沒辦法。就算我長得很帥，不過我一點也不想要長得像我的帥哥，一想到歌姬會被長得像我的小鬼分去注意力就讓人覺得不爽，所以最好是和歌姬一樣可愛的女孩子。當然就算是女孩子，歌姬還是我的。」

「......」盯著站在窗外、表情扭曲得簡直已經和平常不是一個畫風的前輩，夏油傑嚥了唾沫，唇瓣歙動了下，最後還是把阻止對方的話語吞回腹中。

一旁的家入硝子默默望著窗外臉色半黑的前輩，唇角微抽，為了藏住自己快翹起的唇，她又點燃了一根菸，藉由吞吐的動作將忍俊不禁藏在雲霧之中。

而那邊的同窗還毫無所覺地繼續自爆：「至於上面那些傢伙的碎言碎語我才無所謂，我可是最強，要做些什麼才沒有那些傢伙置喙的地方。這輩子我只會娶歌姬，也只要歌姬，當然不管是什麼第一次或者每一次都要和歌姬──」

「你這大笨蛋到底在說什麼東西啊！」此時，從他身後傳來了忍無可忍的咆哮聲。

本來因為接到家裡的奇怪通知，所以想來找五條悟問清到底是怎麼回事的庵歌姬完全沒想到，自己一來到一年級教室就被迫聽到這麼令她啞口無言的話語，而且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最後甚至隱隱有突入十八禁的意味，讓她終於按捺不住地發出怒吼。

聽到她的聲音，五條悟明顯一怔，接著他一臉錯愕地轉過身，望著站在窗外、面色黎黑的少女，微張著唇難得地說不出話來。

如果只是單純地說渾話被抓包倒還是小事，但這基本上每一句都可以認定為渾話的話語都是他發自肺腑地認為，就這麼毫無預警地被當事人聽了進去──雖然不知道歌姬是從哪一句開始聽的──但仍讓他在第一時間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他愕然的表情一分不藏地徹底洩漏了心思，理解到這一點的少女只覺得熱氣由脖頸上湧，交雜了各種情緒的複雜心思同時在胸腔潮動。彷彿要掩飾這股連她自己都琢磨不透的情感，她正欲擺出一如既往的怒容開口，卻搶先一步被奪了話語先行權──

「哪有在說什麼啊。」從「歌姬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的等等讓我緩緩讓我想想該怎麼應對」狀態中回過神來的五條悟彎起唇角，在面上劃開一道痞氣的弧度。他從座位上站起身，從容不迫地來到窗邊，雙手隨意地擱在窗框上，頎長的身軀微彎，偏頭望著走廊上面色僵硬的庵歌姬。「歌姬，你聽到了什麼嗎？」

那態度明顯就是故意耍賴，讓庵歌姬再一次啞口無言。她當然不可能將剛才五條悟所說的話重複說出，那未免也太過羞恥，但對方那副吃準了她只能到此為止的模樣又令她有些不甘。糾結了許久後她抿了抿唇，將話語含在嘴裡小聲地嘟嚷著：「說得一副頭頭是道的樣子……明明我們都還沒開始交往。」

她的聲音並不大，教室內的家入硝子和夏油傑並沒有聽到她說了些什麼，但是距離她不遠的五條悟卻清楚將這段話收入耳中。

原本表情十分淡定的少年在聽到這段話後，眉頭倏地一蹙，接著相當不滿地對少女發出抗議：「歌姬你說什麼啊，明明是你遲遲不鬆口的吧？這邊可是隨時準備好將身份提升成男朋友的，就算從現在開始交往我也沒問題。」

「哈？！說什麼蠢話！」沒有想到他會這麼直接地將話題放到檯面上，絲毫不顧另外兩名同窗還在後頭看好戲，庵歌姬面色微紅，瞧不出到底是氣惱還是害羞，但叱責的語氣毫無疑問地肯定是惱怒：「當著夏油和硝子的面說什麼啊！？笨蛋！」

「因為就算我們獨處，歌姬你也一直不答應。」五條悟倒豎著眉，噘起唇嚷嚷地抱怨著：「明明願意和我獨處，也約會過好幾次了，但就是不鬆口同意交往，話說回來也差不多該給我答覆了吧？」

少年並不是不願意等待。

如果情感累積得始終不夠，再多等待一陣子倒也無妨。但對方不排斥自己的碰觸、會接受以前後輩的身分而言太過踰矩的行為，偶爾望向自己的眼神、表情又或者表露出來的態度，都隱隱約約透露出喜歡。所以在他明明感覺得到對方的情感，卻總是無法跨過最後那條線，會感到焦躁毫無疑問是肯定的。

他不明白對方在顧慮些什麼，又或者在考慮著什麼，但畢竟是真心喜歡著的對象，所以想要更進一步，想要明示自己對於對方的主權，想要擁有一個能夠理所當然站在她身邊的身份，這樣的欲求應當不算過分。

更何況在對方確實對自己有意的情況下。

「……」那太過直白甚至熾熱的話語讓庵歌姬有些不自在，她甚至可以感覺得到墨鏡後方的那雙眼望著自己的視線有多麼熱切。

不是不明白五條悟的意思，畢竟已經說得這麼明確了，裝傻只顯得太過矯情。

那麼，她自己對於究竟五條悟是怎麼想的呢？

從被告白至今也過了好幾個月，櫻花綻放的初春到綠意欣然的仲夏，而在這期間也發生了不少事情，對於這名後輩的感覺也在每個展開的故事進行中不斷變化。

──惹人嫌的煩人後輩、或許不那麼討人厭的笨蛋後輩、有一點在意的男孩子、不經意會出現在自己思緒中的少年。

每經過一段時間，她心裡對於他的想法也隨之產生變化。如果要問她現在對五條悟的想法，毫無疑問是有點喜歡的。

她不會去否認這個事實，即使那是幾個月前的自己絕對不會相信的事。

喜歡上五條悟──過去的自己肯定會認為是毫無根據的天方夜譚。「怎麼可能會喜歡那種煩人又惡口的，對前輩說話老是不用敬語的笨蛋！」過去的她肯定會這麼說的。

如果五條悟的態度一直都如同以往，那自己當然不可能喜歡上他。但是坦承情感的他雖然仍有一些行為一如既往──例如老是把「歌姬好弱」這種惹人氣結的話掛在嘴上，但更多的是明顯流露的情感表徵。

只要兩人待在同一個空間裡，她無數無刻能夠感受到望著自己的視線感，不是會讓人覺得太過纏黏而渾身不對勁的感覺，在那其中的一種克制的熱切。碰觸自己的指尖非常溫柔，撫觸過肌膚時總是有股說不出的繾綣，還有......偶爾還會做出像是撒嬌的行為。

從這些舉止中匯流起來的情感像是水滴，能夠滲透各種縫隙的水滴，一點一點地侵入她的生活之中，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泊成一汪水湖，成了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

時至今日，她也承認，自己確實對曾經覺得討厭煩人的沒禮貌後輩動了心。

但即便懷抱著戀愛方面的情感，也不等同於做好和對方交往的心理準備。

就算不曾談過戀愛她也知道，和某個人成為戀人，意味著要讓另外一個人進入自己的生命中。與朋友、家人不同，戀人在生命中所佔之處要比其他存在還要靠近構成人生的核心位置，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做好讓另一個人踏入如此深刻之處的準備。

所以才會一直沒有辦法給予回應。

不過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在這之前，五條悟也不曾強硬地要她做出回應，頂多只是偶爾隨興地、半開玩笑似地說著「所以歌姬你什麼時候要和我交往」之類的話語，就算她迴避也沒有追問，以至於她也極少細思這個問題。

......不過。

她望著大半個身子掛在窗框之外的少年，理解到自己是該好好思考要怎麼給予答覆了。

「......因為是很重要的決定，所以......」並不是刻意拖延，也不是不願意，只是她需要一點時間做好生命中會多一個立足於重要位置的人的心理準備。

她不自在地低下頭，避開對方的注視，不過聲音中卻有著下定決心的堅定。「我會給予答覆的，但要一些時間。所以......那個......」

因為是不擅長的話題，所以她努力地組織言語，試圖傳達自己真正的想法。「所以五條，再稍微......再稍微等我一下。」

「......」少年不發一語，只是沉默地望著她。墨鏡遮掩了雙眸，讓人無法判斷此刻的他究竟存在著什麼樣的心思。不過這片無聲並沒有持續得太久，片刻後，少年微噘起唇，露出一副拿她沒辦法的表情。

「......真是的，歌姬你肯定又在顧慮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他用充滿了抱怨的聲音嘟嚷著，在少女反駁「才不是沒有意義」之前，抓了抓額前散落的髮絲，嘆了口氣後道：「我知道了，雖然不覺得這有什麼好考慮的，不過既然歌姬你堅持，那我就稍微再等等。」

他頓了頓，唇畔再度浮現微笑，那表情讓庵歌姬莫名有種不妙的感覺。

她的預感在對方張口說話的瞬間成真了──

「雖然我是可以等等，不過歌姬你要回答我一個問題。」微笑著的少年舔了舔唇，以不懷好意的語氣問道。「歌姬你啊，喜歡我對吧？」

「……」即使確實覺得他那副語氣不會問出什麼好話，但這個問題還是讓庵歌姬啞然。她張了張唇，正打算說些什麼，眼角餘光不期然瞥到教室內不發一語看著戲的兩名後輩，終於想起現場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別人，表情一僵後氣極地對嘻笑著的後輩怒聲道：「笨蛋！別在硝子和夏油面前問些有的沒的！」

「那不在他們面前歌姬你就會回答了嗎？那……喂，傑、硝子，你們先出去一下，記得離教室遠一點。」

「他們不在也不會回答的！笨蛋！大笨蛋！」

♪

結果最後還是像平常一樣吵鬧了好一陣子，最後誰也不讓誰的少年少女也沒有爭執出個所以然來，各自哼了一聲後結束這毫無意義的唇槍舌戰。

一旁說是觀戰不如說是看猴戲的家入硝子和夏油傑一個事不關己地抽著菸，一個則面露苦笑搖著頭。

鬥嘴結束後，庵歌姬這時才終於憶起自己來一年級教室的真正目的。她伸手扯了扯五條悟的袖子，拉過他的注意力後，一臉嚴肅地問道：「差點忘了我來這裡的目的。五條，你們家所謂的家族會議是怎麼回事？說什麼要宣佈長子的存在……話說你什麼時候多了個哥哥啊？」

關於哥哥的話題，她和夏油傑及家入硝子的疑問幾乎是一模一樣，所以五條悟也就簡單地解釋了五條家上一代錯綜複雜的親屬關係。畢竟也是從開枝散葉的家系出身，庵歌姬的接受速度比另外兩人要快得多，也能夠理解對方和自己親生哥哥不熟悉的原因。

不過理解歸理解，以常識來說果然還是……

「不記得自己親生哥哥的模樣果然還是太誇張了吧？！」庵歌姬還是忍不住吐槽，盯著那張絲毫不覺得有哪裡不對的臉，她露出無語的表情說道。「你這傢伙到底有多不把人放在眼裡啊？」

「少囉嗦，不重要的人我才懶得記住。」五條悟完全不覺得記不住自己哥哥的模樣有什麼不對，撇了撇唇用蠻不在意的語氣說道。「反正就是個弱到不行、只是稍微會一點反轉術式的傢伙，我和他見過面的次數根本五隻指頭都能數得出來，不用記住也無所謂啦。」

「……你這人真的超過分的耶。」

雖然嘴上極為不認同，不過她也可以理解大家族的親密關係因為大多是建立在力量與利用之上，所以實質非常薄弱，就算是親子或兄弟姊妹之間的連結也是如此，五條悟這樣的話語在那樣的家族中或許反而才是正常的。

這時她不由得慶幸自己的家族規模稱不上太大，加上身為家主的父親性格開明，所以和親戚之間的關係都還算不錯而且真誠……不過就她所知，分家之間還是有些私下鬥爭，只是從來不曾放在檯面上，表面還是一派和樂融融的。

不然像五條家這樣，明明身為本家長子卻因為不具術式不被承認，直到學會反轉術式才稍微入人眼，甚至還努力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正式被放上檯面……未免也太過悲哀。

「不過歌姬，我是不會像我老爸那樣娶一堆女人的。」正當庵歌姬思考的時候，一旁的五條悟突然冷不防冒出這一句。起初庵歌姬還不能理解他突然這麼說的意思，但在望見他難得一本正經的表情時，猛地了解那話中真正的含意。

熱度在雙頰處稍微漫開，雖然還不到面紅耳赤的程度，但她還是清楚地感覺到頰面微燙。她微微別開目光，唇瓣張闔了幾遍後，最終只是用平淡的嗓音淡然地說了句「是嗎？這樣挺好的」。

雖然語氣聽上去毫無波瀾，不過她微紅的頰面還是洩漏了悸動的心思，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的少年彎了彎唇，冷不防伸手撩開她頰側的髮絲，輕捏了下白玉如珠的小巧耳垂。

毫無防備被碰了下的庵歌姬一愣，接著愕然地摀住猶存被碰觸的觸感與熱度的耳垂，迅速瞄了皺著眉的家入硝子與因為實在沒眼看而默默別開臉的夏油傑一眼，尷尬感在心底泛開的同時，她壓低了聲音對得意洋洋的少年惱怒地道：「你這傢伙別老愛在別人面前動手動腳的！」

「那私底下就可以動手動腳嗎？」直接擴張解釋的五條悟一臉恍然大悟地點頭表示理解，從他的表情看來，他所謂的「私底下動手動腳」肯定不只包含撩開頭髮這種簡單的碰觸，大概還包含了更多胡作非為。

理解他又在口頭上佔自己便宜的庵歌姬橫睨了他一眼，拍開再次伸過來的魔掌，將耳朵嚴絲合縫地藏在髮下後，這才又把脫軌的話題拉回軌道：「也就是說要把長子正式放到大眾眼前的意思吧，這點我能夠理解。不過邀請庵家這點我不明白，如果是『五條』的話，是不會把我們這種中等規模、而且沒有特別支持哪個家族的家系放在眼裡吧？」

這並不是種自我貶低，於是就客觀事實去議論。雖然對於權力或者家系鬥爭一類的沒有興趣，不過畢竟身為庵家主家嫡女，甚至是唯一指定繼承人，對於這些家系之間的波濤洶湧，她多少還是知道一些。

御三家在咒術界可以說是金字塔頂端的存在，而庵家的規模就算算入所有分支，也頂多就是金字塔中央稍上的位置，根本不可能入得了御三家的眼。更何況和六眼誕生、五條家刻意大張旗鼓地宣揚不同，這次的家族會議只不過是介紹沒有太多特點的長子，基本上應該是邀請親近的家系參與即可。

邀上庵家已經讓她覺得相當奇怪，更何況從家裡傳來的訊息，居然還是「請庵歌姬必須參加」，這一點又讓她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她和五條悟之間雖然……是處於眼前這種曖昧不明的階段，但對五條家來說肯定算不上什麼，就算說是因為身為指定繼承人，但如果不出意外，五條家的下任家主肯定是五條悟，只是一個沒有繼承權的長子，要求其他家系繼承人也必須參與介紹宴會未免太過招搖。

「指定我也要參與這點也相當奇怪……」她低聲喃喃自語道。這句低喃沒有被五條悟忽略，也被一旁的兩人給捕捉到，已經從五條悟口中聽到真正原因的兩人表情頓時變得相當微妙，並且各自朝白髮少年瞥去一眼。

五條悟聞言下撇唇角，露出明顯能夠看出不豫的表情開口道：「理由不重要啦，反正歌姬你那段時間都跟我在一起就好。」

「哈？」聽到這句話，庵歌姬先是意外了下這個連任務報告都懶得寫的人居然要參加這種一聽就覺得枯燥乏味的會議，但隨後又流露感到荒謬的神情回答道：「我怎麼可能和你在一起啊？如果你真的出席，肯定會比我還忙的吧！」

庵歌姬完全可以斷言，身為六眼和無下限持有者的五條悟要是在那種場合現身，肯定會有許多家系的人想和他套近乎。更何況只要不開口，這人從外表來看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帥哥，那張臉實在太有誘惑力，各個家族與他年齡相近的女眷們大概也會圍繞在他身邊。

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雖然庵歌姬覺得這時候的自己或許應該覺得吃醋……但她卻只覺得莫名毛骨悚然。感覺就像是太過稀有、待價而沽的商品，圍觀的所有買家都在考慮著要用什麼樣的代價與價格將之得到手。

身為頂點其實也是挺辛苦的啊。

她望著五條悟，臉上浮現了一半憐憫一半幸災樂禍的神情。

看穿了她心思的五條悟撇了撇唇，對於對方根本沒有想到自己也是「商品」之一的天真感到氣結。雖然他不覺得那些老頑固會把歌姬納入考量，但她畢竟是指定出席者，一想到有人或許對她抱有其他想法，他就有一種重要的東西被窺視打量著的不悅感。

「其他人我才懶得理，但是歌姬你得跟我在一起。」不管是誰指定了庵歌姬出席，對五條悟而言意義都是一樣的──歌姬是他的，不論是女朋友還是執手一生的妻子都是，絕對不允許有第二雙眼睛將思量著這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反正都是遲早的事，先練習一下也無所謂吧。」

「遲……別老是胡說八道！」庵歌姬微惱地怒斥了他，接著話鋒一轉，提出了切中核心的問題：「你為什麼一直堅持我那幾天得和你在一起啊？指定我參與這點有什麼問題嗎？」

……何止是有問題，問題可大了──

一旁的兩人腦海中同時浮現了這一句，不過都沒有將之說出口，而是雙雙望向五條悟，讓當事人自己決定到底要不要將真相告知。

聽到庵歌姬的問題，五條悟毫不掩飾地皺了下眉，表情顯得有些煩躁。他的模樣看上去似乎不想告知對方她被邀請的真實原因，但藏著掖著的必要性似乎又不存在，猶豫了下後，他還是一五一十地將之訴諸話語：「……是相親。」

「哈？」意味的詞彙讓庵歌姬聽到的霎那有幾秒回不過神來，而在她愣神之時，五條悟心不甘情不願的聲音依然持續響起：

「所──以──說──因為我那老哥都已經二十九了還沒對象，正值適婚年齡簡直是個好籌碼，才這次邀了不少家系的適婚年齡女性參與，這大概也是歌姬你被選中的原因吧，雖然家系規模不大但畢竟具有術式又可以生孩子，上頭那些人大概是看中這一點所以把歌姬你納入考量。」

五條悟越說越覺得厭煩，甚至產生了想把那些只將女人看作生育工具的保守派上層全部殺掉的想法──當然只有一瞬間，畢竟如果這種想法讓夏油傑知道，對方肯定又會喋喋不休地和他說些毫無意義大道理。

──不，或許不能說是毫無意義，畢竟他是以對方的價值觀作為構築自身價值觀的核心基礎。不過就算如此，也不代表他喜歡聽對方闡述長篇大論，

「欸？」聽到他這番話的庵歌姬表情呈現了一瞬空白，隨後像是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什麼似地瞪大了眼。那副錯愕的模樣看上去相當可愛，如果那表情產生的原因不是因為讓五條悟不太喜歡的理由的話，他還真想伸手戳戳那張太過驚訝而微微鼓起像包子的臉。

思緒當機了將近一分鐘長的時間後，庵歌姬的腦袋才又開始運作。她用感到匪夷所思的眼神盯著五條悟，試圖從他臉上看出開玩笑的痕跡，但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那張可以說是完美無缺的面容上都不存在分毫的笑鬧。

這反而讓她越加覺得不可思議了。

「這算什麼啊。」不管怎麼想，她都覺得相當令人傻眼。「雖然我知道保守派確實對女性相當不友善，但不管怎麼想都太誇張了吧？真讓人難以置信，都已經2005年了還有這種事？」

雖然咒術界存在著根深蒂固的迂腐，但沒想到會到這種使人啞口無言的程度，將達到適婚年齡的咒術師家系女性叫到家裡相看這樣的事，已經遠遠超出她的想像。

「畢竟是那些只剩腳還在棺材外不肯進去的老頭子，做出這種事也不意外吧。」五條悟捋了兩把髮絲，聲音聽上去相當不置可否。而後他再一次正了正臉色，用叮嚀的語氣對庵歌姬說道：「就算是這樣，乖寶寶歌姬也肯定會去的吧？總而言之在五條家的那段時間你就和我待在一塊，就算那些老頭子說什麼也別理他們。」

「你說誰是乖寶寶啊！雖然我確實會去！畢竟是家裡傳來的訊息！」

就算家系沒有特別和御三家的哪支親近，但既然接到邀請帖，如果不是非有什麼要緊事，身為家主的父親也還是會依約前往，畢竟這就是那些上層人物之間表面上必須維持的脆弱平衡，而非躋身上流的父親最基本的禮儀還是得做足。

雖然家裡傳來的訊息是「如果不想去可以別去」，給予她絕對的尊重，但庵歌姬當然也考慮到父親的立場，就算沒興趣也不打算隨意地說不。雖然從五條悟口中得知這樣令人不舒服的真相，也還是得暫時放下內心的疙瘩前往。

不過……

「……話說回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她話題兜回了一開始自己的疑惑。「我為什麼非得要和你待在一起？反正只要盡量邊緣化不就好了嗎？和你待在一塊才會成為焦點吧？」

倒也不是在意會有什麼閒言碎語，女性在咒術界的地位本來就相對低下，就算她已經是二級咒術師了，也還是會被拿來以嚴苛的標準和男性相比，所以她根本毫不在意這些外在的風言風語，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足夠。

但既然是這種場合，當然得盡量避免引人注目才是上策，所以她完全不能理解五條悟這番發言的意義，和他待在一起才是真正會引來側目的狀況吧？

五條悟聞言，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不發一語地盯著她，因為墨鏡的遮掩讓人看不清他的心思。片刻後他蠕動了下唇瓣，表情不知道為何看上去有幾分彆扭：

「......的。」

因為這句話的音量實在太低且幾乎是含在嘴裡，即使是以咒力強化過的聽覺，庵歌姬依然沒能聽清對方說了些什麼。這副遮遮掩掩的模樣實在不像平時的五條悟，也因此幾乎可以斷定他所說的絕對不是什麼正經話語。

庵歌姬猶豫了下，開始思考起自己應不應該反問對方剛剛到底說了些什麼。

這陣猶豫讓她足足沉默了一分鐘之久，導致對話突兀地中止，因為得不到回應，五條悟在等待了許久後，終於忍不住皺起眉主動發出疑問：

「......幹嘛什麼都不說？」

「欸？啊不......」接收疑問的少女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目光猶疑了一陣後，才坦承地開口道：「那個啊，我其實沒有聽到你剛剛說了什麼......呃，如果不是什麼重要的原因那也無所謂啦，不用特地重複......」

「要讓那些傢伙知道歌姬你是我的。」

「......？」

因為那句被重複了的話語語速實在過快，甚至讓庵歌姬懷疑自己的耳朵在那一瞬間出了問題導致自己產生詭異的幻聽，直到一旁的夏油傑實在忍俊不禁地噴笑出聲，她才理解自己確實沒有聽錯。

明明能夠笑意盈盈地問出「歌姬你啊，喜歡我對吧」的傢伙此刻表情雖然氣勢洶洶，但更像是為了掩蓋內心的不自在而做出的表象。面對庵歌姬那一臉「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啊」的複雜神情，他深吸了口氣後張了張唇，話語就這麼毫無給人喘息餘地地流瀉而出：

「所──以──說──不管什麼原因選上歌姬你，要讓那些傢伙知道你是我──最強的五條悟的，別隨隨便便打你的主意。還有歌姬如果你很堅持的話，我是也可以配合讓你宣示主權，畢竟──」

越說越順口的他一把取下墨鏡，露出那張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無瑕疵面容，對著額角一鼓一鼓抽著的庵歌姬粲然一笑。「畢竟這邊可是GLG，會不對這張臉心動的很少吧？如果是歌姬的話，要配合承認我是你的也可以喔。」

「……」對於這番自戀至極卻又確實如此的話語，庵歌姬總覺得不能夠隨便認同，一旦認同就有種輸了甚至把什麼東西給丟棄的感覺。

不過話又說回來……

「等等，你的那句『我是你的』是怎麼回事？！我才不是你的！」重點不是在五條悟對自己的外表有多麼地自信自戀，而是他那句充滿了理所當然的「歌姬是我的」。雖然她確實對他有些喜歡，但兩人還未正式交往的情況下，這種話她才不打算認同。

「這有什麼好在意的？」把內心所想坦白地說出後，像是又推倒一座高牆的五條悟原本還有些緊繃的表情徹底放鬆，恢復一貫的從容不迫。他微微傾身靠近她，以只有兩人聽得到的音量在她頰側耳語：「反正是遲早的事。」

「現在才不是！」少女想也沒想就這麼回應道，說完之後才發現這話似乎有點歧異，在她察覺到話語中不對勁時，耳畔已經傳來少年近在咫尺的輕笑聲：

「現在？意思是以後會是？」

「──才不是！」庵歌姬有些懊惱著自己的失言，但若是要完全否定，她也沒辦法極有底氣地喊出聲，只能夠給予不算全面性的否定答案。「總、總之現在不是！還有離我遠一點，笨蛋！」

她一邊說著一邊捂著被氣息拂得微熱的耳，向側邊跨了好幾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同時眼角餘光下意識地掃過教室內，她這才發現原本還在旁湊熱鬧的少年少女似乎在她和五條悟你來我往時，似乎是終於忍耐不住地把空間留給他們逕自離去。

某種像是無地自容的感覺自庵歌姬心底油然而生，差點忍不住捂著臉發出哀嚎。一旁的少年似乎也注意到這一點，竊笑著湊上前將兩人的距離再一次拉近，撩起她頰側的一束髮絲把玩於長指之間。

庵歌姬盯著他玩弄自己頭髮的動作好一會，最終還是沒有開口阻止他的行為。

「......話說回來。」她努力無視著對方開始把頭髮纏繞在指節上的舉動開口道：「五條，雖然對長相沒印象，不過有關於家族評價你應該還是知道的吧？你哥哥是什麼樣的人？」

大概沒有想到她居然在兩人獨處的時光問出這麼煞風景的話，原本和髮絲糾纏在一塊的手動作一頓，幾秒後他誇張地長嘆了口氣，高大的身子貼了上去，和少女緊密地肩並肩靠在一塊，在她嘀咕著「很熱走開」的時候，還相當故意地蹭了兩下。

「我說啊，歌姬，正常人不會在這種時候提起無關緊要的人吧？」他用全然不掩飾抱怨的語氣開口道，整個人還像是報復少女的不解風情般，往她的方向壓了壓，意料之外的舉動讓她顛了下後才站穩。

雖然他的身形以男性而言並不算太過粗獷，但那只是被衣服掩蓋住的表象，底下的軀體中密布著的可是紮紮實實的肌肉，就算身形看上去修長，但重量絕不普通。

「畢竟我可是代表庵家出席，總得先確定主人的性格才能避免失禮吧。還有你很重，走開啦。」被迫承受他大半體重的庵歌姬發出了咋舌聲，同時扭動身體推拒著，但我行我素慣了的傢伙當然完全無視於她的拒絕，整個人更加故意地貼在她身上又蹭又拱的，動作簡直惹得人心煩。「你是蟲嗎？別一直扭來扭去的！」

「不要，這是歌姬在這種時候提起無關緊要的人的懲罰。」不斷拱著她的五條悟毫不猶豫地拒絕，臉頰蹭著她髮絲懶洋洋地說道。「是明明難得的獨處時間，偏偏提到不重要的人的歌姬不對。」

「......不重要......」雖然知道五條家的狀況複雜，但身在與同輩親戚小孩關係都不錯的家庭裡，庵歌姬對於用「不重要」或者「無關緊要」來形容自己的親生哥哥，聽在耳裡果然還是讓她感覺彆扭。

然而看穿她心思的五條悟卻用冷漠的口吻回應道：「歌姬，這就是五條的家庭關係。只要沒有用處，就算是親子或兄弟姊妹都一概捨棄，太過在意所謂的親情可是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彼此之間建立起來的連結是基於利益，情感只是多餘而且不必要的東西。

「......我知道。」

理智能夠理解，思想能夠明白，但情感上果然還是難以釋懷。畢竟就算是庵家分家之間私下會產生鬥爭，但彼此之間確確實實存在著所謂血緣與情感的連結，她實在難以想像沒有這樣的基礎作為聯繫的家族，到底要怎麼微笑著面對彼此。

「所以說。」纏在指節的髮絲不知何時鬆開了，修長的五指隨著轉變話題的嗓音響起，侵入了她的五指之間，宛如戀人一般地與她十指緊扣。她愕然抬眼，望入那沒有被墨鏡遮掩的蒼色眼瞳中，彷彿看見自己的身影清晰地烙印在其中。

「歌姬，五條悟喜歡你可是一件非──常難得的事，這可是一件可以註記到咒術界大事紀裡的事情，你可要覺得相當自豪才行。」

「......我才不要。」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得意洋洋的少女朝他吐了吐舌做了個鬼臉，毫不猶豫地做出拒絕的回應。

見狀，少年像是覺得她不知好歹似地咂了咂舌，接著俯身朝她靠近，與她額心相抵，在她沒有閃避動作後伸出手觸碰那一直渴望著的唇瓣。溫暖乾燥的指腹於唇緣曖昧地徘徊，在她感受到他的意圖、雙頰漫上少許緋紅時，以因為摻入慾望而微啞的嗓音開口問道：

「歌姬，可以接吻嗎？」

彼此的距離很近。

近得能夠輕易感受到對方呼出的輕淺氣息。

漏出氣息交纏在一塊，融入包裹於周遭的氛圍中，熱意如同潮波，一陣接著一陣拍打在裸露於外的的肌膚上，滲入皮層之下，湧入血液之中，奔流至心臟，化作怦然與悸動。

「可以嗎？歌姬？吶？」低啞磁性的嗓音纏繞著撒嬌的口吻，比晴空還要明亮清澈的美麗眼瞳僅只倒映著自己一人，眼前的是自己存有好感的少年，這樣的情景與台詞實在讓人難以拒絕越線的誘惑。

庵歌姬嚥了口唾沫，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向下望去，這才用比螞蟻還小的聲音低聲嘟嚷著：「......這裡是學校。」

「也不完全算是學校吧，有哪間學校會把學生派去執行可能會折騰掉一條命的任務。」五條悟對答如流，彷彿早就預測到她會搬出這樣的說詞，全然沒有停頓地流暢說道。「與其說是學校，不如說是妖魔鬼怪的大本營？」

「......才怪，妖魔鬼怪只有你，或許再算上個夏油吧。」

「會對著GLG這張臉說是妖魔鬼怪的也就歌姬你而已。」

「擅長施展魅惑術的狐妖也都長得很好看。」

「狐妖絕對不可能長得比我好看。」

「......」庵歌姬不得不承認說不定還真是這麼回事。

明明是毫無粉紅泡泡的鬥嘴，但對於緩解周遭的曖昧氣息一點幫助也沒有，反而有什麼在話語來往間悄悄生根發芽。存在於兩人之間的脆弱平衡只要任何一方主動上前就會徹底粉碎，像是僅有一記支撐點的浮木，隨時都有可能傾斜而造成大廈頹傾。

──然後。

「..................舌頭，不准伸進來。」

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猶如囈語，卻仍清晰地被隱於白髮之間的雙耳所捕捉。落在鼓膜之上的音符宛如天籟，敲響的是存在靈魂之中的古老大鐘。

一聲又一聲，激起了近乎狂喜的震顫。

少年以從未有過的小心翼翼，宛如捧著易碎陶瓷般輕撫著柔軟光滑的頰面，而後輕輕地、將泛著桃花色澤的面容溫柔地抬起。

琥珀色的眼瞳猶如蘊藏奶與蜜的大地，裡頭有著無數令人為之嚮往的寶藏，然而能夠將之完全納入所有的只有他一個人。他已經記不得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渴望著那雙眼僅只注視著他，僅只倒映著他，在這一瞬間他無比清晰地確認自己佔有了她視界的全部，所有的隱忍、渴望、欲求彷彿都得到了舒緩，卻也墜入更深不可見底的幽暗淵藪。

「......真的不能？」

「......別得寸進尺。」

「哼嗯。」

他主動向前，將最後一點早就覺得礙事的距離近縮於無。幾乎不存任何紋路的美好唇瓣貼上因為緊張而顯得色彩淺淡的櫻色，雖然幾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深入，但他還是按捺下肯定會讓她退縮的衝動。然而僅僅只是唇瓣相貼就令他思緒感到暈然，略顯得急促的氣息十分甜美，甚至可以說太過甘甜，差點讓他克制不住地溢出喘息。

幻想過無數次的、只屬於兩人的初吻。只有在親身體會到後，才能夠理解那些想像為感官所帶來的感受，根本不及這一剎那的萬分之一。

明明只是如同小學生般純潔無比的親吻。

只是彼此的唇瓣相貼片刻又再度分開。

然而感官卻在這瞬間捕捉到所有細微的脈動──雜亂的心音、加速的吐息、奔騰的血流、濕意的唇瓣。所有的反應揉合成了對悸動最為直接而直白的描繪，搗碎散落在時光裡，成了青蔥歲月中，色彩最為強烈濃厚的一筆油彩。

分開的兩人各自低垂著頭，任由靜謐在等待平息的時間裡肆無忌憚地蔓延。

交纏的手指沒有鬆開，像是眷戀彼此的體溫。沉默之中聽得見各自壓抑卻難掩促然的氣息，紛雜交錯，紊亂難整，令浮動周遭的曖昧因子彷彿感受到散逸而出的情感，活潑地躍動起來。

庵歌姬盯著五條悟整齊的制服下襬，聆聽著胸口震耳欲聾的鼓譟聲，感受著蕩漾於心頭從未體驗過的悸動感──是出生至今，將近二十年的歲月中從未有過的感覺，猶如身處激流之中令人躁動不安，卻不讓人覺得排斥，甚至令人想往深處持續前進，探詢這股情感的真正源頭，而後深掘出更多......

「......歌姬，你覺得怎麼樣？」少年的聲音在她這麼想著時闖入耳間，沒有意會到他這麼問的意思的庵歌姬怔怔地抬起頭，面上流露出些許的困惑。

將她表情收入視野中的五條悟抿了抿唇，少了墨鏡的遮掩，他臉上不自然的表情一覽無遺。他似乎想力持鎮定與不受動搖，但和少女同樣微紅的雙頰卻洩漏了少年終於和心上人有了親密接觸後的別樣心思。

「......什麼怎麼樣？」雖然覺得原封不動的反問有點蠢，但此刻的庵歌姬確實沒有餘裕去思考其他的話題，只能用聽上去相當傻氣的語氣出聲詢問。

聞言，五條悟目光游移了下，最後深吸了口氣後，用聽得出動搖的口吻再次問道：

「怎麼樣......就是......接吻......」

他難得有那麼磕磕絆絆的時候，平時的伶牙俐齒好似全都隱藏了起來，完全失去了一貫的游刃有餘。不過庵歌姬也沒什麼心思去嘲笑他，因為在聽到他的解釋後，她整張臉頓感火燎般地燙了起來。

「......」她張著唇，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說自己喜歡嗎？不，雖然確實不討厭，但是老實地承認確實有點喜歡未免也太過讓人害羞，但是要說舒服？身體發熱？腦子變得亂七八糟的？這些話已經完全超脫她的底線，要她說出口是絕對不可能的，太羞恥了，完全辦不到。

其實只要說句「不討厭」就能平和地解決，畢竟五條悟也沒能從容到能夠持續追根究柢，但是此刻的她思緒已經完全被攪亂，根本想不到像這樣最佳的回答方式，在語塞了片刻後，最後只擠出了一句令少年徹底傻眼的回應──

「......感覺......很奇怪。」

「......」

最強咒術師五條悟，在他誕生至今十六年的歲月中，雖然以人類來說時間並不算漫長，但也體驗過了各式各樣的情緒。然而他敢篤定，他從來沒有過像此刻這樣，啞口無言到甚至是瞠目結舌的地步。

他覺得說出這種話的當事人才是最奇怪的。

怔愣了好一會後，他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舌頭，發出充滿了錯愕的語句：「……哈？！」

不等庵歌姬回應，他又發出了連珠砲般的質疑：「奇怪是什麼意思？！和我接吻覺得奇怪是什麼意思？！」

「你幹嘛那麼激動……當然會覺得奇怪吧！」庵歌姬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哪裡不對勁，用十分理所當然的語氣回應著。「和自己一直不對頭的笨蛋後輩接吻什麼的……怎麼想都很奇怪吧！」

「……喂，歌姬你這是要吵架的意思嗎？」沒想到她居然會如此回應，五條悟抽著唇角，勾起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還有……因為啊！」她出聲打斷了對方的碎念，語氣是難得一見的強硬。但即使她表現出來的態度十分強勢，雙頰的緋紅卻從頰側蔓延到耳尖，宛如血玉般的耳廓看上去像是會滴出血來。

她的模樣看上去相當微妙，像是要說什麼令她難以啟齒的話，躊躇了好一會後才用幾乎低得幾不可聞的音量地說道：「這是我的初吻，有種......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感覺。」

「......」

雖然對於這個事實並不意外，但在聽到她親口承認的瞬間，五條悟還是覺得胸口傳來一股心臟被無形的手驟然捏緊的感覺，隨之而來的是幾乎無法抑制的欣喜。彷彿要掩飾不由自主向上勾起的唇角，他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接著輕抬庵歌姬下頜，以興致勃勃的口吻開口道：「一定是因為歌姬你不習慣的緣故，既然如此那當然要多試幾次，多試幾次就會習慣了。」

雖然聽上去似乎挺有道理、但仔細探究其實就是一本正經地一派胡言，完全就是趁機揩油的藉口。庵歌姬當然不可能任由他胡來，於是奮力擺動著臉閃避他的靠近。

「誰要習慣這種事！......笨蛋！住手！別靠過來！」

「反正遲早都要習慣，不過是時間先後順序問題。很好，來接吻吧。」

「一點都不好！誰要習慣這種事……放手啊笨──唔！」她話才剛說到一半，唇瓣便猝不及防被堵住，然而真正讓她發出驚呼的原因，不是單單只是人生第二次的親吻就這麼毫無預警地奪走，而是少年在吻住她後，居然張開嘴，一口咬住了她的唇瓣。

「好痛！」雖然是在她能夠忍受的範圍內的疼痛，但她還是不由得發出了痛呼。「你做什麼啊！笨蛋！」

「誰叫歌姬你一直喋喋不休的，又不是老奶奶。」舔了舔唇稍微和她拉開距離，五條悟斜勾著唇角蠻不在乎地笑道，那副模樣看上去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得自己做了什麼，簡直令庵歌姬為之氣結。然而她正想開口說些什麼，近在咫尺的人又靠湊了上來，將彼此的距離再一次拉近。

纖長的眉睫落下，掩蔽了她的視野，在略顯得昏暗的世界裡，其餘感官所具備的感知力被稍微放大，落在唇上的觸感也更顯清晰可覺。

一次次交疊的唇瓣，輕柔得像是春天的雨幕，斑斑點點地像是夏季河畔的流螢，即使只是蜻蜓點水般的淺嚐即止，依然攪亂了平靜的心湖，在寧謐水面上蕩開止不住的潮波。

♪

──結果，本來是打算問清楚「五條斗真」性格如何，以及五條家基本概況的庵歌姬，最後完全沒達到目的，只帶著被吻得紅潤的唇瓣和通紅的臉龐離開了一年級教室。

下了樓梯來到無人的轉角處，她才停下腳步，然後緩緩抱著頭蹲下身，發出了充滿只有她自己才能理解其中意義的哀嚎聲。

庵歌姬，正值即將成年的十九歲，第一次體驗到了什麼叫美色惑人。

這時輕快的腳步聲竄入耳間，聽上去似乎是兩個人，她連忙站起身，迅速地整了整自己的儀容，這才轉頭望向聲音來源處。

映入眼簾的是正要返回教室的家入硝子及夏油傑──大概是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可以回去了吧，沒想到這麼湊巧地在這裡遇見。

「啊，前輩。」遠遠便望見自家前輩那纖細的身影，叼著菸的家入硝子露出了微笑朝她揮了揮手。於此同時她並沒有停下腳步，依然持續朝對方接近，在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的臉的距離時，她猛地瞪大了眼，露出了相當錯愕的表情。

她身旁的夏油傑表情雖然沒有如她那麼誇張，但面上也流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見到兩人的神色，庵歌姬下意識地摀住了唇，完美地演繹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行為。

「......」家入硝子抽出嘴裡的菸，接著緩緩轉頭望向身旁的夏油傑，用聽上去似乎毫無異狀的語氣開口對他說道：「傑，你先教室吧，喔對了，叫悟那傢伙洗乾淨脖子等著。」

「......」聞言，夏油傑苦笑了聲，接了句「我會轉告他的」之後，便繞過兩人繼續往教室的方向前進，

不知道為什麼，庵歌姬總覺得那個背影看上去似乎在偷笑。

「......噗。」

......好吧，不是似乎，確實是在偷笑沒錯。

她略感狼狽地抹了把臉，接著轉回目光望向一臉嚴肅的家入硝子。少女後輩神色一掃平時的慵懶，露出少見的凝重，抬起手握住她的肩膀後，以沉重的口吻對她說道：

「前輩，那個人渣對你用強了嗎？」

「欸？」雖然大概猜道家入硝子會針對自己實在太過紅潤的唇瓣提出疑問，但沒想到居然是這個走向，讓庵歌姬不由得為之一愣。

不過後輩顯然誤會了她怔住的真正原因，表情登時變得更加陰沉。少女輕揉慢捻著手中的菸，一點一點地將之輾碎，那動作讓庵歌姬由衷產生一股她捏著的不是菸，而是五條悟的命根子的錯覺。

對自己的幻視感到驚悚的同時，她也急忙對誤會大了的後輩解釋道：「不是的硝子！那個......我是願意的！就是、那個......我、我也同意五條他......接、接吻......」

要親口解釋這件事實在太過羞恥，講到最後，庵歌姬在對方比剛才要更加駭然的眼神注視下，又忍不住摀住了臉。

「......」這結論確實是有些出乎家入硝子意料了，她本以為自家前輩和同窗還有好一段時間的曖昧期，結果沒想到這都親上了......

她下意識地想吸口菸緩緩情緒，但動了動指尖只摸到滿指碎紙與草灰，這才想起自己剛才誤以為同窗對前輩用了強迫手段時，將之當作同窗該剁掉的東西狠狠捏碎了。

沒了菸，她只能撣了撣手指，一臉複雜地望著這副她第一次見到的模樣的前輩。

因為一個男孩子而害羞的前輩......

因為那個名為五條悟的同窗而害羞的前輩......

......

想了想，她面無表情地取出了手術刀。

「不行，果然該切的還是就該切了。」

「......欸？！為什麼？！」

「一想到前輩你會和那傢伙笑嘻嘻地手牽手逛大街，我就覺得實在太讓人難過了。」

「......不，不至於，那是真的不至於，而且我認為除了笑嘻嘻地手牽手逛大街外，應該還有其他種選擇。」

「你一口我一口、討厭啦送你小拳拳？」

「那是什麼東西？！硝子你怎麼回事？！」

兩名少女進行著這種意味不明的對話，好一會後才終於消停。庵歌姬無奈地看著從菸盒裡抽出另一支菸，正準備點燃的後輩，猶豫了片刻後開口道：

「......我和五條還沒交往。」

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的動作一頓，家入硝子訝然地望向面色相當不自在的前輩，略微思索了會後以詭異的語氣反問：「......但是明明已經接吻了？」

她可不覺得她這名前輩會是沒有確認好感就能接吻的類型。

這個反問讓庵歌姬的表情越加不自在。她像是感到難為情地搔了搔頰，又無措地捋了捋頰側的髮絲，這才緩緩地點了點頭。「......唔......感覺就是、呃，水到渠成，因為氣氛那個樣子所以順勢就......嗯。」

「……」明白了，美色惑人。畢竟悟那張臉確實很有詐欺性，認真撒起嬌來並且在具備一定的好感度情形下，會受到誘惑似乎毫不意外。

少女望著前輩微紅的頰面，內心莫名有股嫁女兒的老媽子的滄桑感，不過這股感嘆只持續了一會，恨快地她便暫時放下心思，問出了她聽到對方並沒有和五條悟正式交往後便存有的疑惑：

「前輩，你......喜歡悟吧？」

「......」聞言，庵歌姬沉默了幾秒，而後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那。」家入硝子緊接著又問道。「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答應和悟交往呢？畢竟都到了能夠接吻的程度了。」

她很清楚自家前輩有著一定的堅持，如果願意和對方發展到接吻的地步，那肯定是有相當程度的喜歡了。既然如此，她更加不能明白前輩為什麼不鬆口答應和五條悟在一起。

她的問題讓庵歌姬再次陷入沉默，而後少女吐出了口綿長的濁氣，露出了遲疑的表情開口道：「......怎麼說呢......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準備好讓第二個人進入自己的人生中、比朋友和家人都還要深層的位置。」

她抬頭仰望走廊外的藍天，那是與少年瞳眸十分相似的色彩。「我確實......喜歡五條，但一想到要讓對方進入到接近自己核心的地方，就覺得有些猶豫。」

「哼嗯，確實讓人有點害怕呢。」家入硝子頷首表示理解，喟嘆似地說道。「畢竟我們是咒術師，一直以來面對的都是人心與惡意，為此一直小心地保護著自己的核心，『戀人』這個位置確實距離自己的心臟太近了。」

「但是啊前輩，啊對了，先說了我可不是為了悟，畢竟我最喜歡前輩了，如果可以的話，還想再獨佔前輩一陣子呢。」她俏皮地對莞爾的庵歌姬眨了眨眼，接著繼續說道：「因為最喜歡前輩，所以希望前輩能夠幸福。很多事情就算考慮得再多，也沒辦法顧慮到全面對吧？畢竟感情有很多發展的可能性，根本沒辦法預測未來，與其在原地猶豫和躊躇無法前進，不如大膽地向前，一直以來前輩不都是這麼做的嗎？」

她抬起手掬起庵歌姬頰側落下的髮絲，漾開溫柔的笑意。「堅定地勇往直前可是前輩最大的優點喔，就算在感情上也是這樣吧？」

高掛於空的純金日輪灑落暉芒，在走廊上闢出一條彷彿通往璀璨未來的輝金大道。

庵歌姬瞇起眼，迎視那片流金燦爛，而後偏頭蹭了蹭擱在自己頰側的柔軟掌心，唇角勾起了淺淺的弧度。

「謝謝你，硝子。」

2、

夜色深濃，月光被包裹於厚重的濃雲之後，透不出半絲清輝，讓大地浸染在墨一般的色澤中。

深夜的城市已經睡下，閃爍的霓虹燈一盞一盞地熄滅，僅剩慘白的路燈照耀著黑影幢幢的街道，微光驅不散藏於幽夜之中的污穢，更遑論隱於厄夜之中的算計與思量。

不過在就連溽暑的太陽也照耀不到的地底深處，盤踞的惡意早就積累成難以想像的龐然大物，正等待著唯一的機會伺機而動。

──那是連當今最強的咒術師五條悟都不曾知曉的、骯髒卑劣的存在。

吞嚥著什麼的聲音從黑暗深處傳出，其中還摻雜著像是臨死前呻吟一般的嗚咽。這樣的聲音搭配四周燃起的火光，一如每部恐怖片都喜歡使用的暗色場景，讓人只覺得一陣寒顫的詭譎襲身。

然而身處其中的五條斗真面上卻是毫無懼色。

青年身上依舊是一身高專校醫白袍，裡頭是領口釦未扣上的白色襯衫與西裝褲，看上去有種明明脫離了工作時間、卻仍然被工作狀態纏身的勞苦感。

不過反轉術式使用者的生活就是如此，畢竟沒辦法預料什麼時候會有傷患，所以幾乎隨時都在待命狀態。雖然生理上相當疲倦，但他不討厭在高專時「僅只是一名校醫」的生活，不需要理會那些所謂的大人物之間的爾虞我詐，也不需要盡可能為自己所處的位置取得如履薄冰的平衡，就只是一名校醫，來了傷患為他醫治，來了屍體進行處理與解剖，其他事情都無須理會。

然而，雖然他確實對那樣的生活感到舒適，但他相當清楚，自己是不可能耽溺於那樣的「平和」之中的。

費盡心思取得家主的信任，被派任到咒術高專擔任校醫，實際上卻是打探高專動向並傳達給五條家，是他自己選擇了這樣的生活，只為了找到將最重要的人重新喚回這個世界上的方法。

如今這個目標近在咫尺，縱使可以說是無數巧合構築而成的希望，但既然能夠看到盡頭，他就更加不可能回頭。

神明是殘酷的，神明是可憎的，神明是不公的，然而在五年前、被他視作「命運輪轉之日」的那一天，他第一次對於掌控著命運的神抱持著感謝。

──即使是「那樣的狀態」，但那依舊是他的鏡理。

是他即使用全世界的生命作為交換，也要喚回的珍愛之人。

不論是什麼模樣的鏡理，他可以肯定自己都會深愛著她。

在他陷入回憶之時，黑暗之中的聲響與動作也逐漸平息。隨著呻吟聲低下而後完全消失，吞嚥聲也徹底地停止，又過了好半晌，一具蒼白微枯、彷彿失去全身血液的屍體被扔到火光所及之處，接著陰冷的聲音從光明未及的幽暗深處傳出：

「......雖然是不怎麼好吃的東西，但現在這種狀態我也沒資格挑剔。這傢伙生前可是累積了很多負面情緒，靈魂和血液幾乎都是發臭的，回憶也不怎麼美好。」

青年聞言，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接著用無可奈何的語氣開口回應道：「畢竟是最下等的僕役，肯定沒有得到好的對待吧？這裡可是五條，無用之人在這棟宅邸可是連狗都不如。」

「呵，明明已經是法治時代，所謂的人權卻完全不存在御三家之中嗎？」

「法律所保障的是表側世界的普通人，可一點也不適用身在背側的咒術界。」五條斗真不疾不徐地回應著對方的嘲諷。「就像咒術師殺了詛咒師，明明也是『殺了人』，但卻是用『袚除詛咒』這樣的說詞，不也是同樣的道理嗎？」

「......說的也是。」聽到他這麼說的黑暗以玩味的語氣回應：「畢竟我剛剛做的可也是『殺了人』。」

「那對您而言，法律又更加不適用了。」青年歛眸望著正面朝上仰躺於地的屍身，望著那雙失去神采的混濁瞳眸，面色未曾有過任何變化。「因為嚴格來說，您已經稱不上是個『人』。您剛才做的只是『進食』，就像人類為了生存會吃雞肉、豬肉，您也不過是做出了相同的舉動罷了。」

「......那你呢？」黑暗再次反問。「將『人』帶來給我的你又該怎麼說？」

「我只不過是提供了您『食物』，僅此而已。」

聽到他這麼說，黑暗沉寂了下來，許久之後發出了「咯咯」的怪異笑聲。火光無風自動，輕且急速地搖曳了下，青年映於壁上的身影也隨之扭動，側容倒映著金紅色的光芒，半面則隱於黑暗中，那模樣看上去簡直像是披著人皮的惡鬼。

隨後，自他眼前的牢籠傳來行走的聲音，存在於黑暗中的生物也隨之現在火光之中──依舊是如同以往所見的蓬頭垢面，但那猶如髑髏般的面容卻像是一夕之間增生了肌肉組織，比起先前所見要顯得豐滿不少，原本如樹枝般枯瘦的四肢亦同，比起前一次那像是餓死鬼般的姿態，此刻的黑暗看起來接近人類得多。

然而，依然不會以「人類」作為他的代稱。

凹陷的眼窩中依舊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沒有應該具備的眼白與瞳仁，就只是一片黑色，望不見深處的黑色，但不知道是否為火光反射，裡頭隱隱約約閃爍著曖曖紅光，那色彩看上去極為不祥。

他來到柵欄邊，對牢籠之外的青年咧開唇──那是一個滿懷惡意的微笑。「比起我，不覺得說出這番話的你，更不像是個人嗎？」

人類是善與惡的並存體。

即使為惡，但內心深處仍有抹滅不去的良知；即使為善，性格之中依然有無法被忽略的扭曲。既矛盾卻又理所當然，這就是所謂的「人類」。

然而青年的思想中並不具備所謂的善與惡。

他只是為了達成自己的執著，不論為善或為惡，他都會非常自然地作為。

如果攙扶老太太過馬路可以達到目的，他會義不容辭上前，如果將嬰兒扼死於襁褓中能夠完成所欲，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動手。他所為只為了一個目標，只要能夠達成，不論什麼事他都會嘗試著去做。

沒有善惡之分，沒有善惡之別，縱使並不是沒有善與惡的認知，但他行事的唯一準則只有「為了復活鏡理」。

那已經超脫明為「人類」這個生物個體應該要具備的基本界線。在失去了鏡理、在親手將花瓶碎片插入生母頸間的那一天，「五條斗真」就只是有著人類外型的「詛咒」。

所以對於對方的話語，青年並沒有表露出任何不快──畢竟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自身的扭曲，甚至是毫無罣礙地欣然接受，對方的話語對他而言，只是表達了客觀事實，他自然不可能產生反感的情緒。

牢籠中的生物望著他毫無變化的笑臉，頗為不悅地咂了咂舌。「嘁......完全沒有任何動搖啊......這份從容簡直令人不快到了極點，都要讓我覺得今天這份餐點其實挺美味的了，畢竟第一次你這傢伙給的，是你的血液啊。」

──那是五條家最遭人忌諱且避而不談的存在，時至今日，除了家主與專門侍奉的僕從之外，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存在。

他沒有名字。從術式覺醒的那一天起，他就被剝奪了名字。

他的術式與血液有關，如果吞食血液，可以從血液中讀取所有人的情報，由血液量來決定獲得的情報量。

但這只是他術式的一部份能力，令他失去一切的，是他的術式所具備的真正力量。

他能夠透過從他人身上吸食血液，以血液為媒介觸碰到對方的靈魂──換言之，只要他像吸血鬼般從肉體吸食生物的血液，他便能夠直接對生物的魂魄造成傷害。他甚至能夠將吸食的血液轉化為自己的咒力，亦即只要持續地獲得血液，他就能夠擁有源源不絕的咒力。

這是非常強大的術式，但太過強大的力量所帶來的代價，就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術式，反而被術式所侵蝕，失去理智成為噬血的怪物。術式覺醒的那一天，他殺了自己的雙親、殺了許多的族人，最後被當時身為六眼擁有者的五條家家主所鎮壓。

家主本來是打算殺了他的，而無法控制力量、並且殺死了親人的他也尋求著死亡。

然而最後家主留下了他──當然是看中他能夠從血液獲取情報的能力──並在他身上下了封印，封印住他部分術式的力量，讓他得以不失去理智的同時保留術式的能力。

然而因為他造成的殺戮，為了避免他再度失控，家主將他囚禁在牢籠之中，並把他從五條家除名。從此他只是無名的怪物，被遺忘在黑暗深處的、五條家不祥的禁忌污穢。

他的身體遭到術式侵蝕，雖然仍勉強保有人類的外表與思考能力，但實際上的他更像是一團雜亂的術式。成長到青年年紀時，也許是術式判定這是軀殼的最佳狀態，他從此停止生長，並且不需要普通食物、甚至不具有人類應有的生老病死。

但為了維持術式運作，他必須定時攝取血液，於是家主為他打造了這樣的地下牢籠，僅派遣一名僕役定時送入最低需求量的血液，以防止他獲得太多血液後脫出控制，並將封印傳承給歷代家主，只要家主手握著封印本源，就能夠完全掌控他的行動。

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裡，他就這麼度過了一天又一天。帶來「食物」的僕從會定期告知他外界的情報，血液中也能讀取存在所有者之中的少量知識，所以對於現代發展他多少還是有些認知。

雖然驚嘆於科技進步，但那些都與被囚禁在地底下的他毫無關聯。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到漫無盡頭的遙遠未來，卻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名為「五條斗真」的青年出現在他眼前。

第一次見面，對方給了他一罐血，從那罐血液中，他得知了對方的基本情報──無與倫比扭曲的性格、可悲的家庭狀況，以及他這段人生中唯一的目標。

他從未品嚐過這麼空洞、無味卻又狂熱至極的血液，不得不說確實很有趣。

「如果我的血液讓您覺得不快，那我向您道歉。」五條斗真的表情依然沒有任何變化，就連聲音也是，沒有表露出一點情緒反應。

那種面具一般的微笑令籠中生物感到不適，他不再接續這個話題，轉而詢問另外一件事：「那麼，接續上一次未完的話題。你要我答應的，是什麼事？」

──從血液中得知的情報勾起了他的興趣，然而決定要和對方做下交易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對方說出了他一直以來的心願。

被當作怪物一般避諱、拒絕甚至是遺忘的他，唯一的、小小的、不值一提的心願。

那就是「死亡」。

自身已經成為術式的他，是真正不老不死的存在。然而這般他人所嚮往的永生所換來的卻是無止盡的屈辱與痛苦，如果能夠將之捨棄，他會毫不猶豫地死去。

但他做不到。

他嘗試過自殘，除了疼痛之外毫無用處，就算把心臟挖出、把頭顱砍下也是同樣。經歷無數的嘗試後，他終於理解到──必須將他整個人在一瞬間消滅，連一點殘渣都不能剩，否則他根本不可能真正死去。

──能夠做到這件事的，只有六眼的咒術師。

但是五條家是不可能放棄擁有僅憑血液就能夠獲取他人訊息的咒術師，所以直到現在他依然沒能從痛苦之中解脫。當他幾乎徹底放棄希望、準備好渾渾噩噩地度過並持續詛咒這個世界，名為五條斗真的青年卻帶來了能夠完成他心願的消息。

只是必須為他做一件事作為條件。

答應於他而言並不困難，畢竟事到如今他也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答應一件事，或者答應一百件事，對他來說意義都是一樣的。

只要能夠達成他此生唯一的目標，要他做什麼都無所謂。

不過由於上一次在談論到條件前，對方就被來自高專的電話緊急召回，所以究竟要幫他做什麼事，具體內容尚未可知。

既然今天人都來到這了，那就順便問清對方到底要他做的事情內容。雖說不論做什麼事對他而言都無妨，但該有的好奇心他多少還是具備的。

聞言，本來出自於職業習慣而忍不住端詳地上屍體的青年抬起頭，維持著一貫的謙遜微笑，以平淡的語氣述說道：「對了，差點忘了還未向您說明要麻煩您幫忙做的事。是這樣的，我要您去襲擊一個人。」

「襲擊？」這個微妙的用詞讓籠中生物忍不住挑高了眉──即使蓬亂油膩的髮絲遮掩了他大部分的臉，讓人根本看不清他所露出的表情，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做出了這樣的動作。「何必用這樣曖昧的說詞，直接說『殺了』不就好了？」

「不，您殺不了她。」五條斗真語氣淡然地說道，沒有特殊情緒，彷彿只是在說一個客觀的既定事實。「當然，我也不希望您殺了她，因為如果她死了，我所做的所有事情就毫無意義。不過事實就是您殺不了她。」

「……哦？」他這番信誓旦旦的話語讓籠中生物發出了頗感興趣的聲音。「殺不了……你要我攻擊的，是強大的咒術師嗎？準一級以上？」

「不。」青年搖了搖頭，從容不迫地否認：「那孩子只是二級，雖然相當有韌性，不過畢竟實力的上限擺在那裡，她不是您的對手。」

「但是，在那孩子身邊的是當今的六眼咒術師。」他這麼說完後，看著籠中生物那就連雜亂的髮絲都掩不住的訝異，頓了頓後接著說道：「您現在也許在思考是哪家的孩子？那孩子不是御三家，也不是有名望到能夠輕易喚得出名姓的望族，她的家系之於五條甚至只稱得上二流。」

「……嘿嘿，聽起來簡直就像是二流愛情小說常見的人物設定。」籠中生物聽到這裡，發出了嗤之以鼻的笑聲。「啊，就算是我，好歹也讀過類似的書……偶爾還是有幾名僕從會為怪物動了惻隱之心而做了多餘的事。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當今的六眼選擇的是這樣的對象，那我確實能夠理解為什麼你敢保證『能夠達成我的願望』。」

「哈哈，畢竟那孩子對於族中多數為保守派的御三家而言，可以稱得上是異類啊。」似乎是想起了那名讓長輩們提起大多是咬牙切齒的弟弟，五條斗真微微一笑，笑容中少見地多了些許真誠，而不是再如同面具一般虛假。「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希望他能好好維持這份令保守派痛恨的叛逆，畢竟時代不斷進步，是時候該給固著在咒術界這棵大樹根部的迂腐來點衝擊了。」

「明明一點都不在意他人的死活，想不到你也會說些像樣的話。」察覺到他笑容中的些許真誠，籠中生物回以不知道究竟是嘲諷或是感嘆的話語。

「雖然我確實不在意這個世界的發展……不過，」青年說到這裡頓了頓，接著爽朗一笑道：「『身為咒術界中的一員』，這是我對這個環境所持有的看法與期望。」

籠中生物聞言，不置可否地冷笑了聲。

名為「五條斗真」的人只是一副憑藉著執著行動的空殼，所以能夠完美地套用各項的設定──例如成為高專校醫，他能夠完全地站在校醫的角度思考；作為五條家安插在高專的棋子，他能夠善盡義務地傳達高專內的情報；而身為一名咒術師，他確實地透徹這個環境，並以期望同伴們能夠越加進步的方式審慎思考並提出期許。

所有的身份於他而言都不矛盾，他可以成為任何人，可以作為任何存在而存在，只要能夠確實地通往既定的目標，他便可以毫無破綻地演繹疊加到身上的設定。

「嘖……令人毛骨悚然的傢伙。」籠中生物咋舌嘀咕著。

青年聞言只是笑而不答。

籠中生物撥開了垂落在眼前的髮絲，將稍復豐腴的臉龐顯露於外。雖然因為許久沒有滌洗而滿布污穢，不過仍能看得出那塵垢之下是張略顯女氣的秀麗面容，如果仔細打理應當會是張賞心悅目的臉。

「那麼，你打算要我怎麼做？」籠中生物用懶洋洋的語氣將話題拉回正軌。「既然這是交換條件，應該是有特別要達成的目的吧？」

五條斗真聞言頷首道：「我需要您使用術式真正的能力──也就是『觸碰靈魂』，直接對那孩子的靈魂造成損傷。」

「……如果是除了你以外的五條提出這樣的要求倒很正常，但這要求如果是從你口中所提出，就不只是『奇怪』足以形容。畢竟你對於『庵鏡理』以外的對象，不存在恨與愛這類的正常情感。」躍動著猩紅光芒的漆黑瞳眸彷彿明鏡一般透徹，像是要洞穿隱於話語中未明說的真意。「也就是說，你不會毫無理由地傷害與你的目的完全無關的人事物。那麼讓我猜猜，那個必須透過我的術式能力碰觸的靈魂……裡頭有著『什麼東西』，沒錯吧？」

被揭穿真實目的的青年並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慌亂──應該說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覺得自己能夠瞞過對方，況且他雖然沒有明說，並不代表這是需要隱瞞的事實。

他所抱持的便是「如果被看穿了那就坦誠地點頭吧」這般心態，所以當心中的思量被毫不客氣地揭露，他也相當坦然地點了點頭承認道：「是的，那孩子的靈魂上沉睡著我達到最終目的的碎片，為了達成我的目的，首先必須將之喚醒。那孩子的靈魂已經經歷過兩次碰撞，碎片也已經甦醒了兩次，色彩越來越清晰，只可惜『束縛』並不是這麼容易解開的。」

「所以，您必須要對那孩子的靈魂造成足以讓碎片將眼睛睜開保持數分鐘的傷害才行。」青年語氣和緩地說著，說出口的話語卻毫無人性地令人膽寒。「當然，因為『束縛』的緣故，在您入侵靈魂的瞬間便會遭到碎片毫不留情的撲殺吧。不過就算您的身體會感到痛苦，也務必為我拖延六眼咒術師的時間，盡量別讓他在瞬間結束掉您悲慘且不需留戀的一生，大約......五分鐘的時間即可，而後您就可以安心地死去了。」

說到這裡，他微微躬身，展開雙臂，做出了西方舞蹈結束後的優雅敬禮。「獻與您至高無上的死──這是我一開始就對您做下的承諾。」

這番話毫無慈悲、無法理解，輕描淡寫地將出手的籠中生物或者被出手的少女所會面臨的苦難帶過，明明該會是歷經一輪生與死的激烈碰撞，於他口中卻宛如排定的日常行程表，就連遭受過各式惡意侵蝕與傷害的籠中生物都一時啞然。

但片刻後，他發出了以被利用的工具人而言、太過爽朗的大笑聲。「哈哈！有趣、太有趣了！我以為你的異常已經是極限，沒想到居然還能更讓人驚艷！很好，我就答應你這滿嘴敬語的混帳東西，但是相對地，我需要更多的力量，因為無從估量你口中的『碎片』到底存在這多少力量，更何況接下來要面對那名據說是歷任最強的六眼，所以到那時候你必須解開我身上的封印。」

他的聲音聽上去充滿了狂熱，卻又有著喪失了理性的冷靜──如此矛盾的原因，正是源自於那明知這是必死之局卻飛蛾撲火般墜向業火的瘋狂。或許從成為術式、或許從被剝奪了名姓與自由、或許從歷經暗無天日的悠長歲月，他就一直企盼著這一刻的到來。

對於死亡帶來的解脫的渴求，足以讓他拋棄自尊，成為他人手中鋒銳長劍。

這一刻，五條斗真十分清楚，自己已經確實地獲得最後一塊拼圖，但他的心中無悲無喜，因為他清楚從現在開始，所踏出的每一步都將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行走的道路細如鋼索，只要行差池錯便會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他的異母弟弟是有史以來最為強大的六眼咒術師，就算表象狂妄，但心思卻縝密如絲，更何況在壓倒性的力量前，所有的心思算計都毫無用武之地。而他將要出手的對象是當今最強的心上人，他得更加專注、更加小心，在徹底將鏡理帶回這個世界前，每一秒都不能鬆懈。

「力量方面當然沒問題。」他點了點頭道。「在夏季家族會議到來前的這幾天裡，我每天會領來一名僕從作為您的口糧，積存的咒力量到那時應該也已足夠。」

「至於封印方面，家父也已答應會在家族會議展開的前一天，將封印控制權移轉給我。到行動的時刻，我會解除您身上的封印，那時您會因為嗜血衝動喪失理性，所受到的反噬疼痛或許能夠稍微舒緩。」

「即使嘴上說著關心的話語，但實際上根本就漠不關心。五條斗真，如果是由你繼任家主的話，『五條』將會邁入全新的階段吧。」籠中生物發出有如嘲諷一般的喟嘆。那不是單純的諷刺，而是由衷地讚許，畢竟咒術師雖然一般都具備了某種程度的瘋狂，但眼前之人的空洞甚至比起瘋狂要讓人後怕。

如果由他繼任家主，究竟會把榮耀的御三家之一的五條帶領到多麼崩壞的境界呢？

籠中生物不清楚，但很遺憾地他也看不到，更何況他也不認為在真正動手的那天之後，五條家的族譜上還會持續記載著「斗真」這個名字。

他已然隱約猜到對方所要「喚醒」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了。

咒術師一旦跨過了界，就會成為背道而馳的詛咒，五條怎麼可能讓這樣的污點存在於家系之中？除名、剝奪之後，最後便是「祓除詛咒」。

他不相信對方會沒有預料到最後的結局，然而即使如此，依然義無反顧地向前行。

這樣連同己身生命都能計算於其中的執著，是多麼地瘋狂、多麼地美麗、多麼地光輝、多麼地純淨。

多麼地……絕望到令人發噱。

五條斗真沒有回應籠中生物這番話，但他顯然也無所謂。他癱坐於地，抬起紅光熒熒的暗色瞳眸，像是相識已久的友人般閒聊道：「對了，有件事我很好奇，你是怎麼說服那個僕從乖乖和你一起來到這裡的？那傢伙是個下等雜役，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而且這鬼地方一看就有問題，那傢伙直到死前都沒有任何懷疑啊。」

「這個嘛……」五條斗真聞言陷入躊躇，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將自己覆蓋的底牌主動攤開。不過片刻後，他還是開口向對方透露了自己未曾說出口的秘密：「這是我的術式『記憶操縱』，能夠改寫被我的雙手碰觸到的當事人某一個片段的記憶，我只是將他『要前往工具間』的記憶改寫成這裡罷了，當然共同前往的對象也從同房室友換成了我。就和我當初殺死母親而後佈置成自殺的方法一樣。」

「……」全然沒有料到對方居然具有術式──畢竟從血液中讀得有關於對方母親的死，只知道是對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母親，但有關術式部份的情報因為血液量不足而被隱藏，他全然沒想到對方居然是使用了術式造成「自殺」的事實。

他以彷彿看到全新角色的眼神打量著青年，片刻後又再一次發出感嘆：「這一世代的『五條』還真是相當優秀啊，六眼、反轉術式、記憶操縱，不得不說那個愚蠢的老傢伙生出了兩個超越任何一個世代的好兒子。」

「……您這是讚美，或者是反諷呢？」

「這可是不折不扣的讚美喔。」

──一個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一個是不受控制的神子。

這種完全扭曲、甚至偏離了既定生長路線的極度不協調，才能夠為這平板單調的譜面增添異象的樂趣不是嗎？

♪

難得回了一趟家，庵歌姬在與父親與母親打過招呼後，來到了家族墓園。

這幾天似乎有其他人來探望，幾塊墓碑的前方放有尚未乾枯的新鮮花朵及未燃盡的線香，餘煙裊裊，像是述盡別離的悼喪輓歌。

沿著筆直的道路持續向前進，拐過幾個彎後，庵歌姬最後來到一塊離出入口較遠的新闢出的墓地中。

由於是新闢的墓地，裡頭的墓塚並不多，只零零散散地分布了幾塊碑牌。她徑直地走到位於最內側的墓碑前，停駐在前方後，拂去落於上頭的枯葉後，彎身將手中摘來的花束擺放於前方。

而後她抬起頭，注視著碑上貼著的照片。因為經歷風吹日曬、已經有些褪色的照片上是一名穿著粉色和服、巧笑倩兮的少女，燦爛的笑容看不出拍下這張相片時的她正忍受著身體幾乎被撕裂的痛楚。

少女的笑容就這麼定格在十五歲，任憑時光飛逝，物換星移，她的年歲不會再往前，永遠地停留在韶華勝極之時。

她沉默了幾秒，而後勾起笑容，如同以往十一年的每一次，開始講述自己離開這段時間的故事。

清靈飄渺的聲音迴盪在除了她之外無人的墓地中，像是山中精靈的樂曲，悠悠頌唱著屬於人間煙火的傳說。

「然後啊……雖然被五條那傢伙救了，但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奈緒化成的詛咒會突然放過我。」她撫著墓碑喃喃自語道，表情有著茫然與不解。「那時候我確實感受到對方的力量入侵自己的身體，原本還以為死定了呢……感覺就跟當初被以靈魂驅動術式的詛咒師攻擊時一樣。」

「但回去之後找醫生做了檢查，依然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狀況……吶，我說啊，鏡理姊姊。」她凝視著墓碑上令人懷念的笑容，唇瓣翕動了下後，才又再度開口道：「……姊姊……是你在守護我嗎……？」

比嘆息更加微弱的聲音幽幽響起，像是沉浮於泡影中的鏡花水月，輕柔得恍若一碰即碎。然而她的疑問自然得不到任何回應，唯有掠過林間的微風細碎低語，彷彿傳達著已逝之人再也傳達不了的答覆。

沉默了許久後，少女發出了綿長的吐息，接著收回了觸碰冰冷碑牌的指，露出苦澀的微笑低聲道：「……不對……怎麼可能會是姊姊你呢……畢竟那個時候，姊姊你已經……」

後半段的話語盡述無聲，只留下嗚咽的風聲搖曳著蒼翠林葉，發出「沙沙」的摩挲殘音。

庵歌姬垂下頭，目光沉沉地盯著擺放在墓前的花束。她特別挑了和相片中少女十分相稱的素淨色彩，奶白、淺橙、淡粉，像是少女給人的感覺，既清幽又淡雅。

彷彿歲月都凝止的寂靜持續了好一會，才被墓前人動作時所產生的衣物摩擦聲打破。庵歌姬動了動身子，縈繞周身的黯然褪去，恢復了些許的輕鬆自在，她再一次觸碰墓碑，用充滿了青春感的口吻開口道：

「對了，鏡理姊姊，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

她為話題開了個頭後頓了頓，雙頰浮現稍許的酡紅，表情也流露出一抹屬於情竇初開的少女的羞澀。「我……我啊，有了喜歡的人。」

那句在當事人面前始終羞於啟齒的「喜歡」，此刻在陪伴了自己大半童年、猶如親生姊姊般親密的表姊面前，輕而易舉地便脫口而出。「姊姊你聽了可別太驚訝，對方是……是那個這一年來我老是抱怨的笨蛋後輩。」

「雖然我還是覺得他是個笨蛋，老是說些討人厭的話揶揄我，自大狂妄還不用敬語，對前輩一點也不禮貌，但是……！」

「總是出其不意地對我溫柔，在很多細節上會為我考慮，一感覺到讓步就毫不猶豫地靠過來，甚至還很可恥地用那張臉賣萌撒嬌──雖然外表不是絕對，我也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外貌心動，但漂亮的東西很難不讓人有好感吧！」

「雖然我也覺得自己未免太好攻略……但大概因為被告白的當下沒有很強烈的排斥感，所以就這麼順其自然，然後……嗯，然後就是這麼回事。」咬了咬唇，她表情是至今沒有在五條悟面前表現過的爛漫春色，連眉梢與眼角都飄飛著桃花盛景。「嘛，總而言之就是……就是這樣。還有，前幾天我、我和他接吻了，雖然……大概是有點氣氛使然，但我自己當然是願意的。在之後我也冷靜地好好思考過我們兩人之間該有怎麼樣的發展，對於讓別人參與自己的人生這件事，我還是有點不安，但這次參加完五條家的家族會議後，我打算答應和他交往。」

「畢竟沒有經驗，肯定會很笨拙，但即使如此，兩個人一起努力，一定沒問題的吧。」說著，她彎起唇角露出微笑，琥珀色的眼瞳流淌著灑落的澄金日暉，像是一條生生不息的金色光帶。「鏡理姊姊，我好像有點理解當初你和斗真哥哥通信時，為什麼總是會露出那樣的笑容了……因為就算那傢伙是個超級大笨蛋，我還是……」

她主動打住話題，而後長吁了口氣，笑著搖了搖頭。「話說回來，『斗真』這個名字難道很常見嗎？這次五條家家族會議要介紹的長子，據說也叫斗真，不會真的是同一個人吧？」

雖然話是這麼說的，不過她的語氣聽上去可一點也不像真的這麼認為的樣子，畢竟再怎麼被無視，那終究是掛有五條姓氏的青年，長年足不出戶的鏡理姊姊在十幾年前那種通訊與網路尚不發達的年代，怎麼可能會認識五條家的人？

──由於當時和庵鏡理前往五條家參加五條悟的滿月宴時，庵歌姬僅只兩歲將近三歲，對此根本毫無印象，後續家人也沒有再提起，庵鏡理也從未透露對方的身份避免為對方或自己家人帶來麻煩，所以庵歌姬始終不知道和她的鏡理姊姊通信對象的真實身份與相識經過。

此時的庵歌姬還不知道，自己將會在五條家遇到什麼樣的遭遇，如果她知道了對方的身份，狀況將會有所改變嗎？

不論如何，這個結果或許只有全知全能的神明才能知曉。

不過無法預知未來變化的少女此時只是輕輕地撫了撫墓碑上的照片，而後直起身來，最後向對方道了個暫時的別後，這才轉身離開墓園。

薰風捎來灼意，拂過墓碑一角，有什麼東西隨著這陣風飄落，蕩啊蕩地，最後緩緩落在碑頂之上。

那是一片明明正值盛夏、不知道為何卻枯黃乾褐的葉片。

♪

「悟。」

身後傳來了叫喚自己的聲音，不過戴著純黑色墨鏡、身著墨蒼色和服的少年恍若未聞，依舊持續地向前邁步。

他的行為讓後方傳來不快的罵音，接著是加快腳步接近的聲音。聞聲，少年也加快了行進速度，以穿著和服照理而言不可能達到的高速向前，然而在即將甩開對方時，又刻意地降下速度，讓對方再一次地拉近彼此的距離，而在對方與他距離剩幾大步的距離時，又從容地加速與其拉開間隔。

那舉動簡直就像在逗弄路邊的貓狗。

就這麼重複了這完全無意義的循環數次後，追趕在他後方的人終於忍無可忍地朝他扔出了什麼──在聽到毫無隱藏的破風聲響時，少年連頭也沒有回，攏在袖中的手像是隨意地擺了個手勢，覆著咒力朝他砸來的東西就這麼停止在距離他幾公分之處，而後「哐當」一聲落在地面上。

五條悟這時終於停下腳步，接著不急不徐地轉過身，望著後方氣得全身發抖、霜髮雪鬍的老者。

「能夠跟著走上這麼一段時間，你的身體看起來還不錯，距離躺進棺材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啊，爺爺。」

他這番絕對可以稱得上大不敬的話語讓老者惱得臉色發青，那模樣看上去似乎是想上前拾起拐杖後，將這缺乏孝道的孫子痛打一頓──

不過考慮到對方完全不懂得敬老尊賢這個道理，如果自己隨意出手，除了得不到所想要的效果外，甚至還會反被戲弄一遭。老者撫了撫在對方入學高專前曾被燒過一次、歷經一年多的時間好不容易才重新蓄回一段程度的鬍鬚，深吸了口氣後壓下躁動的心緒，恢復成平時那餘威仍存的前任家主樣道：「悟，明天的會議是你兄長、也是五條家相當重要的正名儀式，你可別像平時一樣亂七八糟，把狀況攪得一團亂。」

老者會這麼叮嚀絕對不是沒有道理。眼前的少年明明被視作神子，但行為模式卻宛如撒旦，不如說撒旦或許還有原則些，而五條悟簡直就是北歐神話的惡作劇之神與西方傳說的地獄領主的結合體。

例如在討論家族未來行動方針的家族會議上，因為「討論話題實在太過無聊」這種理由，彈出壓縮過咒力把所有人面前的茶杯炸得粉碎；又或者在家族中最具權威性的體術導師指導族中子弟時，因為覺得對方動作太過華而不實，而用咒力扭斷對方的褲帶，導致對方在幾十名族中子弟面前展露了大小實在無法讓擁有者覺得自豪的馬賽克器官。

他的事蹟實在多不勝數，甚至到了族中長輩一提到他就咬牙切齒的地步。縦然是史上最強大的六眼咒術師，但也絕對同樣是讓人感到最頭痛的問題兒童。

所以這次公開長子的正名儀式舉辦前，甚至傳出要求不讓五條悟返家參與的聲音──畢竟在入學高專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召開家族會議的通知他都一概無視，但畢竟此次是有關於公開主家長子的存在，如果另一名六眼的孩子沒有參與，有心人肯定會往不該存在的方向思考。

五條斗真的行事風格及忠於五條家這點雖然令人滿意，但他終究只是一名反轉術式使用者，與六眼及無下限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家族於檯面下的關係和權力網能夠錯綜複雜，但家主之位必定要由足以令其他家族忌憚的術式使用者擔任。

畢竟在咒術界中，首重的還是力量。

所以拒絕五條悟參與的聲音終究還是少數，大多數家族高層於利弊權衡之下，還是傾向於五條悟必須出席會議。但解決了一項顧慮，隨之而來的另一樣煩惱，就是該怎麼控制這以脫韁野馬都不足以形容的最強咒術師。

難保他不會在會議途中因為覺得太過無趣而做出摧毀會議的舉動。身為直系血親的老者雖說是親自上前告誡，但看著面前人的表情，他一點也不覺得對方會乖乖將話給聽進去。

──事實上，五條悟確實什麼也沒聽進去。

他完全不在意這次的家族會議要宣佈什麼，也一點也不在乎其他的家族會對這件事產生什麼反應。他在這裡的原因只是因為歌姬在這裡，不管是誰為了什麼把歌姬捲入這攤渾水中，他都不打算讓那些髒東西有機會碰觸到她。

他勾了勾唇，笑容是一如既往的叛逆狂妄。「這個我很難和爺爺你保證耶，畢竟這種無聊的會議我一點也不想參加，搞不好我會一不小心把屋頂給炸了也說不定？」

「……你這臭小子……！」他的態度讓力持鎮定的老者終究按捺不住地爆了粗口，胸口因為憤怒而劇烈起伏著。

看到他這副模樣，五條悟毫無孝心地歪扭唇瓣，偏著頭對他露出白燦燦的牙齒道：「爺爺，別那麼愛生氣啊，老是生氣很容易中風甚至早死喔？墓地那邊還在翻新，沒有多餘的土地容納多餘的棺材，所以勸你還是別老是動怒才能長命百歲呢。」

「你、你這……」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語讓老者氣血攻心，險些就這麼氣暈過去，但最後他還是勉強維持住最後的尊嚴，雖然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不過背脊還是挺得老直。

他瞪著孫子那俊美面容，陰沉著臉開口道：「總之，我不管你想做什麼，當天都別整出什麼亂子。另外，我聽說了一件一點也不有趣的事──關於你回來的真正原因。」

老者的目光如炬，彷彿可以洞穿那副純黑色墨鏡，望進後方的瞳眸深處。而聽到他這麼說的五條悟收了收唇角的弧度，雖然還是那副散漫的姿勢，但整個人卻散發出毫不收斂的敵意。

如果說在此之前的少年像是未出鞘便已讓人感覺到狂放威壓的劍，那麼此刻就是開鋒的利刃，凜冽地朝劍尖所指之處凝聚了殺氣。

他全然不遮掩的反應讓老者更加皺起了眉，將不悅完全表露於外。

當初為了讓五條悟乖乖返家，高層提出了許多種通知方式，但無一不被否決──畢竟那名脫出掌控太多的神子可是整整無視了將近一年的家族會議通知，甚至像是潑出去的水一樣徹底失去聯繫，如果不是他們安插在高專中的五條斗真持續傳遞消息，他們根本無從掌握五條悟的動向。

五條家雖是御三家，但咒術高專可是咒術界的重鎮，想要取得情報除非從內部突破，否則根本無從由外探聽內部消息。

而在他們因為討論不出一個有效的召回方式時，五條斗真開口了。

「既然會廣邀各個家族，那麼就邀請庵家吧。」微笑著的青年這麼說道。「另外，務必要指定本家嫡女『庵歌姬』出席，只要那孩子確定出席，悟也會乖乖回來的。」

庵家──對五條而言，完全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雖然歷史稱得上悠久，也有不曾間斷流傳的家族傳承術式，但術式不強、家族規模也不夠龐大，僅只稱得上是二流的家系。

另外經過調查，本家嫡女雖然身具家傳術式，卻沒有太過特別的力量，以咒術師而言就算稱得上中上乘，但如果考慮到要「作為五條對外的伴侶」──更何況還是六眼──還稱不上夠格。

作為側室或許還行，但絕對不能是正室。

從五條斗真回傳的五條悟現況，他們精確地掌握了六眼於高專所建立的人際關係，也確實地認知到對方和「家入硝子」及「庵歌姬」兩名女性的關係親密。不過前者確認只是單純的友人，而後者雖然關係曖昧，但五條家並不認為一個不被他們放在眼裡的家系會被立於頂端的神子放入心底。

之後，很顯然他們的想法被狠狠地打了臉──首先是五條斗真那聽上去玩笑成分更多的建議居然確實奏效，叛逆至極的六眼咒術師居然連一句反駁也沒有就乖乖返家，而現在對方那面對自己展露出來的敵視之意更是清楚表明了他內心真意。

「庵歌姬……那女孩不夠格。」老者沉聲說道，語氣中有著長期身處上位之人的不怒自威。「那種小門小戶的子弟根本上不了檯面，如果有特殊的術式便罷，但她只是個毫無特點的二級術師，就連術式也不強大，不過若是作為側室──」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五條悟動了動腿，足尖蹬在地面的瞬間，踢起了落在地上的拐杖，注入咒力的拐杖猶如離弦之矢，筆直地、以常人肉眼補捉不到的速度朝老者的方向而去。

這記攻擊雖然凌厲，但比起奪取性命，充斥其中更多的是警告的意味，加上老者畢竟是身經百戰的咒術師，即使不敵歲月侵蝕，閃避這記攻擊還是綽綽有餘。

落空的拐杖深深釘入後方的樹幹中，力道之大令整根拐杖幾乎沒入其中，只留下用以方便掌握的圓形端頂露於面對他們的這一側。

老者雖然即時避開，但覆於拐杖外的咒力仍擦過了他的臉頰，一道鮮紅色的印痕浮現在他頰面，絲絲紅液也順著這道傷痕溢流而下，在臉上劃開怵目驚心的痕跡。

「你……！」許久不曾受過傷、而這甚至可以說是屈辱傷勢的老者面色瞬間大變，憤怒地望向少年，然而剛要出口的罵聲卻在與對方的眼神對上時驟然打住，悚然的感覺攀上背脊，一股冷意從腳底板侵襲而上。

少年微微勾下墨鏡，露出隱於其下的蒼藍。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下藏著隱而未發的怒濤，在那一瞬間老者甚至產生自己光是四目相交就被撕成碎片的錯覺。

「爺爺，說話要小心點啊。」少年甩了甩垂落的袖口，並將墨鏡推回原處，而後將手重新攏入寬大的袖中，再次勾起唇角露出冷淡的微笑。「我記得前陣子剛舉辦過你不知道幾十大壽的晚宴吧？爺爺應該不會希望自己好不容易活了一大把年紀，最後屈辱地死在走廊上，對吧？」

「……」老者聞言面色微僵，明明他應該感到憤怒，但卻因為察覺對方話語中不存任何玩笑之意，而感受到了許久未曾感覺過的恐懼。

但身為久居上位者的尊嚴卻不容許他將這股情緒隨意地展露於外，所以他只能用盡所有控制情緒的本事繃著臉，卻反而因此讓表情看上去更加怪異。

對此少年毫不客氣地發出嗤笑，並且用嘲諷的語氣開口道：「爺爺，你那是什麼表情？乖巧可愛的孫子在和你說話，你應該要笑才對吧？」

這番話簡直恬不知恥，好似將剛才那段不留餘地的威脅完全拋諸腦後。不過他的表情可和「乖巧」兩個字相差甚遠，至於「可愛」……老者可一點也不覺得會威脅要把自己爺爺殺了的孫子有哪一點值得覺得可愛的。

五條悟接著重新拉大唇角弧度，展現燦爛的笑意，但笑容比起剛才要更加冰冷，裡頭完全不存任何一點溫度。

「我不回應，你就真的當我是啞巴啊？這可是真是誤會大了，只不過是我給爺爺你的一點尊重，要讓老人家先說完話，畢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斷氣嘛。」他說著足以讓人氣到心肌梗塞的話語，絲毫不給老者插話的機會，不間斷地接續說道：「一隻腳踏入棺材的老人家就別插手我的事了，老實等待蒙主寵召就好。啊對了，順便幫我轉告那些吃飽等死的老頭子，千～萬別試著打歌姬的主意。」

雖然沒有明確說出亂伸手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不過他的語氣縱然充滿調笑的意味，裡頭卻有著確然的警告氣息。這不只是單純的宣告，而是不容被無視的威脅，絕對不容許任何不安分的試探或算計觸碰屬於他的少女。

老者的臉色因為他這番話而更加鐵青，搭配那因為老態而顯得微皺的皮囊，看上去簡直像尚未成熟的風乾橘子皮──腦中浮現這個想法的瞬間，五條悟也毫不委婉地說出口，氣得與他血脈相連的親生爺爺差點克制不住地衝上前撕爛他那張口無遮攔的嘴。

話題至此也差不多了，而少年也徹底失去繼續下去的興致──畢竟與其在這裡和滿臉皺紋的老公公說些他一點興趣也沒有的話，不如回房間傳訊息騷擾歌姬。還有一天的時間才能見到她，他簡直忍不住想加快柯羅諾斯沙漏中的沙礫掉落的速度。

於是他興致缺缺地轉身離去，留下一個囂張的背影倒映在老者穢濁的眼瞳中。雪白的髮絲迎風飄揚，宛如蒼蒼萋萋、孤霜傲雪般的銀白菅芒。

老者沒有想到他居然連聲招呼也不打就這麼逕自離去，本能地又想以拐杖仍向那個快步離去的背影──然而隨即他便想起自己的拐杖被對方那一踢插在樹幹上，整張臉頓時扭曲得有如魘鬼。

離開的五條悟思索著要傳什麼訊息給庵歌姬，想像著對方會有的反應，他忍不住露出了愉悅的微笑。正當他彎過轉角，只要再幾公尺就能抵達自己的房間時，後方再一次傳來接近的腳步聲。

他當然在第一時間就判斷出腳步聲的主人是誰，對於來人他表情雖然沒有任何變化，不要倒也不像剛才面對自己的爺爺時那般惡意捉弄，步伐沒有任何變化，使得後方來人很輕易地便追上他。

──不過就在那人伸出手拍上他肩膀時，靠近的指尖卻在距離他幾公分處停了下來。那明顯是他的術式效果，讓來人在苦笑了聲後，相當識時務地縮回手，接著以無奈的語氣開口道；

「抱歉打擾了，五……不，在這裡的話應該稱呼你為『悟』才對。」

「哈……」聽到這個稱呼，五條悟彷彿感到惡寒般發出了聽不下去的聲音，接著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雙手攏在袖中，盯著面前著一襲與他同款式、不過顏色較之更深的和服的青年，幾秒後斜勾起唇角露出戲謔的微笑。

「那我該稱呼你什麼？哥哥？兄長？還是……醫生？」

──眼前的青年正是實際上名為五條斗真的高專校醫，手中還提著某家知名甜點店的紙袋。聽到少年那嘲諷性意味十足的話，他苦笑了聲後，搖了搖頭道：「你稱呼我醫生就好……畢竟我也比較習慣這個叫法。」

「啊是嗎？不過我本來也沒打算叫你哥哥。」

少年的話語直白又銳利，毫不客氣地刺向對方，然而承受他冷言冷語的青年表情雖然無奈，卻沒有明顯的受傷感，像是對於他的反應不感意外。「哈哈，是意料之中的反應，畢竟悟同學你大概一點也不在乎我到底是誰吧？」

五條悟沒有回應這個問題，但他的表情顯然已經說明一切。

五條斗真見狀，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接著將手裡提著的紙袋遞給少年。少年並沒有立即將之接過，攏在袖中的手也沒有任何動作，而是挑著與髮同樣雪白的眉以表達自己的不以為意。

「並不是什麼討好的意思，不過......」青年語氣平穩地說道，彷彿一點也沒有受對方的態度影響。「這個應該算是『賠禮』吧。」

聽到他這句話，少年原本嘲諷揚著的唇角微微收起，環繞於他周遭尚稱平和的氣氛驟然一變，強烈的敵意有如一柄銳劍，鋒利地朝他直刺而來。

「......庵家的邀請，是你建議的。」沒有任何疑問，幾乎可以說十分篤定，僅僅從那句「賠禮」，少年就理解是怎麼回事。墨鏡後的眼冷然地注視著他，就算無法完全看清他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他內心有多麼地不悅。

「是的，我不會否認。」五條斗真非常坦然地頷首道，全然沒有一點隱瞞的意思。「畢竟長輩們一致認為你必須出席，我只是提供了損害最小的方式。」

「哈？！」那句「損害最小的方式」讓五條悟發出了相當不豫的聲音，他甚至有種面前的人根本不是來賠罪、而是來刻意惹毛自己的感覺。

雖然深思對方的話語，那確實是有道理的──就如同青年所述，族中長輩希望五條悟能夠出席，然而依照少年這將近一年對於五條家通知的對待方式，可以推測他根本不會在意這是他親生哥哥的正名儀式，絕對不可能乖乖返回五條家。

如果不打算把場面搞得太過難看，利用「五條悟對庵歌姬相當在意」這點，讓他因為看不透庵家被邀請的理由而在權衡之下主動返家，五條家這邊只是多邀請了一個家族，整體而言毫無影響。既能和平地讓頭痛人物返回出席，自家也沒有任何損失，確實是可以說是最佳方式。

只要在儀式安然落幕前隱瞞這件事，五條悟得知後會採取什麼樣的報復方式，承受這般代價的人肯定是提出這項建議的人。

所以很奇怪。

原本渾身上下充斥著敵意感的少年逐漸散去那股戾氣，雖然面色仍然不悅，但開口時的語氣聽上去明顯冷靜不少：「你這傢伙告訴我這件事情幹什麼？」

五條斗真聞言挑了挑眉，露出不解的表情微笑著歪了歪頭，似乎困惑他為什麼會這麼反問。

少年勾起唇角，彎出一絲不帶任何笑意的弧度，歪歪斜斜地靠在一邊的梁柱上，雙手依然攏在袖裡，擺出了相當閒適的姿態接續問道：「所以說──你這傢伙特地挑在儀式前一天，和我說『你就是讓歌姬不得不捲入這淌渾水的幕後黑手』的目的是什麼？假如我受到挑撥，之後刻意在儀式上搗亂，讓場面變得一片混亂，最終得益的也不會是你──畢竟我可是六眼及無下限的咒術師，那些老頭子再怎麼討厭我，也會顧慮到『我是最強』這一點而將大事化小，甚至為了不讓旁人產生不該有的猜測而把你做為棄子，你不可能會是最後的既得利益者。」

擁有力量的人能夠為所欲為──這是咒術界一部分的真理。因為「六眼」與「無下限」實在太過具有魅力，縱使他受到挑弄而在儀式上做出報復性的搗亂行為，讓五條顏面無光，位於五條家的最高權力者也會考量到他所具備的力量而消弭事態，最後的結果或許會是把長子當作棄子雪藏，而後讓他背負起「不成熟」的罵名以維持五條的顏面。

不過只要他還在檯面上，就是一只可用的棋子，畢竟御三家中目前確實沒有人足以和他匹敵，就算名聲再糟，他還是最強，五條就能確實地壓另外兩家一頭。然而五條斗真卻只是並不算強大的反轉術式使用者，就算檯面下的權力關係網再怎麼密布，放上檯面就是矮另外兩家一頭，所以五條會選擇哪一方幾乎不須多加猜測。

所以，五條悟不覺得他的目的是家主的位置。

「你刻意在儀式前夕挑撥，藉以製造混亂，是為了什麼？」

五條悟畢竟不是傻子，也不是任人擺弄的棋子。

他雖然不耐煩那些迂腐的觀念與想法，厭煩那些令人作嘔的虛與委蛇，不代表他不理解那些盤根錯節的心思與算計。他只是懶得理會，因為遠離而不想多花費心思去思考，並不表示他不懂。

──夜娥老師那顆肌肉腦袋都能擁有細膩的心思了，更何況是他這樣超級帥氣的GLG。

他透過墨鏡注視著對方，墨鏡下的眼瞳寫滿了不信任。他有種直覺，覺得對方隱藏在笑容之後的真正目的非常危險，被正名成五條家長子或許不是他真正的意圖。但那僅僅是一種直覺，完全虛無飄渺的第六感，甚至連他自己都抓不住這陣靈感的尾巴。

不過面對他的質疑，五條斗真只是一派輕鬆地笑了笑，完全沒有陰謀被看穿的侷促感，聳肩的動作顯得相當莫可奈何。

「沒有想到你會這麼懷疑......是因為有我隱藏身分進入高專在先的前例嗎？」他嘆了口氣後說道，語氣像是拿任性弟弟沒辦法的無奈哥哥。「我可沒有想做什麼喔，確實只是單純來向你賠禮......畢竟事後你肯定還是會發現給庵家的邀請到底是誰提議的，與其之後你大發雷霆做些讓父親他們頭痛的事，倒不如我先自首。」

「至於為什麼會挑在儀式前夕......因為儀式過後，正式擁有新身分的我將會辭去高專校醫的工作返回五條家，我們大概不會再在高專裡見面了。而且悟你很排斥回家吧？儀式結束後肯定直接返回學校，之後再找機會賠罪的話感覺很沒誠意，本來是打算早一點和你說開的，不過儀式上要準備的東西出乎意料地多，所以一直拖到現在才有空來找你。」

他給予的理由聽上去相當合理──雖然五條悟前幾天返家時就和這個哥哥碰過面，但在彼此點頭之後就沒有其他交集，據說他整天忙著儀式的事前準備，每天都到半夜才就寢。明明是儀式的當事人卻還忙成這樣，不清楚內情的人大概會以為他才是真正的舉辦方，不過從這件事也確實能窺見在處理與天生力量無關的雜務上，他確實是非常優秀的人才，也難怪五條家家主會願意將他正名並扶正他的母親。

但即使理由聽上去相當合理，五條悟內心還是存在著難以散去的霾雲。

他不覺得一名能在高專作為五條家內應好幾年而不被發現的傢伙會思慮不周到這種地步。「很沒誠意」並不是足以覆蓋過可能風險的藉口，只要稍有差池，對方就可能成為棄子，導致這十幾年來的努力全部白費──

說到底，「成為五條主家長子」，真的是對方的目的嗎？

懷疑的種子種下後，便會立即生根發芽並成長茁壯，成為難以摘除的一株常綠。五條悟總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關鍵，但一時之間又無法將之連結，縱使確實存疑，卻沒辦法說出確切的根據。

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僵持，兄弟倆一個用笑容掩蓋真心，一個將情緒藏在不透光的墨鏡之後，明明是血濃於水的親生兄弟，但彼此之間那種並未訴諸言語的針鋒相對卻讓周遭的溫度降至冰點。

就在這時，有些莽撞的腳步聲闖入，傾軋了這片岌岌可危的平衡。

「斗、斗真少爺，不好意思，家主喚您過去。」從轉角處走出的，是一名面帶慌張的秀麗女僕。她的聲音略微低沉、甚至偏向中性，給人一股雌雄莫辨的感覺。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在女僕現身的瞬間，五條悟突然感覺到一股突兀感。

他本能地皺著眉望向那名女僕，對方像是感受到他的視線似地，惶恐地縮了縮身子，那副缺乏膽識的模樣看上去確實像是剛被雇傭不久的僕從，據說因為這次邀請了其他家族的人一同參與，所以對外僱傭了人手以避免人力不足。

當然，那些被僱傭的人都是經過層層關卡的調查才得以進入，畢竟這裡可是御三家的五條，誰能保證不會有突發奇想的詛咒師利用這個機會闖入其中呢？

然而即使清楚這點，望著那名面生的女僕，五條悟內心依舊產生了無以名狀的彆扭感覺。

確信有哪裡不對勁，肯定有哪裡脫出控制，但卻無法將之訴諸言語，不論是眼前的女僕或者他應當稱之為「兄長」的人，所帶來的怪異感實在讓他難以忽視。

墨鏡後的六眼以無比犀利的視線掃視過那名女僕周身，微微發散的咒力與一般人沒什麼兩樣，看上去確實沒什麼特別的地方。

雖然覺得兩人確實古怪，但眼下沒有其他能夠證實他們的確有問題的證據，只有他那無法明說的直覺，於是他先行抑下這股感覺，鬆開緊蹙的眉頭，伸手接過了這段時間中青年一直朝他遞出、沒有收回的紙袋。

「雖然覺得醫生你的藉口很爛，不過姑且就先當作這樣吧。」他語氣平淡地說著，話中絲毫不隱藏自己對於對方的不信任之意，像是確信不論對方有什麼打算，有著絕對力量的自己都不可能會讓對方得逞。

他非常隨意地拎著提袋，率先轉了個身，背對著對方比了個道別的手勢。「既然老頭子找你，醫生你就快去吧，那傢伙大概是年紀大了，越來越不耐煩等待這件事，要是讓他等超過一秒鐘可是會被罵上一小時的喔。」

「雖然父親還不到這種程度......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忠告。」彷彿感受不到對方未信任自己的質疑感，青年沉穩地笑了笑後這麼回應道。

對於他這番話，五條悟沒有多做回應，只是又背對著他揮了揮手，而後返回自己的房間。

隨著房門「啪噠」一聲闔起，少年的身影也正式消失在兩人的視線範圍內。

五條斗真在看不見對方後，也毫無留戀地追過身，示意女僕帶路，相當從容地邁開腳步。

兩人轉過轉角，在徹底遠離少年的房間後，步於女僕斜後方的青年突然面不改色地開口道：「怎麼樣？」

聞言，前方的女僕沒有回頭，也未曾流露出任何訝異或困惑之情，彷彿預料到對方會這麼問似地，表情未曾有任何變化，依然是那副像是怕做錯事般的緊張戒慎模樣，但從雙唇間飄出的話語卻充滿了與表情不符的狡黠。

「嗯……雖然你的試探就如同他說的確實很爛，不過看得出不是那種典型的小少爺，大概是你們所謂的保守派會討厭的類型吧。」說到這裡「她」頓了頓，低眉順目地向對側走來的中年男子躬了躬身，在對方完全無視地快步離開後，才又以半真半假的語氣接續說道：「不過就我個人而言是挺不錯的，如果讓我多和他說個幾句，說不定會喜歡上他喔。」

「哈哈，那孩子不會上當在我預料之內，畢竟他雖然看上去是輕佻的類型，不過心思相當縝密呢，明天如果能夠讓他將注意力轉到我身上來，就算是成功一半了吧。對了，您可別太過中意他，那會讓我感到困擾的。」「她」斜後方的青年用充斥無奈的口吻說道，不過接下來他語氣一轉，以帶著濃濃笑意的語氣道：「不過我也贊同這句話，那確實是個有趣的孩子。如果我仍是『我』，說不定我也會喜歡他的。」

「聽起來對六眼小少爺來說可真不是個好消息。」

對於這句揶揄，青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此時的他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呢？「她」不在乎，也無所謂，「她」所期盼的，只有自己的心願究竟能否達成。

「不過，沒想到那孩子確實沒有察覺到您是咒術師……我很好奇，您是怎麼隱藏那龐大的咒力量？畢竟這幾天您可是攝取了好幾人份的血液。況且您的身體是靠術式運作得以延續，六眼是不可能看不穿你那運行中的術式吧？」

為了讓籠中生物適應外頭的環境以進行最後一步計畫，他動用了術式處理了負責侍奉的僕從記憶後，便提早一天將對方帶出。因為對方於攝取血液後恢復容貌而極顯女氣的長相，男裝或許會太過注目，在對方不抗拒的情況下，便讓他偽裝成家中女僕。

這幾天家裡為了儀式的事情太過忙碌，多出不少生面孔，在稍微和管家那裡打了招呼後，他便順理成章地令對方以女僕身分在家中走動以了解環境，卻沒想到對方主動撞到五條悟面前來。

籠中生物能夠將血液化為咒力，為了儲備足以暫時抗衡五條悟的力量，他接連幾天、每天都飲入一人份的血液，照理而言六眼不可能沒有察覺這累積的異常咒力量才對，更何況對方是靠著是術式運作才得以維持「活著」的狀態，六眼更不可能沒有發現，所以當籠中生物主動現身的瞬間，他幾乎以為會遭到識破。

然而五條悟卻沒有察覺不對勁。雖然毫不隱藏地將狐疑表露於外，但卻沒有提出類似的疑問，也就是說，在他的眼裡，籠中生物是與平常人無異的「一般人」。

這讓他不由得好奇對方是怎麼騙過那雙通曉天地的雙眼的。

籠中生物聞言輕笑了聲，也許是覺得沒有隱藏的必要──反正自己即將死去──他相當大方地公開了這從未向外人述說的秘密。

「那是我的『體質』。」他語氣淡然地說道。「我的術式徹底侵蝕了我的身體，只剩下外層這副維持著人形的皮囊，不存在實質的肌肉或骨骼，當然也不具實際的內臟，將所有有限的空間都用以儲存血液，我所攝取的血液在壓縮體積後儲存於其中，能夠儲備比常人要多的量，需要使用的時候再將之化為咒力即可。」

「不過這當然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另外一點是我的術式狀態特化的結果。」籠中生物放緩了腳步後接續說道。「術式確實侵蝕了我的身體，然而死人是沒辦法操控術式的，為了維持我『活著』的狀態，術式擬態成了我的骨骼、肌肉、甚至是內臟，只要術式維持運作，『我』就是活著。然而這樣的狀況也造成術式的狀態特化，『它是術式、又不是術式』，加上術式的力量被壓制，沒辦法將獲得的血液源源不絕轉化成咒力，覆蓋這樣的理論後，我的術式喪失了對『自我的認知』，成了曖昧夾縫間的存在，因為非黑非白，屬於灰色地帶段，所以偏離了六眼的觀測範疇──那雙眼睛再怎麼神通廣大，也看不到別人體內的血液和骨骼吧？」

「不過這也僅限於在『被封印』的情形下......一旦解開封印，術式便會暴走並讓嗜血衝動主宰我的意識，到那時候，術式會認知自己是『術式』而非人體，灰色地帶的理論就會因此失效，也就會重新返回六眼的觀測範圍內。」

「原來如此，還有這種解套方式。那可要抓準時機解除封印才行了。」五條斗真露出了明瞭的表情點了點頭──這確實是他所沒有設想到的運作方式，不過能夠用上這點的也就只有非人範疇的籠中生物。

雖然也因此獲得能夠脫離六眼觀測的特權，但五條斗真一點也不羨慕。畢竟換來這項特權的代價實在太高了，兩相權衡之下可一點也划不來。

是意外的情報，因為這一點，多了更多可運用空間。

「不過封印的持有者並沒有被傳承到這一件事......是在什麼時候失傳了嗎？」

聽到他的問題，籠中生物先是沉默了下後，而後發出了彷彿嘲諷一般的笑聲。

「那是當然的。」他譏諷地說道。「因為當時我所造下的殺戮，導致六眼持有者在對我下了封印後，完全把我當作汙穢看待，根本不願再多看我一眼，所以他根本沒有發覺我的術式在他眼中消失這件事。之後的封印持有者就算要運用我的力量，也是派僕從將血液交給我飲用後，再把情報口頭傳遞，所以自始至終沒有人發現這一點。」

「原來如此啊，嗯，真是可憐。」

「還真是謝謝你那敷衍的安慰。」

兩人一邊交談著，不知不覺繞過了數條迴廊，在即將抵達議事廳時，五條斗真才露出訝然的表情，以出乎意料的語氣開口道：「沒想到真的有人找我？我還以為剛剛那句話只是隨口說出的脫身之計呢。」

「確實有人找你，不過是你爺爺。」籠中生物勾唇笑了笑，咧開的唇瓣是如同塗抹了鮮血一般的艷紅色。「畢竟虛中帶實、實中帶虛，才是最為高級的謊言啊。」

「啊啊，確實如此。」五條斗真以笑容回應，那是如同以往般猶如面具般的微笑，既謙遜又令人舒適，甚至會讓人不自覺地放下戒心。

然而籠中生物只是對他敷衍地扯了扯唇，而後站到門邊對他躬身一揖。「那就預祝您一切順利了，『斗真少爺』。」

青年溫和地莞爾，而後拉開門踏入房內。

──刻意挑起五條悟對他的戒備，以少年的眼界來看，大概會認為他所想要做的，是針對整個五條家。就算對方對那些迂腐的高層不耐，也不會放任他做出可能危害無辜之人的行為。

所以少年大概率會將注意力放在大環境上，放在他的行動上。

然而少年不會想到的是，他並沒有那麼波瀾壯闊的格局，並沒有那麼心懷天地的念想，他所要做的，只是為了成全在大多數人眼中不值得一提的小情小愛。

──為了所愛之人而前進。

──為了求得一死而邁步。

那是所有人都不會想到的，這場棋局之中最大的變數。

3、

神明是殘酷的。

神明從來不是慈悲的。

人付出了努力，卻不一定能夠獲得相應的回報，有些人窮極一生追求名聲，付出了一切卻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有些人汲汲營營於財富，嘗試了所有道路卻人財兩空。

但即使如此，神明依然是公平的。

神明賦予了某人祝福，就必定會為其施加相應的枷鎖。所以咒術師一睜開眼就須帶著普通人未能企及的力量一生面對詛咒，而庵鏡理則帶著許多咒術師一生都無法獲得的龐大咒力降世，但代價是那一天又一天逐漸削減的生命。

然後某一天，神明來收取屬於祂的祝福與代價。

庵歌姬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與平常無異、風和日麗的晴朗午後，八歲的她如同往常，在進行咒力與術式的修練後，來到最喜歡的鏡理姊姊房中午憩。

讓她入房的姊姊沒有任何異狀，身上湧動的咒力甚至比平常平靜，看起來讓人有種彷彿狀況好轉的錯覺，以至於當她笑著對姊姊說「姊姊今天狀況不錯」時，她沒能注意到對方如同平常溫婉的笑容之下隱藏的悲傷。

──事情是發生在她熟睡的時候。

轟然的爆炸聲響將她從和恢復健康的姊姊一同漫步在後山花田的美夢中驚醒，睜開眼的瞬間，幾乎將她吞噬的咒力潮湧而來。眼前是父親與族中其他咒術師的背影──或者該說是所有咒術師的背影。他們聯手架起了結界，將那股力量困鎖其中，不讓一絲一毫的咒力洩漏出去。

位於結界正中央的是鏡理姊姊。

是全身被不祥的紅黑色咒力包覆、依然努力微笑著的鏡理姊姊。

即使她只有八歲，只是個還有許多事物都不知道的孩子，也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

──姊姊要死了。

要被那股無情地摧殘著她的咒力徹底摧毀了。

而家族中所有咒術師此刻正豁盡全力佈置強大的結界，以避免咒力爆發時造成其他傷亡。

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鏡理姊姊身上的咒力即使相隔了一層結界，依然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強大。

只要那股咒力徹底釋放，將姊姊的身體完全摧毀，姊姊的苦難就能徹底結束，讓折磨著她的一生在此落下帷幕。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的，也很清楚應該要這樣發展，很理解應該要這樣結束。

然而。

然而她只是。

她只是像每個即將失去自己深愛家人的孩子，順應著內心的衝動，雙眼含淚地緩緩開了口：

「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離開我。

那並不含任何惡意，若要說的話，裡頭所蘊含的情感毫無疑問地是深愛，因為深深地愛著，所以不願就此天人永隔。

──女孩無法預料到，就是這句簡單且連稚兒都會說的話語，改變了她與她與他的未來。

♪

庵歌姬起了個大早。

化上精緻的妝容、挽起端莊的髮髻、換上華麗昂貴的振袖，為了參與五條家的家族會議，她可以說是徹底地盛裝打扮。

許久未有的盛裝讓她有些不自在，甚至有種全身受到束縛的感覺，不過面對她的感想，母親只是笑著說了句成年禮遲早要再經歷一次，現在就當作是提早練習。

她彆彆扭扭地邁開腳步，總覺得全身都不對勁。會這麼難以處之泰然，除了久未如此打扮外，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她身上這套振袖據說價值了七位數，讓她深怕一個不小心就造成衣服的損壞。

坐在前往五條家的接送車輛上，她抽空看了眼手機──上頭有五條悟傳來的訊息，這傢伙一大早就發訊息騷擾她，甚至還拍了自己那豐盛的早餐給她瞧。

不過照片上的地點怎麼看都是起居間，甚至還拍到了正在用餐的對面長輩──庵歌姬盯著那張照片默然地想，今天的五條家早餐氣氛肯定被這傢伙攪得一團亂。

雖然不知道五條家長輩生得什麼模樣，不過她幾乎可以想像得到那些傳統的老人家們被這個一點都不尊重用餐氣氛的混帳小鬼氣得牙癢癢的模樣。

就在她這麼想之時，又是一張附照片的訊息傳進手機，發信人當然還是五條悟。她感到又氣又好笑地莞爾，而後點開訊息查看相片──那是一張有著昳麗面容的白髮少年的自拍照，相片中的人證俏皮地對著鏡頭眨著單眼，嘴上還叼著一根筷子，身上則穿著黑灰色的色紋付與同色系條紋的袴。

這麼慎重打扮的五條悟她著實是第一次見到，感覺有些新奇。畢竟對方一直住在高專裡，就算放假也穿著方便行動的長褲或短褲，年初一同去新年參拜的時候也厚大衣，這副打扮的他看上去有種別樣的莊嚴感──如果不看那副表情的話。

照片下方有一行訊息，需要將頁面往下才看得到。在好好地打量完對方少見的裝束後，她這才按了向下的按鈕，讓那行字映入眼底──

「我知道我很帥，不過別看呆了」。

上頭的字所組合而成的，是這樣的句子。

庵歌姬在下一秒就面無表情地把那封訊息給刪了，而後關掉手機將之放回巾著袋裡。

不過過了將近十分鐘，她再一次取出手機，打開了訊息頁面，瞪著躺在刪除匣的那封郵件，好一會後微噘起唇，表情頗為不甘願地將之重新移回收件匣中。

前方隸屬於本家的司機似乎透過後照鏡看到了她鬧彆扭般的表情，不由得露出微笑開口問道：「小姐，是男朋友嗎？」

聞言，庵歌姬微微一愣，面色有一瞬間的慌亂。她迅速收起手機，欲蓋彌彰似地擺了擺手，用流露出慌張的聲音回應道：「不、不是的！那個笨蛋......不是，我的意思是，對方還不是我的男朋友，不是，我是說，他不是......」

「沒事的小姐，我會對老爺保密的。」她的反應已經足以說明電話那頭的人究竟是什麼樣的身分，司機於是透過後照鏡對她眨了眨眼，露出「我懂我懂我能理解」的表情，語帶笑意地這麼說道。接著他表情微變，露出了有些感嘆的表情，彷彿在喟嘆歲月的飛逝般低喃：「小姐也已經是這個年紀啦......時間過得可真快......」

庵歌姬聞言，雖然試圖力持鎮定，但還是不由自主地紅了臉。

為了逃避現實，她乾脆閉上眼裝睡。然而也許是微微晃動的車子實在太像處於母親的襁褓中，又或者隱約烙印在幼時記憶中的搖籃，晃啊晃著，她的意識也跟著晃入了思緒深處。

很難得地，夢見了許久未在夢中見到的人。

那是尚能和她一同漫步在花田中的鏡理姊姊，牽著她的手雖然微溫但猶有一絲熱度，與在不久後徹底冰冷得猶如霜雪一般的無溫，更像是活人該有的溫度。

夢中的她重回單字歲數，與最喜歡的姊姊一同漫步於草梗之間，姊姊為她編了以各色鮮花所織構而成的花冠，在濃郁的春天香氣中，親手為她戴上這座花之冠冕。

而後，時光繼續前行，無數的回憶片段化作紛飛的夢境碎片，裡頭有著和她一同讀著故事書的姊姊、和她一同坐在屋頂觀看流星劃過天際的姊姊，在她午休作惡夢時柔聲安撫她的姊姊......最後的最後，定格在她坐在姊姊懷中，昏昏欲睡地和她一同讀著信。

那是那一天她睡著前的最後光景。

姊姊的笑容、歲月、光陰永遠定格的十一年前最後的光景。

──如果那一天，她能夠更加注意姊姊的狀況，最後的結局會不同嗎？不，她很清楚不會的，庵家依舊束手無策，身為當事人的姊姊也非常清楚，所以直到最後一刻都是笑著的，笑著讓她別哭，笑著和她道歉，說以後不能再陪她一起午休了。

如此溫柔的姊姊。

明明是那麼溫柔的姊姊，為什麼那天最後會是那樣的結局？

「──我們到了，小姐。」司機的聲音竄入夢境之中，像是一柄長竿，勾起少女沉眠於意識深處的神智。

庵歌姬緩緩睜開眼，雖然清醒但表情仍有些惺忪，看上去似乎還未完全脫離方才夢境的情景，甚至用幾不可聞的音量低喃了句「姊姊」。

聽到她宛如囈語般的聲音，司機疑惑地回過頭來，問了她是不是說了什麼。

聞言，她搖了搖頭，而後轉頭望向透過隔熱紙望出去、色彩顯得黯淡失真的窗外風景。

就如同所負的頂點之名，五條家宅邸也座落在山巔之處。不過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大概是位於半山腰的道路上，前方排了不少車輛，可以看得出這次確實邀請了不少其他家族的人共襄盛舉，五條家為了替這名側室所出的長子正名也是煞費苦心了。

不過......

一想到來參與的人大多是為了讓五條家相看媳婦人選，她就感到胃部傳來一陣相當不適的痙攣。

雖然說是到了，不過實際上距離宅邸門口還有一段距離，照現在的車速這樣慢慢開上去，大概也要幾分鐘的時間，提早叫她起來是司機的貼心，讓她有時間能夠將於長途車程中稍顯凌亂的儀容做最後的整理。

她掏出手鏡，仔細檢查了自己的妝容並稍微修補，又將因為摩擦到靠墊而掉出的碎髮藏回髻中。打理完全後，車輛仍未抵達大門口，於是她百無聊賴地側過頭，望著山下那層層遞進排列的屋舍與大樓。

由半山腰處望下去，在平地上需要抬頭仰望的大樓看起來如同兒童積木般，彷彿隨手就能將之拿起於指掌間把玩，指甲蓋大小的汽車於縱橫交錯的道路上行駛，不過數量並不多，給人一種愜意十足的感覺。

就在這時，巾著袋裡的手機震動了下。

會在這種時候傳訊息來，她幾乎不用思考就知道是誰──肯定是因為見她還沒抵達的五條悟傳訊息來騷擾她。

反正此刻閒著也是閒著，於是她拿出手機看了螢幕上頭顯示的訊息，又是一張附有圖片的短信。

做好會看到莫名其妙相片的心理準備後，她面無表情地將附圖點開來。

一如她所想的，發信人是五條悟，附圖是一張自拍照，角度是由上空俯拍，剛好把少年整個人收進範圍固定的方框中。照片上的少年依舊是那身黑灰色的正式裝束，面上的笑容比春花還要甜美，對著鏡頭比了個得意洋洋的V字手勢，然而這張看上去陽光感十足的照片再往下望可不是那麼一回事──

笑得天真爛漫的少年腳下踩著一樣東西，姑且稱之為那是人吧，大概是人吧，因為那個人已經被徹底揍成豬頭，到了親生父母肯定都認不出來的程度，滿頭鮮血的樣子看上去頗為駭人。而一同入鏡的還有一旁一臉慌亂的僕從，看著那張幾近崩潰的臉，庵歌姬耳邊甚至都產生對方慘叫著「少爺不要啊」的幻聽。

而照片下方同樣配了一段文字，是關於照片的說明，相當地簡潔明瞭：

「把想要趁機溜進來的壞蛋打倒了☆果然是帥氣的GLG大人對吧★」。

「......」瞪著那行照片說明好一會後，少女深深嘆了口氣，而後像是感到頭痛似地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語般地低聲說道：「到底在幹什麼啊，這個大笨蛋......」

「小姐，您說了什麼嗎？」正在注意前方車況的司機聽到自後座傳來的低喃，然而因為聲音實在太小，所以他沒能聽清楚對方說了些什麼。聞言，庵歌姬收起手機，恢復淡然的表情說了句「沒什麼」後，再一次將視線移回窗外。

塗上了淡櫻色唇膏的唇瓣向上彎起了隱密的喜悅弧度。

隨著山路蜿蜒了幾分鐘後，她所乘坐的車輛終於抵達五條宅邸大門口。

大宅外側環繞深灰色基底的石砌圍牆，給人一種莊嚴肅穆、卻又格外壓抑的感覺，圍牆似乎經常有人打理，這種石頭牆面經常只要稍微疏於清洗就會見到的青苔在上頭全然不存，從這樣的細節就可窺見這的確是個家風嚴謹的家族。

──畢竟是御三家之一，有著這樣的風格似乎不大令人感到意外。

圍牆正中央是傳統的木造大門，即使五條家的歷史相當悠久，不過那扇門卻沒有半點蛀班，看上去亦是保養得宜。門口兩側各自佇立身著淺黃色菊紋和服的秀麗女子，看起來應該是迎賓的女侍。

前方的司機將車輛暫停後，立即動作俐落地下了車替庵歌姬開了門。

少女踏出車門，接著微微抬頭仰望圍牆後方恢弘大氣的宅邸。坐落於山巔的宅邸佔據了整座山頭，光是前方往兩側不斷綿連延伸的圍牆就幾乎看不到盡頭，更遑論是後方寬廣的腹地，完全可以感覺得到身為御三家之一那股睥睨世間、目空一切的氣度。

她在心底這麼感嘆著，而後轉頭望向正在攙扶母親下車的父親。

她與雙親並沒有同坐一台車，不過這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因為母親覺得一家三口加一個司機，全都在同一台車上實在太擁擠了，而在與父親猜拳決定誰能與母親同坐一台車的對決中，她以一局之差飲恨，只能懷抱著「薑還是老的辣」的遺憾心情獨自乘上另一台車。

不過看著父母十年如一日的親密，想了想她果然還是覺得自己不當這電燈泡也是好事一件。

作為家主的父親自然領於前方，抵達門口時，其中一名女侍朝他躬了躬身。他從懷中掏出請柬遞給對方，接過請柬後的女侍確認上頭的賓客姓名後，便轉身帶領三人進入宅邸中。

進入大門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位於恢弘主宅前方的大片庭院，鋪著石板供人行走的主道兩旁以圓白砂石為基底，偶有磨平的大片石板供人佇立，林立的花草樹木及奇形異狀的巨石、活水流動的池塘及橫亙其上紅木小橋，發出規律聲響的添水、用以作為擺飾的石燈籠，甚至還有能夠泡茶休憩的涼亭，散發著濃烈的禪意造景似乎欲營造歸隱與恬淡的氛圍，但踏入其間的庵歌姬卻只感覺到充斥其中的爾虞我詐及不言而喻的相互打量。

這股氣氛令人窒息，而造成這樣狀況的自然不是庭院本身，而是裡頭群聚的人們。

她微微抬起眼朝四周張望了下，同時也感覺到數道打量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那種宛如針尖戳刺在肌膚上的觸感令她相當不自在，彷彿被當成待價而沽的商品般的感覺也令她相當不適。

不過她仍努力克制著臉上的表情以避免流露出太多情緒，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的同時，以眼角餘光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周遭──她很慶幸自己還記得這個高難度的技能，畢竟當初為了學會這點，她可是被神出鬼沒的禮儀教師戲弄得團團轉。

就在她經過一株半人高的造型松樹邊時，驟然聽到一聲「五條先生」。熟悉的姓氏讓她下意識地望過去，而站在斜前方正在與人交談的青年也恰巧轉過身來，原本背向她的臉孔清晰地映入她的視野中，那張熟悉的面容令她差點抑制不住表情地瞠目。

身著絳藍色紋付羽織的青年長著一張和高專校醫一樣的臉──不不不，不只是長得一樣，那根本就是校醫，她敢肯定，因為在兩人的目光對上之時，她清楚地望見對方快速地朝她微笑了下。

對方身上穿著的是紋付羽織袴，也就是說他是這場家族會議的主角，而這場屬於五條家的家族會議是為主家長子正名，意思也就是說醫生就是那個主家長子？

......但是他記得醫生姓「鏡」？不對，這當然可能是假名，就連冥前輩用的也不是真名。也就是說校醫的真實身分是五條家的長子、五條悟同父異母的哥哥？

情報量過大導致她一時之間吸收不過來，原本穩健向前的腳步也跟著慢了下來。察覺到她古怪的雙親雙雙回過頭，卻在轉過視線望見自家女兒的瞬間，表情流露出了極度克制的一怔。

「歌、姬。」耳語般的聲音自耳後傳來，撲上耳廓的熱氣讓庵歌姬差點動作誇張地往旁奮力一躍──當然是差點，她在最後一刻想起自己所在之處，才壓抑下那股強烈的衝動。

她渾身僵硬地回過頭，毫不意外地望見歪在側邊的燦爛笑臉。望見她轉過來的臉時，那張臉浮現明顯的怔忡，庵歌姬這才想起自己臉上畫了濃妝，連她自己照鏡子時都會懷疑鏡中人是誰的那種妝，頓時不難理解五條悟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因為理解到校醫和五條斗真的關聯，以至於她一時陷入思緒中而未能注意周遭環境，才沒有發現五條悟的接近，的確是她疏忽了。她抿了抿唇，捋了下頰側自然垂落的髮絲，稍微側了側身與對方拉開距離，才小聲地開口道：「你居然這麼光明正大地靠過來？！」

「......」五條悟沒有立即回應，而是又沉默了幾秒，才若無其事地扯開唇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不過他並沒有回答庵歌姬的問題，而是抬起頭望向彷彿雖然已經盡量隱藏、但表情還是流露出些許訝然的庵家夫婦，用讓庵歌姬差點克制不住大吃一驚的禮貌態度微微鞠躬道：「初次見面，伯父伯母，我是五條悟，是歌姬在高專的後輩。」

「……」此刻的庵歌姬簡直難掩自己見了鬼般的心情，要不是剛才那帶了戲弄的舉動確實是五條悟，她真要懷疑身旁這個傢伙根本是別人假扮的，不然就是中了詛咒，否則怎麼可能整段招呼幾乎都乖乖地用上敬語、甚至連「我」都是敬語的「我」呢？！

甚至還鞠了躬？！她還以為這傢伙只有在想戲弄人的時候才會彎下他的脊梁！

但明明都用敬語了，好歹稱呼她前輩吧？！

「......初次見面，你好。」基於禮貌，就算內心有再多的想法，庵歌姬的父親還是相當有禮地朝他點了點頭。他瞄了眼神情古怪的自家女兒，又快速看了眼少年與少女過分接近的距離，像是理解什麼似地動了動眉毛，眉心蹙起不明顯的摺痕，不過表面上還是平和地回應著。「五條家的六眼神子，請問……有什麼事嗎？」

少年綻開燦爛的微笑，接著轉頭望向身旁的少女，因為墨鏡的遮掩看不清他的眼神，不過庵歌姬還是能夠感覺到後方那直盯著自己的視線。

「是這樣的，雖然很唐突，不過想請歌姬借我一點時間。」滿口敬語讓庵歌姬惡寒不已的五條悟十分順暢地這麼說道，完全不見平時那副囂張跋扈的態度。「有些事想告知她，如果打擾到您們真的很抱歉。」

「……」庵歌姬覺得自己簡直要聽不下去了，從腳底板到髮絲全溢滿發麻感。要不是地點不對，她真想把這一段錄起來給硝子和夏油瞧，讓他們也一同體會自己現在的感覺。

聽到對方想和自己的女兒單獨相處，庵歌姬的父親眉毛再一次抖動了下，張了張口正想說話，卻先一步被身旁的妻子搶了白：

「你們年輕人別顧慮我們，儘管去吧。」

看上去相當溫婉的女子露出了善解人意的微笑，接著轉頭對自家女兒說道：「歌姬，千萬別給人添麻煩喔。」

「……」怎麼想會給人添麻煩的絕對不可能是她好嗎？！

不過這種話她當然不可能在這時候說出口，而且因為五條悟的現身，越來越多注視落到她身上。畢竟那可是鼎鼎大名的六眼神子，就這麼大剌剌且毫無遮掩地接近一個不知名家族的女兒，會有許多猜測是意料之內。

雖然不在意別人怎麼揣測，但被這麼多雙眼睛直盯著，庵歌姬還是覺得頗為不自在。所以她也沒有多說些什麼，乖巧地應了聲後，便轉身和五條悟一同離去。

眾人的視線隨著少年引領她遠離庭院漸漸消失，最後完全被阻隔在建築物之後。五條悟帶領她走的路線似乎偏離主道，所以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其他人，僅偶爾與幾名僕從擦身而過。

雖然僅僅幾人，但庵歌姬發現那些僕從在看到五條悟時，幾乎一致地露出遇到瘟神的惶恐表情，匆匆行了禮後加速離去。

她不由得無言地望著前方那彷彿毫無所覺般持續向前的高大背影。

「歌姬，就算我確實很帥，你也別用這麼熱情的視線盯著我看啊。」明明後腦沒有長眼睛，但卻清楚感受到對方視線的白髮少年頭也不回地以揶揄的語氣說道。聞言，脫離他人視線、總算得以解放的庵歌姬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接著用傻眼的語氣吐槽道：

「我盯著你看才不是這個原因！是說你這傢伙到底都做了什麼啊？！為什麼剛剛經過的每個五條家的人看你都像看到鬼一樣！」

「才沒有做什麼，我才懶得理那些傢伙。」五條悟語氣相當輕描淡寫地說道，雖然他嘴上說了沒有，不過庵歌姬可完全不信，她瞪著那迎風招搖的雪白髮絲好一會後，嘆了口氣加快腳步來到他身邊。

「真是的……你這傢伙別老是樹敵……話說回來。」她張望了下周遭環境，語氣一轉好奇地問道：「五條，你要帶我去哪裡？」

兩人已經完全遠離前庭，那些重疊的人聲徹底消失在聽覺中。他們所在之處似乎是一處後院，舉目所見是濃豔的綠，是與充滿活力的夏季最為相稱的色彩。

同時也是相當適合私下談話的場所。

眼見四下無人，庵歌姬憶起了剛才在前庭和校醫對上眼的那一幕，一把揪住五條悟寬大的袖子。

「五條，剛剛我在前庭看到醫生，別人稱呼他『五條』，加上穿的是主角的紋付羽織，所以醫生就是五條斗真本人嗎？」

雖然在高專時，五條悟說自己不記得這名同父異母的哥哥生得什麼樣子，不過他提前幾天返回五條家，應當是見過對方才對──她記得校醫似乎在她離校的前一天就請了長假，據說是老家有事。

......沒想到所謂的「老家」居然是這裡。

聞言，五條悟停下腳步，接著側過頭望向她。陽光透過葉隙灑落在他髮上、鏡片上，劃下一道道燦金的光影，他微啟唇瓣像是要說些什麼，過了幾秒後才發出像是鬧彆扭般的聲音。「......為什麼要在獨處的時候問這麼掃興的問題？」

「欸？」

「那傢伙是誰都無所謂吧？反正一點都不重要。」

「什麼......會說主角不重要的只有你吧？」

不過他這番話也間接證實了對方的身分，確實就是五條本家長子五條斗真。這讓庵歌姬不由得感嘆和校醫認識那麼久──畢竟自她入學，校醫就一直在學校裡了，居然完全不知道對方隱藏著真實身分。

但......對方為什麼要隱藏自己的身分呢？

她內心不由得產生了這樣的疑惑，於是緊接著問出口。聽到她的問題，五條悟露出了寫滿「為什麼要為了無關緊要的人浪費寶貴的獨處時間」的表情後，還是用不甘願的語氣回答了她：

「是老頭子他們派到高專的臥底啊。」

「咦？」出乎意料的答案讓庵歌姬露出的訝異的表情，而五條悟像是覺得他的反應很可笑似地，從鼻腔中噴出一聲輕哼後，伸手戳了戳她的額頭，相當不以為然地說道：

「你在訝異些什麼？會覺得奇怪才奇怪吧！你不也很清楚高專和御三家、甚至是咒術連，根本沒有表面上那麼和樂融融嗎？」

爭權奪利──這就是人類的本性。不論在什麼樣的環境，不論在什麼樣的情況，必定會有想要掌控權力的人，必定會有想要控制他人的人，尤其在越是安定的環境下，人們彼此勾心鬥角的浪濤就會拍打得越洶湧。

御三家、咒術連、咒術高專，不論是哪一方都想成為咒術界真正的頂點，那種虛名足以讓聖人腐敗，被瞻仰的榮耀足以令賢者瘋狂。所以即使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卻各自有著各自的打算，派出臥底互相刺探也不過就是最基本的手段。

庵歌姬當然知道這一點。

咒術界存在於黑暗中，存在於光亮面的人們投射而下的影子裡，出淤泥而不染的是蓮花而不是人類。不過畢竟有著共同的敵人──也就是詛咒與詛咒師，所以各個勢力表面上維持著所謂的通力合作，將所有的風波與鬥爭都掩於冰山之下。

但是她沒想到校醫居然是臥底。

自從入學高專之後她就認識校醫，對方對於工作的熱忱以及態度即使是第三者也能感覺得出來，實在讓人很難想像他實際上是五條這邊的人。

她聽說過高專高層有五條家派來的代表，但對方相當神秘，從來不曾露面，只透過手機聯繫，如果在聯想到當初的雙生鏡事件中，校醫在餐廳和她及硝子說的那些照理來說不是一個校醫接觸得到的情報，所有的線索似乎就能串連起來了。

......不

雖然感到震驚，但也就這樣而已。

畢竟校醫這個人雖然對大家都很客氣，但總覺得和別人都保持著若有似無的距離感，主動在與他人之間劃設了一條線，據說就算是休息時間也不曾與高專內的人吃飯喝酒，如果說是因為「他是五條派來的臥底」所具備的必須，那麼倒也不讓人意外。

「......也不是覺得奇怪，就是......有種認識很久的人突然告訴自己他是反派大魔王的感覺。」庵歌姬按著被戳得隱隱作痛的額心，抿了抿唇道。「雖然五條你才進校不到一年，但我可是在校將近四年了啊，和校醫認識的時間也是......」

「那又怎麼樣？反正之後和歌姬你在一起的人是我。」少年突然強硬地打斷了他的話，聲音裡有著強烈的彆扭情緒。庵歌姬愣了好一會後才意識到他是在吃醋，而且還是完全沒必要的醋，內心頓時湧上感到啼笑皆非的情緒。

「......你在在意什麼沒必要的事啊。」她小聲地嘟嚷著。「我只是把他當作一般師長一樣尊敬，又不是抱有戀愛方面的情感。」

聞言，五條悟沉默了會，而後微微別開驗，面對一旁茂密的樹叢。

「......那......」

他開了個頭後，不知道為什麼就斷了尾，唇瓣歙動了半晌後，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片刻後，他重新轉回頭，風和他的手一同劃過了少女頰側。略微粗糙的指腹貼合在她柔嫩的頜邊肌膚，若有似無地摩挲了下。

他的指尖動作透露出了他的想望，而沒有避開這記撫觸的庵歌姬清晰地感受到了。

然而在對方俯身朝她靠近時，她猛地抬起手，手掌「啪」地一下拍上了對方的唇，沒有開啟無下限的少年只感覺到唇上一痛，而後是對方微亂的聲音響起：

「不、不行！」

原本祟動在空氣間的曖昧因子因為這毫不留情的拒絕霎時碎了滿地，沒有想到會被這麼徹底地排拒，嘴唇貼在那不如一般大戶人家小姐般柔嫩掌心的五條悟彷彿時間靜止般僵在原地。然而即使看不到他的眼神，庵歌姬也能感覺到那挾帶著怒意與火光的銳利視線穿透了不透光的鏡片，似是要將她刺穿般戳刺在她身上。

不過她也不打算退縮，也抬起眼倔強地和他無聲對抗著。

沉默延續好了半晌後，五條悟這才稍稍移開唇瓣，和她掌心隔著一小段距離，用恍若有低氣壓纏繞的聲音沉沉開口道：「……為什麼？」

雖然是聽起來沒頭沒尾的問句，不過只要對現況稍加聯想，就能理解他所問的是什麼意思。聞言，庵歌姬抿了抿唇，接著微微別開眼，壓低了音量小聲嘟嚷著：

「……唇膏會花掉。」

本以為對方會說出「這裡可是你家後院！」、或者「外面都是人被看到怎麼辦大笨蛋！」之類的原因，卻沒想到她的理由比起上述這些都還要出乎意料，五條悟著實怔住了。

他自認自己已經是出人意表的常勝將軍，但歌姬卻老是做出讓他更加感到傻眼的回應。而在他愣住之時，庵歌姬也像是有了底氣般，氣勢十足地加大了音量說道：「所、所以說！唇膏會花掉啊！這個品牌可是很貴的，我平常根本捨不得用，是因為要來這裡才特地用上，別讓我塗沒多久就要補妝，太浪費了！」

「……」她這番理直氣壯的話語讓五條悟難得產生「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這麼荒謬的事」的感覺。他忿忿地拉下庵歌姬阻擋的手，就著原本的姿勢，咬牙切齒地對對方說道：「哈啊？！這是什麼理由？！歌姬你居然拿那種東西和我比嗎？！」

「什麼那種東西……這可是限量版！是限量的顏色！我可是特地拜託認識的店家幫我留貨才買得到的耶！」

「……這算什麼……喂歌姬，相比限量版，GLG五條悟是只有一個的絕版，還是超級搶手貨，兩者的價值根本不可能相提並論吧？！」

「反正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幹嘛非得是現在！」

這話一出，不管是說話的人還是聆聽的人都為之一愣──裡頭所隱含的訊息量是在太過具有衝擊力，就連最強咒術師一時之間也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首先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的庵歌姬雙頰漫上微紅，接著神色慌亂地擺了擺手道：「不、不是，我的意思是……」

「不是什麼？難道還有別的意思嗎？」既然對方已經遞來了橄欖枝，不打蛇隨棍上未免也太過不解風情。五條悟收起所有的愕然，上前一步環住少女的纖腰，完全不給予她逃避與喘息餘地地進逼著。「會說出這種話，代表歌姬你確實有那個意思吧？難不成歌姬你是那種就算對沒有好感的對象也能接吻的人渣嗎？」

「什……才、才不是！沒有好感怎麼可能接吻啊！」庵歌姬聞言下意識地反駁，但隨即便意識到自己等同於間接承認了感情，看到對方露出得逞微笑，她不由得有些懊惱得想呻吟──她確實打算答應和五條悟交往，但絕對不是在這種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自爆心跡。

雖然從來沒說過，但她畢竟還不到二十歲，是個未成年的女孩子，對於表白這種事還是有些幻想的……總感覺應該要在絕佳的氣氛下自然而然地說出。縱使現在自己是盛裝打扮，但氣氛和地點怎麼看都不是適合表白的地方。

不能理解她所想的五條悟盯著她不豫的神色，原本飛揚的心情也一點一點沉了下來。他鬆開環抱著對方的手臂，抬手按住她的肩，用難掩焦躁的口吻急促地問道：「歌姬你那是什麼表情？承認喜歡我有這麼困難嗎？！你到底在想什麼……明明對我不是沒有感覺。但為什麼你什麼都不說？」

到底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就算許多事情上看得足夠透徹，但面對感情這樣大概是這個世界上、那雙俯瞰蒼生的眼睛唯一沒有辦法完全解析的東西，饒是五條悟也不由得感到焦慮。

明明那麼喜歡她。

明明那麼想徹底擁有她。

但他始終不能理解明明對他有同樣感覺的她就是不願讓他跨出最後一步。面對這樣不坦率的歌姬，總是輕易地讓他被平常不會有的情緒主宰──煩躁、受傷、挫敗，甚至還有他一向嗤之以鼻的委屈。百步之遙，他已經試圖走了九十九步，終點明明就近在咫尺，卻又顯得那麼遙不可及。

明明只剩下一步的距離，卻始終碰觸不到那抹彷彿伸手就能擁進懷中的倩影。

無數的負面情感化作無聲的怒焰於心底燃燒，自肌膚沁出的卻是讓人感到凍骨的寒冷。感覺到他周身瀰漫的冰冷氣息，庵歌姬微微一愣後，下意識地望向他，在望見那緊抿到有些發白的唇色時，這才意識到自己未坦率傳達出真正心意的態度傷害到對方了。

......啊啊，五條是真的很喜歡她。

再次理解到這點的同時，她也感到訝異，畢竟她從來不曾想過對方會因為最後相隔於彼此之間這層曖昧不明而感到難過。

一向沒臉沒皮的這傢伙居然會有「受傷」這樣的情緒反應確實相當神奇而且出乎她意料，不過顯然此刻不是想著這種事情的時候。

她確實有自己的堅持，但傷害到對方並不是她的本意，自己此刻應該要做些什麼。

只猶豫了一秒，在深吸了口氣後，她毅然決然地傾身向前。

五條悟依舊維持著剛剛俯身的姿勢，所以在那緊抿的唇瓣上落下一吻是相當輕而易舉且毫不費勁的事。不過在兩唇相貼後她只停留了幾秒，便因為主動親吻實在太過害羞而迅速退開，在拉開距離時同時瞧見對方唇上轉印的唇膏，難以言語形容的感覺瞬間在她胸口炸開，幾乎沒有多想地，抬起手想擦去那道淡粉色。

但舉起的手卻在半空被緊緊攫住。

握著她手腕的溫度相當熾熱，像是反映了動作之人在降至冰點後、又因為這記如同花瓣落於唇上的親吻而驟然沸騰的情緒。五條悟扯下臉上的墨鏡，閃耀著奇異微光的眼緊盯著面前少女酡紅的臉龐，彷彿不願錯過她臉上任何一絲微表情般，目光專注而且灼熱。

「……歌姬，這是什麼意思？」他以難掩急切的語氣問道。「你剛剛親我了吧？是親我了沒錯吧？這不是誤會吧？」

「等、等等！」連珠炮似地問題讓庵歌姬應接不暇，她趕緊出聲打斷對方急迫的問話，在少年因為被打斷而有些不滿地噘起嘴、不過仍是依言停下時，她緩了緩情緒，才紅著臉囁嚅著唇瓣開口回應：「所以說......對啦，是那麼回事沒錯，沒有誤會。」

「......」

「五條你啊！老是揶揄我、嘲笑我很弱，還會戲弄我，簡直就像小學生一樣幼稚！這些雖然都很煩，真的很煩！但是......」因為開誠佈公地剖白心跡實在太過害羞，說到這裡她頓了頓，深吸了幾口氣以平復自己過於劇烈的心跳後，才又接續說道：「但是......有的時候很溫柔，總之我、我不討厭......」

「那個......所以說......」心臟跳得很快，如擂鼓般的心音彷彿會將脆弱的耳膜擊碎，雙頰的熱度不單單只是因為承接了透過亭亭葉蓋間隙灑落的陽光，更多的是因為於周身急速奔流的豔色液體。

明明不是那麼波濤洶湧的情感，更像是匯聚了無數涓涓細流所形成的湖泊，然而一旦泛起波動，那就是無止盡地、永不止息地向外擴散、重疊。

心動的原因是什麼？喜歡的理由是什麼？就算身為當事人，她也無法清楚地條列敘明。也許是某一次溫柔的撫觸，或許是哪一次寵溺的微笑，抑或是在某天回過身時，無預警地撞入那雙波瀾繾綣雙瞳中所造成的悸動。

然而就算無法明確地指出，但她能夠肯定，是不斷湧動的心潮沖刷築起的堤防，一點一滴地侵蝕直至鬆動，最終徹底地潰堤氾濫。

輕波淡漪亦能匯成暗潮，將毫無戒備划於水面的禽鳥侵吞；星火碎焰亦能長為祝融，將指天大樹盡化焦土。這份情感是一磚一瓦、無數個朝夕建起的樓房，縱然還不足以稱之為大樓，卻已經築成讓她無法忽視的存在。

回過神時，已經習慣轉過頭就看到對方不正經的笑臉，習慣他踏著漫不經心的步伐與她並肩而行，習慣掌心存在著他的溫度。

如果這份情感有名字，那確實是──

「所以我想那個……我……」她深吸了口氣，堅定地吐露那句足以徹底改變兩人之間關係的字詞。「我、我確實是喜歡五條你的，所以那個、請、請和我交往！」

這話一出，不僅五條悟，就連庵歌姬也徹底愣住，而後兩人同時露出古怪的表情互望著。各自沉默了好一會後，五條悟首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原本緊繃的表情徹底放鬆，唇角微彎，勾起與平常無異的弧度。

他鬆開原本握著對方肩頭的手，下滑至腰部位置，重新將她勾回懷中。一手環著腰，一手繞過肩，將少女整個人摟入懷裡，垂首在她耳畔悶聲地笑著。

「歌姬，你在說什麼啊？是『我願意和你交往』吧？完全相反了啊。」

「少囉嗦。」一不小心就脫口而出奇怪台詞的庵歌姬沒有抵抗地靠在他懷裡，任由少年清爽的氣息將自己包裹，賭氣似地嘟嚷著。「我可是前輩，由前輩提出要求剛好而已吧？」

「這跟前輩沒有關係吧？果然是笨蛋姬。」

「煩死了。」

雖然嘴上說得強氣，但未被髮絲遮掩的耳廓卻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一點不漏地徹底洩漏出她尷尬的心思。盯著那小巧的、猶如精雕細琢的紅玉般精緻的半月，五條悟心裡不由得有些蠢動，而在心思乍起之時，他也順從了內心的慾望，俯下身在熱燙的耳尖輕輕地一啄。

那一記輕吻像是小鳥啄食，有些癢、有些麻，庵歌姬雖然沒有明顯的反應，但原本只是落於頰面的薄紅卻延伸到了項頸，握著巾著袋的指也微微地收緊。

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五條悟頓時發出了惡作劇成功般的輕笑。然而不等她惱怒地昂首，貼在她耳側的唇呵出一股熱氣，熨上她肌膚的同時，滿含想望低啞的嗓音也跟著溢出唇隙：

「嗯哼，為了慶祝GLG交到女朋友，歌姬，可以接吻嗎？」

「......」聞言，庵歌姬不由得對對方鍥而不捨地打著自己嘴唇主意這件事感到好氣又好笑，不過好不容易確認彼此關係與心意的此刻，或許確實需要一個吻來為攜手共度的未來拉開序幕。

她正這麼思量著，沒有得到回應的五條悟頓時不屈不撓地撒起嬌來。「吶，就一下，親一下就好，身為前輩不會那麼小氣吧？歌姬前～～輩～～～」

「......你也就這種時候才會心甘情願地叫我前輩！」庵歌姬簡直要被他的沒臉沒皮氣到笑。為了接吻，連抵死不從的「前輩」都說出口了，這讓她忽然有種預感，從後輩進階從「男朋友」的五條悟大概會比單純的惡口後輩還要更難纏。

但是......沒辦法，誰叫她偏偏動心了呢？

要是被剛剛和他們擦身而過的五條家中人看見他們的神子這副纏纏黏黏模樣，肯定會被徹底嚇破膽的吧？

思及此，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兩人還在開放式空間，不由得緊張地四下張望了番。他們所在的位置十分隱蔽，恰好位於層層疊疊的綠蔭之後，如果不特別走近，是不會注意到有人在這裡的。

耳邊仍不斷傳來對方不死心的吵鬧聲，這副模樣簡直就像個吵著要糖吃的小鬼，不得不說簡直吵死人了。

話說回來......嗯，她是前輩，她可是前輩，就算交往了她也還是前輩。

第一次的吻因為太過害羞所以被奪走了，如果是要為正式交往拉開序幕的話──身為前輩的她當然要展現游刃有餘的風範才行。

所以說。

她猛地從吵個不停的少年懷中抬起頭，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讓少年為之一愣，因為不知道她打算做什麼，所以第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甚至稍微被她的氣勢壓了下去。

然後。

長襬的振袖滑落，露出雪白藕臂，環上五條悟項頸，將他往下扯落，沒有抵抗的少年就這麼順著她的力道方向彎下身，同時少女微微墊起腳尖，一落一提，兩人的唇瓣就這麼完美地觸碰在一起。

舌尖自軟馥的唇瓣中探出，撬開少年因為太過訝異而微啟的唇瓣，帶著一抹羞澀觸碰了靜止於牙後的舌葉。

兩舌相觸的瞬間，一聲短促的喘息自少年喉間逸出，而後迅速纏上了撞進來的獵物，徹底地加深了這個吻。

他加重了手臂的力道，將少女纖細柔軟的身軀更往懷裡帶。

──“神明俯瞰世人，但人們未必仰望著神。”

所以神明躍下雲端，踏入塵世。既然巫女始終注視著前方，那他便來到這混濁紛擾的人間，讓所鍾情的巫女終在這片大地上和他四目相交。

“前輩的目光盡頭絕對不會是『五條悟』，她所前往的道路最終通達的也不會是『五條悟身邊』”

所以五條悟來到了庵歌姬行走的道路上，五條悟主動走到了庵歌姬身邊。他不需要成為她的盡頭，也不需要成為她最終通達的地點，他可以和她並肩而行，攜手走過名為「人生」的、漫長又極短的道路。

“雖然作為神明，但如果從頭到尾都不被放進眼裡，悟，就算是你也無能為力吧”

所以神明來到鍾愛的巫女身邊，將自己一點一點地刻寫在琥珀色澤的琉璃中。將他的身影滲入骨血、沁入靈魂，讓屬於自己的印記烙在那明亮純淨的核心之中。

──然後，執著的神明終於能夠擁抱只屬於他的、唯一的巫女。

♪

在入席時間抵達的前一刻，庵歌姬和五條悟一前一後來到會客廳門口。

兩人的出現當然立刻引來人們的注意，不論是隱晦的打量，或是赤裸裸的注視，畢竟五條家的神子當眾將人帶走的舉動可是清楚地落在當時在場的所有人眼中。

「庵」──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的女兒，為什麼能夠得到六眼的另眼相待？存在於大多數人心中的，此刻都是這樣的想法。就算五條悟個性之差是眾所皆知的事實，但性格差勁的咒術師俯拾即是，他所具備的力量以及地位、甚至是那張太過好看的臉才是各個家族所考慮的事項。

但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即便是身為一族之長的父親也是同樣。這不難理解，畢竟他太過強大，強大的人擁有傲慢的權利，睥睨他人甚至是他們的義務，所以即便五條家的高層對他狂妄的態度感到憤怒，卻也不曾真正對他的性格做過嚴厲的苛責。

強者自然要和與他同樣階層的人並肩而行──這是大多數人腦中存在的、理所當然的觀念與想法。就像西裝筆挺的企業家不會和滿身塵泥的工人走在一塊，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身邊也不該有中下層的人。

如果只是玩玩的對象倒還無所謂，但從他對少女父母那令人跌破眼鏡的禮貌態度看來，那可是不是對不需要花費太多心思的玩具會有的表現。

──畢竟就連身為當事人的庵歌姬都不知道原來五條悟字典裡真的有「敬語」這這個字詞。

所以會造成諸多猜測是當然的，當然有更多的人打起了其他的主意。但不論是那些惡意的揣測，或者是各自的思量與算計，對庵歌姬或者五條悟來說都完全無所謂，此刻的兩人表面上雖然看不出什麼特別的表情，不過內心的小世界可就不是這麼回事。

──庵歌姬的心裡正在哀號。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會因為美色耽誤正事的人，畢竟自己身邊都是些俊男美女，對於顏值高低的標準早就被被扭曲得不成原樣，自從認識了高專這三名後輩後，就很少會再產生「驚艷」這種情緒。

但是直到今天她才徹底體悟到，原來自己也是個愛好美色的普通人，只不過還沒被發現罩門罷了。

......本來說好了只親一下的傢伙在得到她的主動後就徹底得寸進尺，一下之後又再一下，而後是數不清的好幾下......除了她細心塗抹的唇膏就這麼被吃得一乾二淨、讓她剛才慌慌張張地補了妝外，那傢伙甚至還嚷嚷著說要在她身上留下屬於他的印記，做出了更過分的......

想到這點，氣惱和著懊惱的感覺湧了上來，被衣領覆蓋住的鎖骨處微微發熱，卻不完全是因為在大熱天裡穿著厚重的和服及上了全妝的緣故，更多的因素是來自於印在其上、那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瞧見的紅痕。

明明都已經說了不要了，結果那傢伙又親又蹭又撒嬌的，讓她一時把持不住，就這麼糊里糊塗地被做了這個記號。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理解到，交往前自己就老是被對方口舌上佔便宜，交往後根本也完全被吃得死死的嘛！

想到這裡，她懊惱著自己這麼輕易被被撩撥之餘，同時下意識地碰了碰衣領，就算知道那個痕跡藏在層層疊疊的衣著之下不可能會被瞧見，還是下意識地做出了遮掩的舉動。

這在旁人看來或許不是什麼太過特別的舉動，但對於知道剛才發生什麼事情的人而言可就意味深長得多了。注意到她動作的五條悟挑了挑眉，而後發出了聲了然的輕笑，這笑聲聽在她耳裡簡直是種挑釁。

若是現在是平時，她早就橫睇過去一眼並與他唇槍舌戰，但現在可不是她能夠隨意吵鬧的時間與地點，自己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家族，一舉手一投足都透露著家庭教育的結果，無數雙的眼睛都在看著，都在審視著。

這個世道對女性的評價總是比男性嚴苛得多，甚至會將評價延伸到雙親身上。縱然她不在意別人的想法，但她不想讓父母被他人隨意談論，所以無法像五條悟可以什麼都不顧慮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那般隨心所欲。

所以她只能抿了抿唇壓下心頭的蠢蠢欲動，並在心中為這件事記下一筆。

等回學校的時候再好好和這傢伙算帳。

她一邊這麼思忖著，一邊挺直背脊來到雙親身邊。父母從她進入感知範圍中時便望了過來，雖然正在交談，不過他們並沒有輕易地忽視對周遭的感知──相信這裡的每個人都是一樣的，畢竟這可不是普通的宴會，參與的也多是喊得出名字的家系，這大概也算得上是某種對於彼此暗中試探的方式。

不過父親的目光雖然望過來，但她總覺得對方與其說在看她，更像是在看著落於她身後大概一步位置的五條悟......而且眼神雖然極力克制但仍有些古怪，不像是在看被高高捧於雲端的六眼神子，倒像是在看隔壁想來偷拱自己辛辛苦苦拉拔長大的白菜的豬......

......應該，是她的錯覺吧？

「歌姬。」母親的表情與眼神則和平常無異，笑容當然也是。在她來到身邊時，母親替她將側邊垂落的碎髮順至耳後，接著抬眸望向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的少年，彎起眉眼溫和地對他笑了笑。

她側過頭看向身後人，發現對方也朝母親揚起了一抹燦笑。

「......」她敢肯定這兩個人在那一瞬間交換了彼此心知肚明的訊息，但她並不想知道實際的訊息內容。

和父母會合後，他們便在旁等待著侍從引領他們進入會客廳。雖然五條家加派了許多人手，不過畢竟會客廳的門就那麼大，無法讓數十名賓客一次進入，所以還是得依序進入才行。

因為是踩著時間點到的，所以庵歌姬他們的順序自然較為靠後，不過父母也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繼續方才未竟的話題。庵歌姬站在兩人身後聽了半晌後，終於還是忍不住轉頭望向身旁和他們一起等待的五條悟。

「五條，我說你啊......」她望著完全不覺得自己在這裡有多麼突兀的少年，微蹙著眉對他說道。「身為主人家，你應該在最後和你父親和醫生一起進場吧？在這裡做什麼啊？」

「無所謂吧？反正今天的主角不是我，不過就算主角是我，我要在哪裡就在哪裡。」少年用一副毫不在意的口吻這麼說道，接著他驀地彎下身，停在她耳側，用近乎氣音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說道：「而且我的女朋友就在這邊，幹嘛要和那個皺巴巴的老頭子一起？」

他這句話幾乎是貼著她的耳廓說的，灼熱的氣息噴灑在上頭，熱度彷彿順著連通的肌膚漫至雙頰。

──女朋友。

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字詞會從五條悟口中說出，而且對象還是她。

明明將近半年前的自己還覺得五條悟只是個煩人、沒禮貌、自以為是的討厭後輩，卻沒想到幾個月後的自己會握住他的手，甚至……還在這充斥肅穆氣息的五條大宅中交換了確認關係後的第一個吻。

明明是通俗易懂的詞彙，此刻聽起來卻有些陌生，彷彿是第一次得知這個單詞，而從少年口中說出更是讓她心旌動搖，胸口的鼓動也越見加速，使她無所適從。

但很快地又想起自己所在之處不是能夠任由她沉醉在這股悸動中的地方。收回了蕩漾的心神後，她微微側過頭避開不停灼燙自己的吐息，蹙起眉低聲對微笑著的少年道：「是說啊，你該不會和我們一起進場後，也不打算回你的座位吧？」

她還記得在高專時對方說過要她和他待在一塊這件事......本來她沒有特別放在心上，但看著他這副擺明了要黏著自己的模樣，她開始擔心對方會不按常理出牌地貫徹在高專過的那席話。

聞言，五條悟挑了挑眉，雖然沒有明說，但由他唇角的弧度看來，他確實是這麼打算的。

庵歌姬見狀，終於還是忍不住翻了個小小的白眼。「真是的......平時隨隨便便地就算了，這種場合還是給長輩一些面子啦，我行我素也得看場合啊。」

「無所謂吧？」少年以完全不當一回事的態度說道。「反正他們就算全部一起上對最強來說也不是問題，我一隻手就能把他們全部打倒。」

「才不是這個問題，笨蛋。」重重呼出口氣後，少女露出了無奈的表情望向對方。「所以說了不是這麼回事！畢竟是對別人相當重要的儀式，好歹尊重一下對方啊。」

她遮番話又引起了少年的不滿。明知道她沒有那個意思，是根據事情的正當性給予相當客觀的論述，甚至沒有特別偏袒那名認識將近四年的高專校醫，但五條悟就是很難不去在意她話中對同父異母的兄長的維護之意。

「......真狡猾。」

「哈？」意味不明的抱怨令庵歌姬不由得發出疑惑的單音。

少年噘起唇，指尖勾住了少女垂落的袖襬，用像是玩具被搶走的小朋友鬧脾氣的語氣低聲說道：「歌姬你幹嘛關心那個傢伙？因為你們認識得比較久嗎？太狡猾了吧，明明比較喜歡你的是我。」

「......」聽到這段話，庵歌姬第一反應是瞥了前方的父母一眼──不過正在討論著自家族中瑣事的雙親似乎沒有聽到五條悟說的話。

雖然沒有要隱瞞彼此關係的打算，但她可不希望是以這樣尷尬的形式公開。

她隨即回過頭，深吸了口氣，表情有些不自在地、同樣壓低音量反駁道：「我才不是關心校醫，我是......我是覺得，就算你是最強，但也沒有必要為自己樹立那麼多敵人。我知道你很強，不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吧？所有人的惡意都針對你的時候，五條你一個人應付起來也會很累。」

「......」似乎沒有料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五條悟第一時間沒有給予任何回應。幾秒後他才蠕動了唇瓣，於此同時指尖順著和服袖子上挪，最後勾住了少女的小指，像是無聲的撒嬌。

「就算這樣，傑跟硝子也會站在我這邊的，還有歌姬你也是，不是嗎？」

庵歌姬聞言怔了怔，這時候她有些慶幸自己畫了全妝，才不至於讓逐漸漫上緋紅的臉暴露在他人的視線中。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小聲應了句：「那不是當然的嗎？你可是我的......男朋友耶。」

「男朋友」三個字雖然幾乎被她含進嘴裡，但依然被五條悟清楚地捕捉到。墨鏡後的眼微微瞠大，同時幾乎要令他笑出聲來的喜悅也如潮水般湧來，胸口幾乎要被甜意溢滿。

他勾起唇角，露出愉悅的微笑，整個人周遭散發出幾乎肉眼可見的開心，太過明顯的情緒反應讓庵歌姬有些害羞，卻也不由得失笑。少年直起身來，鬆開勾著少女小指的手，重新將手籠回袖中，輕揉慢捻著留於指尖上屬於少女的溫度與觸感。

「看在歌姬你這麼誠懇的份上，我就勉強給那傢伙一點面子好了。」

這麼說完後，他轉身邁開腳步朝走廊。畢竟是自家主人，門口眼尖的僕從在看到他離去時，有些慌張地向賓客致了歉後跟了上去，不過被對方完全無視地掠過，只能匆忙地跟在那如風般疾行的背影往走廊盡頭行去。

盯著那背影直至對方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處後，庵歌姬才啞然失笑地搖了搖頭。不得不說這傢伙還真是挺好哄的，不過她所說的也是真心話，她確實不希望他的道路上有太多雖然不足以妨礙前進、卻或多或少會造成困擾的碎屑阻礙。

想著那愉快幾乎可視化成小花到處亂飛的背影，她忍不住又輕笑了聲，這才轉回頭望向前方──而後不期然地與不知何時停止交談的父母視線相對。

父親那嚴肅中透露著哀怨、以及母親那溫和中透露著了然的表情，讓她有種秘密一不小心被揭穿了的窘迫感。

不過畢竟這裡可是五條家，尤其五條悟的出現讓此時的她成為焦點，時間背景明顯不對的情況下，父親與母親都沒有多說些什麼，不過母親為她將落下的髮絲梳至耳後時，突然傾身靠近她，在她耳邊留下一串戲謔的耳語──

「歌姬，我很期待你向我和爸爸介紹那孩子喔。」

「......」她聞言微梗，而後不由得再次慶幸自己臉上的妝夠濃──不，或許再濃一點會更好，否則她真擔憂自己太過火辣辣的臉龐，會讓別人看穿此刻幾乎要將她淹沒的害羞情緒。

母親這麼說完後，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接著便直起身子回到原位，而父親則在給予她一個寫滿複雜意味的小眼神後，被微笑著的母親輕拉著袖子轉了過頭。

「......」她不是很想知道父親這個眼神中所代表的真正含意。

在雙親終於各自將視線移開後，庵歌姬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正當她緩緩放鬆有些緊繃的肩膀時，突然感覺到一道視線毫無遮掩地落在她身上──強烈的視線感讓她腦海中警鈴大響，接著下意識地順著視線來源處望去。

然而那裡只有各自忙碌的五條家僕從，看上去似乎沒有太過特別的地方。

但她確實感覺到有人在看她，雖然稱不上敵意，不過明確有打量的意味。少女眉間微微蹙起了摺痕，盯著來往的僕從好半晌，依然看不出有任何疑慮之處後，這才滿懷狐疑地轉回頭。

因為不知道對方的身分，所以也不明白對方的目的，不過她想絕大概率是起因於剛才還在她身邊的五條悟。

畢竟是個各方面都奪人眼球的傢伙，站在他身邊的人肯定會受到相當的注目，這種程度大概只稱得上小小的試探吧。

從答應和對方在一起之後，她就有了相當的心理準備，所以也沒有太過放在心上，這時也恰好有僕從上前引領他們進入會客廳，於是她很快地便將這段插曲拋諸於腦後。

少女與雙親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沒多久，一名手捧插花的女性僕從也跟著轉身離去。

「她」腳步輕巧地繞過走道，來到無人的迴廊上，隨後進入了無人所在的客房。將插花隨意地擺在櫃子上後，「她」來到鏡子前，從懷中掏出裝有豔紅液體的小瓶，隨後仰頭一飲而盡。

鏡中倒映的幽黑瞳眸中劃過一絲血色光芒，「她」慢條斯理地抬手，鬆開紮於腦後的圓髻，接著拿起擱置在矮櫃上的剪刀，將陪伴了無數歲月的長髮一刀剪下，僅留下稍微覆蓋後頸的長度。

「抱歉啊。」低沉中性的嗓音響起，閃耀著紅光的眼注視著落了滿地的黑色細絲，比夜色要更加深沉的色彩中看不出任何一點情緒。「因為你太礙事了，所以必須捨棄。不過放心，很快地我就會去陪你了。」

在僅有一人的房間中，籠中生物猶如與戀人低語般，對著滿地蜿蜒匍匐的深黑輕聲訴說，這情景看上去有股無法言喻的詭譎之感。

語畢，他抬起頭，注視著倒映在掛於牆面上的鏡子裡自己的模樣。

削成了短髮讓他更顯年幼，這讓他在一瞬間感到些許的後悔──畢竟正是這副永持青春的模樣，讓他被困鎖了漫長的歲月。如果能夠選擇，他寧願和常人一般歷經生老病死，甚至是作為不具備任何力量的普通人度過為茶米油鹽煩惱的日子。

「......希望下輩子，能夠做一個普通人吧。不過我啊，究竟存不存在著下輩子呢？」他喃喃自語著，而後對鏡中之像露出了微笑。

「那麼，該去做正事了。雖然乍看之下沒什麼特別的......這代六眼的眼光真奇特，或許是因為物極必反的道理？不過不管怎麼樣，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就是了。」他緩緩咧開唇，伸舌舐去沾附於唇上的些許鮮紅。「那麼，讓我看看吧，平凡小女孩的靈魂裡，藏著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呢？」

咧開的唇瓣縫隙中所露出的，是猶如西方流傳的吸血鬼傳說般，尖利駭人的雪白獠牙。

♪

打發了跟上來的僕從後，五條悟走在彎彎曲曲的迴廊上，熟門熟路地穿過宛如迷宮一般易使人迷失的廊道，最後他抵達了一扇緊閉的門前，沒有打任何招呼，便逕自推門而入。

這是相當不禮貌的舉動，若房裡的是五條家的其他人，或許已經大聲喝斥他的規矩，不過裡頭的並不是典型的五條家人。正利用瑣碎時間看書的五條斗真聞聲抬起頭來，對於他那絲毫不具任何理解的行為沒有任何怒聲，反而闔上了手中的書微笑著看向他。

「真是稀客啊，悟。」他對雙手環胸靠在門邊的少年招呼道。「我還以為你會和庵同學一起進場呢。」

對於對方的揶揄，五條悟並沒有回應。他扯了扯唇露出歪斜的笑容，以聽上去漫不經心的語氣開口道：「醫生，今天可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只要好好地坐在那裡當待價而沽的商品就好，千萬別老想著做些沒有意義的事。」

他並不給對方回應的機會，完全無視於對方那一臉無奈的笑，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不管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都不會成功的，因為最強的我在這裡，不論是陰謀還是陽謀都會徹底毀滅給你看。」

聽到他這樣完全不遮掩的挑釁，五條斗真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他單手支顎，歪頭斜勾著唇角，這促狹笑著的模樣和白髮少年看上去確實有幾分身為血緣兄弟的相似。

「是嗎？」他語氣淡然地回應道，彷彿不覺得這算得上什麼威脅。「這樣的話，悟你可要好好盯著我啊。」

對於他的話，五條悟沒有再度回應，只是哼笑了兩聲後轉身離去，如同來時那般我行我素，離開時也依然那般自我。

房中的青年注視著再度緊閉的房門，唇瓣的笑容在無人望見的獨處空間中，添了幾抹意味深長在裡頭。

「我想做什麼，悟你是猜不到的。」他低聲喃喃自語道，語氣中有著一抹悠然自得。「畢竟你是六眼，那雙眼睛所見的是縱觀與大局。但是我啊，只是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是。」

「不過......有了庵同學的你，說不定能夠稍微理解我的心情喔？」

他輕笑了聲，手指在書背上輕扣了幾下。被隨意地放置於桌上的書籍，不是什麼艱澀難懂的理論書，只是相當通俗的、會被怒斥不成體統的、連書名都充滿羅曼蒂克氛圍的少女向愛情小說。

而後他抬起手，從指間縫隙望向天花板。咒力竄過手背，於他肌膚上浮現一塊奇異的圖紋，那正是用來抑制地底下的怪物的力量的封印。

他欣賞著那圖紋好半晌後，唇角勾起了古怪的弧度。

「束縛狗的項圈牢不可破，牽繩卻是意外地脆弱呢。」他望著肌膚上逐漸淡下的紋路，諷刺地笑了聲後這麼說道。「認為後人絕對不會斬斷牽繩，所以並沒有加以防範持有者的由內破壞嗎？確實啊......如˙果我是『正常』的五條的話。」

他又輕笑了聲，而後將紋路完全消失、恢復成正常肌膚的手背覆蓋至臉上，緩緩地收起了笑容。

「──真可惜啊，我是個瘋子呢。」

♪

雖然掛名為聽上去相當嚴肅的正名儀式，不過就庵歌姬看來──雖然這麼說相當失禮──但似乎更像是市場中把較為高級的豬肉放上秤台，宣稱這是某種知名豬的珍稀部位的肉塊，標上底價後讓大家競相爭標的場景。

商品的自我意識與喜好全然不重要，只憑賣家對於買家所提出的價格是否符合感到滿意，一拍即合之後就將商品售出，完全枉顧那件商品實際上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入席坐定之後，主位的五條家家主便先行向所有人介紹五條斗真。那名家主與她所想像的統領御三家的人物有著極大的氣質差別，那雙眼瞳看上去相當混濁，笑容是玩弄權力許久之人習慣性的虛偽。

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家之主，更像是電視上那些把權弄柄的政客。

相對之下，坐在他身側的五條悟簡直像是一朵小白花，就連另一側的五條斗真的氣質看上去也乾淨許多。

雖然相當失禮，不過要由庵歌姬來形容的話，三個人大概就是蓮花、池水及污泥那樣的天差地別。

有幸見得五條悟的父親真正的模樣後，她似乎可以明白對方為什麼完全不想回家的原因。雖然從一開始進入這棟宅邸就覺得氣氛微妙，不過如果連領導者都是這副德性，似乎也不難理解為什麼了。

而在家主介紹完後，自然是一連串聽不出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的道賀，聽得她還真是有些佩服這些人的口舌，原來所謂的權力核心就是那麼回事。

雖然沒有指明地表示各個家族的位置是依據在咒術界中所具有的地位高低，不過看上去確實是如此──距離主位越近，那個家族在咒術界中所具有的地位相對更高、影響力更強，這大概是某種不言而喻的默契，畢竟是以術式強弱及咒力量多寡來判定一個人存在價值的咒術界。

不過雙親看起來似乎無所謂，庵歌姬就更無所謂了。她的位置雖然位於末座，但這可是個不需要左顧右盼就能夠將大廳中的景色盡收眼底的絕佳座位，只要讓頭部固定一個角度，就能夠好好地觀察現場的情況。

況且末座可不會有人盯著自己瞧，確實是自在多了。

大部分的家族除了家主夫婦出席，身邊都跟隨著至少一名達到適婚年齡的女子，那些女孩子看上去都是似乎都經過精心培養，不論是氣度或者儀態看上去都相當不凡，具有一定的底蘊。

看起來確實像五條悟所說的那樣──美名曰大型相親，直白地說就是選妃宴，各家帶來自己精心教養的女兒讓五條家相看，就算只是側室，只要能夠進入被稱為御三家的五條，所能夠取得的資源就能增加，或許還能生個具有強大術式的孩子光榮家系。

不過仔細一瞧，雖然確實有許多人的視線落在那名新出爐的五條家長子身上，不過更多人注視的，卻是坐在家主另一側的白髮少年。

雖然是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裡，但五條悟的姿態卻標準得讓人挑不出毛病。其實在高專相處時，確實看得出受到禮儀薰陶過，不論走路挺直的身形、吃飯時就算迅速也不顯得粗魯的動作，許多的小細節事實上都感覺得出來那種他即使不承認、也的確是刻在骨子裡的教養。

畢竟他只是不學而非不學無術，因為什麼都做得到所以反而什麼都不做，他真的要去做某件事肯定是手到擒來。

他就這麼坐在那裡，面無表情、一句話不說，簡直和他平時的聒噪大相逕庭。不過這種場合確實也沒什麼好說的，家主若要人接話也多是向另一側的青年詢問意見，完全將另一名兒子晾在那裡，看起來像是刻意冷落。

不過庵歌姬認為若自己是家主，也覺得不會隨意地和這完全不受控制的兒子搭話，只要他乖乖安靜地坐在那裡就是謝天謝地，要是太過貿然地隨意搭話，導致對方有機會說出什麼爆炸性言論，丟的可是整個五條家的顏面。

與其賭上整個家族的名聲和對方說話，倒不如就這麼當尊漂亮的擺飾放著，畢竟六眼咒術師的價值可不是那張口無遮攔的嘴。

於是五條悟就這麼不發一語地坐在那，手裡把玩著茶杯，彷彿那是什麼稀世大秘寶般專注。不說話的他確實相當賞心悅目，光是外表就能蒙騙許多不知道其內在的人，更何況他還是當今唯一的六眼與無下限咒術師，會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也是理所當然。

有許多家主注意著他，而有更多家族的女孩們也在望著他。前者考量的是他的家世血統與力量，後者或許只是因為那張出挑的臉蛋而春心萌動，當然這一幕幕都被位於最佳觀察位置的庵歌姬盡收眼底。

雖然的確有些在意那些視線，不過感覺並沒有想像中強烈。或許是因為早就習慣五條悟是目光集中點這件事，就算多了一份屬於身為女朋友的在意，但卻也不到太過介意的程度。

……如果五條悟知道她現在的想法，肯定又要大呼小叫一通了。

這讓她不由得想起剛才在後院時對方對於自己聽上去像是在維護校醫而狂吃不必要飛醋的模樣，突然覺得以男女朋友的傳統角色定位來說，他們應該要交換才對。

她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將目光落到隔了一大段距離的五條悟身上，於此同時，本來正在專注把玩杯盞的少年像是感覺到她的視線似地，朝她的方向轉過頭來。雖然因為墨鏡的遮掩而看不清他的視線落點，不過她確實感受到兩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

少年停下轉動杯子的動作，接著微微偏頭斜勾起唇角露出微笑，笑容看上去有些漫不經心，有些玩世不恭。幾秒後，他的指尖在杯緣摩挲了兩下，接著舌尖探出唇瓣，順著唇緣舔舐了一圈。

「……」庵歌姬差點克制不住地瞠目，不敢相信他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撩撥自己。

那動作看上去其實並不太過曖昧，因為他的動作極快，看起來只是單純舔去唇上沾到的東西。

但是他剛才可沒有吃東西，喝完杯中的茶也是一段時間之前的事，最重要的是，他是明擺對著她做出這樣的舉動，其中的曖昧之意不言而喻。

他是在提醒她剛才在樹下的親吻。

……簡直太過無恥了。

她不由得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反正位在末座的她此時無人關注，可以悄悄地鬆懈對於表情的管理，睨完這一眼後，她又隱晦地對他比了個砍頭的手勢。

少年抽了抽唇角，並沒有讓這抹笑徹底拉伸，但看上去似乎被逗樂般心情極佳，轉動杯子的動作也與先前稍顯不同，整個人被明顯可見的愉悅氛圍包覆。

庵歌姬無奈地抿了抿唇後移開眼，卻突然感覺到視線，下意識地轉過頭時，不期然與一雙不善的眼瞳相對。

望向她的是位於主位處一名白髮灰鬚的老者。

以這個年紀的老人家來說，那把鬍子的長度似乎短得有些不自然──當然庵歌姬完全不會想到，老者的鬍鬚長度在幾天前其實足以編成一束辮子，然而就因為他對五條悟說了一句「配不上」，在隔天就被不肖子孫用咒力給炸了。

對於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女人炸了自己鬍子的不肖子孫，老者雖然氣憤，但由於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只能作罷，不過對於那個間接造成這個結果的女人，他當然不會給好臉色看。更何況他打從心裡覺得一個家系毫無特點的普通二級根本配不上六眼，層層疊疊的Debuff當然讓他望著庵歌姬的眼神更加不善。

對上那雙寫滿了排斥的眼睛的瞬間，庵歌姬先是愣了愣，而後想起對方的身份──剛才五條家家主在介紹的時候，確實有提過對方，她記得是前任家主，也就是現任家主的父親、五條悟的爺爺。

雖然對方的表情相當不友善，不過基於禮貌，庵歌姬還是對他笑了笑，對方的反應卻是不悅地別開頭。得到這樣的回應她並不意外，畢竟五條悟當眾將她帶離的事情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些主人家當然更不可能不知道。身為保守派的這些人自然不會接受他們的六眼神子看上的對象是名不見經傳家系的女兒，就算被列為長子妻室的候補名單中，但要站到六眼身邊是絕對不夠格的。

因為不意外，所以她也不甚在意，也完全猜不到對方對她如此反感的原因不單單只是因為她的出身及血統。

雖說是「家族會議」，不過畢竟邀請了許多非屬五條的家族人士，基本上不大可能真正討論到家族中之事，所以與其說是會議，更像是餐會，或者還是各自懷抱著想法的茶會。

隨著主位上的家主開始和周遭的人聊起日常生活瑣事，其他客人也各自與鄰近座位的人交談了起來。大廳中的氣氛頓時散去了一開始的矜持與不甚明顯的緊繃，顯得一片和樂融融。

......不過要真的和樂融融是不可能的。

因為不擅長這種事，加上父母又在身邊也不需她操心，於是庵歌姬低下頭，拿起小竹籤叉起一塊茶點放進嘴裡，甜而不膩的味道在嘴裡泛開，是連像她這樣不大喜愛甜食的人都能夠接受的甜度，而入口即化的口感讓賓客不須太過嚼食便能輕易嚥下，確實是相當適合這種談話場合的點心。於此同時周遭的交談聲也各自傳入她耳中，聽上去像是閒話家常般的話題，實際上不論是問題或答句中，都各自充滿了彼此試探的意味。

這麼說話還真是累人啊。

她一邊這麼想著，一邊飲了口茶沖去嘴裡殘留的甜味，在這樣就連看似平常的聊天都得懷抱著幾分心機的場合，讓她分外想念起高專那堪稱無憂無慮的生活。

......雖然說也不能稱得上是完全無憂無慮......畢竟每次執行任務都是以性命作為賭注，不過比起這種綿裡藏刀的氣氛，直來直往的咒靈還比較讓人能夠接受。

話說回來不知道硝子和夏油在做什麼？五條不在的話，特級的任務肯定是交由夏油去處理吧，再加上人手不足還得貼班一級的任務，特級咒術師確實相當忙碌啊。不過這也沒辦法，誰叫培養一名咒術師的速度比不上詛咒增生的速度呢？更何況在現代人越加緊湊的生活節奏下，負面情緒的積累也越加快速，再繼續這樣下去，不管有多少咒術師都不夠用的。

話又說回來......真沒想到醫生居然是五條家派到高專的臥底，就算是外人都不知曉的存在，不過派遣自己的親生兒子到高專未免也太過冒險，讓人不由得有種大家族的親情確實淡如水的唏噓感。

但既然已經公開醫生的真實身分，不知道他還會不會繼續擔任校醫呢？畢竟是五條家的長子，也許會回到家族中也說不定？如果真的是這樣還真是可惜，因為以一名醫生而言，他確實相當稱職而且專業，因為特別修了法醫學，所以連解剖也是相當上手。

如果他離開了高專，下一名校醫會是誰呢？也許是硝子？畢竟她也是稀少的反轉術式使用者，而且力量比醫生還要強大多了。

她一邊想著這樣與現場基本上無關的話題，一邊抿著散發著清香的茶。入口微苦、落喉微甘的茶水可以品得出是相當高級的茶葉，不過這裡可是能夠稱之為咒術界中貴族的五條家，自然不可能用拿不出手的東西招待賓客。

因為茶水相當順口，不知不覺她便將一整杯茶給喝完了。為了避免賓客將茶水喝完後無茶可飲的窘境，一旁都有捧著茶壺的僕從等待，只要哪位賓客面前的茶杯空了就會立即添上。

所以在她飲完茶後，身後隨即有氣息驟近，想著或許是添茶的僕從，她並沒有太過在意，並將茶杯放至手邊方便對方動作。

映入眼角餘光中的是和服的一角，為避免搶奪賓客的風采，所以僕從所著的統一是素色淡雅的顏色，沒有太多的花紋點綴，靠近她身邊的人也是如此。

添茶的過程中，她又抬眼往五條悟的方向望去。少年似乎已經收回望著她的視線，正拿竹籤叉起甜點往嘴裡放，為了避免垂下的袖子沾到茶水，他一手撥著袖子，一手執著竹籤，不知道為什麼，庵歌姬莫名覺得他這樣的動作非常好看。

察覺到自己心思的少女有些不自在地收回視線，再度望向眼前的茶杯。杯中茶水被添至約八分滿的位置，氤氳著熱意與水氣，並散發著令人心曠神怡的淡淡清香。

她伸手正欲拿起茶杯，突然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幫她將茶水添滿了的僕從不知為何沒有離去，她甚至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有些過近了──以一個訓練有素的僕從來說，不應該犯這樣的差錯。

腦海中警鐘頓時大作，然而她還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中性低沉、聽不出究竟是男是女的聲音便在她耳側響起：「抱歉了，小姑娘，這也是不得已的。」

她還未能將這句話轉為自己能夠理解的位置，陶瓷制的昂貴茶壺便墜落在榻榻米上，壺蓋彈開，茶水汨汨流出洩了一地，濡濕了地面以及對方的白襪。

然而那人卻像是全然沒有感覺到被熱水燙傷的痛楚似地，無動於衷地傾身向前，雙手按住少女肩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張口咬上她白皙的項頸。

因為是太過出乎意料的展開，所以在變故發生時，幾乎沒有人能夠反應過來。

在場的幾乎都是咒術師，甚至都是等級不低的咒術師，然而當那股強大的、瘋狂的咒力侵入他們的咒術感知中時，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真正意識到，居然有人會在這樣眾目睽睽的大庭廣眾之下發動攻擊。

就連她身邊的父母都沒能在第一時間意識到發生什麼事。

即使是五條悟也愣了一秒。

一秒，就足夠。

在五條悟的注意力被引過去的霎那，五條斗真不明顯地動了動手臂，以手掌覆蓋住有著封印的手背，注入了些許咒力於其中。由持有者方注入的咒力相當輕易地崩碎了古老封印的連結，直接斬斷了控制籠中生物的力量。

籠中生物在咬入少女肌膚的瞬間，也感覺到體內某種像是鎖鏈鬆開的聲音，被禁錮已久的怪物奮力衝出，本能將所有流動於體內的血液轉化為咒力，他的身子一瞬間變得蒼白，模樣有如西方古老傳說、如蝠的厄夜吸血鬼。

獠牙侵入肌膚，觸碰血液，啟動術式，以血液為媒介觸碰靈魂。

刺入、侵入。

觸碰、破壞。

咒力化為雙手，掐緊了少女魂魄的脖子。

咒力化作雙足，踩踏著少女靈魂的身軀。

失去理智的怪物毫不留情地、不留餘地地傷害著她，少女身體反映出靈魂受到粗暴對待的震顫，體內的咒力為保護主人進行反擊，卻被兇猛湧入的咒力徹底地擊散摧毀。

解放封印、並將數人份血液轉化為咒力的籠中生物在這霎那擁有超越一級咒術師的力量，僅只二級的少女在他眼前不堪一擊。

嗜血的怪物完全被瘋狂所驅使，渴求著鮮血、渴望撕裂獵物的靈魂，咒力化為野獸般的銳爪，要將這抹色彩明亮的靈魂摧毀殆盡──

然後，「那個東西」醒了過來。

被束縛所制、只有在靈魂受到攻擊才能睜開眼的「那個東西」，在怪物揮下指爪的霎那睜開了眼，不屬於少女的力量從靈魂之中湧現，帶著森然的敵意與不容侵犯的魄力，與怪物的力量碰撞在一塊。

“滾出去。”

明顯不屬於少女的聲音響起，充斥了不容進犯的冰冷，漫出的咒力將怪物試圖侵入自己領域的指爪抵擋在外，然而已非理性的怪物受到阻礙後並沒有試圖退卻，反而加大了咒力量試圖突破妨礙自己達到目的的東西。

由於靈魂直接受到攻擊，讓庵歌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疼痛，身體也徹底失去反抗的能力就這麼癱倒在地，無意識地發出了一聲感到疼痛的尖叫。這尖銳的聲音劃破空氣，讓凝滯在這一刻的時光終於再度向前流動。

會客廳頓起騷動，五條家家主則臉色鐵青地望向身側一臉錯愕的長子。他當然知道此刻啜飲著人血的是什麼東西，然而他卻無法理解那東西為什麼會脫出桎梏並且出現在這個地方。

那是五條家最骯髒、不能讓世人得知的污穢之物，此時的自己必須妥善處理好這突發狀況，就算那只是個不值得一提的小家族，但現場已經有太多雙眼睛看到這件事情，傳出去將會令五條家的顏面掃地。

他張嘴正想要求長子立刻使用封印的力量，然而對方卻露出了驚慌的表情，壓低了聲音說道：「父親……封印被掙脫了。」

「什……」難以置信的話語讓他腦子裡一片混沌，就在這瞬間，他身側的次子有了動作。

如同暴風一般的咒力幾乎將他狼狽地掃倒在地，白髮少年周身湧現的暴戾力量完全反映了內心的憤怒。頎長的身影幾乎是在站起的瞬間猶如箭矢一般飛射而出，唯一的目標直指那個將自己心愛的少女壓倒在地、盡情地啜飲她鮮血的僕從。

少女身邊的雙親也驚慌地想上前拉開壓在自己女兒身上的怪物，三人同時接近，卻在即將碰觸到對方時，一股莫名的咒力驟然自少女身上炸開，將身上的嗜血怪物炸飛的同時，也無差別地襲向三人。

五條悟只在一瞬間便做出判斷，他回身擋在庵歌姬父母面前，開啟無下限替兩人擋下這波爆發的咒力。

「……鏡理？」他聽到身後傳來了庵歌姬父親震驚的低喃，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從對方口中突然冒出這個聽起來應該是人名的單字，不過他直覺對方是對這股不屬於庵歌姬的咒力做出反應。

如果他沒記錯，這確實是曾經在與那名以削減靈魂為代價的咒術師的戰鬥中保護過庵歌姬一次的力量，但他卻覺得這股力量與其說是守護，更像是詛咒。

不過現在顯然不是考慮這股力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就算開啟無下限，五條悟也能從撞擊在自己術式之上的力量感覺到其中的強大。然而直接受到衝擊的怪物卻指倒地了不到幾秒便又迅速躍起，他身上沒有半點血跡，傷口甚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消失。

他將爆發出不明咒力後便昏迷在地的庵歌姬抱起，交給後方的庵家父母，過程中視線沒有離開過那正體不明的怪物。

墨鏡後的六眼動了動，雖然容貌有著彷彿失去所有血液一般的恐怖變化，但從咒力殘穢看來，眼前的怪物的確是當初那名在走廊上叫走他同父異母哥哥的女僕──從破裂的和服中露出的平坦胸部看來，事實上似乎是男性。

不管他是如何變成這副模樣，但他並沒有在對方身上看到反轉術式的咒力流動方式。對方身上的術式效果相當奇特──能夠將血液轉化為咒力、並以血液為媒介對受術者的靈魂造成傷害。

而透過他的眼睛，看見對方體內的咒力流動方式──咒力密佈在身體中每一個角落，那應該是因為他正發動著術式。但他身體中密布了術式，彷彿是骨骼、彷彿是內臟、彷彿是肌肉，彷彿他整個人即是由「術式」所構成。

──不，或許事實正是如此。

他的眼睛是不可能看錯的，對方體內各項組成確實都是術式，這或許就是對方為什麼能夠如此快速恢復、卻並非反轉術式作用的主要原因。

不過不管是什麼原因，對五條悟而言都不具備任何意義。

如果能夠迅速恢復，那麼就以恢復不來的速度密集地攻擊，如果毀滅心臟無法殺死，那就炸得粉身碎骨。

從對方對歌姬出手的那一刻起，在他眼中，那就是個死人了。

他望了眼緊閉著眼、咬著牙，似乎在忍受極大痛楚的少女，再度看向嗜血的怪物時，周身環繞著磅礡的咒力以及殺意，讓被本能所支配的怪物更加清晰地感到危險。

怪物發出威嚇似的低吼，但本能卻清晰地明白自己絕對戰勝不了眼前人。原本幾乎達到飽和的咒力在剛才與少女靈魂上那東西的咒力對沖消耗了不少，縱使將方才從少女身上獲得的血液轉化為咒力，支配身軀的術式依然叫囂著需要更多的咒力，需要更多的血液......

闃黑的雙瞳掃過一邊與他距離最近、被他的醜陋嚇得花容失色的年輕女子，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咒力瞬間集中至腿部，提高了速度朝那名女子奔去。

那駭人的臉孔出現在眼前的一瞬間，女子再也不顧自己的形象，徹底地放聲尖叫，她身後的父母駭然地伸出手欲將她拉離，不過有人比他們快上一步，黑灰色的羽織在空中迴旋，著白襪的長腿直接將撲上前的怪物給踢飛出去。

「吵死了，別發出那麼難聽的聲音。」完全不給對方臉紅心跳的機會，救了人的五條悟頭也不回地丟下了這麼一句嫌棄至極的話語。當然對方的表情會變得多麼難看他一點也不在意，現在的他只想好好地把眼前的傢伙轟成碎片。

似乎是透過直覺知道自己在對方面前絕對討不了好，怪物猛地向後躍去，破開了拉門逃向外頭的走廊。五條悟冷笑了聲後，幾乎沒有猶豫地追了上去，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會客廳中的同時，其餘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震驚的家族也終於各自回過神來。

終於進入狀況的人們很自然地產生騷動，畢竟就算躺在那處淌著鮮血的少女與他們無關，但這可是在他們所有人面前的攻擊，攻擊者更是五條家的僕從，這兩件事所能夠做出的衍生，對這些家主來說都是不可多得的機會。

就算是危機也得利用到極致，這就是這些掌權者能夠攀升至這個位置的原因。

雖然五條家家主對於那個被關押許久的怪物為什麼能夠逃出、甚至突破封印這件事感到許多疑惑，但此時最重要的是安撫此處所有人的情緒──就算對於自家次子的態度頗有微詞，但畢竟那可是六眼咒術師，他一點也不擔心那個怪物有辦法逃出對方的追捕。

和父親交換了眼神後，由身為前家主的父親首先出面暫穩分家及其他家系的人的情緒，而他則在整了整儀容後，示意現場唯一的反轉術式使用者──他的長子五條斗真一同來到那名受襲擊的少女與擔憂地圍在她身邊的雙親面前。

「庵家主。」他出聲喚了那名背對著他的男人。聞言，雖然心頭對於女兒的狀況既焦急又擔憂，但庵歌姬的父親還是勉強維持著肅然的面色，起身面對身後來人。

「……五條家主。」雖然極想質疑對方的家僕是怎麼一回事，但現在最重要的並不是追究責任。庵歌姬受到襲擊後的狀況並不好，攻擊者似乎用上了術式，因為無法得知究竟造成了什麼樣的傷勢，導致庵歌姬的意識有些模糊，當然也不排除是因為那股不應該存在的人的咒力所造成的……他勉強鎮定心神，朝對方拱了拱手，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他身後的青年。

「很抱歉造成這樣的意外。」雖然是自己看不上眼的小家系，甚至還受到珍貴的六眼青睞這點令人不悅，不過那名少女畢竟是這場騷動的主要受害者。就算一點也不在乎她會不會死去，但為了不落人口舌，他還是讓身為反轉術式使用者的長子前來協助處理傷勢。「悟已經去處理那名攻擊者了，您女兒的傷勢就交由斗真來處理吧。他是相當優秀的反轉術式使用者，就算是這樣的傷勢也是輕而易舉就能治癒。」

他輕描淡寫地將攻擊者帶過去，在這之後針對對方的身分，五條家將有一套對外的說詞，但絕對不能讓他人知道那是他們豢養了多年歲月的怪物。

雖然失去能夠讀取情報的術式相當可惜，但為了不讓家族落下汙點，勢必得在此將之作為棄子捨棄。

另外對於自己的兒子有什麼樣程度的能力，五條家家主當然相當清楚。雖然是被籠中生物的術式傷到靈魂，但持續的時間不長，稍微休息一下就能夠恢復，而外在的傷口則是用反轉術式簡單治癒一下就能完全痊癒。

庵歌姬的父親當然也看得出來女兒外在的傷勢不嚴重，然而倒下之後她的意識似乎有些模糊，這才是正讓他擔憂的地方。

畢竟如果用上了術式，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勢完全無法預料。

......如果是針對腦部造成創傷......

一想到這樣的可能性，他就幾乎要克制不住自己面上的擔憂。

五條斗真來到庵歌姬與抱著她的母親身邊，示意難掩焦慮的女子讓少女平躺於榻榻米上後，先是對傷口做了簡單的檢查，接著純白色的咒力自他指尖沁出，包覆住少女周身。

他不著痕跡地掃視過少女周身，呈現在他視界中的景象與常人有著極大的不同。在他眼中每個人都被不同的色彩所包覆──焦慮的父母親靈魂色彩是略帶了灰白色，而半昏迷的少女或許是因為靈魂直接受到衝擊，顏色不如以往明亮，有些灰濛濛的，但他更加注意的，是附著於她靈魂之上的那塊碎片。

沉睡著的靈魂因為達成束縛的條件而睜開雙眼，原本黯淡的色彩明顯變得活躍。然而他很清楚這只是暫時的，只要時間到了就會再次陷入沉睡。

──加上六眼的咒術師為了擊殺怪物而不在場，這是絕無僅有的機會，他必須把握。

「傷口的話暫時沒事，不過大概是受到術式影響，腦部有些衝擊。」青年露出不含任何破綻的微笑對庵歌姬的雙親說道。「傷口的部分我用術式就能治好，至於腦部受到的衝擊，大概稍作休息就能恢復了。」

語畢，他隱晦地與五條家家主交換了個眼神──那是對方在過來的的路途中交代他的藉口，畢竟憑他一介並不太過特別的反轉術式使用者，理應不可能看出是靈魂直接受到傷害。

五條家可不打算認下與那怪物的關聯性，在能夠看穿術式效果的六眼不在的情況下，要完全抹消可能被與怪物有連結的可能性。

他的語氣相當誠懇而且真誠，彷彿有股魔力，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庵歌姬的雙親聞言，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而就在此時，青年接著又開口說道：「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暫時到會客廳後方的小房間稍作休息。因為剛才的突發狀況，這裡接下來應該還會鬧上好一陣子，對需要休息的庵小姐來說並不是最佳環境。」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接著轉頭望向佇立一旁的五條家家主。「父親，很抱歉我自作主張了，不過畢竟這孩子是受到無辜波及的當事人，應該要給予最好的照料。恰好後方的房間現在也無人使用，讓她暫時休息一下應當無妨，當然我也會陪同一道過去的。」

他的說詞相當完美，沒有太過明顯的漏洞，聽上去確實是一名醫師所做出的專業判斷。五條家家主聞言，並沒有考慮得太久便頷首同意。

對於這名兒子他相當信任，就算封印被破除這件事尚有蹊蹺，他也完全不曾懷疑過是遭到持有者的破壞──在他內心，這名兒子雖然不具備太過強大的力量，但確確實實是一名合格的「五條」，比起另一名完全脫出掌控的孩子要來得有用得多。

得到家主的首肯後，他便俯身將神智依舊不清楚的少女打橫抱起，接著朝同樣起身的庵歌姬母親說道：「方便的話，母親也一起來吧，庵小姐醒來時看到家人在身邊肯定會比較安心。」

「好的。」本來就打算這麼做的庵歌姬母親點了點頭，與庵歌姬父親錯身而過時給了他一記讓他不需擔憂的眼神後，這才跟著前方的青年緩步離去。

雖然心中對於女兒的狀況感到擔憂，不過總得有個人留在這裡了解況事態發展，庵歌姬的父親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只能暫時按捺下憂心，目送著妻子與女兒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後，他才回過頭，望向一旁微笑著的中年男子。

「那麼，這邊請。」藏起了眼底的不以為然，五條家家主微笑著指向正在安撫其他家系主人的父親。

♪

雖說是類似會客廳附設的小隔間，不過僕從依然將裡頭打掃得一塵不染，就連鋪設的被褥都散發著陽光的香氣。

將少女放於床鋪上，五條斗真退至一邊，讓庵歌姬的母親上前來到她身邊後，在對方望不見的位置用審視的目光掃視了意識不清的庵歌姬周身。

少女靈魂的色彩已經逐漸褪去灰暗、開始恢復原先的明亮，而同時附著於其上的碎片也轉回黯淡，似乎隨時都會回歸沉睡狀態。

時間所剩無幾了。

他暗下眸色，緩緩地站起身，踏步接近背對著自己的女子。「對了，家主夫人，有件事想拜託您協助。」

「嗯？」雖然感覺到對方的靠近，不過庵歌姬的母親並沒有多想，單純地以為他是想查探女兒的情況，於是隨口回應道：「是什麼……」

話音未落，疼痛感驟然自後頸爆開，她根本不及發出任何聲音，意識便被黑暗所吞噬，失去力氣的身子頓時往側邊倒下。

「要拜託您在旁邊稍等，千萬別插手啊。」伸手接住女子墜落的身軀不至於讓她直接倒落在地，青年以淡然的口吻這麼說道。將人放置在一邊後，他轉過頭面對另一側的少女，卻發現原本緊閉著雙眼的人微微睜開了眼。

不過雖說是睜開了眼，她的表情看上去仍有些迷茫，似乎仍未進入狀況。見狀，他露出了微笑，邊從懷中掏出了樣被寫滿符文的布條緊纏的物品，邊邁步朝對方走近。

「太好了，庵同學你醒來了。」他露出燦爛的微笑，接著來到少女身邊，在她身邊蹲下身後，一邊慢條斯理地撥開纏繞於物品上的布條，一邊悠然地開口道：「我還正想著該怎麼讓你醒過來但不具抵抗能力呢，現在這個狀態正好，非常適合接下來我所要做的事。」

「......」

耳邊傳來五條斗真像是和自己說著話的聲音，但意識仍顯得渾沌的庵歌姬卻無法將語言轉化為自己所能理解的意思。然而望著對方微笑的表情，她卻有種相當危險的感覺，於是在他朝自己伸出手時，她強忍著體內那股不像是軀體上的疼痛、更像是從更深處傳來的撕裂感，下意識地抬手揮開了對方的手臂。

雖然說是軟弱無力的舉動，但因為沒有料到她會反抗，所以青年輕易地便被揮開手。他頓了頓，像是感到意外般挑了挑眉後，下一瞬乾脆地縮回手，接著將徹底從布條中解放的東西遞到她眼前。

「不坐起身也無所謂，只要讓你照到鏡子就好了。」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伸手捏住了少女下頜，強迫她將臉固定在同一角度後，將鏡子湊到少女面前。「那麼，麻煩你乖乖配合了喔，庵小姐。」

看上去相當普通的鏡子中倒映出了少女的身影，然而鏡中那張臉露出的表情卻與現實中茫然的她截然不同，那張臉上露出的，是一抹相當詭譎的笑容。

她困惑地望著鏡中人，只覺得那樣的自己相當陌生。

「你願意獻出一半的靈魂嗎？」鏡中的「她」以充滿蠱惑性的言語輕聲問道。

......靈魂？

她強迫自己混亂的思緒騰出一點清明，用以思考這句話所代表的意思。

獻出靈魂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要獻出靈魂？

這面鏡子想做什麼？

這個問題......她似乎在那裡聽過？

她拚命地思考，拚命地想找出解答，努力地揮去佔據腦海的陰雲，讓隱藏於後的陽光穿透厚重的雲翳，撒下明澈的輝光。

然後，她想起來了。

縱使沒有完全恢復思考能力，她依然想起來了。

不能答應、不能同意、絕對不能夠回應對方的問題。

因為，這個東西是──

「──我願意。」

然而虛空中，響起的是似曾相似的聲音。

那不是她的聲音，卻是從她的「身體」上傳來的。

那是從她的靈魂深處傳出的、令人懷念的嗓音。

──是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絕對不應該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早就應該在那一天被家族中所有咒術師聯手消滅」的......

「那麼，就完成你的心願吧。」

鏡子裡的「她」臉上的微笑向外擴大，唇角徹底地咧至雙耳之後，猶如在秀麗的面容上劃開一道駭人縫隙。「她」伸出了手，穿過鏡面、穿過彼此之間的距離、穿過無法動彈的她的頭顱，直接觸碰到位於深處的她的「核心」。

──住手。

她望著鏡子裡露出猙獰笑容的自己，在內心發出高亢的尖叫。

──住手。

觸碰到核心的那隻「手」掐進了她的核心內，彷彿要將構成自己的東西一分為二。

──住手。

然而，在存在於她靈魂之中，那「尚未完全闔上雙眼的東西」露出了微笑。

──住手啊！鏡理姊姊！！！

"嘻嘻嘻。"

滿溢戲謔的輕笑響起的瞬間，從庵歌姬的靈魂中猛地探出一雙手臂，纏上雙生鏡為了將少女的靈魂撕裂為兩半的而探出的咒力之上，而後持續向上，宛如藤蔓一般將之緊緊捆縛。

「什麼......」察覺自己碰觸到的東西，鏡中的「庵歌姬」笑容一滯，接著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然而在碰觸到那塊靈魂碎片的瞬間，術式規則已經徹底成立──將靈魂一分為二，那塊碎片所具有的存在份量，竟與少女本身的靈魂幾乎同等。

收回的咒力將那塊碎片從少女靈魂中完全扯落，順著縮回的路徑進入鏡中，徹底擺脫束縛的靈魂碎片擴張出驚人的咒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雙生鏡中的詛咒徹底吞噬。

鏡子落在榻榻米上，鏡中的「庵歌姬」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便被鋪天蓋地而來的咒力徹底埋沒。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從一片渾沌的鏡中傳來了靈魂碎片生前絕對不可能發出的笑聲，瘋狂、扭曲揉合著終於獲得新生的欣喜，濃稠的灰暗液體自鏡面流瀉而出，於碰觸到榻榻米後攀著空氣而升，最終定格成了面容空白的少女身形。

立於一旁的五條斗真望著那不具臉孔的灰黑色少女，露出了毫不掩飾的狂喜。

「......為什......麼......」乾澀的聲音自庵歌姬喉中溢出，稍微恢復一點力氣的少女勉強撐起自己的身軀，在隔間的門被察覺到強烈的氣息而破門而入咒術師紛紛倒抽了一口涼氣的反應中，顫抖著唇瓣出聲問道：

「為什麼......是你......鏡理姊姊......」

灰黑色的少女歪了歪頭，面對她的空白面容劃開一道凹陷的痕跡，像是裂開唇瓣露出了笑容。

「──好久不見了，歌姬。」

「庵鏡理」用輕快的語氣，對親愛的表妹愉悅地打了聲許久未見的招呼。

♪

即使失去了大半的咒力，但怪物的動作依然敏捷得不像是人類。

破門而出的怪物衝向走廊，走廊上有許多來往的僕從，那些人成了阻擋五條悟追趕的最好阻礙。因為兩人的速度實在太快，許多人就算察覺有異樣聲響，但根本來不及閃避，衝過來的怪物在靠近了人後便抓了往後扔，迫使少年不得不出手救下，以至於遲遲無法拉近最後那一點距離。

「嘖……！」扯住一名被扔來的僕從後衣領，毫不客氣拋至一邊，完全不理會對方直接將拉門撞倒的狼狽樣，對於這種模式略感煩躁的五條悟咂了咂舌，腳下猛地提速，一瞬間拉近了與對方的距離。

「別像隻老鼠一樣到處亂跑啊！」他嘲諷意味十足地冷笑了聲，手臂看似隨意地一揮，凝聚的咒力頓時如鞭般朝前方的背影甩出，卻在即將碰觸到前方逃竄的背影時，就見對方宛如泥鰍似地一扭，衝進隔壁房間避開了這記攻擊。

強大的咒力砸在走廊地板上，毫不留情地破出了個巨大的洞。

五條悟腳尖一旋，跟著進了房間，在踏入其中的瞬間，突然聽到一聲怪叫，隨後眼前黑影一閃，那怪物竟回身朝他撲了過來。

似乎是難以忍受嗜血衝動的折磨，即使明知眼前的對手絕對無法戰勝，但失去自我意識的怪物依然服從了慾望，朝眼前唯一的新鮮血液伸出獠牙。

見狀，少年不閃不避，直接任由對方撞在自己的無下限上。在對方被術式擋下後，他伸手捏住了對方的頭，一個使力直接怪物按倒在地。

怪物發出了尖叫，在地面上掙扎奮力掙扎著，揮舞的雙臂抓向按著自己的臂膀。少年周身咒力猛然暴漲，伸向他的雙臂彷彿被無形的手制住，下一瞬朝反方向扭曲，在他發出感到疼痛的尖叫時，手臂竟自肩膀連接處硬生生被扭斷。

然而斷裂處並沒有噴濺出任何應該具備的液體，落下的手臂除了除了一層皮外，內在空無一物──如果以表面來看確實如此。

「……嘿～真有趣的傢伙。」然而望著斷臂的少年卻是發出了興致盎然的聲音。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了裡頭的咒力流動方式，充斥於手臂中的咒力流動於術式中，而術式構成了肌肉甚至是骨骼，支撐起了那層薄薄的皮膚。

一如他之前的猜測，這個「人」確實是以術式構成、已然超脫「人」這種存在的奇特物種。

怪物的咒力自肩膀的斷口中四溢，朝被扭斷的手臂延伸而去，五條悟見狀挑了挑眉，唇角微勾露出戲謔的笑。

他下移了按著對方上半臉的手掌，來到喉間一把壓下──確實有壓碎喉骨的手感，一般人如果遭遇這種致命攻擊理應死亡，就連大多數的咒術師也不例外。

然而怪物的動作卻只停頓了一瞬，隨即又劇烈地掙扎了起來，揮動著連結起來的手臂朝他擊打，卻又再一次被如刀鋒般銳利的咒力給斬斷。

一手按住對方的喉骨作為控制，少年抬手握拳，而後迅速落下，重擊在對方胸口，將他心臟部位打穿一個能夠看到下方榻榻米的洞。然而即便是如此，怪物依舊尖叫不止掙扎不休，胸口處的穿透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癒合。

「原來如此，沒有所謂的致命部位嗎？」大致上了解這傢伙究竟是怎麼回事的五條悟喃喃自語道。也就是說，如果要確實地殺死對方，必須將之連一絲殘渣都不能剩下地粉碎才行。

於是他抬起手，咒力在指尖盤旋籠聚，最後凝縮成拳頭大小的球體。彷彿察覺到他的打算，被本能控制的怪物掙扎得更加激烈，他聚集著體內的殘存咒力，連結上手臂後於指尖化作尖銳的長甲，從後方朝五條悟的後腦狠戾地揮下。

然而即使聽見後方的破風聲響，少年卻無動於衷，任由那由咒力構成的尖銳指爪砸在開啟的無下限上。怪物尖叫著不斷發動攻擊，不斷地輸出咒力，卻始終突破不了少年的術式。

「那，再見啦。」五條悟高舉起手，動作十分從容，臉上掛著愉悅中和著殘酷的微笑，彷彿享受著對方這種徒勞無功的反抗。

然而就在他指尖凝聚的咒力即將落下的那一刻，他的感知中驀地出現詛咒的氣息。磅礡強大的詛咒之力侵蝕著感官，那絕不是一般的詛咒能夠擁有的力量，不祥的預感頓時浮現在他心頭，被他按在地上的怪物也突然停止了掙扎。

因為失去下方流動的血液而顯得蒼白的面容上緩緩咧開一道愉悅的弧度，本應該被嗜血衝動所主宰的怪物在面對死亡的此刻，看上去像是恢復了理智。他抬眸望著少年那透露出一絲怔愣的臉龐，黝黑的眼瞳中閃耀著詭譎的紅光。

「來不及了，六眼的咒術師。」他用充滿快意的聲音這麼說道，而後發出了磨砂紙般粗礪的笑聲。心上人的臉因為這句話浮現於腦海中，同時浮現的還有對方假扮僕從時，與那同父異母的兄長一同離去的身影，五條悟在瞬間理解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墨鏡後的眼乍然瞠大，難以言喻的憤怒充斥胸臆間。

下一瞬，他粗暴地將凝聚的咒力塞入那笑著的口中，被迫吞下的咒力瞬間在怪物體內炸開來，將那副軀體炸得粉碎。

怪物的意識化作碎片飄散於半空，而後逐漸消弭於無。或許是因為身體被術式同化，在徹底死去的最後幾秒，他仍保有著能夠感應到周遭的五感。

他看見透過窗櫺灑入室內的陽光。

嗅見窗外飄入的濃郁花香。

感受到周遭的濕熱氣息。

聽見遠處傳來的紛雜人聲。

早該失去的唇在虛空幻想之中揚起破碎解脫的微笑，他活得實在太久、太久，久遠以前的記憶已經太過模糊，此刻存在於其中最清晰的畫面，是映入最後意識之中的這片燦燦金芒。

啊啊……真是完美的結局。

他喟嘆著，轉瞬消散於耀眼的流金輝光之中。

只花了不到一秒的時間確認怪物的咒力徹底消失後，五條悟完全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轉身衝出房間。他循著詛咒氣息源頭而去，由於已經與會客廳拉出太長的距離，繞著迴廊返回只會增加不必要的時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最段路徑──直接用咒力將阻擋於眼前的牆壁全數破開。

就算是銅牆鐵壁也難以承受特級咒術師毫不保留的咒力，更遑論是僅用施加了防護效果的木製建材製成的屋舍。在因為他的行為而四下響起的驚叫聲中，煙塵漫天、碎屑瀰空，少年以咒力加強了腳力，用最快的速度直通滿溢詛咒氣息的會客廳。

隨著感受到的詛咒氣息越加濃厚，他內心難以抑制的焦灼也越見高漲。緊閉的會客廳大門出現在視野中霎那，他伸指一彈，射出了壓縮過的咒力小球，其中蘊藏的威力直接將大門轟得粉碎。

他躍入其中，而後微微蹙起了眉。

本該是金碧輝煌的會客廳中此刻一片狼藉，位於其中的除了本就身在此處的咒術師外，還有無數不知從何而來的詛咒。雖說大部分等級不高，但是數量相對咒術師而言要多上許多，使得廳中情況一時膠著甚至混亂。

然而讓五條悟感覺到不對勁的，是這些詛咒身上所散發出的咒力。

除非是相同類型的詛咒，否則咒力氣息不應相同。然而眼前所以的詛咒不論類型，全都散發出相同的咒力氣息，也就是說這些詛咒的根源可能是相同的，但即便是多麼強大的負面情感，也不應該誕生出這種多類型的詛咒。

墨鏡後的眼在廳中掃視一圈後，最後落在位於會客廳正後方的隔間門口。

外頭的詛咒都是些雜魚等級，雖然因為數量繁多致使咒術師們一時應接不暇，但完全袚除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然而最不妙的傢伙卻不在現場，而是位於那個隔間之內──而他「看」到歌姬也在裡頭。

他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如入無人之地地橫穿過雜亂的戰場，直接朝隔間的方向前進。

跨過被踢倒在地的拉門，撲鼻而來的濃烈詛咒氣息令他眉峰微挑。進入房間之後，本來只是靠著咒力反饋的景象更加清楚地映入眼中──有著少女人形的灰黑色詛咒、站在它身邊唇角含笑的黑髮青年、昏迷在角落的庵歌姬雙親及五條家家主，以及半撐起身子、臉色蒼白的少女。

庵歌姬的父親及五條家家主身上有戰鬥過的傷痕，而庵歌姬的母親則相對整齊得多，看起來是前兩者試圖反抗卻被眼前的詛咒所擊敗。半撐起身子的少女看上去也沒有外傷，但她身邊掉落著一面空無一物的鏡子，上頭纏繞的詛咒氣息已經完全消失，只留下一點像是殘穢的東西存於其中。

他僅瞥了一眼後便沒有太過在意地移開眼，目光落在灰黑色的詛咒身上。

而後，他揚起不帶任何笑意的冰冷微笑。

「你是什麼東西？」他用彷彿閒話家常般的口吻出聲問道，那太過淡然的態度像是全然沒有感覺到外頭瀰漫的緊繃戰鬥氛圍一般。「咒靈？怨靈？亂七八糟的，完全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不過製造出外頭那堆混亂的就是你這傢伙吧。」

「這是我的鏡理。」回答他的是站在詛咒身旁的青年。他像是沒有感覺到少年在他開口時，一瞬間漫過來的殺意似地，從容不迫地接續說道：「是我曾經失去的、最重要的人。五條同學，如果是你的話，應該能夠理解我的感覺吧？畢竟你也有了庵同學嘛。」

「『五條同學』......是嗎？」五條悟聞言冷笑了聲，墨鏡後的眼將不帶情感的視線落在對方身上。「看來你也很清楚自己做的事絕對會被除名啊......該幫你慶祝終於能夠擺脫那群老頭子的控制了嗎？」

「這一點就大可不必，畢竟......」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望向少年凝聚著咒力的雙手，唇畔原本溫和的笑意添進了些許玩味與惡作劇成功愉悅。「接下來，你可是會很忙、忙到沒辦法思考該怎麼慶祝啊！」

在這句宛如宣告一般的話音落下的瞬間，五條悟忽然感覺到庵歌姬身邊驟發強烈的詛咒氣息。他愕然回頭，望見本來僅存殘穢、該是空無一物的鏡子裡浮現一抹看不清型態的黑影，黑影的中心裂開一道雪白的隙縫，張開的隙縫呈現雪白，正中央則有一粒宛如眼珠般的紅褐色物體。

「『影』不見了......」從鏡子中傳出了這樣的聲音，非男非女、似幼童似老者、似青年似女人，隨著詭異的聲音響起，那眼珠四下張望著，最後定格在氣力尚未恢復的庵歌姬身上。

下一瞬，無數的黑色手臂從鏡中探出，纏上了毫無防備的少女周身。

「沒有『影』，『光』必須付出代價！！！」鏡子發出了尖叫，手臂猛然一縮，少女整個人竟被之朝鏡子的方向扯去。

「歌姬！」出乎意料的發展讓五條悟驟然瞠目，面色浮現了從未有過的驚恐。他迅速撲上前，然而終究慢了一步，指尖和少女朝他伸出的手輕擦而過，最終握住的是連溫度都不存在的冰冷空氣。

曾經在他懷中巧笑倩兮的少女此刻完全不見蹤影，留下的只有蜿蜒於被褥之上的一根細軟的黑色髮絲，以及靜靜落於榻榻米上、鏡面呈現一片混沌的鏡子。

五條悟定格於抓空了的動作，幾秒後才緩緩地回過頭。他唇角的弧度此刻已經徹底消失，昳麗的面容沒有任何表情，他沒有咆嘯、沒有怒吼、沒有表現出任何可視的憤怒反應，但纏繞於周身冰冷的殺氣與怒意，卻足以令直面此刻的特級咒術師的詛咒或是人感到被掐緊脖頸的窒息感。

此刻的少年不只是生氣，而是徹底地氣瘋了。

然而在他望向五條斗真與那詛咒時，出現在眼前的，卻是幾乎將隔間填滿的咒靈，相同的咒力氣息將最初的本體完美地掩蓋，僅有青年依舊沉穩的帶笑嗓音穿透咒靈所發出的怪異聲響，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抱歉啊，五條同學，接下來......就是你追我跑的遊戲了。」

無數的咒靈湧了上來，幾乎將位於中心的少年淹沒。

下一瞬，強大的咒力猶如暴風，從中心點向外掃蕩開來，將所有碰觸到的咒靈捲入，徹底地撕裂、扯裂、化為烏有，整座隔間頓時深陷咒力風暴之中，擺設被絞碎、房樑被粉碎，並且持續向外擴散開來，連同會客廳與周邊建築物一併籠罩其中。

面對這可以說是不分敵我的攻擊，咒術師們縱使尋求掩蔽，也依然不敵這強大的力量，全被掃飛出去，而咒靈則被捲入後在一瞬間消失。然而對五條悟而言，這只是洩憤的攻擊，因為他最想將之撕成碎片的人，在咒靈群湧上的瞬間，便趁機脫逃，此刻更是完全消失無蹤，徹底不存在於他的感知範圍之內。

最後當一切平息時，鄰近的屋舍東垮西倒，並有不少被掃飛出去的咒術師掛在屋頂上，那些人幾乎都是能夠喊得上名字的家系及五條分家，肯定是五條家近年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而會客廳與隔間更是僅剩下被掀得亂七八糟的榻榻米，燦爛的陽光落在一地狼藉上，落在滿地破爛的擺飾上，看上去更顯得諷刺至極。

滿地塵埃中，少年踏步向前，修長的指拾起落於地面的鏡子，將之緊緊地握入掌心之中。

「你追我跑......是嗎？」他抬眼望向遠方，未被墨鏡遮掩的蒼色眼瞳中閃爍著冰冷的輝光。「那你可得努力地逃跑，千萬別被『鬼』抓到啊，醫生。」

4、

──十一年前。

「──不要走。」

微弱的聲音穿透人群，落入了位於結界之中的少女耳中。

那一瞬間，她驟然瞪大了眼。

有什麼東西破開心田，在霎那間抽長成了指天巨木。

──她是幸運的，因為出生於庵家，即便不具備術式，身體甚至遭受過於強大的咒力侵蝕，但家族中的長輩都不曾放棄她，家主甚至將她帶回主家照料。

──因為如此，她獲得了常人無法獲得的珍貴藥材滋補身體，得以多活了許多許多年，甚至有了此生唯一的心動。

──所以，即便她才十五歲，她依然能夠達觀地面對死亡，坦然地面對消亡。

──如果這是她的命運，那麼在這一路上接受了許多人好意、甚至獲得了從一而終愛意的自己，已經足以不畏懼地接受最終結局。

但是。

但是。

但是。

即使如此。

即使明知如此。

即使明知死亡是所有人都必須面對的相同終點，確實已經透徹這點的自己，在那句話傳入耳中的瞬間。

──萌生了，想活下去的念頭。

那是猶如毒樹，猶如毒樹與其所產生的果實，當這樣的念頭萌發的同時，無數她不曾去思考的、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的疑惑也跟著如雨後春筍般竄出心頭。

將污穢濯滌為純白十分困難，但要將聖潔渲染為塵泥只需要一瞬間。

甚至，一句話。

──為什麼是她？

她無法遏止地這麼想著。

為什麼必須是她？

為什麼只能是她？

為什麼她必須於十五歲死去，在正常的少年少女揮霍著青春歲月的年紀，悲慘地、連一塊碎片都無法留下地死去？

為什麼神明如此不公平？為什麼神明如此殘酷？為什麼神明將這樣的命運降諸於她之身？為什麼同樣都姓「庵」，她那可愛的表妹卻能夠身負家傳術式無憂無慮地活下去？

為什麼她沒能被神明選中？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無數的疑問在她心頭產生的同時，原本侵蝕著她身體的咒力竟像是呼應她的質疑般，產生了本質上的變化。

咒力持續侵蝕著她的身體，卻包覆住了她的靈魂，滲入她的魂魄之中，浸染了她持續溢湧而出的負面情緒後，張牙虎爪地向外蔓延開來。

「家主！」其中一名維持著結界的咒術師察覺了結界中之人的咒力變化，面色一變，連忙高聲喊出了身為結界中心點的庵家家主。

在場的所有咒術師很快地也都發現的到這一點，紛紛露出無措的表情望向在場唯一能採取定奪的青年。

庵家家主眉眼微沉，臉色蒙上一層濃重的陰霾。

他自然也察覺到了──結界中心正在詛咒化的女孩。

那名一直以來都是正向地、努力地、積極地面對人生的女孩，即使遭受苦痛折磨也未曾流露出半分痛苦的女孩，在最終這一刻，終於還是產生了心魔。

他不明白好不容易撐持到最後的孩子為什麼終究還是扭曲了心智，然而不管原因為何，在這樣僅有彈指之間時間能夠做出決定的一瞬，他微啟唇瓣，以冷靜的聲音做出了艱難又痛心疾首的決定：

「袚除她。」

那一剎那，四周一片寂靜無聲。

就連呼吸聲也全數暫停，他甚至感覺到身後的女兒正用震驚且無法理解的眼神看著自己。

然而，那並不會改變他所下的決心。

鏡理的咒力實在太過強大，若是徹底化為詛咒，將會成為無法預估等級、超越此處所有咒術師的存在。所以必須在她還未完全詛咒化前殺了她，否則必定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他深吸了口氣後，完全拔除自己聲音中的情感，以冷酷到近乎無情的口吻再次開口道：「別忘了，即便身為家人，但我們可都是咒術師。」

──既然身為咒術師，祓除詛咒便是他們的義務。

這句話落下，就像是按下了某種開關的按鈕，在場所有人的表情都為之一變。縱使內心仍有些不忍，縱使內心充滿憐惜，然而眼前既然是「詛咒」，他們便有義務將之祓除。

這一刻，他們不是庵鏡理的家人，而是必須祓除詛咒的咒術師。

「父親……？」

彷彿察覺到他們要做什麼，女兒不解中帶著一點恐懼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但庵家家主無所動搖。他頭也不回地、只是用帶了點憂傷的聲音，對身後年幼的孩子輕聲說道：

「對不起，歌姬。」

……還有對不起，鏡理。

結界在話音落下的霎那徹去，取而代之的是從四面八方襲擊而來的咒力。位於結界正中央的少女瞬間理解是怎麼回事，她發出了憤怒而絕望的尖叫，然而尚未完全詛咒化、因而未能掌握力量的她只能以肉身承受所有的攻擊。

她那殘破的軀體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多的咒術師的攻擊，被數不清的力量擊中的瞬間，連噴飛的血肉都未能產生，便直接化為齏粉。

而失去了肉體，失去侵蝕目標的自身咒力在潰散的瞬間，竟全數反饋到靈魂之上，將她還未詛咒化的靈魂擊為碎片，不甘的尖叫聲戛然而止，意識四散在飛散於半空的靈魂碎片中。

她強烈意識到自己要死了。

她如此確實地感覺到，死亡僅離自己不到一步之遙。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她「聽到了」。

強烈的、極為強烈的、挽留她的聲音。

「不要──鏡理姊姊！」

──明明知道那是詛咒。

──明明知道最重要的姊姊即將化作詛咒。

然而或許因為從未經歷過生離死別，或許因實在太過年幼，所以女孩無法克制著自己的悲痛，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吶喊。

掙脫了母親的懷抱，女孩跌跌撞撞地奔至還殘留著咒力殘穢的、庵鏡理曾經存在的位置，胡亂地抓著逐漸四散於空中的殘穢，卻只捉得住滿手空蕩。

就算是年長的咒術師也從未想過總有一天必須手刃親人，各個臉色蒼白，和少女有交情的年輕一輩甚至捂著臉發出了嗚咽聲。下了這道命令的庵家家主閉上了眼，身旁的妻子無聲地握住了他的手。

女孩的號哭聲就像是一道利刃，深深地刺入了所有人的心。

──然而無人料想到，此刻沾附著少女意識的靈魂碎片依舊存在著。

即將徹底消散的靈魂碎片，在這最後一刻和相對應的情感共鳴了。

「想活下去」的慾望，「不要走」的情感，於這一霎那產生了無比強烈的連結，少女的靈魂碎片凝聚了反饋的咒力，接受了這其中一方並未察覺、甚至現場所有人都未發現的束縛，深深埋入了女孩的靈魂之中。

她的靈魂已經四分五裂，走向破滅是必然的結果，即使凝聚了如此強大的咒力亦然。所以為了活下去，她將以附著於歌姬靈魂之上的方式持續活著，然而代價便是為了不影響主體的意識，她必須陷入沉眠，只有在主體靈魂遭受攻擊時，能夠為了存活短暫地睜開眼。

只要她仍存在於歌姬的靈魂之上，歌姬的靈魂存在，她便能持續活著。

──任何的形式都無所謂，她只是，想要活下去。

現在的自己，比起破碎的魂魄，或許更像是為了執著而生的詛咒吧。

束縛纏身而被強制沉眠的那一刻，庵鏡理一邊自嘲地這麼想著，一邊心安理得地闔上了雙眼。

♪

──五年前。

自從得知鏡理的死訊後，已經過了六年。

為了找到復活鏡理的方法，五條斗真想盡辦法接近他的父親，獲得父親的信任後，終於得以被派往咒術高專擔任臥底。

然而翻遍了古籍，他依然找不到能夠讓所愛之人復生之法，正當他一籌莫展之時，轉機卻在不意之間降臨。

那一次，他只是恰好替同事代班。

據說是咒靈無預警地出現在某座山裡，雖然位於附近的家系即時前往支援，仍舊造成了不小的傷亡，同事那天因為身體突然不適不克出勤，因為是緊急狀態，所以在來不及通報上級的情況下，由恰好在學校裡的他代為前往處理傷患。

在那裡，他遇到了她。

十一年未見的女孩魂魄依舊耀眼，畢竟是能夠教導出鏡理的家庭，嫡女能夠如此燦爛也許不該讓人感到意外。然而真正吸引他目光的，不是對方的魂魄色彩，而是附著於女孩身上的那塊碎片。

他絕對不可能看錯，那是即便已經變得黝黑黯淡、他也不可能錯認的、鏡理的靈魂碎片。

鏡理看起來似乎是沉睡在女孩的靈魂裡，雖然不知道她死亡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此刻的鏡理比起人類的魂魄，更像是被束縛於其中的詛咒。

──面對死亡，就算是鏡理也逃不過染黑的命運嗎？

他不由得有些感嘆，但更多的是對於發現鏡理仍有靈魂存在於世的欣喜若狂。

也就是說，只要能將鏡理的碎片從女孩的靈魂之上剝離，他就有機會將鏡理復活。

──但是，該怎麼做呢？

為名為羽田櫻人的少年治療的過程中，他意外發現對方擁有成為咒術師的才能。對方在昏迷時，似乎無意識地使用了力量，他確實看到刻印在靈魂之上的術式，更有趣的是，對方削減了魂魄能量的方式將其轉化回驅動術式的能量，將泥土與昆蟲結合，被結合後的昆蟲外頭覆滿了泥土依然能夠行動，這畫面頓時讓他產生了奇異的想法。

他會找出將他的鏡理從女孩的靈魂上摘除的方法，但是在那之後，他的鏡理的魂魄仍需要一個「容器」容納這塊靈魂碎片。

他不能隨意地找副身體作為容器，他的鏡理值得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身體，但在她肉身徹底死亡後，這世上已沒有足以容納她靈魂的完美軀體。

──那麼，不如就「組裝」一個吧。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首先他得藏起這個有著特殊術式的男孩才行──若是將人交給咒術高專，別說請他協助「組裝」，恐怕還會因為他這特異的體質而再也見不到，那麼未免也太得不償失了。

所以，得將男孩藏匿起來才行。

而後教導對方使用術式的方法──他相信對方會願意的，因為在男孩無意識地使用術式時，他發現對方似乎為了填補失缺靈魂能量而產生的漏洞，將身上咒靈留下的咒力殘穢、甚至是周圍空氣中浮動的各種咒力殘穢完全吸收。這或許是男孩的特異體質，也是他能夠做為利用與交換的籌碼。

於是，在男孩恢復意識後，他向男孩提出了交易。就如同咒術師都有著瘋狂不正常的一面，男孩也不例外，甚至比他所想的更加扭曲──這樣很好，因為他不需要一個具備正常人良知的道具。他們可以說是一拍即合。

得到協助者後，他必須著手清除自己曾經出現在現場的痕跡，以避免夜長夢多。雖說當時他戴著口罩與帽子，加上現場一片混亂，他根本沒有和那女孩以外的其他咒術師有過接觸，相處時間也很短暫，他不認為對方會記得他。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想了想，還是在離開前修改了那個女孩記憶，並在返回高專後，利用自己被安插到高專高層職位的權利，派遣當時的輔助監督與他代班的同事前往執行某個任務，將得知實際上前往那座山的人是誰的相關人士徹底斬草除根後，更改了輔助監督上呈的報告內容。

而後，利用一些手段捕獲當時奪走男孩身體的一級咒靈──這時候他就不得不讚嘆擁有權力的好處，有些人、有些事，只要開出的條件足夠誘人，就會有前仆後繼的飛蛾前來撲火。之後讓男孩與在捕獲過程中被削弱許多、尚未恢復的咒靈結合，讓他學習精準地使用咒術，事情以在他意料之內的過程順利推展著。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依然沒能找到將鏡理的靈魂碎片分離的方法，於是在不知不覺中，時間又過了兩年。

有著鏡理靈魂碎片的少女入了學，他幾乎每天都能看見沉睡於少女身上的鏡理。縱使鏡理從未睜眼看過他，他也依舊感受到許久未曾有過的滿足，然而他在感到滿足之餘，也開始覺得焦躁了起來。

明明就在眼前，他卻無法伸手碰觸，明明自己的眼裡只有她，她卻未曾睜開過那雙令他動容的眼望過他。

在幸福又失落的情緒中，他努力地按捺著起起落落的情感，持續尋找著將鏡理分離出來的方法。

在這樣的情緒與煎熬中，時間又過了三年。

三年後，當今最強的兩名特級咒術師與比他優秀許多的反轉術式使用者入了學，那和他同樣身為五條、命運卻截然不同的少年對他果真一點印象也沒有──他一點也不意外，畢竟自己只和這異母弟弟見過五隻手指頭都數得來的次數。

不過讓他訝異的是，就像是俗套的少女漫畫情節，高高在上的神子眼中映入從不仰望神明的巫女身影，當他察覺那立於頂端的異母弟弟的視線竟然開始追尋著有著鏡理靈魂碎片的少女，雖然不知道契機是什麼，還是忍不住露出微笑。一邊感嘆就算是神子也具備凡人的情感，一邊也不由得產生「我們有一部分確實是血脈相連」的有趣感覺。

都是被同樣耀眼的靈魂所吸引。

在那之後沒多久，他得知了雙生鏡的存在──能夠觸碰到靈魂層面的一級咒物，將靈魂一分為二的力量，如果利用這個能力，說不定能夠將鏡理的靈魂碎片從少女身上摘下。

但是，要怎麼保證剝落的一定是鏡理的靈魂碎片呢？

首先，依少女的性格，是絕對不可能從她口中得到「願意」的回答，當然若是以家人或友人為脅，說不定能夠逼使她開口。但就算如此，要怎麼確定剝離的確實是鏡理呢？況且鏡理的靈魂至今沒有過反應，若是就此被詛咒吞噬，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也就是說，至少必須讓鏡理的靈魂清醒過來。

清醒過來的話，起碼能夠掌握主動權。

有了能夠剝離靈魂的方式，他的下一步便是喚醒鏡理的靈魂。

而就在這個時候，羽田櫻人提出了要接近那名少女的想法。

這名詛咒師對於少女所抱有的扭曲情感，他一直都是知曉的，畢竟對方也從未遮掩。想和那名少女合為一體、想和那名少女永遠不分離，不論是肉體或是靈魂，從生至死地糾纏在一塊，詛咒師就是抱持著這樣的渴望，忍受著被咒靈侵蝕的痛苦存活至今。

那副軀體或許再撐不了多久，就會徹底化為詛咒了吧──看著對方的他這麼想著，而後突然意識到了相當重要的事。

──從與鏡理重逢至今，因為一直在找著將鏡理的靈魂剝離的方法，他未曾細思「為什麼鏡理的靈魂碎片會在庵歌姬的靈魂之上」這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鏡理的靈魂已經徹底汙穢，那應該是已經化成了相當等級的詛咒，但是為什麼這樣的鏡理會甘願在少女身上沉睡？

細思之後，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束縛」。

面對死亡的鏡理化為詛咒，卻在徹底詛咒化前被咒術師擊殺，然而潰散的靈魂碎片在最後一刻，被無意識下了束縛的庵歌姬拉入靈魂之中，必須達成某種條件才能清醒過來。

或許，如果對庵歌姬的靈魂造成傷害，鏡理說不定會因此清醒過來。

恰好，這名詛咒師是能夠觸碰到靈魂領域的存在。

為了驗證這樣的想法，於是他答應了羽田櫻人，將追蹤其所造成事件的任務指派給庵歌姬。

不過，也為了避免突發狀況，他私底下指派了五條悟一同負責這個任務。

身為最強的咒術師，搭檔又是自己的心上人，他相信以自己異母弟弟的本事，是不會讓少女發生無可挽回的意外的。

──最終的結果，是他猜對了。

當少女來找他做檢查，並說出「被詛咒師抓到之後突然爆發出強大的咒力打散對方的術式」這樣的話語時，他幾乎要無法克制自己狂喜的心情。透過他的眼睛，他確實發現少女的靈魂有被入侵的傷痕，而鏡理的靈魂碎片也有過活動的痕跡。

不過為了避免是自己多心，他在取得雙生鏡的過程中，利用松原奈緒做了二次驗證，再次確認了自己的想法。

那麼，所有的條件已然齊全，接下來便是覷準時機伺機而動。

他翻閱著父親交付他的、理應是家主才能持有的筆記，目光逡巡於上頭以遒勁有力的字體書寫著「術式效果為以血液為媒介對靈魂造成損傷」的字句，露出了意味莫名的微笑。

♪

打開塵封的木箱，將蜷縮於其中的女性軀體環抱而出，缺少面部的女性身軀像是活著一樣柔軟且富有彈性，那是當然的──

畢竟，是從「活著的少女」身上以術式取下的部位。

「如果是在活著的狀態下以術式合成，那麼被合成的部位會一直保持著『活著』的狀態。」

五條斗真記得少年對他說明這段話時，語氣與口吻皆充滿毫不掩飾的自豪，這讓他不由德產生了覺得可惜的情緒──畢竟對方已經死了，就算有「材料」也沒有人能夠協助更換，得讓鏡理小心地愛護才行。

他一邊這麼思忖著，一邊微笑著轉身面對後方的「人」。

「這是我為你準備的容器，鏡理。」他伸出手，溫柔地觸碰了那灰黑色的少女人形，以對戀人的親暱口吻這麼說道。「那麼，試用看看吧？這麼一來你就是真正復活了呢。」

少女人形聞言，偏頭像是「看」了那副沒有臉孔的軀體一眼，而後又轉頭「望」向青年，沒有五官的臉孔上咧開了一道彷彿微笑的縫隙。

「謝謝你，斗真。」她伸手想擁抱對方，卻在即將碰觸到對方時停下。而後她轉身邁開腳步，一步步靠近那副柔軟的軀體。

她彎下身，觸碰了那如玉般滑膩的肌膚，下一瞬，黑灰色的人形融成了液體般的水狀物，一點一點地滲入那副軀體中，當連最後一點殘渣也徹底進入其中時，原本宛如活死之物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下。

而後，被剝去臉皮的面容從兩側延展開新生的肌膚，逐漸覆蓋那血肉模糊的臉孔，雕琢成眼、隆起成鼻、細磨成唇，最後描繪成眉。

重新有了面孔的少女軀體──那是，十五歲的庵鏡理曾經擁有的模樣。

當少女重新睜開眼時，映入眼中的，是青年眼角落下的一滴晶瑩的淚珠。

「──歡迎回來，鏡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