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 你要怎麼不去看生命的斷面?事實上並不是全然沒有好老師這樣問過他,她們拿著紙筆坐在斜四十五度角的位置,溫婉的凝視他,也凝視記錄本。一切模樣開誠布公,但謝竹風又不是白痴,這是虛偽的立場交換,他讓這些大人看清楚他的世界,然後大人回報的卻只是紙面上絮絮叨叨的秘密、一行行零零落落的謝竹風。他想,除了這割裂的童年以外他還有其他相當完整的部分,比方說他疼愛妹妹、他有文靜的一面、他下車會跟司機說謝謝,祝你今天也好。 可是大家只看這斷裂,在裡面找出他與父親母親血液千絲萬縷的糾纏,說這是多駭人的事情,以他人的生命為不幸了以自慰、獲得滿足。他與謝蘭雨被帶開輔導,搞得彷彿不是諮商,而是把一對外星雙胞胎帶上手術台剖解,對他們冷漠的心臟挑三揀四,這是何苦。謝竹風把眼睛抬起來,看著女人的巨大的鼻子:「那妳要怎麼忽略妳的鼻子看到我?」女人愣了愣,氣急敗壞地寫了什麼上去,尷尬的微笑苦澀的開口:「人眼本來就可以忽略近物,這是大腦在處理立體視覺的機制……」 謝竹風站起身來,把諮商室的門打開就看見謝蘭雨,少女亭亭玉立,雙手交疊拿著書包在等他,彷彿已經沈默了一個世紀之久的雕像,他發現謝蘭雨視春雨如無物,只是在他出來的瞬間稍微扯動嘴角。「妳肩膀濕掉了。」「遲早的事。」她說,把手提書包打開,裡面沒有傘,謝家兄妹交換了一下眼神,兩個人都露出一樣的表情。 也許他們真的是外星人吧,不然怎麼會半句不談就心知肚明。學校裡的迴廊有簍空的窗,雨水打濕過道,大鼻子女士沒有追趕出來辯駁,謝竹風也無意回去,校園裡響起放課的鐘,謝竹風皺起眉頭:「可是我不想淋雨耶。」我都這樣了你開什麼玩笑。謝蘭雨雖然沒有說出口,但那雙眼睛道盡一切,包含她老早就應付完出來,在這裡站了許久,也看見哥哥推開門霎那女士眼裡的羞恥,然後謝竹風走出來朝她露出一切妥當的微笑、木門關起來,永遠把那雙窺探人心的眼睛從謝竹風的世界推開。 她不提起謝竹風在進去之前還和她打賭,「我們來看看誰最早出來。」說完就馬上落座,就像抓準謝蘭雨皮笑肉不笑的臉皮,還被縫在世俗社交規範的旗上隨酬酢起舞。她周旋了二十分鐘,在商談上破綻百出,不想輸的意志讓她在記錄本上被留下一筆與哥哥的分離焦慮,她連滾帶爬匆忙出來,書包都來不及關好撒了一地,外頭落下春雨,而她面對這攤糊塗,發現沒有人在等她。 還沒有傘。她主要擔心這個,除了這個也什麼都沒說。謝蘭雨想可能是他忘了打賭,所以沒有多問,一個人把書紙撿起來,接著屏氣凝神,專心致志地等待。他們最後跑去游泳館的更衣室好吹乾她的肩膀,謝竹風吹乾她的書,外頭的雨還在下,說話聲音被機械風聲打散,卻依然可以很好的交談;他們各說各話,最後都能繞回一個點上。 更衣室的鏡子很遠,斜看過去簡直就是複製人一站一坐的在分工合作,鏡沿破裂一角,導致謝竹風整個後腦被隔絕在外,無論他左閃右躲都看不見自己的半頭綁,「要是我剪短大概就是那樣吧?」他說,謝蘭雨抬起頭來:「哪樣?」謝竹風發現從妹妹的角度,看到的鏡是完整的。這使少年憶起斷面,方才就是被這詞給蠱惑住才滯留這麼長時間;他問大鼻子女人什麼時候可以走:我要爭取五分鐘以內離開。女人說你在急什麼?我妹在等我,說起來,為什麼要兩個人分開問啊?又不是囚徒困境。謝竹風的嘲諷語言為他博得老師讚賞的挑眉,其實更像在打量,畢竟她長得就是有點尖酸刻薄,但謝竹風不打算把這是從漫畫上看下來的事情往外拋,少年年少,故保留一些神秘感。 他一步步地後退,反覆詢問謝蘭雨還能不能從鏡子裡看到自己。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等等、快看不到了,啊,看不到了!謝蘭雨說,於是謝竹風停下來。他們不是嬰兒,知道看不見不代表永遠離開,謝蘭雨還是快快地回過頭來看他,要把他收進眼睛裡。所以少年明白那不是斷面,那只是催眠人的術語,他跟蘭雨其實都很完整,沒有誰是誰的割裂。 等雨停下已經是兩個小時整以後的事情,他們在過去一個鐘頭五十五分時踏出校園,他們說:等不了這麼久啦!就踩著水窪跑出去,濕漉漉的奔跑在大街小巷裡,用五分鐘就高速躲回家,慶幸腳程輕快,卻不知外頭已然晴空萬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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