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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裡向來是暗無天光的。
陰暗、潮濕、骯髒,那些都是作為關押罪人的場所應該擁有的樣貌。
她所認知、見識過的監獄,都是符合那些詞彙的場所,但她今天第一次踏入專門關押貴族的監獄後,才知道就連這種應該人人平等的地方,都是有所分別的。
或許是因為來到這裡的人,大部分都不會死吧,這可是個階級制度明確的世界啊,根本沒有人得罪得起逮捕至此的任何一個人,蓋出了這麼一個富麗堂皇的監獄,望著一排整齊乾淨的牢房,她都快不敢相信這裡是一座監獄了。
白金配色的高跟靴踩踏著在擦得乾淨的磁磚上,發出了清脆堅定的聲響,帶有肌肉的雙腿包裹在白色褲襪裡,及膝的短裙滾了一圈金色浪花,白色點綴著金色亮光的制服,單肩的披風上有著屬於天使騎士團的紋章,乾淨俐落的深藍色短髮,削減平整的瀏海下,一雙暗紅色的眼眸銳利的瞇著。
諾娃 森雅,年紀極輕就通過騎士團考驗的少數女性天使,在騎士團的成績亮眼,在天界,以一位女性來說,她幾乎是達成了難得的成就。
她會踏足於此,是為了見一個人。
她所努力,一路踩著所有困難來到這,就是為了現在的光景。
為了親手殺死那個人。

以柵欄隔開的一間間牢房,裝潢就像是樸素的房間,溫暖的光芒照亮了每一個角落,就連廁所都做出了隔間,犯人根本不應該有隱私才對,真是給這些貴族很大的臉面啊。
諾娃扭正視線,繼續筆直地向前。
最後她停在了目的地,靠向了鐵柵欄,往內看去,一位淺藍色頭髮,臉上戴著單片眼鏡的男人,他正悠哉的半倚在沙發上,翻閱著手上的書籍,即便雙手雙腳都被鐵銬給繫住,他仍然維持著一種雍容的姿態,那模樣可一點都不像是即將行刑之人。
是啊,她今天來見的,就是她明天要親手執行死刑的罪犯。
「黛爾 艾登。」
一看見對方的臉,諾娃幾乎就要壓抑不住自己因為激動而顫抖的聲音,她想保持冷靜和這個人交談,但光是見到對方的那瞬間,諾娃的內心就翻湧起累積的情緒,幾乎要將她的自制力給淹沒。
明明被人叫喚,黛爾卻直到翻過一頁書,才抬起頭來,慢悠悠地將那雙與髮色相同的眼移向欄杆那頭的諾娃,從鼻端哼出了極輕的應聲:「哎呀?這不是騎士團裡年輕有為的森雅小姐嗎?怎麼大駕光臨來到這種監獄,看我這個死刑犯啊?」
黛爾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一如往常,帶著他身為貴族天生的驕矜,他甚至沒站起身,就這樣端坐在沙發上,勾著淺淺的笑意看著諾娃。
他會一口就說出自己的身份這點,諾娃並不意外,但聽到自己的名字被那樣輕浮的喊出,渾身的雞皮疙瘩還是難以忍受的爬滿了肌膚,諾娃調整了呼吸,才繼續:「我是明天的執刑者,因此過來看看……除此之外,我有些話想要問你。」
「為了這種事特別來到監獄啊,還真是認真。」黛爾輕笑出聲,似乎是覺得諾娃的行為十分愚蠢,來見一個素未謀面的,而且還是明天就要親手執刑的犯人,毫無意義可言,黛爾聳了聳肩,對諾娃不置可否,站起了身,散步似的在牢房內漫步:「森雅小姐想問什麼就問吧。」
諾娃視線隨著黛爾移動,沒錯過他臉上的任何一分表情變化,說實話,黛爾即使身處在監獄中,卻依舊維持著自己身為貴族與生俱來的優雅,以表面來說,他的臉和行為,確實是吸人目光的。
天使族有非常強烈的階級之分,而他身上擁有了大部分的高階級的特徵,貴族,淺色頭髮,好看的長相,厲害的魔法能力。
那樣的天使,被任何人給欣羨,但是,諾娃卻無論如何都原諒不了這個人。
「……你還記得坎荻絲 愛葛莎嗎?」諾娃仔細的看著黛爾,把那刻在自己心上的名字吐出。
坎荻絲,她的童年玩伴。
為了來到黛爾面前,把自己的仇恨嘔出,她已經等了近百年。
她要看見黛爾露出後悔、懊惱的模樣,就如同坎荻絲被迫接受刑責時,那絕望痛苦的情緒。
他所做的罪刑,應該要由他自己全數接下!
黛爾臉上卻明顯地在聽清問話後,露出迷惘,接著便是漫長的沉默,他陷入了思考,在自己的記憶中尋找著這個名字的主人,好半晌才頓悟地笑了。
「坎荻絲?啊,妳說那個長得很漂亮,殺了我弟的那個寵物啊?抱歉,太久以前的事,我都快把她忘了。」
黛爾簡單的話句,卻讓諾娃的思緒在那瞬間劃出了空白。
忘了?他已經忘了?諾娃無聲地重複著這句話,臉上也有一瞬間的茫然,她一時間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不知道該從哪裡斥責好,他是那麼無所謂的說著坎荻絲,對他來說,那個名字不過是人生中極淡的一筆。
諾娃曾經以為,黛爾會願意在法庭上承認那些罪刑,親口說出那些答覆,全是因為他反省著自己的罪過。
直到黛爾這樣不經意的回覆,諾娃才清楚意識到「這傢伙根本就沒在乎過坎荻絲」的事實。

「……開什麼玩笑。」諾娃抓住了欄杆,顫抖的從牙縫間吐出聲音,猛的抬起頭來,沒掩飾自己一身的殺意,瞇著的暗紅色眼眸像是野狼那般尖銳的刺向黛爾:「你怎麼可以忘記她!明明就是你,是你親手害死了她!」
她從來都沒有忘記,如果不是黛爾在路邊綁走了坎荻絲,殘忍的把她當成「寵物」豢養,溫順善良的坎荻絲,怎麼會被逼著走上殺死貴族的路!她是因為沒有辦法、沒有任何選擇了,才會做出那種事,黛爾卻在此刻說的輕巧,彷彿她的努力,坎荻絲的死都沒有任何價值。
怒火在胸膛內炙熱的燃燒著,諾娃壓抑不住,伸出手一把就抓住了黛爾的領口,被鐐銬限制了魔法能力的他毫無招架之力,被諾娃失控的行為抓著撞上了欄杆,鐐銬和欄杆碰撞,發出了刺耳的聲響,他被迫看著諾娃那雙裝滿了憤怒的眼瞳,看著她咬牙切齒的向他傾洩著怒氣:「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我一直都為了她而努力!我要親手行刑,讓你感受到和她相同的痛苦!」
即便被諾娃給抓著領子,黛爾也沒有因此表現出任何痛苦或是不堪的模樣,僅僅是為了諾娃的粗暴皺起了眉,坦然地回望著諾娃:「是喔?抱歉,死掉的寵物太多了,我真的都不記得了。」
黛爾在挑釁她,她知道,儘管理智上完全理解黛爾的言詞是為了激怒自己,情緒上卻輕易地被他給勾動,在黛爾的挑撥下,長久以來壓抑的一切全數湧出,她根本等不到明天,現在黛爾在自己面前毫無抵抗之力,只要自己想要,就在這裡殺了他也無所謂——
「妳要動私刑嗎?騎士團?」黛爾卻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在諾娃動作前,突然的打斷,他的臉上依舊帶著好整以暇的笑,好意的提醒著:「雖然我現在是個罪犯,但我好歹也是個貴族喔。」
他沒有把話說全,但諾娃也知道黛爾的意思是什麼。她是騎士團,要是在監獄裡動手,不管她是不是以個人的名義前來,都會被歸咎於騎士團的管教不當,更不用說黛爾是個貴族,她或許在這裡可以逞兇鬥狠,打了黛爾一頓,但艾登家絕對不會放過騎士團,只不過是讓騎士團多了個被那群貴族打壓的理由。
為了騎士團,為了自己心目中的正義,諾娃鬆開了手,禮貌的對著黛爾屈膝單膝跪下,低下了頭:「失禮了,身為騎士團,卻如此唐突貴族,是我的錯,請您原諒。」
黛爾整了整領口,高傲的睨視了諾娃一眼,伸出手扶起了諾娃,臉上帶著溫柔:「沒事,森雅小姐也只是一時衝動吧,這麼成熟穩重的森雅小姐,怎麼會為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大動肝火呢?我理解的。」
儘管語氣和緩,諾娃卻還是從中聽出了黛爾的嘲弄,她想甩開黛爾的手,卻硬是忍住了衝動,站起身來。
「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想一個人度過最後的時光,我就不送了,森雅小姐。」黛爾回到了沙發上,拿起了剛剛看到一半的書,揮了揮手,下達了逐客令。
真是丟臉啊。諾娃不甘心的捏緊了拳,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卻依舊無法克制恨意的瞪著黛爾。
「最後一句。」
就連在這裡逞個口頭之強都辦不到,這不免讓諾娃感覺到些許挫敗,黛爾並沒有因為諾娃的話抬起頭,只是哼了聲讓諾娃說。
「你現在待在這裡,有沒有一絲後悔過?」
黛爾笑了,彷彿她說了個笑話。

諾娃離開了監獄,一如她來時那般,堅定地踩著步伐,往騎士團的據點走去,行走的速度卻越來越慢,最後她猛的轉過身,用力地往路邊的樹上踹了一腳,憤怒的從口中吐出怒吼:「可惡!」
今天的會面,不過只是讓諾娃知道,黛爾沒把任何事放在心上,不如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把自己給當作威脅,從對話的那一刻,他就算到所有發展,她不過是被他給玩弄於指掌間。
樹木因為自己的踢擊而掉下數片葉子,暗褐色的葉片落在身上,諾娃也沒心思去將其撥下。
自己真像是一隻喪家之犬啊。

任意發脾氣的後果,就是腳踝痛到回了據點還在火辣的疼,諾娃心情糟糕的解開了門鎖,推開木門,坐在大廳裡的副團長便朝她打了聲招呼。
「妳回來啦。」查德正拿著馬克杯從廚房晃了出來,本來只是想打聲招呼,卻在看見諾娃的臉後停了下來,走到諾娃面前,一臉擔心的:「妳還好嗎?臉色好差。」
聽見查德的問話,諾娃摸了摸自己的臉,不太清楚自己露出了什麼模樣,但她也猜的到,諾娃搖頭,拒絕了查德的好意,想繞過他回房:「……沒事,我先回房休息了。」
查德卻擋在前面,諾娃往那個方向避,他就往哪邊擋,幾次後,諾娃不得已抬頭看向查德,壓低了聲音再說一次:「副團長,我真的沒事,大概是明天的處刑讓我心情有點被影響而已。」
「是這樣嗎?如果妳狀況不好的話,明天的處刑換人吧。」查德一這麼說,諾娃馬上張開嘴打算反駁,但見到查德那擔心的臉,就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
她和查德實在相處太久了,她知道查德肯定從自己這反應看出了什麼,但她不想說,也不想跟查德討論,她現在實在是沒有心情討論。
查德沒打算放過她,只是沉沉的嘆了口氣︰「我說了,妳不該去的。」
「我怎麼能不去啊?好不容易都到這了。」諾娃譏諷的回。
查德和團長都知道,她會來到騎士團是為了什麼,她親手將坎荻絲送進監獄的那一天,她就和兩人說了自己所想,她為了正義犧牲了自己的摯友,只因為她知道自己跟騎士團的目標是一樣的,於是她甘願為騎士團效勞,拋棄了其餘。
他們明明都知道,她就是為了某一天能夠親手處刑黛爾,為了改變貴族間養「寵物」的潛規則,才會作出這些選擇。
因此,查德是不會說出那種話,不會改變明天的行刑人選的。
「……他跟妳說了什麼嗎?」沒再繼續上一個話題,查德這樣問著,諾娃也放棄離開,不給查德一個交代也是離不開的吧,她走到了沙發坐下,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和黛爾那短暫的交談在諾娃腦中迴旋了幾次,最後只剩下一句:「他說他不後悔。」
由自己口中再次說出這句話,讓諾娃嘲諷的勾起嘴角,直到離開監獄,回到騎士團,她都仍然記得黛爾對她露出的笑容,那是真正的感到輕鬆的笑容,諾娃不知道那是為什麼,卻讓她沒來由的感到煩躁。
「很好笑吧,我一直以為,只要他被判刑,像坎荻絲一樣痛苦……我就能贖罪了,但到頭來,他根本不後悔。」
「他怎麼可以不後悔?他害死了多少人!他難道心裡沒個數嗎!」
隨著話語,諾娃的拳也落在了扶手上,發出了碰一聲,她的手握的死緊,如同她的情緒一般緊繃,把手都捏紅了也沒感覺到痛。
查德聽著諾娃的話,猶豫了幾秒,卻還是開口:「……諾娃,我說過了吧,很多貴族……他們是沒把『寵物』當成人的。」
「對他來說,他不覺得自己有錯,這或許才是『正常』。」查德才剛說完,諾娃卻猛的從沙發上站起身,宣洩脾氣般的瞪向查德。
「憑什麼!他到底憑什麼啊!」諾娃知道自己對查德發脾氣是沒有用的,但除此之外,她找不到地方可以訴說自己的情緒,她只能一次一次地吼著重複的話語:「我的努力到底是為了什麼!查德,我們騎士團一直以來所努力的,難道都是假的嗎?」
諾娃的聲音彷彿在泣訴,表情卻是極度憤怒的,兩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她巴不得將那些混帳都給斬碎,就一如她在戰場上的所為,只要這些人不在,世界絕對會因此變得美好,她不想成為英雄,也沒有遠大的夢想,她的願望,只不過是希望這個世界不要再發生像坎荻絲一樣的事。
為什麼會這麼難啊。
發現諾娃的舉止失控,查德按住了她的肩,厲聲道:「諾娃!注意一下妳的情緒!」
被這樣喝止,諾娃回過神來,再次按捺下自己躁動的情緒,深呼吸幾口氣冷靜,她疲憊的按著太陽穴,頹喪地坐回沙發上,陰影在她的臉上投下了一道黑,彷彿她的臉色更差了點,就連聲音都難得的表現出了脆弱:「對不起,副團長,我今天真的狀況不太好。」
查德跟著在諾娃身邊坐下,把手上的馬克杯轉塞給諾娃,直到甜膩的香氣撲鼻,她才發現杯子裡裝的是可可,她並不喜歡,反手想塞回去,查德卻硬要她拿著:「我還沒喝過,妳喝點,巧克力對情緒穩定好。」
「我不喜歡甜的。」諾娃皺著眉,查德沒辦法逼她,最後放到了桌上。
「諾娃,貴族是什麼個德行,妳我早就看清了,沒必要為了那傢伙生氣。」查德沉默的說著,他們都在騎士團做了幾十年,這社會的階級黑暗,在民眾和貴族間周旋的騎士團是看得最清楚的,他們也努力過來,明白這些事不是幾年就能改變的,那根深蒂固的制度,即便是外界認為極有權力的他們,也是深陷其中:「我們都知道妳為了今天努力了多久,所以黛爾判刑當下,團長便給妳爭取了執刑人的位置,沒有人會認為這一切都是白費的。」
「……我知道那很強人所難,但是,諾娃,每個人都盯著明天的處刑看,一個貴族被處死刑,那幾乎是百年未見,身為騎士團一員,妳一定得謹慎再謹慎。」
查德說的話,諾娃怎麼可能不知道。
騎士團雖然擁有執刑的權利,但並不是全部都掌握在騎士團手上,大部分都還是由法院判決,明天她能夠站上處決台,都是因為團長和副團長在後付出心血。
「我明白的,查德。」諾娃閉上了眼,安靜地回道。

她怎麼會不知道呢。她也作為騎士團的一員,和大家一同努力至此啊。
她有身為騎士團的榮耀,必須守護騎士團的一切。
因為不這樣做的話,她所犧牲的所有都會變得毫無意義。

諾娃不知道自己昨天到底有沒有睡著,只是睜開眼時,窗外已經透出了亮光,已經是清晨。
提前到了行刑場,諾娃站在空無一人的處刑台下,抬頭看著圓形懸空的平台,不論來到這裡多少次,諾娃都覺得這裡像是個圓形舞台,再過一會,處刑時間接近後,周遭就會圍上一圈一圈的民眾,像是欣賞舞台劇的隨著處刑歡呼哭泣。
把處刑當作戲劇,看著犯人的痛苦大快人心。
平台上架著的柵欄映出了晨光,將視線晃的一片白,諾娃微微瞇起了眼,想要躲避光芒,卻彷彿在處刑臺上看見了某個身影。
那個櫻粉色,可憐的少女。
啊,是啊,她也曾在這裡看過處刑啊。坎荻絲,她的摯友,也是在這裡處刑的,她明明是那樣漂亮可愛的少女,卻在那上頭被殘忍的撕下天使的驕傲,折斷她的劍。
她那張美麗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諾娃直到今日,都沒能忘記那天的光景,銀色的、屬於天使的血流淌了整個地面,閃爍著亮光,那天的天氣很好,把血那刺鼻的氣味蒸騰的更加明顯,伴隨的是人群歡呼的笑聲。
坎荻絲那時卻歪斜的笑了,諾娃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看見了自己,但坎荻絲的笑容卻是釋然的。
像是什麼都放棄的笑容。

諾娃移開了視線,閉上被光刺激的眼,確定殘影消失後,她才再度看了眼處刑台。
上面當然誰都不在。

走到了準備室,諾娃換上了騎士團的衣服,將用白銀雕琢山羊花紋,屬於處刑者的徽章別上左胸口,將處刑的武器從櫃子上拿下,仔細的檢查銳利度,戴上黑色的半臉面具,一身潔白中,那張面具和她的髮色一同成為了全身上下唯一突兀的暗色。
今天的天氣很好,就和坎荻絲死去的那天一樣,恍然間,諾娃幾乎要錯以為自己是那天的執刑者,她吐出了一口熱氣,吞進了冷冽的寒氣,將那份冷意留在了胸口,挺直了背,踏著清脆的腳步聲往處刑台走去。
黛爾就站在通道的一旁,像是等待上台的演員,他冷冷地掃了諾娃一眼,諾娃停下了腳步,目光持平的望著前方,卻開口:「你應該看了不少處刑,知道等等會發生什麼事吧。」
「森雅小姐可真是冷漠啊,最後還是說這種話。」黛爾像是有些意外的笑著回答,諾娃沒打算被他動搖,她已經做好了準備,抱持著冷漠的情緒應對,黛爾看了毫無反應的諾娃一眼,似乎是覺得有趣,他再次開口:「今天天氣很好呢。」
在黛爾說出這句話的瞬間,諾娃意識到黛爾接下來要說的話,但她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就跟坎荻絲處刑的那天一樣呢。」
自己清楚意識到的事實,被黛爾這個罪魁禍首說出來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諾娃握緊了自己帶著手套的手,暗暗調整著呼吸,不打算應話,要是自己回了,就落入黛爾的陷阱,因此她無論如何都不能開口。
黛爾饒有興致的打量著諾娃,將諾娃細微的反應收入眼底,發出了輕笑聲:「對了,說起來,我記得坎荻絲是被騎士團給抓住的吧。」
明明他就對坎荻絲毫不在意的,怎麼可能會突然回想起這些!黛爾現在提起這些,都是為了挑撥她的心情,諾娃非常清楚,卻還是忍不住內心的憤怒,暗暗的向黛爾投了一眼憤怒的眼色,黛爾臉上卻全是愉悅,繼續說著:「沒記錯的話,她還是森雅小姐親手送上法庭的吧?」
不要再說了。
「坎荻絲被處刑的時候,妳有來看嗎?妳有看見她痛苦的表情嗎?」
「閉嘴!」
她的聲音壓抑著痛苦爆發在狹小的通道中,震耳欲聾,就連站在一旁按著黛爾的獄警都有些嚇到了,錯愕地看著諾娃,聲音沉澱下來後,諾娃就知道自己錯了,她完全被黛爾給牽著走,明明不要理會就好,她終究是落入了圈套,償了黛爾的意。
「抱歉,想起了過去的事,忍不住自顧自地說了起來,讓森雅小姐不舒服了,是我的錯。」黛爾笑容得意的道歉著,諾娃猛地低下頭,懊惱地掩飾著自己的情緒,但她知道黛爾肯定什麼都看光了,嘴裡說著道歉,那話語卻透出了他的喜悅。
她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搭話的,但或許她不開口,黛爾也不會錯過能夠在最後刺傷她的機會。
不能去細想,至少現在不行。諾娃暗暗深呼吸,調整了情緒,將黛爾拋在身後,走出陰暗的通道,往陽光映照的處刑台上走去。

「第101731號案件,罪人-黛爾 艾登;行刑者-諾娃 森雅。」站在處刑台中央,諾娃用平板清晰的聲音,宣讀著:「犯人黛爾,罪刑:綁架;謀殺多人;欺瞞、違抗政府。」
「折斷羽翼、處以死刑。」
話語落下,雙手被束縛在背後的黛爾被人帶上了處刑台,諾娃掃視了人群一眼,卻沒把任何人看進眼中,轉向黛爾,他低著頭,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的跪在地上,讓諾娃能夠睥睨著他,即便是如此卑微的姿態,諾娃卻覺得他依然維持著自己的自尊。
「在行刑前,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拿著劍的手有些莫名的顫抖,也許是因為激動,又或許是因為剛剛的交談,諾娃依舊維持著聲音的平穩,過著必須的流程,她本來以為,都到這種臨界觸了,黛爾或許會多少表現出點害怕、或是懊悔的情緒。
但黛爾抬起頭時,臉上卻是笑容。
那份笑容,有著釋然,一瞬間和坎荻絲的笑容重疊上,讓諾娃堅硬的外表動搖了一刻。
但黛爾的笑容卻有更多的不同,那是一種……奇怪的,像是覺得自己勝利的笑。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露出這種表情?明明面對著死亡,他卻用那樣的笑容環視了全場,視線定在了某處。
「我解脫了。」
黛爾從口中吐出了輕鬆的字詞。
別開玩笑了。說什麼解脫的。
諾娃指揮其他人從處刑台上退下,留下她和黛爾兩個人,她站在黛爾身後,暗紅色的眼彷彿透出了血紅,黛爾仍然看著那處,像是已經說完了遺言,卻在諾娃靠近他時,用著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開口。
「欸,諾娃,妳看著坎荻絲站在這裡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不要回答他,諾娃又一次的提醒著自己,做自己該做的事就好。
「她發出慘叫、流淚的時候,妳有好好地看著她嗎?」
黛爾微微的側過頭來,那雙淺色的眼瞳猶如琉璃一般閃爍著晶亮。
「——親手殺死朋友的感覺,是什麼樣的啊?」

諾娃用力地扳過黛爾的肩,將他整個人面朝下的壓制在地,單膝壓在他的背上,讓他再也沒有看向自己的機會,這一連串的動作做得流暢而粗暴,就連圍觀的群眾不免也發出了些許驚呼,但畢竟還是在處刑台上,對他們來說,這不過是激烈點的表演,不會有人為犯人心疼的。
「你們這些貴族,還真是全都一個樣。」諾娃彎下了腰,冷漠地吐出字句,舉起手上的劍,踩住了黛爾身後的羽翼,劍尖對準,刺下,動作毫不遲疑。
羽翼和身體連接的骨骼被硬生生地斬斷,發出噁心的聲響,她終於聽見了黛爾發出難耐的悶哼,他卻倔強的不肯慘叫。再更痛苦點,再露出更扭曲的表情啊,讓她感覺到,自己是有讓他感到痛苦的。
銀色的血從傷口處噴濺而出,在諾娃黑色的面具上留下了閃亮的痕跡,諾娃毫無反應,甚至連伸手擦去都沒有,只是再次按住了顫抖的身軀,果斷地將另外一邊的翅膀也碾碎。
黛爾終究是沒忍住疼痛,發出了短促的叫聲,雖然只有諾娃聽見,但那讓諾娃悶塞的內心終於得到了一絲痛快,她站起身,看著已經滿臉是汗,趴在地上的黛爾,銀血流淌了整個處刑台,閃爍著燦爛的燐光。
「……你問我是什麼感覺啊,我告訴你。」諾娃瞇起了面具下那雙暗紅色的眼瞳,歪斜的扭出了笑:「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你,殺了這群貴族,從那天起我就沒辦法遏制我的恨。」
她所想要的,不過是貫徹她希望的正義。
諾娃將黛爾從地上拉起,站在了黛爾身後,雙手握住了劍柄,劍尖朝下,指在黛爾的後心上。
「黛爾,再回答我一次,你是否承認罪刑?」諾娃揚聲,說出了最後審判,只要他承認罪刑,這一切就結束了。
黛爾卻發出了笑聲,那笑聲包含的情緒和他的表情相同。
「啊,是啊,我有罪。」
黛爾感嘆般的吐息著。
諾娃的手輕微的顫抖起來,這相似的場景,讓她的意識錯亂,面前的人回過頭來,對著她淺淺一笑。
「為什麼我有罪呢?諾娃。」
櫻粉色的少女的笑容重疊上了面前的笑容。

你憑什麼露出這種表情?明明你跟坎荻絲完全不一樣啊,說著有罪的人,卻都不認為自己有罪。
你憑什麼和她一樣。
你才是那個有罪的人啊。
這一段時間壓抑的情緒被熟悉的景象給勾出,在那瞬間從胸口炸開,憤怒充斥了全身,諾娃哭泣般的怒吼著,她不只要殺了那個混帳,那樣根本不夠啊,坎荻絲的死怎麼能這樣就償還,她永遠都回不來了,她的痛苦也沒有人會懂,甚至就連加害者直到此刻都沒有懊悔啊,她想要將人碎屍萬段,丟下凡塵,就和坎荻絲一模一樣。
她的努力,她的犧牲,到底是為了什麼。

鮮血像是噴灑般的傾瀉在處刑台上,唯一立在處刑台上的身影幾乎被血給覆蓋,諾娃終究是冷靜準確的刺穿了黛爾的心臟,結束了處刑。
諾娃和一身黑衣的收屍者擦身而過,在人們的歡呼聲中下了處刑台。
那些觀眾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將她視作了這場劇的英雄,為了她的表演鼓掌。
罪人受刑,社會又再次回到了和平,她能聽到人們這樣讚頌著。
走下台的英雄,卻落寞的像是輸了一場戰役。
她是輸了啊,一敗塗地。
不甘的淚水混雜著晶亮的銀光,從她的臉上落下。
「諾娃!」查德的呼喚突然傳來,諾娃錯愕的抬起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查德已經站到了自己的面前,拿著毛巾給諾娃擦了臉,毛巾上馬上沾滿了血跡,他擔心的模樣一覽無遺:「雖然這樣問很白癡……但是,妳還好嗎?」
他又來了,問了一模一樣的話。諾娃任由查德替她摘下面具,她卻因為查德的問話笑了,搖了搖頭。
「不能更糟糕了。」
明明笑了,可看到諾娃的笑容,查德卻嚴肅了臉,緊張的握住了諾娃的手,想讓諾娃看向自己:「諾娃?剛剛發生了什麼……他跟妳說了什麼嗎?不管說什麼,妳都不要聽進去!」
「……查德,我們的正義,到底是什麼呢?」
查德沒想過諾娃會問這句話,一時反應不過來,諾娃像尊失了感情的陶瓷娃娃,緩緩抬起頭,眼瞳緊緊地盯著查德:「他死了,他被判刑了,可是,他覺得那是解脫。」
「我所堅持的正義,到底是什麼?」
黛爾說出解脫那兩字的模樣,在台下的查達也看得清楚,面對這個問題,他也回答不出來。
他們曾認為今天是騎士團一直以來努力的成果,但從發生的所有來看,他們不過又是淪為貴族的工具,又一次的。
查德握不住諾娃的手,她稍微一掙便脫開了,她臉上的那雙眼失去了光彩,黯淡的一點生氣也沒有。
回頭一看,處刑場還有不少沒散去的人潮,有人在哭泣,但更多在興致高昂地談論著剛才的處刑。
處刑台已經被處理乾淨,上面一點痕跡也沒留,安靜地等待著下一個犯人。
那裡處決了她的朋友,也帶走了她的信念。

什麼都沒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