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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Day from the Future



月島螢一打開房門就察覺到不對勁了。

「小螢,東西收一收下來吃飯囉」,樓下的媽媽還在呼喊他,哥哥的房間關著,走廊光線很好,衣服殘留正午陽光烘曬的暑氣,書包沉甸甸壓在肩上。一切都是那麼的普通又稀鬆平常。

──除了此刻正躺在他床上呼呼大睡的那個人。

月島螢悄悄接近。
……嗯。一個放大版的山口忠。總不會是山口的叔叔吧,也許雀斑也有家族遺傳之類的?

男孩皺著眉緊盯眼前人。同樣的墨綠色頭髮,同樣的雀斑,同樣瞇起來像是在笑的眼睛,怎麼看都是那只整天黏在他身後甩也甩不掉的小跟班,除了尺寸。

噢,還要加上黑眼圈。

月島螢陷入沉思,就在此時,一雙強而有力的雙臂倏地朝他襲來,他措手不及,待回過神,整個人已被山口的叔叔(暫稱)給摟進懷裡。
「螢……要好好、和隊友相處喔……不可以、吵、架……」

罪魁禍首還在呢喃著夢話。
而月島螢整個人都不好了。

現、現在是什什什什麼情況!???

小行星頓時撞擊月島螢的腦內世界。男孩白皙的臉「唰」地就漲紅了,眼曈震顫飄移,怎麼躲都躲不開那張近在咫尺的、彷彿散發著棉花糖氣味的睡顏。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得逃。很快下定決心的月島螢艱難地抽出雙手,設法推開山口的叔叔(他現在懷疑對方可能不是這個身分了)逃離桎梏,然而小小的手掌覆在壯實的胸膛上,簡直是小學生扣球對上高中生攔網──紋絲不動。

「螢⋯⋯乖一點⋯⋯明天還要上班⋯⋯」
扣在身後的那雙手又摟得更緊了。

……擁擠的電車。連呼吸的空間都快沒有了,青年將背包抱在胸前,使勁兒縮小身體以遠離背後緊貼的人潮。
不論多久都無法適應尖峰時段的電車啊⋯⋯
一邊想著,額上的汗一邊滑過臉頰、滴在背包上,「奇怪,是冷氣壞了嗎」,他暗忖這過於異常的高溫,同時騰出手來抹去薄汗,忽然、列車猛烈晃動了下,眼看背包就要滑落手中,他立馬伸手去撈。

背包是抓住了,卻不停甩動,他反手將它抱得更緊,不過三秒。
背包瞬間變得燙手。他心下一驚,急忙甩開。

「你、放開我、我──痛!」

山口忠終於睜開雙眼。
迷茫視線眨了眨,他定睛一看。

呃,「螢?不、不對、你是?」
站在夢境與現實的交界,山口忠一時完全失去定向感,剛才的電車其實才是現實對吧,他抿了抿唇,乾啞道。
「⋯⋯兒子?」

剛睡醒的山口忠完全忘記兩個生理男性是不可能生出孩子的,除非月島螢給他戴了綠帽。

「──誰、」月島螢大聲駁斥:「誰是你兒子啊!你這個非法入侵民宅的變、變、變態!」
脫離魔爪的男孩總算找回自己的理性和冷靜──好吧,看來還是不太冷靜,尤其是看到面前這個不法份子在他說完這番話之後,原先困倦的神色忽然亮起,汪汪大眼盈著不知是感動還是高興的淚水,甚是欣慰地回到:「哇⋯⋯好久沒有聽到螢這樣和我說話了,看來你果然是小時候的螢呢!」

月島螢無法克制自己翻出一個大白眼,別告訴他這種被虐體質也會家族遺傳。

看來他不得不承認了,眼前這個人高馬大、肌肉緊實、看起來能一個人對付他整隊排球隊的大叔,就是長大後的山口忠。

──那只動不動就哭、膽小怯懦弱不禁風的,老愛黏在他身後甩也甩不掉的小跟班。

承認了祖父時間悖論後,月島螢反而冷靜了,先不管為何、以及如何、他首先需要對策以應付這個在他床上東張西望興致盎然的大叔。就在此時,門板不合時宜地響了。

「小螢?叫你好多聲了,怎麼都不下來?你在和誰說話嗎?」
媽媽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與此同時,門把輕輕地被壓下:「你是不是偷偷在哭,畢竟今天發生那種事⋯⋯」
婦人擔憂地說著,房門咿呀一聲被推開,見狀,男孩的大腦瞬間高速運轉起來,視線逡巡一遭:大叔、房間、媽媽。

⋯⋯事態還能再糟糕一百倍。

「沒事的馬麻!我只是聽自然廣播太入迷了,所以沒注意到時間!」
月島螢搶在門戶大開之前擋住門縫,他一邊扯著衣角一邊以眼神暗示身後那個龐然大物,道:「我換個衣服,馬上下去!」

接受到暗示的山口忠悄悄溜到門後躲好,他彎著身,順手把頂上的呆毛按壓下去,而門外的月島燁子總算停下動作。

她看著男孩,男孩看著她。婦人無奈一笑。

「好吧,媽媽去商店街給你買草莓蛋糕,你洗洗手就趕快去吃飯囉。」說罷便闔上房門,轉身離去,待月島螢耳貼門板確認腳步聲往樓下消失,他才吁了口氣,接著抬頭狠瞪躲在暗處的人影。

你看看你,搞什麼東西!月島螢以眼神發出質問,然而換來的卻是後者再次自顧自地淚眼汪汪起來,山口忠欣慰地說:「原來現在的螢會叫燁子阿姨『馬麻』啊,好可愛⋯⋯」

月島螢氣得一腳跺在對方腳背上。發出不成音調的哀嚎,山口忠應聲倒地。
「彆扭的地方也是非常可愛呢⋯⋯」

⋯⋯這人到底有什麼毛病啊!?
男孩忽然無比懷念那隻只會「阿月好帥阿月好酷」地叫著的小跟班。和眼前這個大叔相比,那只小包子根本一點都不吵!

想起那只小包子,內心一股翻騰的情緒忽地上湧,月島螢嘖了聲,隨手抓起手機,跨過地上那尊橫躺的「屍體」便往房門外走去。

走廊光線依舊很好,懸浮塵埃緩慢飄散在寧靜的光暈之中。

山口現在在做什麼呢⋯⋯

要是沒有發生那件事情,現在,他應該正在吃媽媽為他親手做的便當,他會靜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山口則會「阿月阿月」地喊著,一邊搬來課桌併在他前方,打開飯盒,將食物塞進嘴裡,男孩一臉滿足的模樣,像隻小倉鼠。

也許、他們還會一起去投罐草莓牛奶呢。在吃飽飯之後。
回過神來,文字訊息已被他發送出去,「吃飽了嗎」,他問,「不過午休又不能用手機」,他又暗地自嘲,垂著的眼眸盯著翻蓋式方框螢幕,突然──手機響了起來。月島螢一時慌亂,手機在兩掌之間彈跳好幾下才被他驚險接住。
他咽了咽唾沫:「喂?」
「我吃飽了──!!阿月──!!你沒事嗎──!!」

天真稚嫩的嗓音,強勢穿透電波的束縛,毫無失真地傳遞到他的耳裡。
一瞬間,那股洶湧的情緒猛力晃蕩了下,月島螢深吸口氣將之按捺下去。
「⋯⋯你怎麼能用手機?」試圖平靜,他問。
對面的男孩顯然鼻音濃厚:「班導師讓我用的,不過只能一下下。阿月,你⋯⋯還好嗎?」

月島螢微微一愣。嘴角無意間悄然上揚,他答。
「放學後要過來嗎?昨天那關遊戲還沒破。」
「阿月你沒回答ㄨ──咦咦咦當然好啊我要去!!!」

真心話藏在彎繞的字詞之間,這是他一貫擅長的伎倆。對面的人貌似還想說些什麼,他隨口道「好了午休快結束了先掛了」便結束對話,闔上手機,他回過頭。

山口忠正笑吟吟地望著他。

「月島同學。」對方道。總算是沒再用那過份親暱的稱呼了,月島螢依舊一臉嫌惡,沒好氣問:「幹嘛。」
「今天是平日,你卻在家而不在學校。」山口忠瞇起眼,探查之意不言而喻。
「不會是、和同學打架了吧?」

月島螢渾身一僵。

***

事情發生在第三節下課。

準備動身前往體育館上課,月島螢卻怎麼也等不到剛剛說「我去一下廁所就回來」的山口忠。他努努嘴,帶上對方遺留在桌上的水壺便朝走廊轉角走去。

「嘖,山口你是跌到馬桶裡了是不ㄕ──」
「我說,你這傢伙,把我衣服弄髒,都不用表示一下嗎?」

不懷好意的對話先一步傳到耳裡,月島螢即時剎住步伐。
他退到牆後,只探出頭,幾個高大的六年級正把一個矮小的四年級給團團圍住。

被找碴的山口忠顯然很慌亂,卻也不肯退讓,軟糊糊的嗓音堅持道:「明、明明是你們自己走路不看路,怎麼會怪到我身上!阿月還在等我,你們走開啦!」

說罷便伸手撥開對方想從縫隙鑽出。沒料到這人小小一隻力氣還挺大,出聲的六年級被推擠了下,忽然就不爽了,更長更壯的手臂用力一扯,直接把山口忠給甩在牆上。
六年級逼了上去:「哎呦,看來你媽沒教你撞到人要道歉啊,真沒家教,那只好讓我來給你教育教育一下了哈──」
「──沒家教的人還能評論別人沒家教?真是笑死人了。」

身高相比六年級毫不遜色的月島螢適時擋在山口忠身前,凌厲的目光,嘴角揚著微妙的角度,找碴的人顯然被這位不速之客給惹怒了:「你說什麼!有種再說一次!」
而月島螢只是聳聳肩,「唉,原來不是你媽沒教你,而是你根本就聽不見啊?抱歉抱歉,是我錯怪你了。」說是道歉,語氣卻是十足諷刺。

這下對方被徹底激怒了,只見六年級抬起手一拳就要揮下去,月島螢立刻護住身後發抖的男孩往側邊躲,被擋住去路,他只能暫時往廁所裡閃開攻擊,月島螢嘖了聲,正想該怎麼趁亂帶山口忠逃脫,想不到對方沒注意到廁所和走廊之間的坎,腳步一個踉蹌,整個人便朝地板直直摔去。

砰!

見狀,月島螢本還出言嘲諷,「倒也不至於行這麼大的禮」,他正要開口,內心警鈴忽然大作。

──鮮血緩緩從磁磚間流出。

路過的女同學頓時尖叫:「老師!老師!有人在廁所打架!有人受傷流血了──!」

⋯⋯後來那個人被送醫,聽說縫了六針,對方家長很生氣,認為是我動手推人才害他小孩受傷,現場又沒監視器,其他六年級也一口咬定是我的錯,但⋯⋯至少、沒有證據,停學幾天就沒事了。

男孩平靜地敘述。
語氣冷漠,彷彿他只是個局外人。

青年垂著眼眸。他蹲下身,與男孩平視。
「月島同學。」
「幹嘛啊大叔。」
山口忠顯然因「大叔」的稱呼而頓了一下。他搖搖頭,啞然失笑,壯實的雙臂向前伸去,輕輕地、將男孩攬進懷裡。

「謝謝你。」
他以溫柔至極的擁抱將男孩輕輕承接。

月島螢掙扎了下,也只是意思意思性的一下。
「由你來說也太奇怪了。」
「會嗎?你為小時候的我挺身而出,我很高興喔。」
「⋯⋯不是那個意思。」
意識到對方還有話沒說,山口忠放開男孩,澄澈目光不帶任何探問,只是溫和地望著:「難道,是『我』做了什麼事嗎?」

男孩的臉明顯漲紅起來,他撇開視線,眼神侷促。

「……我說了!是那幾個六年級莫名其妙來找我麻煩,阿月只是保護我不被他們打,他受傷是他自己摔倒,阿月根本沒有動手!!!」
當乖巧的學生拗起脾氣,平時怯懦內向的態度忽然氣勢洶洶,師長們或多或少都會對於自己的判斷感到猶豫。

「你的意思是我家寶貝有錯在先?」
頂著對方家長殺氣騰騰的怒目,矮小男孩篤定地反瞪回去,寸步不讓。
「至少和阿月一點關係都沒有!」

面對這般僵持,主任和校長交頭接耳,似是在討論學生證詞的可信度,而班導師不需多說,他本來就選擇站在自己學生這邊,他道:「校長、主任,小忠同學素來品行良好,小螢同學雖然個性較為固執,但很守規矩,他們都是我班上的好孩子,這點,我願意為他們擔保。」

青年導師溫和堅定的語氣和對方家長的歇斯底里形成強烈對比,形勢似乎又往一邊傾斜了些。門外,幾個學生正扒著門框竊竊私語。
「呿,山口那小子的話能信嗎?他是月島的跟屁蟲這件事沒人不知道吧,他當然會幫他講話啊。」有些人不以為然。
「就算這樣,山口同學平常也不會去招惹別人啊。而且那幾個六年級本來就愛找低年級麻煩,這件事才沒人不知道吧。」有些人則持相反意見。
「也許是山口攔不住月島啊。」
「月島同學只是嘴巴很壞,又不會沒事惹事。你們不要在那邊趁機亂翻舊帳。」

門外幾人嘰嘰喳喳吵個不停,忽然,校長重重一咳。門內門外頓時噤聲。
中年男子看了看周圍,沉聲宣布。

「既然沒有證據,就不能認定是月島同學造成的傷害。但是衝突是事實,為了避免短時間內發生類似的事情,雙方都暫時停學一週,好好冷靜思過。以上。」

糖漿色的眼眸悄然闔上,蕩起絲絲波紋。

什麼嘛。
明明那麼小一隻,輕輕一推就跌倒,手臂細細的,聲音小小的,怯懦的模樣。
那樣的一個小孩子,居然敢和大人硬碰硬理論,這不是──挺帥的嘛。

暖流從心窩處緩慢流淌,經過四肢,充盈著冰冷的末梢,連腦袋都有點暈乎乎,一種月島螢過去從未體驗過的,柔軟的、溫暖的、讓人沉醉的感受。

「這到底是什麼感情⋯⋯我不知道。」低著頭,男孩悶悶地說著。
見此,青年微哂,他摸了摸男孩的頭,答。
「這需要你自己去探索,月島同學。」
頓了頓,青年又說:「不過聽你說完,讓我再次確認一件事──當初決定纏著你和你做朋友,真是太好了。」

男孩抬起頭,略微紅腫的眼角瞇了瞇,羞赧神情逐漸褪去,他努了努嘴:「⋯⋯說什麼啊,不過是個大叔。」
「就算是大叔也是山口忠啊!」青年哭笑不得。
男孩看起來還想嘲諷幾句,然而肚子卻忽然咕嚕一聲,溫暖的氣氛霎時間冷卻,他面色冰冷。
「我──」

咕嚕嚕。聲音從正前方傳來,青年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總之,先吃飯吧?」
月島螢剜了一眼:「沒有你的份。」
山口忠哀求:「別這樣嘛月島同學,燁子阿姨煮的飯很好吃耶!分一點給我嘛~」

冷面以對,不過三秒。
月島螢挫敗地承認,自己對於山口忠的狗狗眼毫無免疫力,不論年紀。

***

青菜、烤魚、味增湯,以及香噴噴的白米飯,月島家的餐桌一直是簡單樸素又充滿家庭氣息,彷彿永遠不會改變那般,停留在青年心中的一方天地。

他與男孩對坐著用餐。

午後閒適的氛圍緩緩悠蕩,寧靜、平靜,悄悄地晃過,又悄悄地搖來。青年吃著吃著,思緒不禁發散,「那裡的螢現在在做什麼呢」、「有好好吃飯嗎」、「為什麼會回到過去呢」、「該怎麼回到未來呢」,諸如此類的想法悠然劃過湖面,蕩起漣漪,又恢復平穩。

沒想到是男孩先一步受不了這個氣氛。
「⋯⋯太安靜了。」他有些不滿地開口。聞言,青年倏地回神,筷子已經快被他咬出痕跡了,他歉然道:「抱歉抱歉,在想事情。不過月島同學吃飯不是喜歡安安靜靜的嗎?」
男孩眉頭一挑:「⋯⋯就算是小孩子也是月島螢。」

迂回的解釋,山口忠愣了愣,忍俊不禁。
「意思是『只要是山口說話就沒關係』嗎?」
「──才不是。」月島螢瞪了一眼:「只是習慣,習慣而已。」

深知男孩的高度自尊,青年不再戲弄對方,他扒著白飯,邊咀嚼邊道:「那、月島同學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噎了下,男孩顯然侷促不安,他咬著筷子,眼神游移,問句含含糊糊含在嘴裡,不仔細聽都很難聽清。

「那、姑且問一下未來的關係⋯⋯我和你。」

一陣沉默。

山口忠了然地笑出聲:「你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好奇,還是因為擔心?」
他狡黠反問,月島螢立刻反彈:「不想說就算了。」
「好啦好啦,開開玩笑嘛。」青年急忙安撫,手指不自覺撫上套進無名指的戒環,暖暖的金屬手感,他神色柔和,道。

「大概──可以稱之為『家人』吧。」
男孩困惑:「是指很熟的朋友嗎?」
青年回以神秘的微笑:「至少在我可預見的未來,是。」

男孩的神情明顯放鬆。

用餐完畢,擔心媽媽突然回家撞見的月島螢早早把山口忠趕去樓上,收拾餐桌、檢查環境、順便帶了點水和乾糧,才回到房間。

打開房門,青年正窩在他書桌前,饒有興致地盯著桌上的恐龍圖鑑。
「吶吶,月島同學,這隻是腕龍對不對?之前螢教我認過!」
男孩放下東西,蹙著眉湊上前:「不,這隻是秀麗雷龍,雖然都是長頸的食草恐龍,但是雷龍的脖子比較水平,和腕龍相比,吃的是比較矮小的樹葉⋯⋯」
男孩如數家珍地解釋著,「雷龍以前時常和迷惑龍混為一談」、「新的研究又把它們分開了」、「骨骼差異是科學家把它們再次分開的原因」、等等等的,狹小的房間與稚嫩的語調,以及透過窗簾靜靜灑落的陽光,莫名形成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

青年望著男孩的側臉。他想,雖然他肯定馬上就會忘記這些,下次看圖鑑依然得讓對方給他解說一次,但。

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果然好喜歡──喜歡月島螢沉浸於喜愛的事物、那樣專注又充滿魅力的模樣。

思及此,他不禁垂眸,情緒在無聲之中,漸漸下沉。
察覺到這番變化的男孩止住話語,他側過臉。
「⋯⋯怎麼了嗎?」
心下一驚,青年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沒事的⋯⋯」卻在男孩率直的目光中啞了聲。
他嘆了口氣,坦承。

「只是想到,螢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和我說話了。」
男孩追問:「怎麼,你們吵架了?」
「嗯,說是吵架⋯⋯」青年甚是困窘,有些無奈、又有些落寞,複雜的神色,他答:「因為意見不合,已經好一段時間沒說上話了⋯⋯大概是這種感覺。」

***

空氣凝結的感受,不是指空氣真的停止流動,而是指──一種無法呼吸的窒息感。

昏暗的燈光、觥籌交錯、玻璃杯清脆地撞擊在一起。
好像有什麼東西應聲碎裂了。

「阿月,謝你啦,還麻煩你跑這一、趟⋯⋯」連最聒噪的黃金川都不禁噤了聲,青年純真的眼神看看左又看看右,霎時明白一切。

──山口忠沒告訴月島螢他倆私下見面的事情。

其實稍微動點腦筋就能明白,對方今天是來找他談另一個人生日相關的事情,白領族下班都累死了,難得不用加班的日子,不在家裡和伴侶好好陪伴休息,跑來和他這種黃金單身漢喝酒聊天是什麼用意,黃金川想通是想通了,可惜──晚了。

饒是和對方當了五年以上的隊友,黃金川也沒見過月島螢如此陰鬱壓抑的表情。而事實是,在他正對面的山口忠,與月島螢認識超過十五個年頭了,也同樣沒見過。

也許跨越過契約那一條線,兩人之間加深的不只有羈絆,還有束縛、制約、衝動、佔有慾,等等的事。

於是連解釋的餘地都不留了。月島螢發了狠力直接拽過山口忠,哐啷一聲,腰部撞上桌角,疼得掉淚,他只能跌跌撞撞地被前方大步流星的人強拉出店面。

「⋯⋯螢、螢!你、你聽我說,我不是故意騙你要加班的、我──」
別管那些生日驚喜了,他明白此刻當務之急是將月島螢從不安全感淹沒的漩渦之中救出,心搏撞擊著胸口,呼吸極度喘促,山口忠快速思考該如何對話,然而。

「──我知道。」

予以回應的,徒然是過份冷靜的三個字。

愣神的片刻,掐出指痕的手腕被鬆開,在濃稠的夜色之中,在人來人往的潮水之中,月島螢選擇背對他,留給他一個落在光線反側的背影。

「⋯⋯我知道,我知道!我這輩子絕對不能懷疑的人就是你!但是我、我卻──」
低聲的嘶吼,用盡全力壓抑住的衝動,以及,流著鮮血的傷口。

月島螢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山口忠。
包括他自己。

這恰恰是山口忠最不願意見到的。
「螢,你……看看我。」
「抱歉。暫時、讓我冷靜一下。」

伸出的手,挽留不住任何一點事物。落在光線反側的背影,就這麼消失在人來人往的潮水之中。

忙碌粗重的生活壓力,鞭笞著腳步疲憊向前拖曳,等回過神來,已是月島螢留他孤身一人的第二個週末早晨。

男孩望著青年垂落的眼眸。
「⋯⋯也就是說。」他抿了抿嘴:「未來的我,比我想像的、還要重視『山口』⋯⋯沒錯吧?」
青年微微一愣。寂寞的眼眨了眨,接著緩緩瞇起,彎成月島螢最熟悉的、月牙般的笑顏。

山口忠忍不住打趣:「如何,你有什麼感想?」
男孩撇過臉,「老實說難以置信」,卻又在後面補上一句:「但如果對象是山口的話⋯⋯也不是不能想像。」

笑顏逐開,山口忠終於開懷大笑。
「果然,來見你真是太好了!」邊說著,他張開雙臂將男孩摟進懷裡,像是蹭著太陽烘曬過的棉被的大型犬。被青年搓揉著臉和頭髮,男孩掙扎並嫌棄道:「要見也是去見『你的月島螢』吧,你這個臭大叔!」
「明明你也是螢啊,而且我也是山口!」
「才、才不是!」
我的山口和你這個大叔才不一樣!這句話月島螢實在無法說出口,不論是哪部分都透露太多了,就算是未來的山口忠,他也斷然不願讓他知道這些。

「──如果是現在的我,一定可以做得到吧。」

山口忠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月島螢蹙起眉欲反問,對方卻很快揭過神色,彷彿是雷陣雨過後豁然開朗的晴空,他放開男孩,道:「你說的對,月島同學。現在、我們該想辦法,『讓我回去找我的螢』了。」

***

話是這麼說,具體該怎麼做?

月島螢不愧是班上的資優生、少年排球隊的理性代表,在山口忠天真但全然空白的目光之中,他嘆了口氣,拿出計算紙開始著手分析。

「先不管方法為何,我想我們需要先確認一件事:究竟是你進行了時間旅行,還是你在兩個平行空間之間進行跳躍。」男孩在白紙上畫下兩條線,一條由末端勾向起始,另一條則是透過一道斜槓抵達平行線上。

「最簡單的方法:你有沒有聽過『未來的我』提起過『你』?」

青年眨了眨眼,搖頭。
男孩頷首,寫下:「那麼就有兩種可能性:一,你和我分屬兩個空間,你那邊和我這邊完全是獨立的;二,你確實進行了時間旅行,但是基於某些原因,我忘記了或是無法和你提起這件事。」
青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男孩舒了口氣,續道:「雖然科學目前認為未來是無法改變過去的,但──若是讓『現在的山口』和『你』見上一面,而導致你的記憶發生變化,那麼至少可以證實,你我大抵存在於同一個宇宙。」

男孩說完瞥了眼時鐘,一來一往折騰,時間已過三點半,該是小山口按響他們家門鈴的時刻了,然而心急的他等不了那麼久,於是月島螢直接撥通了手機。

嘟嘟。「很抱歉,您撥打的用戶目前不在服務範圍內。」

男孩蹙眉。電話掛斷,他又重撥一次。
嘟嘟。「很抱歉,您撥打的用戶目前不在服務範圍內⋯⋯」

青年見男孩一臉沉重,問:「怎麼了,『我』沒接嗎?」
「不是沒接。」男孩看向他,答:「是撥不通。」
「訊號不好嗎?」青年又問,眉頭深鎖的男孩轉而撥打另一支號碼。

嘟嘟。「喂喂,螢嗎?真難得啊,你有事找哥哥?」
月島明光朝氣開朗的聲音不用擴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得到解答的男孩二話不說,「沒事打錯了」便把電話掛斷。

兩人面面相覷。

「您撥打的用戶目前不在服務範圍內」。
一個小小的城鎮,不過是學校到家裡的這段路,一個小小的男孩,還能跑去哪兒?

如果、如果說,未來的山口忠可以進行時間旅行,沒道理──現在的山口忠就不行吧?

最糟糕的選項如赤紅色的地震警訊,「轟」地震盪在月島螢腦裡。
「⋯⋯不要。」
男孩搖搖晃晃站起身,慘白的面色,他伸手攀住門把便要往外頭衝去。

「等等,月島同學!」青年即時抓住男孩:「你要去哪?」
男孩回頭怒瞪:「還能去哪!當然是去找人啊!」
青年放緩了語調以安撫:「我知道你很急,所以,讓我幫忙好嗎?兩個人一起找比較快,不是嗎?」

理性冷靜的說服,男孩稍微平復一點了,他點點頭:「走大門的話會被馬麻看見,你從窗戶爬出去,行嗎?」
聞言,山口忠秀出他接近一米八的臂展,接著拍拍胸脯,保證:「當然沒問題!」

確認好計畫,男孩隨即朝樓下奔去,青年則是踮了踮窗台下方的屋簷,稍一使勁輕鬆跳下,兩人在轉角會合後,決定兵分二路,一人往上學路沿街尋找,一人則去搜索附近的店家或公共設施,不管有無結果,半小時內一定要在社區公園門口的大時鐘下方集合。

「待會兒見囉!」
「嗯,等等見。」
男孩和青年別過,接著邁出步伐,朝著相反方向大步離去。

與此同時,社區公園門口的大時鐘下方。

月島螢盯著面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男孩,而男孩同樣瞅著淚汪汪的大眼,抬頭望向他。

⋯⋯我說,這臉會不會太眼熟了一點。

還沒讓青年想出個所以然,只見男孩先是擦了擦淚,而後奶聲奶氣地開口。
「你、你是阿月的叔叔嗎?我、我找不到去阿月家的路,怎麼辦⋯⋯」

冷靜一點,他月島螢只是離家出走個兩週,山口忠不可能在兩週內的時間從給他戴綠帽跳到直接蹦出一個娃兒。這個小孩絕不是山口忠的兒子,但他剛剛叫他什麼?

「叔叔」。
嗯,叔叔。
──叔叔你個頭。

月島螢面色不改,實則內心風中凌亂,行動難得先於言語,他一把將男孩從腋下抓起,迫使男孩與他平視。
「⋯⋯不是叔叔好嗎,看仔細點。」冷著聲,他說。
男孩打了個哭嗝,困惑地歪著頭,「不是阿月的叔叔,難道」,他說:「是阿月的舅舅嗎?」

⋯⋯冷靜點,和小孩較什麼勁,真難堪。

月島螢將男孩放回地面,視線由上往下俯視,「你呢?」他問。
男孩立刻立正稍息:「您、您好!我是山口忠!是阿月的朋──大概算是朋友的同學!」

自信一點,把同學拿掉,前面再加個「男」。

⋯⋯小時候的我到底在幹嘛啊?連這點信任感都沒辦法滿足山口忠嗎?還讓小孩一個人到處亂跑,都不怕他就這樣和別人跑了嗎──月島螢適時止住對於童年的自身的鄙夷,他將目光放回眼前的男孩身上。

好吧,至少確認這個包子一般的小孩不是山口忠的兒子,而是本人,附註:小學四年級版本。

⋯⋯不是,這有比較好嗎,時間變異管理局的警察是都死了是不是,上班能這樣摸魚嗎?讓一個小孩莫名其妙從十五年前跑到現在,高階主管不用出來負責嗎──月島螢再次止住了對於某個虛構組織的無限批判。

好吧,他承認。
他確實一點都不冷靜。

「那個、阿月的舅、舅舅⋯⋯」
「叫我月島。」月島螢實在無法忍受這彆扭的稱呼。
男孩怯懦地抖了下,顫巍巍道:「那、月島先生,請問您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男孩的說詞讓青年心生困惑,他抬頭看向一旁的大時鐘:15:45,這不是寫得很明白嗎,就算老鐘在幾年前被更換成電子鐘了,小學四年級也不至於看不懂吧?

男孩似是接收到他的疑問,他怯怯答:「我也不、不知道,時鐘忽然變成這樣,而且數字一直亂跳⋯⋯」
說著說著,男孩又哽咽了起來。
「不只是時鐘,連路都變得好奇怪,我明明按照平常的路走,結果不是走到死巷子就是走到奇怪的店,打給阿月也打不通,我們約好今天要一起打遊戲,他一定在等我,我怕阿月擔心⋯⋯」

眼淚滴滴答答直往下掉,男孩猛力吸了下鼻水,甚是委屈。
⋯⋯這算什麼,時間旅行的bug?
讓一個小孩子嚇成這樣,時變局高層真的不用出來負責嗎,哈?

月島螢深吸口氣迫使自己冷靜。停,醒醒,現在你是山口忠身邊唯一一個可以信賴的大人,你得把他完好無缺地送回過去。
──否則不保證過去的自己會不會追殺著過來和自己討個交代。

現在的問題:山口忠想找月島螢。
卻不是「這個」月島螢。同理,帶他去現在的「阿月的家」也於事無補,而且若是在外頭亂晃,無法保證這些錯亂的街道會不會加劇男孩的恐懼感,那麼。

方案:以不變應萬變,待在原地,好好梳理可能性,才是上策。

目標已定,青年蹲下身,試圖安撫再次哭得泣不成聲的男孩。

「山口。」
「嗯?」
聽見熟悉的呼喚,男孩停止啜泣,汪汪大眼迷茫地眨著,讓人心生疼惜。
青年嘆了口氣,撫住男孩的肩,他道:「你聽好,不是時鐘壞了,也不是街道突然變了,而是──你不小心、迷路到十五年後了。」

男孩歪了歪頭,他看看天空,又看看草地,看看溜滑梯,又看看鞦韆。小小的嘴微微張著。
山口忠頓時驚叫:「──咦!?」

月島螢扶著額,顯示他自己也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然而山口忠的重點似乎不在這裡。只見他瞬間掙脫開青年握住他肩膀的雙手,指向青年的手止不住顫抖。
「也、也就是說,你──」他漲紅著臉大喊:「你是未來的阿月嗎!?」

哈?「這不是當然的嗎?」月島螢心想真不愧是山口忠,這理解速度慢了不只一個八拍。

然而男孩的腦袋裡正在經歷一場超新星爆炸,他大張著嘴,聲帶失音,舌頭完全打結。

畢竟。
那個未來的阿月──未免也太帥了吧!?

男孩仍在頭暈目眩。
而青年只是撇撇嘴,續道:「你不用害怕,你絕對可以相信我,還有,相信我會把你送回去給你的『阿月』。所以、」他有點尷尬地說著:「⋯⋯別、別再哭了,好嗎?」

山口忠立馬用衣袖把自己的眼淚擦得乾到不能再乾。
「我沒哭!」

⋯⋯眼睛都腫成那樣了還說沒哭,月島螢扯了扯嘴角:「不,我只是希望你別再哭而ㄧ──」
「我、沒、哭!!」
男孩異常堅持,即便鼻音還是濃厚,他卻死死壓著嘴角,倔強道:「我絕對、絕對不會在阿月面前、再哭一次了!」

山口忠用力把鼻涕吸回去。見此,月島螢卻是倍感困惑。

***

……那個時候,如果他能夠堅強一點,那些人是不是就不會找他麻煩了呢?
如果他長得更高、更壯,變得更厲害,厲害到沒人敢欺負他,阿月根本不用受到這麼不公平的對待。

明明只是想要成為朋友的,真的是──遜斃了。

男孩用盡全力忍住淚水。他知道,一朝一夕是不可能突然變成很厲害的人的,但是他會很努力,身高會變高,肌肉會變結實,只要認真鍛鍊,一定可以做到,所以第一步。

──把那副哭喪的臉收起來吧。他再也不在阿月面前掉眼淚了,這樣阿月就不會再為了保護他而受傷了。

他想成為阿月的朋友。
而不是阿月的負擔。

山口忠看向月島螢,堅定的目光,他對他宣誓:「我決定了!等我變得更強大,我就要和阿月當朋友,所以在那之前,請你一定要等我!」

男孩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青年卻是狐疑地「哈」了聲,道:「⋯⋯你倆現在不就是朋友了嗎?」
男孩頓時結巴:「那、那是我單方面的說法啦,阿月應該只覺得我很、很煩吧,畢竟是個甩都甩不掉的小跟班⋯⋯」

聞言,月島螢忍不住望天。

⋯⋯該怎麼說呢。這孩子在情感方面消極到過於離譜的行徑,童年的他大概要負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責任。他忽然覺得自己花了六年才把人追到手其實一點也不委屈了。

──根本是自己造的孽。

「山口,你相信『我』就是月島螢嗎?」
決心幫童年的自己一把,青年朝男孩問到。
「嗯!月島先生雖然和阿月有點不一樣,但是你們都很溫柔!而且。」男孩指了指他背包上的吊飾,興奮答:「你和阿月一樣都喜歡恐龍!這隻是雷龍對不對,阿月之前教我認過!」

被戳中開關的青年挑了挑眉:「答錯了,這隻是腕龍,雖然和雷龍一樣都是長頸的食草恐龍,但是脖子比較筆直,吃的是較為高處的樹葉⋯⋯」

不不不。說這些做什麼?他原本不是想告訴男孩「阿月早就把他當朋友了」,根本不用擔心嗎?怎麼一下就被帶偏了呢,月島螢皺著眉想把話題拉回來,不料山口忠竟伸出小小的手攀附住他,閃亮眼神全是藏不住的崇拜。

「好厲害喔月島先生!果然你和阿月一樣,都超~~酷的!」

亮光如同夜空中的一等星。
月島螢覺得自己要被閃瞎了。

「話說回來,月島先生。可以、請問你、你嗎?」男孩眼神游移:「就是、就是說,我和你、未來……有成為朋友嗎?」
似是為這個問題苦惱已久,男孩有點害羞,手指互相繞啊繞的,雙頰紅潤,他抬起視線,怯懦地問。

朋友?
啊啊。是遠比這個還要更加緊密的關係呢。

青年微微勾起嘴角,他扶著男孩的肩膀,與他直視,無名指上的戒環輕輕摩擦布料,澄澈剔透的目光相互碰觸,如玻璃彈珠般,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覺得呢,山口小朋友?」
狡黠地,他問。不過三秒。

男孩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刷紅,他再次掙脫開青年的抓握,眨眼間逃到五步之遙處。

山口忠喘著氣大喊:「不行不行!月島先生!再這樣下去,會變成是我沒辦法和阿月成為朋友!」
咣當一聲,月島螢感覺心中有什麼東西摔碎了。他繃著臉,挫敗的神情藏在眼鏡之下,故作無事問:「⋯⋯為什麼?」

男孩拔高的稚嫩嗓音顯得又可憐又委屈:「因為──因為我會不小心喜歡上阿月啊!」

滿頭大汗,焦頭爛額,山口忠還在慌張地找尋掉落的詞彙,「我已經決定要當阿月一輩子的朋友,也會好好守護他和他喜歡的女孩子,如果我先喜歡上阿月的話,不就不能當阿月最好的朋友了嗎。」喋喋不休了好一陣子,男孩才發現青年已經好一段時間沒回應了,他放下抓亂頭髮的手,疑惑地看向青年:「月島先生?」

月島螢徹底投降。
他得使勁兒摀住嘴才能避免過於放肆的笑聲從嘴角漏出,然而笑意堵在胸口,反而使他腹部發疼,結局是他不得不彎腰倒地以宣洩這無處可發的、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喜悅,以及──幸福感。

那是一種,從心窩處緩慢流淌,經過四肢,充盈著末梢,柔軟的、溫暖的、令人沉醉的感受。

是啊。
他和山口忠的關係,哪有那麼輕易就斷裂呢?
到頭來,又是自己在鑽牛角尖了,是吧。

男孩愣愣地看著眼前的青年,看著無數情緒於那張淡漠的臉上快速流過,終究忍不住關切。

「月島先生,你和未來的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青年微頓,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看向男孩。

「謝謝你。」

他說。對此,男孩又慌張了:「咦?我、我做了什麼嗎?」
青年站起身,伸手揉了揉男孩的頭,柔聲道:「抱歉,一直以來都是你在包容我,明明我老是因為一些小事鬧彆扭,你卻從來不曾丟下我,你啊──是遠比我還要帥氣一百倍的人喔。」

面對坦率的月島螢,山口忠徹底當機。
小小的嘴張了張,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要說什麼,嘴角抿起,而後顫抖,最後,又是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月島先生,對不起、我、明明已經決定不會再哭了⋯⋯」
「哭也沒關係。」

張開雙臂,青年將男孩輕輕摟進懷裡。
「──因為帥氣的忠,永遠是我的英雄。」

⋯⋯我是、阿月的英雄?
不對吧,「應該反過來才對吧,月島先生。」
「怎麼,你不相信我?」
青年戲弄地說著,惹來男孩再次手足無措慌亂解釋:「不是不是,我怎麼會不相信阿月!」
「那就對了。忠。」

斂起眼神,月島螢決心將真心話和盤托出。

「相信我,還有,相信你自己。不管是相信『你是阿月的朋友』,還是相信『你是月島螢的英雄』,你可以相信自己,知道嗎?」

男孩低著頭。而後,猛力頷首。
「那月島先生也要答應我。」
男孩抓住青年的手,他伸出小指,破涕為笑,道:「你要相信,『山口忠會一輩子守護月島螢』,不管是我在的過去、你在的現在,還是──」

噹噹、噹噹。
四點整的鐘聲響起。

空蕩蕩的掌心。眼前的人,在眨眼之間,便消失不見。

男孩愣愣地抬起頭。
「⋯⋯月島先生?」「大叔?」

回首,相視而望。

邁步大步,他們即刻奔向彼此。

「阿月!」「山口!」

呼喊聲撞在一塊,傾倒與承接,連同那失而復得的、緊緊相擁的懷抱。

***

「月、月島同學!抱歉!」
大時鐘噹噹作響,遠遠瞧見站在公園門口的身影,山口忠氣喘吁吁地跑來,邊道:「這幾年街道改變太大,多繞了幾圈才找到路,抱歉讓你久等ㄌ──」

青年迎面撞上一堵高牆。一時疼得掉淚,他摀住額頭,倒退幾步。
「⋯⋯忠?」
聞聲,他詫異抬頭:「螢!?」
月島螢本還想說什麼,然而當他看見對方泛淚的眼角,僅存的理性也全部扔進一旁的垃圾桶了,他緊扣住山口忠的雙臂,急切道:「你沒事吧!?」

山口忠茫然答:「沒、沒事⋯⋯嘛,姑且、算是沒事吧⋯⋯」
月島螢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青年搔了搔臉,沒什麼自信地回應:「就是、我剛剛好像不小心跑回十五年前,還見到小時候的螢了。嗯、聽起來很像作夢對吧⋯⋯」

他本來想說對方大概以為他睡糊塗了吧,想不到月島螢卻是一臉複雜的神情,答:「你才剛答應過我,怎麼又忘了?」
「嗯?」答應什麼?
月島螢垂下眼眸,那是──可以稱之為委屈的表情。

「你答應我,『要相信自己』。」

山口忠張了張嘴。他看看天,看看地,看了看溜滑梯,又看了看鞦韆。
⋯⋯不是,這句話聽起來怎麼這麼耳熟?

「難道說、」他咽了口唾沫,遲疑道:「螢你⋯⋯和小時候的我見面了嗎?」
月島螢震了下,故作無事,他說:「⋯⋯是你自己迷路被我撿到的吧。」

沉默,相視而望。
好像有什麼塵封已久的記憶,正悄然破繭而出。

「⋯⋯螢。」
「什麼事。」
「⋯⋯『不管是我在的過去,你在的現在,還是』、」

輕輕的話語撓過心尖,眼前的青年驟然緊繃,見此,山口忠不禁彎起些許戲弄的嘴角,他向前一步,緊緊扣住月島螢發汗的手心。
「那時候沒說完的話,螢你、想不想知道?」
月島螢眼神慌亂,幾經掙扎,他挫敗地低下頭,坦承:「⋯⋯想。」

莞爾一笑。山口忠附在月島螢耳邊,如君所願,深情傾訴。

「不管是我在的過去,你在的現在,還是──你和我一同所處的未來。不論多遠、多久,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我都會一直守護著你。」

他笑吟吟地看那白皙的臉龐泛起緋紅色。
下個眨眼的片刻,便墜入失而復得的緊擁之中。

***

「其實,我大概可以猜到我和小時候的自己『互相交換』的原因。」

公園鞦韆晃啊晃地,長長的腿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草地,青年仰望晴空,道:「那時候的我,大概一心想著『想要變得強大,強大到能保護阿月』,才不小心把未來的我呼喚過去了吧?」

一旁的月島螢蹙起眉,反問:「這只解釋了你為什麼過去,沒解釋『你』為什麼過來。」
抿著笑意,山口忠探頭看向站立的青年,回應:「那是因為,我也呼喚了過去的『我自己』啊。」
月島螢更加狐疑:「為什麼?」
「⋯⋯你猜?」

山口忠笑而不答。

***

「阿月,我跟你說,我剛剛遇到未來的你耶!」
「嗯,我也是。」
「是嗎?未來的我有沒有變得又高又壯,強大到可以保護阿月!」
「⋯⋯嘛,看起來,有吧。」

聞言,山口忠的眼神不禁亮了起來,雙頰紅撲撲的,他蹭著月島螢的懷抱,有些害羞地說。
「我和你說,未來的阿月變得好帥,啊,不是說你現在不帥,而是變得更帥了!帥到我不禁會想啊⋯⋯」
男孩抬頭看向月島螢,又羞怯到把眼神藏起來,整張臉埋進月島螢的胸前,困窘道:「我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喜歡上阿月了呢!」

月島螢瞬間凍結。
⋯⋯不是。我說,未來的我到底對山口做了什麼事啊!
山口喜歡的是現在的我嗎?還是未來的我啊? 啊啊,可惡! 這樣他倆到底算不算兩情相悅啊!!!

男孩尚未知曉,他這番懵懂青澀的情愫,一糾結起來──就是六年。

六年以後,在那不算遙遠的未來,他們終於鼓起勇氣與對方互訴心意。而後的未來,他們會確認相伴一生的決心,在那之後,還是會爭執、吵架、痛苦並掙扎,不過不論遇到什麼困難,他們終究──會相信彼此,相信彼此深愛著自己,這一件再明確不過的事實。

只不過,在還沒有那麼遙遠的現在。

「阿月。」
「幹嘛。」
「昨天的遊戲。」
「⋯⋯好啦,趕緊走吧。」

還是先回家打遊戲要緊吧。兩個人一起。

***

(短短的後續)

哐當。
金屬互相碰撞的聲音,山口忠放下鏟子,徒手將鬆軟的土撥開,一個鏽蝕但依舊密封的鐵盒被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月島螢蹲在一旁,些許模糊的記憶,在碰觸的盒子的瞬間,忽然清晰。

「這是、日記?」
「是喔。是『我』和『阿月』一起寫的日記呢。」
「⋯⋯我完全忘記這回事了。」月島螢狀似思考,道:「也許是時間悖論不允許讓『不確定的未來』去決定『過去』?在觀察者尚未觀察以前,所有的狀態都是未知?」
「⋯⋯螢你講得太複雜了,不過。」山口忠拍了拍手,謹慎揭開盒蓋:「那時的我們,為了不忘記這件事,也是做了不少努力呢。」

盒子裡放著一本由密封袋完好包裝的日記本。封面上,嫩黃色的腕龍和墨綠色的雷龍正親暱地依偎在一塊兒,看起來很是幸福。

兩人不約而同失笑。

紙張翻閱。

2006年(平成18年),9月10日,天氣晴。

阿月和我遇見了未來的彼此。
阿月說,未來的我變得很高很壯,看起來一個人能對付整隊排球隊,甚至從二樓直接跳到一樓都不會受傷,以後一定再也不會有人敢欺負我了。我很高興。
不過,我更開心的是,阿月說我們是朋友,而且因為是朋友,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一定會來保護我,也因爲這樣──想哭的時候,不需要忍耐自己。『有時候眼淚也是英雄的象徵喔』,阿月是這樣和我說的,雖然聽不太懂,但阿月說的都對!希望未來的我可以告訴我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最後,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發現,我好像已經、不小心喜歡上阿月了,這樣我們還能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嗎?

未來的我,我真的好煩惱,你可以告訴我到底該如何是好嗎?

山口忠。

2006年(平成18年),9月10日,天氣晴。

今天山口和我遇見了未來的彼此。
山口說,未來的我長得更高了,可能有兩公尺高,而且頭髮變長,還變得更帥了,我說──
你這傢伙,不要趁我不在的時候對山口做奇怪的事情啊!搞得他現在開口閉口都是「月島先生月島先生」,你滾回去顧好你的山口忠好嗎!別讓他又受委屈了跑來找我,就算都是山口,我也一點都不想和「你那邊」扯上關係!
還有,山口說他決定要守護我一輩子。
⋯⋯你聽到這番話都不糾正他一下的嗎,你這個遜斃了的大人。照你這副德性,你肯定要花很多年才能追上他的吧,畢竟──他是那樣帥氣的、走在我們前面的男人。

那就好好抓緊他啊,未來的我。如果是你,應該能做得到吧。

姑且相信你了。

月島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