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嶼浪
畫展、美男魚跟願望
他見過最烈的日、見過無垠的草原,唯獨沒有見過藍的海。
01
「小魚、小魚,你看過海嗎?」
這是照顧他的生態員最常和他說的一句話。
或許他從還是胚胎就被帶來了這個實驗室,又或者是小的時候,他已經記不清了,當他有意識的那一刻,他已經成了水族箱裡的囚人。
人魚和一般的水族生物並無一般,胚胎時就是靠著水中的微量營養素成長,等到再大一點,又和一般的小魚無二,真正成為人身魚尾的人魚那要歷經二十年的成長,方才稱的上成年。
他永遠記得破開那顆淡紫色的胚胎時,撞入眼中的是什麼。
藍綠色的仿擬海水、皓白色的砂石、透明的水母,以及頭上刺眼的令人炫目的強力日光燈,水是平靜無波的,他幾乎陷入一種錯覺,這或許只是一個巨大的福馬林缸,而他是其中的標本。
他似乎還能想起還是顆卵時黏附在飄搖的海草上隨著水波搖擺的感覺,可是這裡沒有,這裡什麼也沒有,這只是一個巨大的墳場,一切都是死寂而哀傷的,他是這麼想的,他是這麼想的阿───
他從水中看出去的世界是模糊且悲傷的,他在偌大的玻璃缸游了一圈,外頭的世界是由金屬製成的,金屬的器皿、金屬的機器、金屬的牆,好像這個世界和溫暖是無關的,它合該如此的冷。
他從不知道他的世界會被浪潮捲沒。
出生的人魚無法再靠著水中的微量營養素過活,他在顯得空曠的玻璃缸裡游了一圈,發現這裡除了水母、海草就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他嘗試吃了一口海草,難吃。又嘗試咬了一口水母,結果被水母的觸鬚刺的舌頭直發麻。
感到氣餒的他索性游到山洞造景裡,獨自生著悶氣。
水裡的世界很安靜,除了打氧機傳來啵啵啵的打氧聲,一切都是靜的,他聽不見風聲,聽不見浪潮聲,更甚至,他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
可是這麼靜的水裡,他聽到了她的腳步聲。
實驗室裡的金屬大門打開,從那頭傳來叩叩叩的腳步聲,他探出頭看,白的大褂,依樣是冷冰冰的顏色,可是當那個人湊下身來看他,她不是冷的,黑色的長髮披垂在肩上,落下一縷在空中搖擺,他撞入她的眼裡,是晚霞的海,帶著一點燦燦的橘,又添了抹詭麗的紫,她的瞳孔很圓,像是一顆黑黝黝的珍珠,他撞入她的眼裡,他從不知道人魚也會溺死在海裡頭。
這便是……人類嗎?他楞在水裡想。
那個女孩用指關節敲了敲玻璃缸,對他咧出一抹笑,「嗨,小魚。」
他警惕的游回山洞造景裡,湊出一顆小小的腦袋瓜看她,女孩似乎毫不在意,哼著小曲從冰箱拿出一個金屬罐子,她踩著冷冰冰的金屬梯子打開玻璃缸的蓋子往裡頭倒了一些東西。
淡黃色的圓形物體緩緩飄落至砂石上,他挑了離他近的一顆聞了聞,小心翼翼的咬上一小口,十分的美味,他顧不上那個女孩蹲在玻璃缸前看他撿著地上的食物吃,他風捲殘雲的吃掉了女孩倒的所有食物,這才回過神來,她一直看著她。
他吐了幾個泡泡,氣泡緩緩的上升,最後消失在刺眼的光裡,女孩似乎很高興,伸出手指點了點玻璃,「小魚、小魚,你看過海嗎?」
他不曾看過海,可他是確實曾經是海的一份子,他懷念波濤、懷念海潮、懷念海面上波光粼粼的白浪,他生有一種本能,他知道他合該生於海洋,而不該困於這小小的玻璃缸裡。
他在女孩面前游了一圈,女孩開心的笑了,「是嗎?真希望有一天能帶你去看看海。」
女孩伸出手撫上玻璃缸的表面,她將額頭貼在上頭,「你知道嗎?我們是一樣的。」
他想,不,我們才不一樣,你是人類,我們永遠都不可能一樣。
02
女孩每天都來。
她甚至為他取了一個名字,祁煜。
但女孩還是喜歡小魚小魚的叫他。
每當女孩來到這個實驗室裡,她總會對他說上一句話,小魚、小魚,你看過海嗎?
每當女孩說起這句話,她的眼神是極其悲傷的,像是會有浪花從裡頭湧出,可當他定睛一看,那裏頭什麼都沒有,沒有光彩、沒有喜悅、甚至連生的渴望都沒有。
女孩每天都來,這一晃眼就是將近二十年。
此時的他人類的樣貌已經初開,而他的下半身覆滿了紫色鱗片的魚尾,再過幾天,他就要成年了。

而她似乎不會老,這二十年的歲月裡,並沒在她身上留下溝壑,她永遠是那副恬淡溫煦的模樣,人類的壽命這麼長嗎?他想。

今日的女孩眉上捎上一點喜色,她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往玻璃缸裡到飼料,女孩看著他把倒入水裡的飼料全部吃得一乾二淨,滿足的笑了笑,女孩爬上金屬階梯,將玻璃缸的蓋子又推開一點將手伸了進水缸裡,他湊上前親暱的執起她的手一吻,女孩笑的很開心,可她的眼裡依舊沒有光。

女孩將手覆上他的臉輕輕的摩娑,「小魚,我們去看海吧。」

女孩推來一個小水缸,裡頭依然裝滿了藍綠色的仿擬海水,女孩對他說道,「進來吧。」

他奮力擺動魚尾,在冷而白的日光燈下劃出一道帶水的曲線,他落進了女孩為他準備的水缸裡,卻也因濺起的水花讓女孩落了個全身溼透的下場,女孩似乎毫不介意,吃力的推著載著他的水缸往實驗室的外頭走,「小魚,我們去看海吧。」

女孩帶他在冰冷的設施內兜兜轉轉,途經幾個長而靜的走廊,換了幾次電梯,最終她推開門,落入他眼底的是暖黃的日光。

這是一個玻璃頂的房間,陽光融融落落從透明的雕花玻璃篩下來,在地上打上暖的光斑,他好奇的左右張望,牆上掛滿了一幅幅畫,女孩帶他穿游其中,風吹的草原、鬱鬱的森林、晚霞的天空,畫上落滿了整個世界,而那是他不曾至的天堂島。

他幾乎看得入迷,女孩推著他來到盡頭的畫,那是藍的海,是他記憶中那片翻騰的海,打上土色的礁石,濺起白的浪花,他看的目不轉睛,女孩立在他身邊很輕很輕的開口,「祁煜,你知道嗎?我想再看看真的海,我也想讓你看看,真正的海。」

女孩聲音哽咽,他回過去看,女孩的眼裡沒有淚,可語氣十分的悲傷她對他笑了笑,他卻覺得那個笑容分明苦澀的刺眼。

他們看的倉促,女孩推著他回到冷冰冰的實驗室裡,頭頂上熾白的日光燈依舊刺眼,女孩卻在他額間落下一吻,「晚安,小魚。」

03

女孩不再來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一樣穿著白大褂的男人,他們一樣會給他倒飼料,可是不是女孩餵的,那就都沒有意義了。

他開始絕食,那群男人拿他沒辦法,終於在他成年的前一天,女孩又出現在他的面前,這次沒有那群男人,只有她和他。

女孩一面顫抖的往飼養缸裡倒飼料,一面用手摀著嘴搖著頭,他不知這是什麼意思,依舊把女孩倒的飼料全部吃光了,女孩終於流下淚水,臨走前,女孩替他理了理落在額前的一縷碎髮,「小魚、小魚,你看過海嗎?真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去看,真正的海。」

女孩離開了實驗室,臨走前女孩回過頭來,他確信女孩的眼角落下了一粒珍珠。

沒有女孩的日子是無聊的,女孩會說故事給他聽,會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會用一柄梳子替他理頭,女孩不再來的日子裡,那群白大褂的實驗家替代了女孩的位置,他想,他不喜歡這些人,他遲早有一天要帶著女孩去看真正的海。

今天是他成年的日子,女孩除了昨日外就再也沒有出現了,今天依然是那些穿著白大褂的實驗家,他們放乾了飼養缸裡的水,將他撈了出來。

他奮力的掙扎著,男人們按住他的手臂和魚尾,在他手臂上注射進一種紅色的麻醉劑,起先他還在掙扎,掀翻了幾個實驗家,很快的他漸漸沒了知覺。

恍惚中感覺自己躺在冰冷的床上,身上傳來劇痛,像是毒蛇的毒液逡巡過他每一根血管,可是他沒有力氣,他沒有力氣掙扎,只得在往覆的痛覺裡暈了又醒、醒了又暈,模糊的視線裡依舊是刺眼的日光燈,他卻想起了海,白色的湧浪像是要淹沒了他。

他數不清日夜,只在模糊的意識中聽見他們說道,「果然 還得是人魚照顧人魚,我們之前飼養的人魚種都死了,換成那人魚女孩總算是養出了新一隻的人魚!」

「唉!別說了!我們改造的人魚也就只有她挺了過來,結果誰知道她是一隻什麼能力都沒有的人魚。」

「我看現在這隻估計會成功,到時那隻殘次品就拿去做實驗好了。」

傳說人魚成年或都會獲得一項能力,具體是什麼得等成年那一天才能曉得,他在暴烈的疼痛中想,她才不是失敗品,她分明是珠貝裡的阿弗羅黛蒂,是他生命中最珍貴的一顆珍珠。

他終究挺了過來,當他從疼痛中甦醒,身邊的人都在歡呼,他奮力揚起頭一看,自己的魚尾成了繳,為首的實驗家笑咪咪的湊過身來,「感覺如何?人魚。喔?或許我該叫你,祁煜?那殘次品是這麼說的吧?」

他惡狠狠的盯著面前那可恨的笑臉,眼中幾乎要冒出一簇火苗,他冷笑一聲揪住實驗家的領口,一簇藍色的火焰攀附上實驗家的領口,他成了一朵藍色的罌粟花,最終凋謝在燃燒的花瓣裡。

耳朵嗡嗡作響,剩下的實驗家們叫囂著鎮定劑、鎮定劑,他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他的能力是火,要焚盡這個巨大牢籠的火,火光像海水拍打上他們的身體,最終一切都是藍的。

最後一個實驗家蜷縮在角落,他踏著蹣跚的步伐走到他面前,實驗家嚇的身下一熱,失禁了,他眼中噙著懼怕的淚水,「你要找那女孩對吧?我……我告訴你!但你要饒我一命!她在A30區!從這裡搭上電梯到地下一樓就可以找到她了!」

他笑了笑,蹲在了實驗家的面前,用手覆上他的頭頂,最後一個實驗家在藍色的火焰裡燒焦捲曲,一切邁入火海。


他順著實驗家的指引來到地下一樓盡頭的房間,當他踏入其中,看見的景色幾乎要讓他發狂。

女孩被泡在圓柱體的巨大水缸裡雙眼緊閉,口鼻上連接著呼吸器,在透明的水中載浮載沉,他想起女孩放在他飼養缸裡的水母,水母是透明的,女孩也是透明的,他走上前將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缸上,火焰從地上憑空簇起一盞火苗,燒的玻璃融化,刺鼻的化學水噴薄而出,他被淋了一身,而女孩也是濕的,他們雙雙落入無盡的飼養缸中,要被泡的發爛浮腫。

可他知道,他知道,他們將會逃離這巨大冰冷的水族箱,去看到外頭的海。

他抱著女孩用虛浮的雙腳邁出每一步帶著水花的腳步,實驗基地警鈴大作,遠處傳來腳步聲,他卻彷若未覺,他只是一直走、一直走,走過的地方留下了帶水的印子,也留下了藍色的火海,他一直走,踏過鐵灰色的金屬實驗室、穿過了基地的大門、外頭是蒼翠的草皮,他一直走、一直走,身後紛紛攘攘,他只是一直走。

前面是一道高聳的懸崖,他卻還是朝著那兒前進,他聽見了海的聲音。他走到懸崖的盡頭,身後圍滿了拿著武器的實驗家,他抱著女孩,看了看洶湧的浪花濺起,他輕輕笑了出來。

他開口說道,聲音確實是如夏天的海水波光粼粼,是暖的海,「親愛的,親愛的。妳看過海嗎?我帶妳來看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