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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恐懼

在聽見艾德蒙特那如同驚雷般的聲音之前，伊得的思緒早已沉入了比絶望更深、更冰冷的黑暗漩渦。指尖無意識地摳弄着粗糙牛皮藥袋的邊緣，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感，遠不及心底那片正在瘋狂塌陷的土地所帶來的滅頂恐慌。


修複祭壇寶石……

這個唸頭像一座由寒冰鑄成的巨山，沉沉地壓在他的靈魂上，每一次呼吸都帶着冰碴刮擦肺腑的痛楚。第一次修複祭壇時，他是傾儘了所有，與眷屬們並肩作戰，才勉強修複了所有寶石祭壇。那時他天真地以爲，至少能換來一年的喘息。結果呢？半年，僅僅半年，祭壇寶石中所能存儲的魔力的衰減速度就已肉眼可見，死地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悄然蔓延。玖夜那看似不經意、實則精準刺入他自尊的話語又在耳邊回響，帶着狐狸特有的、令人刺痛的真實：“修伊還在的時候，十年一次才是常態。” 那輕描淡冩的語氣下，是毫不掩飾的對比。那時他還能梗着脖子，用“會研究出更好的修複方法”、“第二輪修複我也出力了”這樣的理由來強撐起那點可憐的自尊心，用慶典的喧囂來掩蓋內心的不安和身體的疲憊。


可如今呢？


他低頭看着自己此刻正微微顫抖、連攥緊一個藥袋都感覺無力的手。就是這雙手，在第二輪修複中，尤其是在暗之區域，幾乎被逼到了崩潰的邊緣。每一次魔力的輸出，都像是在撕裂自己的靈魂。

暗之區域……


僅僅是回想起那片被死地徹底吞噬、呈現一片死寂灰敗的景象，伊得胃裡就一陣翻江倒海般的劇烈翻攪，比早前的孕吐更甚百倍。那是真正的絶望深淵。他們千辛萬苦修複好的祭壇寶石，散髮出的那點微弱光芒，在無邊無際、吞噬一切的灰暗死寂中，渺小得如同狂風中隨時會熄滅的殘燭。更令人窒息的是，那些早已變成死地的區域，毫無複蘇的跡象，冰冷、死寂，像巨大的、無聲的嘲笑，嘲笑着他們所有的努力。那裡的魔物和魔植變異得更加猙獰兇猛，充滿攻擊性，但最可怕、最防不勝防的，是空間本身的混亂與扭曲。那裡的元素精靈早已被死地的力量徹底污染、扭曲、異化，失去了溝通的可能，淪爲了死地最緻命、最不可預測的陷阱製造者。


變異元素精靈……

它們的存在，就是那片死寂之地最令人骨髓髮寒的噩夢。昆西和玖夜，這兩個強大到足以令絶大多數魔物聞風喪膽的存在，在踏入那片區域時，也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紫眸和金瞳中時刻閃爍着高度戒備的光芒。玖夜曾用他那慣常的、帶着一絲慵懶嘲弄的語調形容過它們：“就像空氣裡的灰塵，無處不在，卻又無跡可尋，煩人得很。” 它們沒有固定的實體，或者説它們的實體就是由混亂魔力本身在瞬間凝聚而成的純粹噁意。上一秒週圍還風平浪靜，隻有死寂的灰霧，下一秒就可能毫無徵兆地在離你咫尺之遙的地方引爆一個微型的空間漩渦，將一切吸入湮滅；或者毫無道理地將你瞬間拋擲到千米之外、充滿劇毒泥沼、狂暴魔物巢穴或是萬丈懸崖的邊緣——目的隻有一個：徹底的抹殺！它們對一切進入死地的活物，尤其是試圖修複祭壇的“入侵者”，帶着一種源自本能的、病態的、純粹的毀滅欲望。


“在休伊失踪之前，”玖夜那雙深邃的紫眸在回憶時會沉淀下少有的、近乎實質化的凝重，連把玩菸桿的動作都會停滯，“這些小家夥雖然也調皮，喜歡噁作劇般的傳送，但還不至於如此…瘋狂嗜血。”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菸桿光滑冰冷的表麵，仿佛在汲取一絲冷靜。“隻要緊跟着他，那些混亂的空間力量和元素精靈會本能地避讓開一條路，攻擊性微乎其微。” 休伊，那個名字像一個沉重冰冷的砝碼，壓在所有人的心頭，也狠狠砸在伊得那點本就搖搖欲墜的自尊上。


可自從休伊消失，暗之領域的元素精靈就徹底瘋了。所有曾深入過那片區域、並且活着出來的人，無不帶着驚魂未定、心有餘悸的恐懼描述：“瘋了！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徹底瘋了！” 它們不再是調皮搗蛋的精靈，而是變成了最陰險、最緻命的獵手。它們“隻要逮到機會，就往死裡攻擊”，或是“精準地將你送到最想讓你死的地方”——目的純粹而殘忍：抹殺任何試圖改變死地現狀的存在。


昆西和玖夜憑藉自身強橫到非人的魔抗和對魔力波動近乎本能的敏銳感知，能在攻擊降臨前的千鈞一髮之際勉強做出規避或防禦。但伊得呢？他就像行走在無數把懸浮的、肉眼不可見的鋒利刀刃組成的鋼絲上，腳下是萬丈深淵，而他毫無屏障。他那對魔力極高的親和力，這本是修複祭壇的鑰匙，此刻卻成了吸引那些狂暴、嗜血元素的燈塔，讓他在那片混亂中如同黑暗中的螢火蟲般顯眼。更糟糕的是，在那片死地扭曲的力場幹擾下，他對危險的感知變得異常遲鈍，如同被蒙上了厚厚的、浸透絶望的棉佈。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次與昆西短暫失散的遇險經曆。那帶着血腥味、失重感和冰冷死亡觸感的記憶，此刻無比清晰地翻湧上來，每一個細節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神經上。


前一瞬，昆西高大沉默、如同山嶽般可靠的背影還在他前方幾步之遙，是那片混亂灰暗中唯一的錨點，給予他微弱的安全感。下一瞬，絶對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毫無預兆地籠罩下來——不是視覺上的黑，而是感官被徹底剝離、粉碎的絶對虛無！沒有聲音，沒有觸感，沒有方向，甚至連時間都失去了意義。仿佛整個靈魂被瞬間拋進了冰冷死寂的宇宙真空。緊接着，失重感如同萬鈞巨錘狠狠砸落！冰冷刺骨、帶着死地腐朽氣息的罡風瞬間灌滿他的口鼻，視野裡是急速放大、佈滿嶙峋怪石的陡峭崖壁，以及下方那深不見底、彌漫着緻命灰霧的黑暗深淵！


“昆西——！！！” 求生的本能讓他爆髮出淒厲到破音的嘶吼，手臂在本能的驅使下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向上抓去！


嗤啦！噗！


粗糙、帶着堅硬木刺和冰冷露水的不知名藤蔓猛地勒入他毫無防護的掌心，劇痛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全身！溫熱的液體立刻從撕裂的皮肉中湧出，沿着手臂內側滑下，滴落進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指甲在溼滑冰冷的岩石上徒勞地刮擦、斷裂的刺耳聲音。他死死地、用儘全身每一分力氣攥着那根唯一能維繫他生命的藤蔓，如同攥着最後一點渺茫的生機，任憑那些倒刺更深地嵌入皮肉，血和冷汗混合着，讓掌心變得滑膩不堪，隨時可能徹底脫手。每一次心跳都伴隨着墜落深淵的恐怖幻聽，冰冷的、名爲死亡的恐懼如同無數隻冰冷的手，從深淵下伸出，緊緊攫住了他的靈魂，要將他拖入永恆的黑暗。


我還不想死！我不能死在這裡！


這個唸頭在那一刻燃燒得如此熾烈，爆髮出超越極限的力量，暫時蓋過了一切痛苦和恐懼。


獲救後，他癱軟在冰冷溼滑的岩石上，渾身脫力，隻剩下劫後餘生的劇烈喘息和手掌那鑽心剜骨般的劇痛。玖夜站在幾步之外，罕見地沒有用任何刻薄的話語譏諷他的狼狽和弱小。那雙深邃的紫眸隻是沉沉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血肉模糊的手掌和蒼白如紙、冷汗涔涔的臉上停留了許久，半晌，才用一種聽不出太多情緒，卻又絶非玩笑、反而帶着一絲沉重告誡的語氣緩緩道：“小少爺，你現在挑戰的難度等級，可比修伊那會兒…高多了。” 他的目光掃過深淵和週圍死寂的灰霧，“不想再經曆一次，或者…更糟的話……”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冰冷，“就跟緊我們。一步。都別。落下。”


與此同時，昆西高大的身影已經如同磐石般蹲在了他身邊。那雙常年與森林野獸搏鬥、佈滿厚繭的大手，此刻卻異常穩定而輕柔地托起了伊得受傷的、還在不斷滴血的手。沉默的男人眉頭緊鎖，薄唇抿成一條堅毅的線，掌心驟然泛起溫暖柔和如同他髮色的金黃色光芒，帶着濃鬱得化不開的生命氣息和森林的清新，小心翼翼地、一層層地包裹住那猙獰可怖的傷口。劇烈的刺痛感在這溫和而強大的生命魔力撫慰下稍稍緩解，傷口邊緣的皮肉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止血、愈合。昆西沒有説一句話，但那緊鎖的眉頭、專注的眼神和手心傳遞過來的、源源不斷的溫暖力量，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傳達着沉重的關切和無聲的守護。


就在伊得心神稍定，劇烈的喘息稍稍平複，剛想擠出一點力氣道謝時，異變陡生！


空氣中傳來極其細微、如同無數片薄冰相互刮擦、令人牙酸的尖嘯！幾道幾乎完全透明、隻有邊緣因空間扭曲而微微波動的光影，如同潛伏在陰影中最陰毒的蛇，悄無聲息地從他們側後方一道狹窄的岩石縫隙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如閃電，帶着冰冷刺骨的毀滅殺意，目標明確——直撲向剛剛放鬆警惕、魔力防禦幾乎爲零的伊得！


快！太快了！昆西的治療魔法尚未完全結束，光芒還籠罩着伊得的手掌；伊得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瞳孔因驚駭而驟然收縮！


“嘖。” 一聲帶着明顯不耐和一絲厭煩的輕嗤，如同冰冷的玉珠落盤，在死寂的懸崖邊響起。


隻見玖夜甚至沒有回頭，隻是隨意地抬起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修長的指尖優雅地向後、朝着攻擊襲來的方向輕輕一劃。


嗡！

一道幽紫色的、邊緣跳躍着毀滅性黑焰的細長火線憑空出現，精準無比地攔截在那幾道緻命的扭曲光影之前！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那詭異的紫焰如同擁有生命和意誌的活物，瞬間分化、纏繞、包裹住那幾團無形的狂暴能量。空氣中響起幾聲短促而淒厲到令人靈魂戰栗的、仿佛某種存在被強行撕裂湮滅的尖嘯！那幾團代表着變異元素精靈的狂暴魔力，連掙紥都來不及，就在那妖異冰冷的紫焰中無聲無息地化爲了幾縷飄散的黑菸，徹底消失無踪，連一絲魔力殘渣都未留下。


整個過程不過瞬息之間，快得如同幻覺。玖夜甚至沒有多看那消散的黑菸一眼，仿佛隻是隨手撣去了幾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他收回手，指尖殘留的一絲紫黑色火苗悄然熄滅，目光重新落回驚魂未定、臉上血色儘褪的伊得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卻冰冷銳利如刀鋒，直刺伊得心底：“看來，它們對你的‘興趣’……還真是格外‘濃厚’呢，小少爺。”


那冰冷到骨髓的話語，和方才那輕描淡冩間便將足以緻命的威脅化爲烏有的、壓倒性的強大力量，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狠狠烙在了伊得的心上。那是力量懸殊到令人絶望的冰冷現實，也是暗之領域無處不在、隨時可能將他撕碎的殘酷生存法則。

跟緊我們。一步都別落下。


玖夜的話，如同詛咒般在他耳邊回響。可伊得此刻低頭，看着自己那隻被昆西強大生命魔力治愈後隻留下淡淡紅痕、此刻卻控製不住微微顫抖的手——這雙手，現在連凝聚一個最基礎的光球都滯澀艱難，魔力如同幹涸的河床。他感受着體內那個紥根在魔力核心、正一刻不停貪婪汲取力量的“黑洞”，每一次心跳都伴隨着力量的流失，眩暈感如同附骨之疽，嗜睡的欲望像沉重的鐵鏈拖拽着他的意識。


暗之領域的危險，在於它的混亂無法預測，無法靠人多勢衆來對抗。空間陷阱和變異精靈的攻擊毫無規律，爲了不引髮更大範圍的魔力紊亂和更恐怖的空間風暴，每次深入都隻能精簡到最核心、最強悍的人員。而他，作爲必須提供核心啟動魔力的“鑰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缺席的那一個。沒有他的魔力，祭壇寶石根本無法激活修複程序。


“呵……”伊得髮出一聲短促而充滿苦澀自嘲的氣音，帶着濃濃的自我厭棄。那時的他，在玖夜和昆西這兩位頂尖存在的拼死庇護下，都幾次三番命懸一線，狼狽不堪，如同在死神鐮刀下跳舞。

那麼，以他現在這樣的身體狀態……還能在半年後，再次踏入暗之領域那種人間地獄般的地方，支撐起修複祭壇所需的海量魔力消耗嗎？


他的手下意識地撫上依舊平坦、卻仿佛蘊藏着無儘深淵的小腹。那裡沒有生命的脈動感，隻有一個無形的、冰冷而貪婪的漩渦，正日以繼夜、不知疲倦地抽吸着他賴以生存的魔力和生命力。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力量的江河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枯竭，每一次試圖調動魔力都像是在粘稠的瀝青沼澤中艱難跋涉，曾經充盈澎湃的魔力之海，如今水位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下降。


想象一下：在空間隨時可能錯位撕裂、狂暴魔物環伺、變異元素精靈虎視眈眈的絶境之中，他需要高度集中精神，排除一切幹擾，精準而穩定地輸出海量的魔力去激活、引導、修複祭壇寶石的核心。可就在他全力以赴的關鍵時刻，身體內部那個同樣貪婪的“黑洞”驟然髮力，如同最噁毒的背刺，瞬間抽走他凝聚魔力的關鍵力量，或者因爲胎兒的不穩定引髮他自身的魔力失控……


後果是什麼？


祭壇修複瞬間中斷？寶石因魔力紊亂而碎裂？死地力量反噬、加速蔓延？所有努力功虧一簣？


更可怕的是，他可能連自保的能力都徹底喪失！一旦再次陷入空間陷阱，像上次那樣毫無徵兆地被拋到懸崖邊緣……以他現在這種隨時可能眩暈、嗜睡、力量被抽空、連走路都腳步虛浮的狀態，他還能有那樣的運氣和爆髮力抓住藤蔓嗎？他甚至絶望地預見到，自己可能連抓住藤蔓的機會都沒有，就會像一片被狂風捲起的枯葉，無力地、直直地墜入那萬劫不複的深淵。


不行……絶對不行……


這個認知帶來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流遍全身，遠比懷孕本身帶來的衝擊更甚百倍！懷孕或許隻是他個人難以啟齒的災難，但修複祭壇失敗，卻是整個卡拉因大陸的災難！是辜負了所有信任他、需要他、與他並肩作戰的眷屬們的期望！是讓可爾眼中那好不容易重新燃起的、對故鄉複蘇的微弱希望之光徹底熄滅！光是想到那個孩子眼中光芒黯淡、陷入更深的絶望，伊得的心就像被一隻冰冷堅硬的鐵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責任像一條無形的、卻勒入血肉的鎖鏈，束縛得他喘不過氣。而身體的異變，則像一把鏽鈍的鋸子，正在一點點、殘忍地鋸斷他履行這份沉重責任的唯一支柱——他的魔力。


雙重的、疊加的絶望陰影，沉沉地籠罩下來，冰冷、厚重，比艾德蒙特走近時投下的影子更加巨大、更加令人窒息。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思緒泥沼即將徹底將他淹沒之際，艾德蒙特那如同穿透冰層的一道微光般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刺了進來：

“伊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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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碎碎唸：

原本的大綱冩得更歡樂（好像也沒有）和搞笑一點，沒有想到冩着冩着就往壓抑方向冩了。其實我本身是喜歡生子題材的（個人喜好），但我想到伊得來到卡萊茵大陸本身是帶着修護祭壇的使命、因爲伊得一直在眷屬麵前都是表現他陽光的一麵卻沒有展現出他灰暗的一麵，所以我想要描冩一下麵對這種絶望的處境眷屬們是要怎樣安撫伊得（我不是喜歡虐伊得·QAQ）。雖然很努力要把所有眷屬冩進去，但這對我來説可能還是有一些睏難。之後會考慮冩不同的支線，請儘情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