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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對話,放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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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入夜之後繼續旅行,子儀認為姊姊會依照朱特給的建議走,子斂在清晨入睡、子儀在傍晚時分入睡,姊弟在夜裡趕路。過了好幾天,他才發現草原從北方出現,他們當時還走在沙地,子斂的腳步甚至故意避開草枝,直到地上再也沒有沙地可以讓她前進,跟在背後的子儀甩開子斂的手,質問她:「姊姊,你有遵守朱特說的指示嗎?」
「我看起來像女人嗎?你可以這樣對我說話?」子斂含笑轉身,揪住弟弟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提起來。

子儀掙扎著揮舞手腳,子斂猛地晃他一下,笑容更具威脅。
「哥……哥……」
子斂將弟弟放下,子儀大口喘息,含淚瞪視姊姊。
姊姊還是在笑,現在露出一些牙齒,那是恥笑,笑他軟弱。察覺此事,回過神來,子儀已經在打姊姊了,他胡亂地揮舞雙手,拳頭都被擋下,拍打全被接住,姊姊的表情反而有些嘉許的意思,喊了一聲,趁隙拍打他的臉頰,子儀終於靜下來。

子斂將還在哭的弟弟揹起來,站穩之後,跳進草原與沙漠的交界處,輕快地開始往前走。
「你很小器。」子儀嘟囔著。
「我一向如此。」
「你騙我,你根本沒有按照朱特說的走草原。」
「你又沒問,你也沒有要求必須立刻走草原,我沒有騙你任何事。」
「你是很差勁的臣子。」
「我是你最近處的『卵殼』,你就忍耐著吧。」
「哼。」子儀接不上話,也沒有地方躲,姊姊健步如飛,雖然前些日子還在吐血,但是子儀不覺得姊姊有哪裡虛弱,姊姊一路揹著他到一處矮樹欉附近,天色變了,姊姊說今天早點休息。

龍是沒有飛昇的神獸,留在凡世的龍主,他身邊的人自稱「卵殼」,為了保護龍主出生入死。這道理子儀知道,姊姊也知道,是祖母教他的,哥哥也這樣說。群臣在對祖母提出諫言時,會寫在脆弱的雞蛋殼上,遺書襯底,以死明志。
卵殼永遠呵護著卵中的生物,無論對錯好壞,命運會將所有苦差事甩在這些卵殼身上。所以,子儀配戴的龍玦,為了回到主子身邊,龍玦自然會選擇由子斂的口中吐出,伴著一大口鮮血。

天色入夜,月光有雲朵掩映,伴著星光閃爍。
「哥哥應該有教你打,想打就該好好打,否則死了就來不及了。別讓人看扁。」姊姊把他放下來,用袖子抹他的臉。一頭飛鷹從天上盤旋而下,在地上慢騰騰地踱步,踱來子儀手邊,往他的指頭猛地啄下。再若無其事地窩到子斂身邊,像隻雞一樣縮起來休息。
「你最瞧不起我。」子儀說話時,瞪著那頭嬌小的鷹。
「不,是你還不像你自己。」子斂從容地整理地面,撿拾枯枝排列成適合生火的形狀。
「我聽不懂。」
子斂一點也不理會弟弟,指著柴火說:「生火,要變冷啦。」

※※※

沙漠缺乏水份,連一支草都難得見。草原,只多了那麼一些水,看上去便有天壤之別,迎風盪漾的草浪令人安心,低矮的灌木在平坦的大地順著風向生長。子儀和子斂就在這叢灌木旁邊過夜,子斂將鳶兒獵來的沙鼠剝皮,放在火堆上烤熟,和弟弟分著吃。


他們旅伴多了一隻鳥,是姊姊飼養的隼,子儀並不熟悉禽鳥,這隻鳥他特別記得,因為在宮裡生活時,牠老是吃掉子儀飼養的蛇和爬蟲。除此之外,鳥類一向是很聒噪的,戴上譯語石會聽見牠們反覆喊著「我的我的」或是「吃的吃的」,十分惱人。而這頭嬌小的猛禽卻異常安靜,頂多主人在場時咕咕叫個幾聲,其他時間都異常沉默。
皇宮的鳥園裡大大小小千百隻鳥,名義上全屬於子歛,但只有這頭隼是她親自取了名字叫做「鳶兒」,子儀不記得是姊姊出訪帶回的,或是誰送來討好姊姊的,總之,子斂老是說這是唯一會送信的鳥,卻從來也沒見牠腳上綁著信箋回來。事實上,公主從來不需要信鴿,她的風使們來去自如,口信比紙筆更可靠。

姊姊、風使、姊姊養的隼,這三樣事物,剛好是子儀過去所畏懼的一切,他以為自己會永遠畏懼著,畢竟過去居住的廣大皇宮,也像永遠屹立不搖。

姊姊每年回家四次,四季各一次,停留與五節的祭拜時辰相符,啟程則是變動不定的,僅由公主殿下自己定奪。
公主回鑾的時間,皇城的百官與貴族都會出席迎接。眾人在皇宮大殿外,依序排成圓圈站立,等候樂音或是風稍來公主抵達的消息。公主會從天而降,落在眾人包圍的圓心處,風使們也依次降落,接受大家的問候、互相祝福一季平安。

子儀從來不希罕這「教坊第一部」,他知道從天而降的把戲,是哥哥打開雙向的水遁門,一扇在皇宮的空中,另一扇在邊疆守軍的營地。哥哥當天不會列席於百官貴族之中,所以子儀站在祖母身邊時,永遠嘟著嘴皺著眉頭,覺得姊姊打斷他和哥哥相處的時間。

今晚也許是月光朦朧,也許是草地柔軟舒適,躺在上頭的子儀想著往事,隨口問出這麼一句:「你的那一百個風使呢?」
「其中八十個不在世了,趁我不注意時。」
「騙人。」意外的答案讓子儀猛然起身,他還在想的只有被罰站的女子、連經過都要捉弄他的女子、手持各樣樂器管弦的女子,已經不在世了?這麼多人一下子不在世了?她們朝夕相處,怎麼會不知道?


「你還記得她們,真是再好不過。」子斂欣慰地說,「我的那一百個使節,她們保護我,替我觀測星象、氣象,路上的食衣住行也全替我辦了。我無以報答,只有在京城停留時,處處護著她們。可惜,有些事我沒辦法阻止。」
子歛的話語帶有笑意,說話時雙眼望著遠方的明月,對這些女子的思念,讓她的臉龐變得柔和。
「躺下來吧子儀,風使們遇到更迭,本來就……你還記得她們就好。」
「什麼是更迭?」子儀說完,緩緩地坐下來,火焰在他身邊舞動,照亮姊姊闔上的眼皮。
「就是風會停、火會熄、河會乾枯、土地會變成沙的力量。」子斂說得理所當然,平靜地輕撫窩在她胸口的飛鳥。

「我要廢掉『郡主之路』」子儀說。
這次換子斂坐起來,一臉不可置信:「關你什……咳……不用廢,怎麼突然這樣想?」
子歛盯著弟弟,子儀雙手規矩地交疊在腹部,黑色眼珠定定地看向夜空,連夜色也不及他的眼睛黑。
「祖母說她不喜歡長年旅行,即位之後她缺了很多過去沒在城裡學習的禮節,被笑了好多年,苦不堪言。」
「你……你在說笑嗎?你給我聽好,凌子儀。」子斂匆忙越過火堆,硬是把弟弟扯起來說話,有些想笑又忍著想訓他,「那是祖母自己的想法,到頭來她也沒有廢除此事,我也平安過了這些年,你不准隨便決定,這回事不單影響我或族女,而是其他倚賴商旅維生的人,很多很多的人,聽懂沒有?」

「你在道上學了殺生,不如待在宮裡,百官至少會服你。」子儀瞪著姊姊,他認為這是個足夠充分的理由。
「我的殺生不是在道上學的,公主只要風使服侍就夠了。」子斂不費吹灰之力就駁回他的猜想,話鋒一轉,開始指謫他,「哥哥什麼都沒有教你嗎?還是你什麼都沒有在學?哥哥的言行,你看見時,從來不問原因嗎?」

「你才沒有資格說這些!」子儀也坐起來,怒目而視,「都是你不答應北方的婚事,哥哥才會死。」
一陣強風刮過大地,鷹隼乘風而起,子斂揚手給弟弟一巴掌,那瞬間她的偽裝失效了,銀白的長髮迎風翻飛,紫色的眼睛蘊含憤恨的怒火,這是一個女人。
「我的婚約,」她對子儀尖叫,連火堆都不敢放肆,悄悄地熄滅了,「不是骯髒的求饒!」
子儀似乎被嚇昏了,頭顱猛地往後仰,再向前傾,咧嘴露出異樣的笑:「難道不是嗎?」

子斂在盛怒中尚且保有理智,她迅速掐緊弟弟的脖子。
那個有著子儀模樣的生物絲毫不害怕,挑釁地抬高脖子,泛著金光的眼眸鄙夷地覷著子斂,又輕又緩地說著:「爾等二足,不過就是處處乞憐的生物。」
子斂的手掌感覺到變化,柔嫩的皮膚逐漸變硬,滑溜地無法再握緊,子儀的脖子似乎長出了鱗片。
厚重的雲朵掩蔽月光,只有風若有似無地經過,帶著草的氣味,水的生息。
「怎麼?你不敢殺他是吧。」那東西又開口了,「你肩頭的狗呢?不放出來玩玩嗎?」
「我,」子斂同樣緩慢地吐納,加重指頭的力道,「在教我弟弟待人處世。」
在那東西產生任何回應之前,子斂鬆開雙手,握緊成拳揍在弟弟臉上。子儀小小的臉噴出幾許血絲,倒在地上動也不動。此時的子斂渾身打顫,仍然將昏厥的弟弟抱到懷裡察看,可惜周圍一片漆黑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徒勞地摸索他的脈搏,確定剛才親手掐過的頸子,已經恢復為柔軟的人皮。

「平安。」游隼輕巧地落在主人肩頭,從喉頭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