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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夜未明


「是我眼花了嗎？」

「嗯？」聽見友人的話聲，阿穗才回過神來應了一句。

他們剛從食堂出來，阿穗的心思尚且沉浸在今天下午的訓練內容，連飯也沒吃得太多，至於一點沒把訓練強度放在心上的廣仁，大概是運動過頭太興奮了，一不小心便吃撐肚子，飯後他拉著阿穗與信一同散步消食，順帶閒話家常。

阿穗沒得到回答，他不解地看著將手置在眉上作遠望狀的廣仁，又問：「你說什麼？」

「你們看月亮。」廣仁皺了皺鼻子，答道。

「月亮不就是月亮嗎。」信淡然開口，沒多在意廣仁的話。

阿穗老實地仰頭一看，很輕易地在天空中找到明耀的銀盤，他認真盯了半晌，笑道：「是啊，月亮不就是月亮嗎？」

「不是不是，」廣仁見兩人毫無反應，有些急切：「你們仔細看那個『月亮』的旁邊！是不是還有一圈光暈？」

「月亮本來就有光暈啊……」阿穗嘟囔道，一旁信已經打算繼續往前走了，他再依廣仁所說努力辨認天上的輪廓，隨即神色一肅。

「月亮」是在那裡沒錯，但「月亮」旁邊不遠處，有著完全與之平行的一圈白色光暈，光暈內部是全黑的，就像──

「月食？」阿穗詫異地眨眨眼，此時他們所看見的天空，除了一顆滿月、竟還有一顆食甚的月。

「我們該不會、該不會是中了什麼幻術吧？剛才的食物吃起來也沒有異狀啊──」阿穗的表情驗證了廣仁所看到的景象，他忍不住開始胡亂揣測。

「先回組內，以防萬一。」信打斷廣仁，鎮定地與阿穗交換了個眼神，他們很快達成共識，終止了飯後的短暫漫步，盡快返回清平組。

房內，靠近書櫃的竹榻上臥著一個頎長身影。

帶金紋的紅狐面虛蓋在青年臉部，只露出被壓得略為翹起的淺棕頭髮與小半個刀削般俐落的下頦。面具兩側的穗黃流蘇自然地垂墜，他身上裹著斗篷，右手作拳狀靠在腰間，斗篷赤波白浪的鑲邊讓青年看上去如冬爐裡透著通紅的炭，沒有明火，卻時時刻刻都保持著燃燒。

不遠處的另一張椅子，坐著一名淺色畫就的女性。她將一頭淡金橘色的長髮攏在一側，幽藍雙眸低垂，恬靜地專注於手裡翻閱的醫書。她的動作很輕，呼吸也淺淺的，每讀過幾頁，便抬眼確認青年的動靜，她會默數到三十，確定青年的氣息仍維持固定頻率，然後才回到書中文字。

他們剛從幕府那裡回來，快要抵達清平組之前，真一頻頻皺眉，還不動聲色地輕按著額角，螢見他似乎有些不適，提議幾次讓他稍作休息，真一卻以「幕府那裡還有些文書工作沒完成」來推辭。

青年態度堅定，螢也不好拂他意思，畢竟這次工作確實有些急迫性，但在真一作業的過程中不斷需要闔目停下，眼裡都冒出血絲了，螢忍無可忍，索性沒收了他的文件，和和氣氣地要真一至少歇息半個小時。

真一看著螢明顯毫無笑意的微笑，心虛地任由她把文件紙筆全數收走，並答應躺下養神片刻。

也許他確實是過度勞累，在返回途中甚至連月光都令他目眩，直到現在平躺著放鬆思緒，真一才覺得那古怪的暈眩有所減緩。

他當然沒有睡著，同時也注意到外頭組員們帶著惶惶的談話聲不曾停止。

「我記得組長還要幾天才結束任務，但現在螢小姐應該是在的，我先去和松浦前輩……」阿穗剛做好決定，視線中就出現提著酒壺一邊哼小曲一邊從遠方晃過的松浦氏真，後者路都走不直了，阿穗立時轉向，改口：「……沒事，我們直接去找螢小姐吧。」

他們從其他組員那裡得知醫護長在書房，刻不容緩地直奔而去。

「咳，我、我敲門了啊。」廣仁抬著手，略顯緊張地說。

阿穗側頭看著走廊底部聚在一起談話的組員，心底浮現強烈的違和感，他總覺得今天的清平組多出不少他沒有印象的成員，但最近也不曾聽說有特殊事件需要召集大家。

建築與室內的布置無一是他不認識的，他每日出入清平組，對這裡的環境爛熟於胸，閉著眼睛走都沒問題，然而此刻阿穗覺得自己有些抽離，難以言喻的陌生感藏匿在各個角落，令他有點手足無措。

「我敲門了！」廣仁壓低聲音宣布，一鼓作氣地準備叩門。

就在此時，門提前被人拉開，廣仁忙縮起手，三人下意識地立正站好。

「螢小姐！」

螢看著三名青澀未退的少年，不自覺愣了愣，她一頷首，問：「怎麼了嗎？」

身著淺米色和服的女性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來歲，阿穗頓了一下，雖然螢小姐一直以來都保持著妙齡外表，不過今天的螢似乎又比往常更容光煥發一些。

應該說，似乎多了兩分鮮活、少了幾許穩重。

應該只是錯覺吧。阿穗的雜念不過須臾，他很快回過神，答道：「是，我與廣仁和信從食堂回來，廣仁發現天上的月亮有……異狀。」

「異狀？」

房內真一已經起了身，他重新披好斗篷，從螢身後出聲問。

「是，廣仁發現──」阿穗說到一半，看見真一走出書房時卻猛然噎住，他睜大了眼，嘴都差點忘記合攏。

他記憶中──或該說，他所熟悉的組長──是比前輩松浦氏真還年長一些的壯年男性，很少在組內久待，他們一個月都不見得能看到組長幾次，但清平組每個人都絕不會錯認那戴著赤色狐面的挺拔身姿。組長在阿穗的印象裡就像磐石，或者像高山，是唯一不變的可靠倚仗。

至於現在他們面前的組長，就像從阿穗在組內哪本記錄歷史的書冊上看過的老照片裡走出來似地。

是這個人，但又不是這個人。

「組長？」阿穗拔高聲音，「組長您變得好年輕！」

「……」真一的表情呈現瞬間空白，混亂之餘讓他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無意中睡著了、正在作某種無厘頭的夢，他幾乎是反射性而近乎粗魯地回了句：「啊？」

「阿穗，你在說什麼？」信訝異地低聲問，他和廣仁都是一頭霧水，對於相貌顯著減齡的組長沒有產生任何疑問。

金瞳的少年困惑了起來，他沒想太多便直覺組長「變得」年輕了，可是現在他再細思，又好像並無哪裡不對。阿穗愣愣地看著真一與螢，本就亂成一團的思緒這下徹底打結。

同時真一也陷入某種迷茫，他看著面前的少年，頭骨深處的暈眩似又緩緩升起，他認為自己是認識少年的，他很少忘掉他人相貌，遑論手下的組員，可是此刻他卻怎樣都想不起來少年的名字。

「你說異狀，是指什麼？」儘管真一本能地想弄清楚這使人心煩的既視感從何而來，但他不能將潛在的危險置之不理，因此他暫且揮去疑惑，追問少年等人原本打算匯報的內容。

「是！」阿穗一凜，體認到眼前的組長威嚴一如既往，甚至比他熟知的鋒芒更盛，他整理好言辭，清楚地描述了關於月亮的異常。

「我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真一聽完，沉默下來思忖許久，他謹慎地給出指令：「通知其他組員，今晚加派一班巡邏，提醒居民關緊門窗，巡邏時切勿大意。」

「是！」三名少年齊聲答道。

月亮，是沒有溫度的。

一雙白皙纖巧的手拂過門框，狀似不經意地以指描繪起被房中燈火映在門紙上的影子，木格讓身形切分成了數塊拼圖，不同的是這幅拼圖乍看沒有缺漏，擺放完後才發現少了中央最核心的一部分。

月光透不進燈的範圍，她的存在也便不會顯露。

薄扇本以為今晚她會再次收到那名黑髮武士的指名，她坐在小梳妝台前，罕有地陷入了煩惱。她思來想去，一時在心裡盤算著若再見面該說些什麼、一時又不禁回想上一次的會面，這段不尋常的記憶在她腦中反覆檢視過無數次，就連男人傾著臉時馬尾落下的角度都如此深刻。

少了的那塊拼圖，究竟是什麼？

在薄扇回過神來之時，她已經打理好一副精緻妝容，正習慣性地要等振袖新造協助她盤髮。

她在鏡中看見自己生動的神情，一對微揚的眼尾幾乎像振翅的蝶般盈滿期盼。

薄扇輕輕放下木梳，鼓樂聲躁的松光屋裡，好像只有她的房間如斯安靜。

她聽幾名興奮難掩的禿在交頭接耳，說那個擁有上翹鳳眼的貴客又來了，懷著春心的少女們鼓起勇氣，相約在某個角落悄悄地去張望貴客，這大概是她們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少有的娛樂了。

薄扇也忍不住去了，就看了一眼，隔著紙門。

然後她想起朝霧今晚也有難得空閒，她便離開了。

著白襪的足踏過木板地面，不時發出嘎吱聲響，衣襬輕掃，就像微風拂過竹林。薄扇不知道她究竟期待得到什麼，同時她也無法控制地感到害怕，理智上她根本不該去深思的，就如一塊被忘在大衣口袋深處多年的硬糖，就算再怎麼懷念甜味，也不該吃下肚。

她緩下步伐，嘆了口氣，窗外沒有透入太多光線。

天上沒有月亮。

「妳在牽掛的是什麼？」

「誰？」薄扇悚然回首，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張極美的臉龐，然後才是那名美人所穿的衣服。

她穿著黑底的振袖，身前端正的腰帶結布面繡的是交錯的竹與梅，華麗的外褂為以鶴當主題的完整繪羽。這個女人與薄扇年齡相仿，並梳著極具標誌性的立兵庫。

這是一名……花魁？

薄扇幾乎要以為自己看見的是古時的遊女幽魂了。

在她驚疑不定之時，圓眉棕瞳的美人朝她上前一步。

「松光屋什麼時候多了一位花魁⋯⋯不，這不重要。」清月喃喃道，她眉間閃過一瞬複雜情緒，但很快恢復冷冽。

「一個花魁，怎麼會流露那樣的表情？」她問，像是在質問，也像在省思。

「……我在牽掛什麼？」薄扇低聲重述。

「妳心裡裝著一個放不下的掛念，那是……很危險的。」清月昂起首說道，她看著薄扇垂散而下的長髮、看著她風韻十足的雙眸、看著她小巧而帶著矜貴氣質的唇。

這是一個她不曾認知過的類型的女性。

與清月高傲且具攻擊性的美不同，薄扇是含蓄的、如枝上花苞積著的薄雪，她既非熟習並沉淪人間的塵，也不是高懸在上只能遠眺的星，她是推開窗後第一口清新的撲鼻花香，年年春日都耐過寒凍，在最適合自己的時期盛放。

清月錯開視線，她想，也許她不需要多說什麼。

她的掛念只能束之高閣，也只會是夜深以後將要燃盡的蠟燭焰尖，拚了命終究僅能留下半指餘溫。

清月搖搖頭，把原先被情緒逼上心頭的話語重新沉澱。

她繼續往前走，經過薄扇時彷彿竊走了幾縷甜香。

讓她想起櫻花。

薄扇怔怔地站在原地，這場奇妙的邂逅結束得太快，一切似乎都如此單純，卻像散落一地的蠶絲，理不清千頭萬緒。

今晚的夜格外漫長。

文手：雙白